我13岁那年,“文革”正“如火如荼”。某一天,父亲所在的重庆第二机床厂里的人悄悄议论开了,说我父亲有历史问题,厂里已派人去“外调”了。一些“红五类”很兴奋:又一个“黑五类”即将原形毕露了!
父亲和母亲为这事儿非常着急,我虽然年纪不大,也觉得应该为家里做点什么。假如灾难来临,按惯例,我们首先将被抄家,搜查“反革命”罪证。我家好像没藏什么金银财宝、变天账,也没藏“国民党党旗”、“委任状”什么的。还有别的什么吗?
我的目光落在父亲床边的桌子上。桌面上坐着一尊白色陶瓷弥勒佛,慈眉善目,笑容可掬。两边还各立着一支黑栗色上釉蜡烛台。桌子正中放着一把深灰色的砂壶。这笑罗汉、蜡烛台不都是宣扬封建迷信的东西吗?被父亲奉为至宝的砂壶,也可能被视为父亲解放前搜刮的财产!
我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我把10岁的大妹叫进屋,关上门悄悄说:“妹儿,现在厂里有人想整爸爸,万一爸爸遭了,他们来抄家,看到这些东西,就是罪证。爸爸肯定遭得更惨,我们家也会更麻烦……”
“那啷个(方言:怎么)办呢?”大妹的脸一下变得煞白。
“去把柴刀拿来。”
“柴刀在厨房,我这就去拿。”大妹边说边准备开门到厨房。
“嘘——小声点儿!”我低声呵斥她,“我先看看隔壁屋头有人没得!”
我家和邻居共用一间厨房。邻居有3口人,都是工人,但男方家里有个亲戚是红得发紫的革命干部。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耳朵贴在门缝里听了听,厨房没有动静,这才轻轻拨开门闩。
邻居家的门关着。我对大妹低声说:“快点!”
大妹轻脚轻手地走到厨房,拿起我家柴灶边那把生满铁锈的烂柴刀,急忙跑进屋来。
我轻轻关上门,接过柴刀,蹲下身子,用刀背毫不犹豫地向笑罗汉砸下去。
“啪”的一声响,那尊笑罗汉顿时粉身碎骨。
那破碎之声在我耳边如炸雷似的震响,惊得我的心蹦到了喉咙口。
砸那两支蜡烛台时我就小心多了,尽可能控制挥刀的力度。不知是蜡烛台太结实,还是我力度不够,经过十几次敲击才让那两个黑家伙断头、折腰。
我又从桌子上抓起那把砂壶。
“哥哥,这个茶壶就不敲了嘛!”大妹从我手里抢过砂壶,她有些舍不得。这把砂壶是父亲的宝贝。父亲经常对我和来我家的客人炫耀这把砂壶的珍贵。据父亲说这把壶以前也被“葬”过的,曾经在地下埋了好多年。用它泡的茶,好多天都不变味儿。
其实,我更舍不得它。望着它如铜钟似的精致外形,深灰色油浸浸的“皮肤”,还有它身上那些精雕细刻的图案、花纹和天书一样的文字,就感觉它不是一把普通的砂壶。可是一想到抄家,一想到“无产阶级专政”,我的心就“咚咚”直跳。
“给我——”我从大妹手中一把抓过砂壶,一咬牙,举刀猛地向它砸去。可是刀还没碰着它,我的手就没劲了。刀背只是轻轻磕在壶上,砂壶仍完好无损。
我心里暗暗埋怨自己“笨得很”,又用刀背在壶上轻轻碰了几下,忽然眼一闭,心一横,手起刀落——
“啪——哐当当……”手中的砂壶破裂了,碎片一块块地散落在地上。
我家贫寒简陋,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这把砂壶也许就是唯一值钱、珍贵的家当了。父亲的宝贝碎了,我的心也随着那些碎片直往下沉,鼻子一酸,一股热流涌上我的眼眶。
“哥哥!”大妹看见我的神情,拉拉我的衣袖轻轻说,“我们去把它丢了吧!”
“嗯!”我揉了揉眼睛,仍然望着地面。
大妹看见我难过的神情,很懂事地蹲下身去捡拾地上的碎片。我也泪眼模糊地和她一起捡。捡完后,她把碎片兜在衣服里,起身就去开门。
“不要开门!”我忽然叫道。
“烂都烂了,还舍不得甩嗦?”她一脸不解。
“这是大白天,我们拿出去丢要经过好多门口和窗口,很容易遭别人看到。要是哪个人到厂里头去告了就麻烦啦!”
“那……那啷个办嘛?”
“晚上去丢!”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盼着天黑。天终于黑了,可是家家窗口都亮起了灯,照得四处通亮。只得等夜深人静再行动。
晚上11点,大多数窗口终于黑了。父亲吃过晚饭出门还没回来,母亲在里屋15瓦的昏黄白炽灯下补衣服,弟弟和幺妹早已睡熟了。砸罗汉、砂壶的事我暂时没跟父母说。他们被各自的烦心事压着,也没注意桌上少了点什么。
已是寒冬,穿得很厚,我和大妹把罗汉、烛台、砂壶的碎片用捡来的废大字报包成两包,我们一人一包,藏在衣服里,轻脚轻手地出门,过厨房,然后快步穿过空坝,走上了公路。
垃圾堆就在公路对面,只要越过公路,把那些碎片一扔,就万事大吉了。
就在这时,忽然眼前刷地一下变得雪亮了,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来。我和大妹都吓得呆在公路中间不敢动。
“糟啦,被发现了!”我大吃一惊,全身的骨头都软了,两只脚直打哆嗦,心狂跳得隐隐作痛。转头一看,大妹的脸也吓得煞白。
稍一定神,我才发现,两只如探照灯似的强光齐刷刷射在我和大妹身上。四周黑暗,我们却仿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被舞台上的聚光灯罩住。
“哥哥——”大妹惊恐地一下抓住了我的手臂。
“莫……莫怕!莫,莫怕……”我的嘴直哆嗦。
“嘀,嘀——轰——轰,轰,轰……”
就在我们吓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响起一阵汽车喇叭声和引擎发动的声音。还没等我们弄醒豁(方言:搞明白),一辆大卡车从我们身边隆隆而过,向厂大门驶去。
原来是厂里的货车,刚才停在路边,突然发动起来。我们虚惊一场!
车过之后,公路又暗了下来,静了下来。
“哥哥,快点儿丢了回去嘛!”大妹吓得不敢久留。
我们匆匆穿过公路,离渣滓堆儿还有好几米远,大妹就迫不及待地将手中那个纸包扔了出去,我也拿出纸包赶紧出手。两个纸包一前一后飞向渣滓堆儿,撞到别的垃圾上,裂开了,发出一阵或清脆或沉闷的声响。
纸包一脱手,大妹拉住我的手转身就往回走。
我边往回走边在想:那两个纸包一落地就破了,就会露出里面的东西。垃圾堆就在厂区大路边,明天一早,成群结队去上班的职工就会发现它。要是追查到我们家,那不是又多了一个“毁灭罪证”的罪名呀!
“妹儿,你先回去。我去把东西遮到就回来。”不等她回答,我就急忙返回到垃圾堆,捡起一根木条,挑了些垃圾将我们扔的东西盖住,这才赶回去。
回到家,关上门,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暗自庆幸:好了,这下不会有事了……
(责编 何 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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