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独自去桃园,又见小毛桃。
毛桃清如水,轻*随风起。
小山碧如玉,流水宛然至。
凝眸望春山,双泪落襟前。
这是四月天气,桃园里开了桃花。梁燕站在桃园里,她觉得桃花一开,桃园就是嗡嗡响着的了。这样的时候,梁燕喜欢呆在桃园,呆在灿烂的响声中。这响声,和她心里纷乱而齐整的动静是一样的。
梁燕是那种长得非常美的女孩子,所有刚见到梁燕的人都不免会想,这个女孩子会有不一般的生活吧?很多人都会莫名地想象着这个女孩子的种种未来,尽管这种想象不会有任何结果,但想像的过程让人们心驰神往,觉得生活毕竟有些神秘的、不可知的魅力,不是所有人的生活都是一眼能够看到底的。梁燕的父母很疼爱这个怎么疼爱也疼爱不坏的女儿,对于女儿的未来,他们想得比任何人都要多,都要具体。梁燕渐渐长大后,爸爸妈妈时常在一起议论的话题是女儿应该嫁给一个什么样的小伙子。他们的观点大同小异,但就是这么点小异,也总是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每天梁燕睡着后,两人都要到她的床边看她。他们想,我们把你生成这样,给你什么样的未来才好呢?你自己怎么一点也没心思,什么事也不计较呢?
梁燕没有娇惯过自己,她从来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她的学习不错,但并不特别拔尖,现在也只是大专文凭,她的舞跳得没别人好,歌儿唱得没别人好。她觉得比她强的人很多,她没有任何可以骄傲的资本,即便有,比如她认为自己长得还可以,她也不准备因此而骄傲。从中学开始(其实从小学就开始了),就有许多男孩子喜欢梁燕,但这些事从来也没成为她的心思,那些男孩子见她这样自然从容,喜欢归喜欢,却也满头雾水的知难而退了。他们看出了梁燕的平常,又觉得她那里有特别的好处,她的特别似乎在她相貌之后躲着,说深不深,说浅不浅,让人说不清。
只要有空,梁燕都会到桃园来。她坐在一个台阶上看书,这里,有宽阔的风吹着,书上的那些文字好像变成了一片片的草叶、树叶,或是一片片的花,全是活的,看了半天好书后,梁燕会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株在风中生长着的植物。也有很多时候,梁燕不看书,看对岸的小山和小山下宛转流动的大河,用心感受着或轻浮或温存的风,她常想,没有什么能比流动着的水和风更自在、更美了。
时间过得比风还快,眨眼工夫,桃花就开谢了几回。梁燕的伙伴们纷纷地都结了婚,有的甚至结了婚又离了婚,离了婚又结了婚。往日的小伙伴到了一起,嗓门很大地说着让梁燕脸红的疯话。然后,话题便集中到梁燕的婚姻大事上。她们都努力地按照她们的理想去给梁燕找男朋友,可梁燕见了其中的几个,就再也不肯以这样的方式和不认识的小伙子见面了。朋友们都问梁燕,你到底要个什么样子的呢?有钱的也给你介绍过了,有才的也给你介绍过了,有权的也给你介绍过了,有貌的也给你介绍过了,你倒是说个大概来,我们也好按图索骥。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呢?
父母也为梁燕着急,他们也想着法子满世界地找好小伙子。在家里梁燕会对父母撒娇:烦死了!你们烦死了!你们要不喜欢我在这个家里,我马上就走!
