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脚下柴堆的火焰有一天
把宗教裁判所的殿堂化为灰烬;
女干部喉管里插进的岁月有一天
剖示出现代迷信的暴虐与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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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一个凛冽的寒夜里,
罪恶的枪声响了,她倒在血泊中!
罪名是反对打倒共和国主席;
为保卫常识,她死得年轻而从容。
她毕业于幼师,天生就喜欢孩子;
做自然博物馆讲解员,热爱大自然;
她更爱真理,心中的真理是常识——
她清醒,当举国陷入荒诞与疯癫。
她凝视墙上五个大字的标语,
想了想,镇静地拿起刷子和颜料,
把标语开头的“打倒”二字抹去,
在后面加上“万岁”和一个惊叹号!
“只要认了错,就可以免除死刑。”
她摇头:认错怎能叫常识改变?
她被吞噬在世纪最黑暗的时辰,
大地上升起了一脉亮丽的青峦——
祭献给魔鬼的牺牲化为高山,
过客们有几个见到人格的峰巅?
它矗立在天际,风风雨雨三十年,
俯视名利场,披一身静穆的烟岚。
我有过一张朴素而秀丽的相片,
它给过我友谊的温暖和力量。
它已毁灭于红卫兵狂暴的凶焰,
却至今牢牢地深印在我的心房。
曾是你生前的朋友,我心潮奔涌:
面对历史的审视,我长久缄默——
我探索又探索:在你镇定的胸中
流着什么血?跳动着怎样的脉搏?
你的丈夫在黑影的威胁下跳楼,
你的幼女在号啕,在呼唤妈妈,
聆听着牢墙外朔风一阵阵怒吼,
你怎能没一点思念?没半丝牵挂?
怎能不思念丈夫,不牵挂幼女,
不想到自己,蓬勃的青春年华?
来日方长,前面有广阔的天地,
你可以拥有一切,只一念之差!
透过铁窗,高而遥远的北斗星
射进微弱而坚定的光芒,
信仰的星辉招引着不屈的魂灵,
你义无以顾,像回家,走向刑场。
有的好心人说你是年幼无知——
能够幼稚到用头颅支换取常识?
有的聪明人说你是可怜的傻子——
廉价的怜悯只说明成人的无知!
我探索又探索,可是答案在哪里?
柔弱的女性何以能如此刚烈?
几亿人都喝了迷魂汤,包括我自己,
你何以能够把一切符咒都拒绝?
我曾在牛棚里写过多少次检讨,
想用违心的认罪去换取自由;
我无地自容,反省又反省,想到:
怎样才能够称得上是你的朋友?
我思考又思考:你的聪慧和坦荡,
执着和无畏,一切都出自肝胆,
你的正气歌刻在心筑的长城上——
蜿蜒的城墙缭绕着一脉脉青峦。
我思考又思考:你的亲切和端庄,
活泼和热情,一切都归于平凡,
你的气质美、行为美荡合成柔浪——
赤子的泪水,流入无涯的自然。
我曾默默地吟诵过重量啊重量;
我曾在心里听到过小草在歌唱;
我思考又思考:你的生平在何方?
你的小草啊为什么没一点声响?
石碑上没有镌刻你金色的名字,
纪念室里也不挂你柔美的遗像,
但难道没人记住你勇士的英姿?
谁说你称不上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午夜的星空隐现庄严的面容:
我恍见刑前横眉倔强的形象——
似答又非答;哦,是真还是梦?
滚烫的热泪洒满在灯下稿纸上。
已经思考了三十年,历史的洪钟
已敲响回答:不能啊,我不能再缄口——
啊,布鲁诺、张志新式的女英雄,
让我用歌声伴你到永久,马正秀!
〔作者附言〕马正秀,女,1931年生,重庆市人,北京自然博物馆工作人员。“文革”中因反对乱批乱斗,反对打倒一批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反对打倒共和国主席,于1967年9月16日被捕,因拒绝认罪,被定为“现行反革命”,于1970年1月27日在北京被执行枪决。1980年2月28日北京市公安局对马正秀一案做了改判。1981年秋,重庆市与北京市公安局在重庆市殡仪馆联合举行马正秀追悼会,为她彻底平反。马正秀的丈夫赵光远是笔者的同事,笔者和妻子通过赵认识马,两家结成好友,前后往还十年(1957—1966)。赵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剧编辑室工作,曾担任孟超的剧本《李慧娘》(被康生和江青诬为“大毒草”)的责任编辑,又因妻子被捕及所谓社会关系“复杂”被审查,精神上受到巨大压力,于1969年3月15日跳楼自杀身亡。其时马正秀正在狱中等待命运最后的裁决。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人员余维馨亲口告诉笔者:她于1969年秋奉命参加一个批斗会,亲眼见到马正秀被押上台,在造反派的恫吓威逼下,她拒绝认罪,造反派揪住她的头往墙上猛撞,而她依然昂首,目光炯沿,面对厄运,毫无惧色。笔者写到此处,又不禁泪落衣襟。
1999年12月
〔责任编辑陈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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