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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舌帽

时间:2023/11/9 作者: 人民文学 热度: 10927
阿成

  酒镇火车站,在张广才岭东部的山脚下。是一个小站。许多快车都不在这儿停,看见它时,它已经飞快地行驶过去了。敬过礼的站长回到屋里之后,小站又恢复了宁静。小站只是这条线上的一个乘降点,停车一分钟,上下火车的旅客总是不多。

  酒镇不大。镇上只有一条弯曲的街。街面上铺着一块块厚厚的、大小形状不同的青石板,青石板已经被几代人踩得像碧玉一样晶莹。

  因为小镇在郁郁葱葱的张广才岭脚下,因此镇上的房子都是一些木板房。日久天长,木板房都变成了黑颜色,高高低低的,顺着街的两边排开。其中有杂货店,有酒馆,有客栈和几十户人家。而且家家都有一个后院。院子里除了种的蔬菜和果树,再就是一垛垛劈好的烧柴。只有在小站附近,才有几幢黄色的铁路砖房,却又分明地与小镇拉开了一段距离。

  小镇的背后不远,是葡萄河。河并不宽,却有很大一片布满着大大小小河卵石的河滩,天暖时,上面覆着一片开着紫色小棒花的青草。是个放牧的好地方。

  小镇就夹在这条铁道线和那条河的中间。

  到了冬天,这儿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大雪,家家的房顶上都覆盖着厚厚的雪被。张广才岭像雪山一样,只有山顶上黑灰色的枯树林,朦朦胧胧地勾勒着山与山的轮廓。

  这样的好景致,便常有城里美术学院的学生来这里写生。

  这里的雪很厚很深,一夜的大雪之后,清早起来,被大雪挡住推不开门,是经常的事。遇到这样的日子,镇上的年轻人照例被父母哥嫂派出去,清理街上的雪,一直扫到青石板为止。

  小镇上原来有一家葡萄酒厂。其实就是一个做果酒的作坊,只有七八个父辈在那干活儿。酒真的不错。都是山上的野葡萄酿成的。

  张广才岭有数不清的野果,其中如云如涛的就是野生的青葡萄和紫葡萄。除此之外,还有草莓、树莓和紫莓等等。镇上人家,把它们采回来,做成果酱,再就是送给酒厂酿酒了。

  只是前几年由于果酒销路不佳,酒厂倒闭了。在倒闭之前,也是挣扎过一阵子的,酿过都柿酒、草梅酒、紫梅酒和黑豆蜜酒。结果都不行。实在是比不过城市大工厂酿的那种样子很豪华的果酒。城里没人愿意要这种土里土气的、用圆木桶装的散装果酒。

  原想着,酒厂别黄,实在不行了,酿了自己喝。到了,还是黄了算了。葡萄酒厂散伙的那天,不少爷们儿都喝醉了。女人们看着男人们的那种痛苦的样子,也偷偷地用手背抹眼泪。

  现在,那个空了的果酒作坊成了小孩儿玩的地方。偶尔,也能看到几个老人把木酒桶立起来当桌子,围在那儿打扑克。阳光从天棚的板缝中一层一层地射下来,射在这些老人的身上。

  我离开酒镇以后,一直在城里做事。但每年都要回酒镇一两次。我还有个快八十岁的老姑姑住在那儿。每次回去,我都去看看她,捎一些城里的东西给她。我并不经常住在她那里,免得老人家忙乎个不停。老人家能坐在你的床前看着你睡,一坐就是一宿。真是没有办法。

  我住在酒镇的那个小客栈里。虽说设施简陋,但干干净净,一切都很方便。房价也不贵。

  小客栈的伙食挺好。热汤热水,好几种用野菜腌的小咸菜儿都非常可口。长时间不吃,还想。如果想离开客栈出去改善一下也方便,街对过就有一家小酒馆。酒都是当地的土烧,真正的玉米酒。而且熏、酱、卤,下酒的小菜很全。馄饨和葡萄河的小酥鱼儿都做得香得很,很地道,也很拿手。如果是老熟人,又赶上个好日子,九九重阳,或者立春、立秋,或者端午节,老板娘会拿出陈酿多年的葡萄酒给你喝。

  说到端午节,这可是小镇最热闹的节日。家家的木板房前都是挂着彩色的葫芦灯和五彩的纸穗,门前插着艾蒿,木房子里的地板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青草。到了晚上,一街的纸灯笼都亮了起来,家家在门口摆上了小木桌,上面放着棕子、果酱、蜂蜜,陈酿的果酒,上好的茶,上好的旱烟。镇上人家开始相互走动,或者跳胡人舞,或者踢毽子。果酒作坊门前更是热闹。酿酒的工人在作坊前,摆上一个长长的桌子。桌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杯子。有几桶的上好葡萄酒免费供大家喝。还放鞭炮。简直就是酒的节日一样。

