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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马琐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人民文学 热度: 10016
韩静霆

  一

  骏马最漂亮最美丽的部位是臀。马的丰臀贮满了力量,几乎占去它身躯的三分之一。马臀虽大,但既不臃肿也不累赘。那两爿圆滚滚的腱肉,随角度变换而呈示美妙的弧线。它自己并不意识到臀部流动着的曲线之美无与伦比,从不拿那块地方表演和招徕。马臀闪烁着神圣的光芒,谈到马臀不会像论及人臀那样有淫邪之嫌,那儿洋溢着威严的肉感,但绝不是什么“性感”。马可以立如悬崖,仰天长啸。立着的时候要用两腿支撑起全身的重量,前腿支撑不了好久,它的胸大肌没有臀部肌肉丰厚有力,只能用后臀生出的两腿来作为承重的支点。我想,古代最会相马的伯乐,相马必先从马臀相起,才能准确知道马蓄了怎样的强力。我不知道善于画马的大画家韩干、徐悲鸿、高剑父从哪儿画起,我常常从马屁股起笔,大笔挥扫。马臀画好了,马的骨相、走势和神态就大致有了。古今画马的画师,败笔多败在马的后臀后腿上,原因是对马臀关注和热爱得不够。可俗世中却又往往对马屁股注意得太多,挂在人嘴上的一句话便是“拍马屁”。用这般情状比喻阿谀奉承的小人,如青蝇叮在马屁股上,也无不可。对于马这灵物,却是不白之冤,谁能证明“马屁”渴望“拍打”?谁能证明“拍”了“马屁”马就喜出望外,引两条腿的“马兄”为四条腿的马友?

  马最精致的部分,是马腿。这是水墨画家见笔,见骨法,见功力的地方,要用中锋来写,不能有半点儿犹豫和凝滞。骏马亮开银蹄四腿翻飞,有钢琴家四手联弹的韵味。速度与节奏在马腿的飞动间变幻无穷。雄健的马腿肉里裹铁,膝与蹄的转折处优美得要命。征途全在腿上。不论奔跑跳跃,马腿永远是行动有序的。我仔细研究过一些大师画稿,发现竟有画中两条右腿抬起,两条左腿立着的,这马顺了拐,别说走了,站也站不住,非倒下去不可。马的野性,驯良,矫捷,优雅,高贵,挺拔,都凸现在精致的腿上。骏马四蹄叩地,有打击乐的美感,一匹马是一支钢鼓乐队。有时看上去,像是山川大地跳起来迎合马蹄。蹄声时如惊风,时如疾雨,时如砧上铸打剑器。马身上最美妙的饰物来自天然,是飞扬的鬃毛和抛举的马尾。马随风撒开鬃毛,白日织着阳光的金丝,夜晚连着月光的银线。红鬃如烈火,白鬃如流云。马鬃扬起来,像罗带当风,又似行吟诗人在疾走,太潇洒了,太飘逸了,太有表情了,太有内容了。当然,说到马的美轮美奂,也不能不说到马的脸。马头是瞻,这话不错。奔跑中马头微微扬起,无限自信。可是当你与它对视,总是发现它的眼睛里有某种忧郁,有很多难以言传的东西。它天性内向,喜怒不挂在脸上,更显其坚忍与坚韧。再说马的嘶鸣,其实,马难得嘶鸣,偶尔鸣叫起来,声音短促,语言简练。几声对于艰辛旅程或生死沙场的感叹之后,戛然而止,把许多许多的话都咽回到肚子里去。为此,马也就愈发地可人疼,可人爱了。走兽部族里,独有骏马的嘶鸣,那发自肺腑的颤音,是生命的短歌,让人振奋。其他,狼嗥是哭嚎,虎啸是恫吓,驴的叫声是无奈的瞎嚷,情场失意,为赋新诗强说愁。至于牛,偶尔也会“哞”地叫一声,简直粗笨得快要失语了。羊呢,咩咩,咩咩,不管颔下生了多长胡子,也还是奶声奶气地叫“妈妈”,太孱弱,总是可怜兮兮的。马无疑是兽类部落中形体最优美、最匀称的。法国皇家御花园总管布封,曾经做过一次以理服人的比较。与健美冠军骏马相比,驴子太丑,狮子头太大,牛腿太短,鹿尾太秃,骆驼畸形。的确,牛是一脸呆相,驴子是一脸蠢相,羊是一脸的“小可怜儿”。那些个头很大的家伙,犀牛,大象,河马,则全是混沌肉团,未开发,未开窍,无形无神。独有骏马,扬鬃奋蹄,神采飞扬,形神兼佳,堪为天地之间的精灵。