说到底还是母女亲,有一天梁燕的妈妈在软磨硬泡下终于得知了女儿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梁燕说:"我要找的,是爱我的,我也爱的人。"大家得知了梁燕的标准,没觉得其中有什么奥妙,可是要按这个标准去找人,却又失去了目标。
后来梁燕的一个同事吴兵渐渐和梁燕比较亲近起来。他喜欢看书,见到梁燕就和她说书上的事。刚开始交往时梁燕没想别的,呆在两人言谈中的书里既安宁,又可以在对方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时抽出心思来想点别的什么。后来在大家的目光中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大概是有了点变化。变化就变化吧,梁燕没觉得这种变化有什么让她不舒服的地方。吴兵后来请梁燕到他家去吃饭,梁燕去了,吴兵后来问梁燕可以去她家做客吗?梁燕也同意了。再后来,两人在一起时也说说书以外的事情,也一同去逛逛商场看看电影。吴兵还送给梁燕一块漂亮的进口手表,梁燕拿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然。
只是有的时候梁燕会想起桃园来,想起桃园来,她就夹本书一个人去桃园,坐在台阶上,也不看书,只是看那座寻常的小山和那片寻常的流水。再见桃花开时,梁燕的心里有了那么点伤感,这伤感是有声音的,像是水和水、风和风、树叶和树叶相撞的那种声音,她不知这是为什么。
也是四月吧,桃花快要落尽的时候,梁燕去桃园,坐在她坐了多年的台阶上。过了一会儿,桃园的空地上来了许多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他们坐在空地上说笑,还喝啤酒。他们好像是为其中一个男孩子送行的,那是一个皮肤黑黑个子高高的瘦瘦的男孩子,他们叫他小海。梁燕不知为什么,老是忍不住要看他,她觉得他有点像飞行的沉默的鸟。她知道他也在看她,而且他的眼光一直就没离开过她。她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她没有离开。
后来他抱着吉他唱了一支英文歌,是梁燕听过的《远航》:
我在远航我在飞翔像只鸟儿展翅海上……
歌儿唱得不错,可梁燕听了笑起来:才想你像只鸟儿的,你怎么真的就要飞了。他唱完了,大家鼓掌。他又唱了一首《七枝金水仙》:
我没有机器
也没有土地
手心里也没有哗啦作响的钱币
但我可以带你踏遍千山
在清晨看太阳升起
我会吻你
把七枝金色的水仙送给你
他唱这支歌时,梁燕没有看他,她看到风把桃花吹到水面上。然后她就听到他说:
"嘿!"
她想这声音是向着她来的,就扭过头去,果然撞上了他的目光。
"这歌儿是给你的。"她清楚地听到他说。"你能等我吗?"梁燕点头。
"我出海一趟,要小半年时间才能回来。"梁燕没有说话,她的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
远洋轮上的水手小海走了以后,梁燕就再也想不起来他长得是个什么模样,而真实具体的吴兵则在她的生活中恢复为仅仅是同事的关系。一切都改变了,一切又似乎都是原样。小海好像只是一道浅淡的影子,不时地似有若无地在梁燕的心思里晃悠着。
好像等待了一生,梁燕才收到小海的一封寄自非洲的明信片,明信片上小海很潦草地写道:想你。我爱远航。
梁燕坐在桃园的水边看河里的船只,都是些普通的船,梁燕一点也不喜欢。梁燕在河边想象着海洋的模样,她从来也没见过真正的大海,对她来说,真正的大海和小海都是模糊而虚渺的,想得累极了。
小海回来前没有把他回来的时间告诉梁燕,那已经是秋天了,落了桃叶,小山也变了颜色。梁燕在桃园里用心地看着一本书,突然身边逼来粗犷坦率的汗腥味,一双手臂托着她的腿和背把她抱起来。小海的拥抱是那么有劲,他简直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疼得她叫出声来。