  那些城里艺术院校的大学生,到这里来写生一般都住在镇上那家小客栈里。他们也经常到小酒馆去喝酒,讲城里的故事。这些城里的大学生都喜欢伞和鸭舌帽。他们在山上,或者小镇的某处写生的时候,总是把各种颜色的伞支开,戴着鸭舌帽在画板上画。

  每逢下雨的日子,打着伞走在石板路上的,肯定是城里来的大学生。

  小镇先前并没有打伞的习惯,下雨都是披着蓑衣。自从这些大学生来了之后,几乎家家都有雨伞和戴鸭舌帽的孩子了。这些东西都是大学生临走时送给他们做纪念的。

  酒馆的老板娘是个寡妇,不过眉宇间,仍看得出她年轻时是挺活泼的女人。过去她没少成为大学生笔下的肖像。只是现在老了,几场雪下来,就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可是风韵依旧,善气盈人,甚至还有一点大城市女人的气质,做事、说话非常爽快。

  她有一个儿子,叫德子。葡萄酒厂黄以前在那儿学徒。下了班,便帮着母亲照顾一下酒馆的生意,烧烧水,堂前灶后干点什么。或者倚在柜台那儿,出神地听大学生讲城里的故事。

  德子的头上总是戴着大学生送给他的那顶鸭舌帽。

  德子早早地学会了卷旱烟。老板娘第一次看见儿子在灶前拙劣地卷旱烟,便无力地倚在门框那儿看着,甜甜地叹了气,她现在才知道儿子长成大人了。

  她悄悄地退了出来,在镜子那儿照了一下自己,的确,双鬓染霜了。

  酒馆的布置,照说是很别致的。除了原有的楸子木的老式柜台和几张方桌之外,再就是那些穷大学生到这里换酒喝的画。

  这些画都挂在木板壁上。画上还有作者风趣或者自嘲的留言。

  小镇常常停电,因此小酒馆常年预备些蜡烛。那些大学生喜欢对着蜡烛轻声地说话。

  其实,这些城里的大学生除了在落雪和落叶的日子到小镇上来之外,再就是端午节他们一准来这里。葡萄酒作坊的酒不花钱,随便喝。他们了解到这一点。那儿是他们狂欢的地方,喝醉酒的地方。

  可是,葡萄酒厂说黄就黄了。剩下的葡萄酒,老街坊们分一分,做个纪念。屈指算来,这个葡萄酒作坊也有上百年的历史呢。

  德子自从葡萄酒厂黄了之后,情绪低落下来。他是一个不大喜欢说话的孩子。

  端午节照例过,只是没有往日大学生参加的那种狂热的场面了。大学生在的时候,镇上的人还有点烦他们,嫌他们喝醉了酒没个人样。可他们一不来,反而想念他们了。

  小站一列一列的火车过去,下车的人越来越少。只有少数几个倒卖山货的贩子。

  酿果酒的事,有还是有,只是家里用缸酿了。纯粹的自家用了。

  我回酒镇的时候,常去葡萄河钓鱼。常看见德子也在那儿戴着那顶鸭舌帽钓鱼。

  他见了我的面,就一个字:“叔。”就完了。

  我点点头,笑一笑。有时候,掏出烟要扔给他,他摆手不要。

  或许是酒镇太小了,镇上的老人都知道,年轻时我同德子的母亲有过那么一段指腹为婚的故事。可是我考上城里的学校后,加上又不经常回来,这件事也就淡了,很少人提了。

  当时我还想,无论如何,这种旧风俗是当不得真的。

  记得头一年我从城里的学校放暑假回来,在酒镇的石板路上撞见过她一次。那天正好下雨,酒镇上的木板房都被淋透了。路上的行人极少,只有三两个打伞的大学生。我刚下了火车,没想到这儿下这么大的雨,那么高的张广才岭也挡不住雨云过来。

  那时候,德子的姥爷还活着,一老一女支撑着那个小酒馆儿。我从酒馆门前路过的时候,她看见了我,便很快追了出来,递给我一把伞,说,爸爸让我给你的。说着,红着脸跑了。

  我淡淡地笑了笑。把伞接过来。其实,我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浇透了,再打这把伞已经没有意义了。可是人家一片好心,又是她爸爸的旨意,就不好不礼貌了。

  小镇不大,但是规矩却是不能马虎的。

  从那以后,姑姑再没提过指腹为婚这件事。沉默不仅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态度啊。

  小镇上的人并不笨啊。

  几年以后再次回到酒镇是个北风呼号、大雪纷飞的冬天。

  我顶着西北风再次路过那个酒馆的时候,她正好挺着大肚子出来倒水。碰见了我,她的脸腾的红了,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似的。

  她说,你回来啦?