  二

  骑马的感觉真好。在张北平原,牧人把一团黑炭似的高头大马拉过来,鞭辔交到我手上。这时牧人柔情地抚了一下马的额头,黑马便仰起头,看了看牧人,又看了看我,伸过鼻子闻了闻我的体味,响亮地打了一个喷鼻,就算相识了,是新朋友了。我端坐马背,顿觉云低野阔,高大挺拔了许多。开始,缓辔而行,蹄声,是钢琴演奏的中板,是3/4拍子,圆舞曲。有一种表演于天地之间或检阅万马千军的感觉。马把人抬得这么高,抬成骑士模样,让人随便骄傲。无须对它说什么,“驾”“吁”这些命令全多余。人马十分默契,马缰轻轻一动,向左便向左,向右便向右。后来我把两腿一夹马腹,就开始狂奔!这时候我才感觉到两个生命已凝结成了一个。马头是我头啊,马尾是我尾啊,我四蹄翻飞,我甩直了鬃毛。云树向后飞驰,草海潮涌潮起,前路立着扑面而来,又躺着驰向后去,景物全成了变幻无穷的光谱,不能一瞬。我在奔驰,我在飘浮,我在飞。我是雷,我是电,我是鹰,我是陨石,我是流星。我不是我。我就是这匹雄性的蛮野的英俊的一往无前的“黑旋风”。我和马从前是连体婴儿,连体在很久很久以前。这种感觉真奇妙,任何现代化交通工具,轿车,飞艇,波音飞机,速度虽然很快,却没有这种生命体验。诗人杜甫说:“骁腾有此物,真堪托死生。”人和马,互相以生死相托,这话不错。如果不是在这一马平川的和平之域骑马,若是冲杀于浴血的古疆场,感受会更深。看那万千人马战成一团。叱咤声,肉搏声,哀吟声,冷铁折断声,飞沙走石声,和鲜血一起飞溅。这时候,纵马踏入敌阵,人,马,铜戈,一块儿跃起,要一齐插入敌人的胸腹去,以求生还。马就是胆,马就是平安,马就是归乡的路,马就是命啊。所以,我爱画人与马同命,常常先画半匹马,再画了人,最后完成后一半儿;常常把人的下半部省略,让马背上直接长出骑士的上肢,人马相契,人马相融,人马相合。人在马背上,长途跋涉,河冰夜渡,大漠行旅,感觉不是人骑着马,而是马在脊梁上背着人。这是一种兄弟情谊。我看到马嘴被衔铁勒着,看到马腹被马靴踢出的伤痕,看到马耳被烙铁烫出的编号,看到马蹄被凿出洞,装上了蹄铁,心里总是酸酸的。人在鞭辔鞍鞯衔铁的创造中,展示了从古至今的残忍与冷酷。当然,马的性情不仅有温和驯良的一面,也有暴戾、暴烈的一面。看它在驰驱时变成出膛的弹,离弦的箭,就知道它既有耐力,也有暴发力,亦柔亦刚。马是否与你合作,要看缘分了。缘分不到,烈马不是轻易可以征服的。它使起性子,把自己弄成直立的悬崖,叫人经受跌入万丈深渊的惊恐。有时,它拼命地颠跑,简直像12级风浪中的小舟,叫人随时会“海葬”。万一它用银蹄踢上来,那可是要当场“出彩”的。至于相互知道了彼此脾性,相互体谅,取得终生默契,就全然不同了。草原上的马头琴带着苍凉感的优美长调之所以感天动地,就因为那调子既是人心的律动,也是马的吟唱,是二者合而为一的结果。

