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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狗曾来过》:楚地的隐痛与灵巫述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丛刊 热度: 11452


  朱朝敏的散文集《黑狗曾来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3月出版),有两个固定的表达领域——楚地的生命呈现和岛屿乡村的灵巫气息。如果严格区分,她笔下的岛屿乡村又属于楚地,所以从大背景而言,朱朝敏其实一直在写楚地。楚地水汽氤氲,地域奇崛,物产丰富,但长时间以来世人并不了解其具体场景,所以很多人心中都有一个想象的楚地,甚至因多年固有的概念生出不少偏执臆想。譬如人们以为大多数楚地人出门便涉江,头戴一顶斗笠和身穿一件蓑衣,或立于一叶轻舟之上在江面捕鱼,或在稻田间躬身劳作,再或者在田埂水塘边久久为生存徘徊、驻足或低语,等等。这些臆想虽然依附于常见的楚地景象,但却不能触及楚地的深切痛感和楚地人具体的生活,亦让人们对楚地的认知长久处于被蒙蔽之中。

  对于江河澎湃、人杰地灵的楚地来说,其区域结构之丰富,如果不是生于斯长于斯,有几十年的生命历练和风雨沉浸,恐怕很难说出其命数与世道之一二。朱朝敏的文学作品皆为楚地题材,她不担心自己的作品会因为注重地域而被边缘化,而是一再深入,终使笔下渐显楚地的丰沛水域气息,也使她的诸多散文、非虚构和小说与楚地形成暗合和对应。

  朱朝敏出生并成长于楚地(或典型的南方),其文字有着与北方作家迥然不同的精致、细微和清新,这些特点在她以往的写作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在散文集《黑狗曾来过》中,她准确把握了关于地域与自身的关系,以及二者交织构成的生存之道和世事格局。从地理分布上看,涉及有岛屿、乡村、水域、田畴和沟渠;从人物身份上看,有亲人、朋友、同学和乡邻;从世事上看,有疾病、残疾、洪灾;从事件上看,有乡约、家规、门道和俚俗,等等。即使在一个偏僻、封闭和古老的岛屿村庄,也会因为有诸多沉重堪负中的呼吸,欢快慰藉中的沉吟,还有地域文化对人的影响和造就,会让人从这些清晰的纹理中,触摸到这个村庄密布于时间中的沉积和嬗变。对于朱朝敏而言,用“回头看”的方式审视这一具体地域,便是让自己的童年、家族、乡邻、村落、风物、自然等等变得透明,继而迎来一场写作的重要时刻。

  朱朝敏在这部散文集的首篇《蛇传》中,有一段极有深度,亦极为准确地诠释了她与地域关系的话:“从虚空中来,又彻底回归虚处,谜底与谜面合一,它们的异常,在物质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终归无用无趣,但从理论角度来说,回答了尘世间的秘密。”由此可见,朱朝敏并不是在悉数和归纳往事,而是在认知生命,以及密布于人世的诸多谜底与谜面。朱朝敏因此为之释怀,并感叹生命是一场暗自舞动的人间欢娱,她洞悉了其中的秘密,才或者进入地域,或者从地域中脱出,让自己的文字变成了对地域的证明。

  朱朝敏在以前一直对地域投以挖掘式写作,历史、族群、动物等,在她的作品中构成莲花般的绚烂呈现。到了这部《黑狗曾来过》,朱朝敏将精力集中于乡间的众人,包括她自己的成长历程,以及在她的成长中留下深切痛感的他人,甚至还有《蛇传》这样一篇读来让人为之心悸的灵异之作。朱朝敏此前曾写过很多乡村,尤其是家族、亲人,以小说或者非虚构形式完成过多部作品。她在写作过程中一定惊喜地发现,此前的储存遂一被唤醒,让她写出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情节。她为此感激多年的岛屿生活,认为那段生活实际上是一大笔储存,到了写《蛇传》时便犹如烧开的水,不但水面沸腾,而且有要溢出的痛彻快感。