  我说,哎。

  她说,听说你在文联工作了。

  我说,是。

  她说,噢,真好。

  我友好地笑了笑。顶着西北风走了。

  姑姑说,她结婚了。结婚前,到我这儿来了一趟,哭了。我说,傻姑娘,结婚是大喜事,哭什么。我还送给她一个银镯子。这种东西现在不值钱了,但女孩子出门子戴着它,是个安慰。

  我笑着说,姑姑,你可真够厉害的了。其实,明明是您不同意嘛。

  姑姑说,我可从未说过反悔的话。

  我问,她男人是哪儿的?

  姑姑说,果酒作坊的,常给她家的酒馆送酒,人不错,有老有少的。

  这事儿虽说没什么,可我心里却不太平静。

  姑姑后来跟我说,你呀,那天一整天没说话……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也是个男人嘛。

  听姑姑说,她生下孩子不久,男人进山采野葡萄,再就没回来。

  姑姑说,她真可怜。她男人出殡的时候,抬的是一个空棺材。我也出去了,站在街上,送他一程。

  那家小酒馆平时我是极少去的,除非看到里面的客人很多,我才进去。找一僻静的地方坐下来。

  老板娘从来对我很照顾。我能从给我的酒菜上感觉出来。

  只是一晃,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一切都过去了。

  算账的时候,她说,不要钱呢,你下次就不来了,得,就按照老熟人的办法,打八折吧。

  我住的小客栈是个木结构的小二楼,从二楼的窗子那儿,可以看到小酒馆的生意。

  客人少的时候,老板娘便坐在门前,洗衣服,跟来来往往的人打招呼。

  我感觉她知道我在客栈二楼的窗子那儿看她。

  一天我正在城里的家里看电视,这时,我已经再次独身了。德子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是的,我记得在葡萄河钓鱼的时候,我是给过他一张名片的。

  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现在在一家工厂打更。

  哪家工厂,城里的么?

  他说,对。

  然后,他说给我捎来了两瓶葡萄酒,是他母亲自己酿的。可是不知到我这儿来的路怎么走。

  我说,我过去罢。

  放下电话,我叫了辆的士去了。

  我没想到,德子已经在城里打工半年多了。要不是他母亲派他来送酒,他还不来找我呢。

  我请他去吃了一顿饭,爷儿俩喝了点烧酒,也吃了不少烤羊肉串。德子也多少变化了,很男人了,头上还戴着那顶鸭舌帽。我看着这孩子的确有一种别样的亲切感。临分手的时候,我给了他一点钱,说,拿着吧。

  他倒爽快,收下了。

  我想,老实孩子就是老实孩子,一点客气也不会。

  我说,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说过之后,就同他分手了。

  那时都快半夜了。他说没事,有工友替他值班。

  他母亲送给我的那两瓶葡萄酒,我一直没喝。只是常看着它。

  半年之后的一天,我接到公安局一个朋友的电话。他让我马上去一趟。

  我问,什么事?

  他说,你来了就知道了。我也是受人委托。你来吧。

  在公安局,那位朋友把德子杀人的经过告诉了我。并说,后天上午就执行判决了。

  我很震惊。我说,那孩子很老实啊。

  朋友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说,我想见见他。

  朋友说,知道。请跟我来。

  德子关押在一个单人的牢房里。手上、脚上戴着死囚的镣铐。见我进来,把头低下,再就没抬起来。我问他什么,他也不回答。

  我的那位朋友对他说,你不是要求你叔把你的骨灰带回家乡吗?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

  相持了一会儿,见他仍然没有讲话的意思,我只好告辞走了。我临出牢门的时候,德子头也不抬地说,叔,帮我照顾一下我妈,别告诉她我的事……

  我想了想说,好吧。

  回去以后,我把他母亲捎给我的葡萄酒,让那个公安的朋友给德子送去一瓶。

  朋友打电话告诉我说,德子抱着那瓶酒,立刻就痛哭起来……只是一切都晚了。

  对德子执行死刑的那天,我也去了。朋友安排我坐在他的警车里。这辆警车正好在押送德子的囚车后面。

  ……

  德子走下囚车时的样子还是挺老实的样子。法警过去,把他头上戴着的那顶鸭舌帽摘下来,扔在了地上。

  枪响的时候,我看见德子软软地倒在草地上。

  我再次回到酒镇,正是深秋。张广才岭到了这个时节才最好看。冷霜把山野的树叶打成了各种各样的颜色,漫山地融在一起,非常绚丽。

  我抱着骨灰盒子,还有那顶鸭舌帽,从小站下了车。

  我看见德子的母亲已经在落满枯叶的站台那儿等着我呢。

  〔责任编辑赵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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