  三

  我曾数次画过《伯乐相马》,暗合唐人韩愈的偏爱。伯乐其人,出于《战国策·楚策》,是一位叫汗明的人,给春申君讲的寓言。韩愈在其《马说》、《为人求荐书》、《送温处士赴河阳序》中多次使用伯乐相马的典故。“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的名言,出之于韩愈之口。其实,先有伯乐,还是先有千里马,是一个关于天才与发现天才的悖论。马厩里倘若都是劣种肥马,伯乐同志也只好吸食西北风去也。韩愈爱马,借“马”发挥,以正视听。他写了《马说》,还作过一篇《马记》,通篇以数字贯之记画,别出心裁。这是一幅众画工合作的洋洋大观,计有123个人物,32种活动,83匹马,27种姿态。盈入眼帘的,有足踢口咬的马,跷足跳跃的马,蹭树解痒的马,咴咴嘶鸣的马,嘻闹玩耍的马,大马,小马,公马,牝马,马的集大成,马的世界,马的乾坤。若不是韩愈爱马爱得深,何以如此不厌其详?还有一位爱马并以画马著称的,也是唐人,碰巧也姓韩,韩干。韩干画马到了痴绝的地步,日写夜思,竟有一匹病马闯入梦中呻吟。韩干惊诧,觉得似曾相识。仔细辨认,原来是他笔下的马,因为画中四蹄不对劲儿,故而呻叫不绝。韩干醒后,出了一身透汗,急速捉笔重画。这一则传说,活脱脱“画”出了与骏马心心相通的画家韩干。我必须说老实话,本人并非因为姓韩才爱马、画马和写马。马的知音也未必都是韩姓后人。我爱马,古人韩干、韩愈也爱马,纯系巧合,我绝不想沾两位姓韩的名人什么光。虽然最近流行一部电视片《百家姓》,不论姓什么,都能找到身为显贵的先祖。一时间,所有的平头百姓都穷追不舍,找到同姓的贵族先人,引以为贵胄,大振士气。前年,我到韩愈故乡孟县去参加一个散文颁奖会,席间,有记者问咱们是否为韩愈韩干后人,咱笑答:本人族谱仅从民国记起。韩愈乡人叫我写诗,我就口占了两句题赠韩愈纪念馆:“韩砚贮满黄河水,再著奇文祭退之。”归后,我便在画马的图轴上义正辞严地题跋“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之韩干韩愈后人作于丁丑年”云云,这是实话,我不敢冒充人家多少代多少代贤孙,讨人家不高兴。说来,不论姓什么都应该爱马。不论爱马的姓什么,都一律应当是崇尚豪迈,勇敢,忠诚,雄健,敏捷和一往无前的。