  《蛇传》中的几条蛇身上透露着异样的味道,也呈现着令人悚然的色彩,当人与蛇相遇,人的反应便变得反常。祖母用竹篓控制了一条水蛇后,场面便马上变得诡异和紧张。而尚处于混沌幼年的朱朝敏,亦因为内心掀起了波澜,做出了顺应她那个年龄的天真举动:

  愤怒屈辱。水蛇在竹篓于中挣扎。

  哀怜恐惧。五岁的我不断后退、后退,死死拉住祖母的蓝粗布衣襟。祖母双手合十于胸前,嘴巴念诵着只有她自己能听清楚的经文。

  放了它吧。我苦着脸乞求。

  祖母不理睬,她专心于祈祷,也许,根本就没听见我的乞求。终于,竹篓子的网眼慢慢渗出水泡,细小的白色水泡不断涌出、繁衍,几乎淹没了竹篓。水蛇安静下来。五岁的我,不理解安静之意,正如我不理解死亡。“不动”这个特征主导了我的意识,我认为,安静等于死亡。所以,安静下来的水蛇,在我看来,就是气断身亡了。

  这样的看法令我莫名悲哀。我的手发凉。

  祖母放下双手,舒出一口气。她回答我刚才的乞求。它有它的命,你不懂的……我带着哭腔反驳,可是它被活活憋死了。

  祖母摇头。

  她走近竹篓,松开竹篓的扎口,抓出浑身泡沫的水蛇。祖母双手并用,抓牢水蛇滑腻的身体,丢在地上。泡沫很快消失,水蛇蠕动它的身体,慢而细致,渐渐把自己盘成了一团,探出脑袋。它没死,是安静了。我清晰地看见了水蛇的模样,胖身体,黑红色,条纹包裹肉身,周身鳞片虬起。它三角形的尖脑袋在微微凸出,安然若素。我不禁回头看向堂屋春台上的菩萨。那丰腴的安静的,正在颔首望心的菩萨。

  蛇作为一种生灵,因为其自身形象和禀性给人留下了恐惧,所以它们身上似乎永远隐藏着可怕的东西,不论它们出现在任何一地,那个地方都会变成特殊场地。人与蛇的关系,由此变成复杂的人性扭结——恐惧、噩梦、躲避、诅咒和攻击,是人与蛇之间最为常见的情形。蛇在命运突变和生存法则被改变,然后在危险的境遇中突围和挣扎,其艰难程度犹如在夹缝中跻身挪行。譬如朱朝敏在六岁那年的一场疾病,通灵者祖母的驱魔方法;譬如表姐在恋爱中遭受不幸后,犹如在竹篓中挣扎的水蛇;关于蛇有记忆力,且会报复人的说法;再譬如蛇与人比高,其行为所表现出的谐趣,都犹如风一样自由自在地沉降在蛇身上,尤其是那张让人摆布的蛇皮,不但流露出人们潜意识里对蛇的恐惧,而且成为一方天地中典型的灵巫事例。朱朝敏写了诸多人与蛇之间的争斗和较量,突出了人与古老物种的冲突。但是,蛇的习性并没有改变,人们只能通过诅咒和驱魔等方式,让自己的精神得以缓解。也许,人与蛇之间共生同处的关系早已破灭,它们神出鬼没的凛冽行为,将成为永远影响和改变人心的有力例证。

  也许朱朝敏对疼痛天生敏感,所以《黑狗曾来过》里面有不少患病者的生活。那些疾病和患病者对于朱朝敏而言,都是意想不到的闯入者,他们在进入她视野之前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下雪,每一天我都道永别》一文中的那几个人,似乎在一路奔跑,但仍然摆脱不了疾病的阴影,亦无法把体内的阵痛驱逐出去。命运、职业、性格,以及人的挣扎,将他们与疾病紧紧扭结在一起,掀起一场场让人观之痛心的抗命事件。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肉体越来越逼真,不仅他们自身的反应越来越反常,而且引得周遭人们也为之悸痛。这时候,对抗或治疗疾病实际上变成了平常事,病人和这个世界,乃至于与他人的关系已变得若即若离,让人不由得感叹,肉体一旦患病,不但会在人生际遇中遭受撞击,而且也会让自己的内心不可抑制地下滑。

  支撑整部散文集的重要因素是语言。朱朝敏的散文注重细节,尤其是把小说的语言优势,譬如白描、对话和心理活动等灵巧揉入散文表达中,呈现出哲思和判断的语言亮点。收入这部散文集中的文章都比较长,其容量也很宽广,但朱朝敏很从容地驾驭了语言,读起来被无形的内在张力推动,一点也没有隔阂的生疏感。同时,她的语言有着南方文化蕴涵的清新和明净特色,无论是述说一个事件,还是剖析内心和精神情态,都显得灵活自如,其风格也自成一体。

  从文章中可以看出,朱朝敏是一位喜欢思辨的散文家,她的个人思考犹如涌动的波涛,最终会掀起汹涌的冲击。她引用了大量富有诗意或哲学思考的语言,既有强烈冲击力,又给人灵魂的思考,做到了通俗与严肃的完美结合。这些引用语言有的是为了证实她的思想,有的是用于对人物行为的定论,都颇有感染气息和文本特色。譬如《我下雪,每一天我都道永别》中的两段:“说来,梦境是另一种版本的记忆。它有修改的权力,有演绎的本事,也有穿越的能耐,但无论怎么改版升级,它均忠实地受命于阴面之核。而阴面,在童年就轻易地摄取了命运河流的源头,它托付梦境呈现,并释放它的沉重。”“一些梦仅仅就是梦而已,清醒后就无影无踪,所以,多数时候,做梦的人难于记住他们的梦。但细想,很多事情,曾经被宿命的河流卷裹,却因为梦境得到神奇的照应、释放。阴面,神灵一般,再次露出它的脸庞,要人看重并按图索骥地提供它的秘密轨迹。被遮蔽的痛苦,得到了正解。”还有尚塔尔·托马在《被遮蔽的痛苦》中所说:“白色的幽灵,从你们燃烧的天空落下来”,使她的语言显得既灵巧又有张力。应该说,朱朝敏找到了属于她的语言,地域和人物在她笔下显得颇为丰富,也让读者享受到新鲜的阅读体验。

  说到语言,朱朝敏的书名《黑狗曾来过》,是最能够体现她良苦用心,并且成功扩展语言张力的一次尝试。笔者刚拿到书时,以为“黑狗”这个意象是她楚地生活的一个符号,或者是乡村之中隐现的记忆疤痕。但是读到书中的具体细节后,才知道朱朝敏是从温斯顿·丘吉尔的名句:“要是有黑狗来找你,千万不要置之不理”引出的一个意象,并对黑狗巧妙延伸,让其成为一个象征,从而折射生命行走于尘世的变化。譬如“……黑狗曾来过,并留下了它珍贵得近乎断裂的声音。我心中不禁诵读:它是任何一个生命,我也是任何一个生命,它和我出自无名,因此无名,如同荒漠里的两颗沙子,更确切地说,如同大海里两道在相邻的波浪中迷失的波浪。波浪雨水般飞溅,明亮眼眸的瞬间,我们会忆起,水滴曾经晶莹。下雨,波浪,我和你,我们和它,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经由这样的思辨性表达,黑狗便被人世规则向纵深处推进,揭示出人的心灵与这个世界的永恒关系。

  书中有不少对村庄生活的描写,朱朝敏却一反常态,让语言显示出质朴天然的形态。譬如《行无嗔》中的这段话:“秋天似乎短暂。几场雨水后,树木都掉光了叶子,光秃着枝干抱朴守拙,面容沧桑心事重重。村子里大小堰塘潭水少女般清瘦羞赧,明镜似的通透。田野里的棉花被摘回了家,棉秆也被拔光了,在房前屋后码出高于屋顶的棉柴垛子。掏空了内脏的庄稼地,空荡荡的,只有打旋的江风每天光顾田野,肆虐横行。呼哨响起,尖利的哨声震撼我的耳膜,我的双手分明感觉到寒凉,而浸进堰塘和潭水中,觉得刀子一般刺骨。寒冬已经来了。”读这样的语言,能让人感觉到具体场景在流淌一种气息,尤其是季节更迭的阵痛,像是一种力量一样从语言中迅疾传递了出来。这是朱朝敏的幸运,当自己的记忆被唤醒,往事就会随手拈来,凸现出楚地辽阔的地域地气,让人读来享受到不可多得的阅读幸福。