  四

  许多宝马良驹都成全了和他们结成对儿的英豪枭雄,没有赤兔马,关羽别说过五关斩六将,恐怕一关没过就做鬼了。没有黄骠马可卖,秦琼也不是秦琼。什么“赵子龙单骑救主”,究竟赵子龙和“单骑”谁的功劳大些,一笔糊涂账。不知何人付稿酬付给诗人李白一匹良骏,叫五花马,可惜他老先生大手大脚,换了酒把马“喝”到了肚子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洒”,李白丝毫没有舍不得的意思,大约是不在军旅的缘故。身在军旅,爱马就爱得邪。战马服役军中,那是列入军事实力,上了花名册的。马和人一起行军,列阵,进攻,迂回,偷袭,生逢死地与死里逃生,结下深情厚谊。骏马战死沙场,战士不免要刻碑造墓,以记其功。征途上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杀马。军人实逼无奈,挥泪吃马肉,也就是开始吃自己的肉了。身在边塞,或心戍天山的古诗人留下的名句,无论“走马川行雪海边”,还是“铁马冰河入梦来”,读之都令人热满衷肠。称霸春秋南征北战的齐桓公,挥师经过太行险道,下令为每一匹战马的马蹄上都裹上了布,个中爱意写满了青山。纵览古今中外,最动人的人与马的故事,乃是“霸王别马”。且看楚霸王项羽身陷死地,四面楚歌,十面埋伏。茫然抓起酒卮,把火辣辣的诀别酒全倒进了腔子里,慷慨悲歌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锥不逝。锥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泪流满面,没完没了地反复吼这四句歌。美人虞姬一边哭泣一边应和,左右将士一齐嚎啕,无人敢抬头看项羽的眼睛。忽然间,虞姬抽剑自刎,血溅中军大帐……后人把这段历史反复漂染,弄成戏剧并成为经典,这便是世人嘱目的《霸王别姬》。人们着意于“姬”,而忽略了“马”,何其不公!人们忽视的最重要的关节,乃楚霸王本来先唱到的是乌锥马,后来才说到美人虞姬。“时运不好啊乌锥马踟蹰不前。马不走啊,我拿它怎么办,虞姬虞姬我拿你怎么办?”项羽之所以是项羽,必先感叹战马怎么办,然后才感言女人怎么办。《史记》中虞姬的记载仅项羽一唱,虞姬一泣一和。关于那乌锥马,却记之甚详。说项羽在自刎乌江之前,抚马良久,恋恋不舍,找到一位忠厚长者托付说:“我知道您年纪大,阅历深,必忠厚。这匹马跟随我征战五个春秋了。它一日千里,所向披靡啊。我实在不忍心看它血染乌江,您把它……带走吧!”项羽死了,虞姬死了,乌锥马活着。死者不再痛苦,活着的承受起了所有的思念,孤独和悲伤。我可以想象得出,那失爱失祜的乌锥马,夜夜面对滚滚乌江咴咴嘶鸣的样子。感念于斯,我满怀追思满怀壮烈满怀激情捉了椽笔翻了墨瓮,呼唤乌锥马到腕底一会,并在画中题跋《卜算子》一首:

  椽笔走风雷,

  带醉写乌锥。

  口衔楚铁铁未锈,

  千载蹄声碎。

  折戟如断苇,

  空盼项王归。

  马鸣乌江夜半时,

  魂魄应相随!

  五

  我爱马,写马,画马,取马雄气,借马神采,偷马草料,为马写照,为马立传,凭着画马与马画,自娱自乐,自我陶醉,也换润笔,也交朋友。我自嘲亦自诩为“北京贩马客”,“京都弼马温”,“马奴”,“马夫”,“马弁”。坦言“韩干堂前嚼夜草,悲鸿门下学奋蹄”。画室几易斋名,最后定夺为“嘶鸣堂”,不仅日间胸中嘶鸣,夜里梦中嘶鸣,偶尔也真格儿做战马嘶鸣状,咴咴叫上几声,一吐胸中意气,既养生怡神,又逸兴遄飞。

  我是如此地钟情于骏马,却从来不敢抢伯乐的生意,“相马”。原因是我这人情大于理,寄情于斯,就偏爱有加,就可能会把其缺点也当成了优点。当然,我这里说的只是神采飞扬的高头大马,而不是变种的矮马,那种被称之为“果子马”的东西,骑上能在低矮的果树下行走,实在应合并为犬类,不能算是马的。哦,马,骏马,真正意义上的马,我的心爱!举头看马头,有瞻仰的感觉;俯身坐马背,生至亲的爱意;策马向四野,虽未曾做一日千里之行,却已经领略了一日千里的情致,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高瞻远瞩和脚踏实地。

  1998.3.29〔责任编辑 商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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