  从散文题材而言,《黑狗曾来过》是楚地人群的众生相谱,里面的民俗、地理、人文和家族等等,如同那个岛屿的绿色一般新鲜,从中可看到人们的生活,以及他们对古老的农耕方式的情感波动。另外,朱朝敏把诸多人物推到我们面前:祖父、祖母、三婆子、外公、外婆、母亲、杨幺姑、舅舅、哑巴女孩、令芳……他们都是人生舞台上表演正酣的人物。身陷世事棋局,也许一切才刚刚开始,至于命运将如何变化,人生的大幕将以怎样的方式合拢,谁也无法预估或者先行做好准备,但急切的期待和本能地张望,以及经受郁闷、痛苦、隐痛、撕扯和失落时的沉默与固守,仍然传递出了生命的温热气息。这样的题材不易把握,但朱朝敏努力追求叙述和语言的轻松,保持描写和故事推进的独特气韵,使这部散文集的结构体例整齐,显得厚重而深刻。

  虽然是在散文中写人,但必然还是要以人的故事取胜。《黑狗曾来过》最独特之处是人的故事。朱朝敏让人物从故事中露面,让读者犹如跟随人物在奔跑,各种意外、离奇、诡异、刚烈和匪夷所思的人的故事,激烈如同雪崩一般倾泻而来。譬如《山野黑暗录》中的这三段:“母亲再看手腕,上面什么也没有了。母亲反复询问:为什么我们在天光下看不见自己的影子?”“没有了影子,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第二年清明节的同一个时辰,母亲站在院子里,伸出了右手,她看见,右手手腕上有米粒般的光辉。瞬间,米粒消失了。第三年清明节同一个时辰,第四年……十年过去了,母亲已经七十岁,她在生日那天的夜晚,一定要站在院子里,伸出右手,仿佛要握住什么,一定是在握住什么,只不过肉眼无法看见。伸出右手的母亲,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等待米粒般的光辉出现在手腕上。风雨无阻。黑暗清明。”“母亲认为:那是自己的影子,在身体上站成了光辉,要我看见我自己……我必须虔诚地对待每一天,然后等到影子出现。”如此生动的细节,让人世状态如同光芒一般彰显而出。在朱朝敏的叙述中,人的智慧、刚烈、坚韧、冷峻和从容,一次次在命运起伏中如火星迸射,亦为大地之上最为痛切的故事。

  书中写得最让人心痛的是杨幺姑和令芳,这两个女人犹如是在岛屿村庄的热气中艰难呼吸,无论她们怎样挣扎,都会被命运荆棘困死,以至于周围的人都出于悲悯之心希望她们认命。譬如《命潭》:“命是上天布置好的……哦,我是说,杨幺姑的孩子不溺死,也活不好。”这种悲情式的意念杀戮,犹如凭空托起了一块惨烈的冷硬石头,不但要让杨幺姑屈服命运,而且要证实人们屈于现实的微幽心理,在很多时候与冷酷的现实一样,是不容许改变的。在《六便士》中,令芳的生活犹如是一场雪崩,一路狂奔一路破碎:“生活给予令芳的创伤应追究到她的婚姻。她的婚姻一团糟。新婚第二天,新郎便大闹新房,将家具电器全部打碎摔破,然后离家出走,理由是令芳欺骗了她。新郎是外地人,一走便不再回来。也回来一次,是两人到民政局离婚。从此,音讯全无,痕迹不留。婚后六个月,令芳生下儿子,然后爹娘一肩挑,一把屎一把尿地将儿子拉扯成人。”令芳的变故隐藏着不为人知或难以启齿的经历,人心在劫难中的动荡由此得以彰显。全书中的人物其实都在挣扎,但他们都是心烈之人,其不屈的性格犹如有光芒在头顶照射,他们因此受到影响,行为变化显得执拗而多难。但这也许是那个岛屿或自岛屿向外延伸的固有模式,读者或可从中体会到,书中人物的现实神话在逐一破灭,但他们在接纳自己依然走出了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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