梁燕坐在小海的怀里,贪婪地用全身心呼吸他的粗犷坦率。她想说的话很多,想说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泪水所有的平庸日子都是值得的,但她不停重复的只有一句话: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小海把梁燕吻了又吻,他不停地说着话,先前梁燕还以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呢。她说的都是海,海水海浪海上的风暴海的孤独海的疯狂。梁燕不想听地听着听着,就见小海闭上了嘴,呆呆地看眼前温顺流淌着的河水。梁燕想说一说她自己这些日子里的生活,可她眼前的小海好像只是一个有着结结实实气味的空壳,他的神思已不知飘忽到哪里去了。她听到他喃喃自语道:什么能比得了海呢?梁燕有点害怕,她一点也抓不住这副神情的小海,疼痛的拥抱,坦率的气息此时好像都远离了真实的小海。
"你会娶我吗?"梁燕说。"会的。我这不是回来娶你的吗?"小海的笑容大概很像咸咸的海风。
"你不会离开我了吧?""不会,不会的。"小海的吻也让梁燕疼。
梁燕和小海结了婚。那是些怎样的日子呢?快乐是无尽的,动作是疯狂的快乐,沉默是疲惫的快乐,梁燕整天在这两个快乐的波峰和波底间腾跃和坠落。每当小海说海海海我让你去看海时,梁燕就觉得床和夜晚和她自己都成了无穷的波浪。她知道她的父母和许多朋友都对她的这桩婚姻表示过疑虑,但她想他们都错了,他们都不知道什么是海,海是什么。
可也有许多时候,梁燕发觉小海是沉默的,他经常在夜晚的快乐以后站在阳台上抽烟,他的目光没有焦点,梁燕和他说话他也不大答腔。这时的小海在梁燕眼里又只是一个模糊而渺远的影子了,无论梁燕怎么用力地抱着他,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梁燕有了点担心,她明白小海在想他的海,但她不明白眼前的生活这么好,他为什么要这么想念那么大的、拿不进自己家的海。
在家呆了刚刚两个月,小海沉默得已如同一个哑巴了。他和梁燕的做爱越来越像是在和海上的风暴搏斗,有一回小海在重复他海海海我让你去看海的呼号时,梁燕困顿地看到了小海悲怆难抑的泪容。他说:"海上想的全是你,眼中所见也都是你。"梁燕也陪小海落泪,她说:"那你别离开我,再也不要离开我。"小海说:"不行,我做不到,我跟你在一起,想到的又都是海,眼中所见也都是海。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想我可能是病了。"听到小海说这些,梁燕真的哭了,因为她一点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但梁燕有了一个无比坚决的想法,她对小海说:"我决不让你离开我!"没有费太多的功夫,梁燕便央人帮小海换了工作,小海成了档案馆的一名工作人员。在这一段时间里,梁燕很注意小海对为他调动工作的反应,有时在想象中她看到小海为离开了大海而疯了死去了。好在小海除了沉默,并没表现出其他的特别。
一切都恢复到了梁燕过去熟悉的状态,只是她和小海的爱情似乎也像桃园的流水那么平常了,即便是两人最高形式的爱情表达,也仿佛成了简单的机械运动。梁燕若有所失,但她想,爱情可能就是这样的,就像桃花总要凋零一样吧。
有一天,很晚也不见小海下班回家,梁燕到处打听,朋友和同事都说没见到小海。梁燕在电话机旁坐了一夜,也没得到任何有关小海的消息。
小海再也没有了消息。
梁燕还是会到桃园来坐着,尤其是四月的桃园,桃花都开了,嗡嗡地响,让梁燕恍恍然想像和想念些什么。
桃叶
不见翠蜻蜓,不见鱼儿出。
汤汤水东去,恍恍云天际。
念汝纤纤手,念汝为余泣。
有此泪相随,生死皆无畏。
袁可、孙军和杨群三人从小就是好朋友。袁可长得虎头虎脑,大圆眼睛,皮肤黑黑的。杨群很小的时候,大概还在幼儿园吧,就喜欢袁可。她一点也不知道掩饰,在家里对爸爸妈妈说幼儿园里的事,都要和袁可搭上关系。"袁可今天得了一朵小红花,特别特别红的一朵小红花。""袁可今天尿床了,老师把我的裤子给他换上了。""今天打针,所有的小朋友都哭了,就袁可没哭,袁可从来都不哭。"三人住在一个大院里,经常在一起玩,孙军的妈妈喜欢开玩笑,跟杨群说:"杨群,长大了嫁给我们孙军吧。"杨群捂着脸,把头埋在玩具里,说:"不嘛不嘛,我要嫁给袁可。"孙军在一边放声大哭,声音如同火车汽笛一般响:"我不许杨群嫁给袁可,我要杀了袁可!"孙军是个瘦子,一急就是一脑门一脖子的血管。杨群在一旁跺脚:"蚯蚓鬼,你还没举起刀来,自己就血管爆炸死了!"袁可和孙军平日里都急着讨好杨群,孙军伶牙俐齿,会不住地说好听的事给杨群听,逗杨群笑,或者有意撩杨群生气,让同样伶牙俐齿的杨群跟他斗嘴。总之,三人在一起时,都是孙军和杨群两人热闹,袁可只好在这两人的唾沫星子底下闷头玩泥巴、做弹弓枪。
到了高中,三人不知不觉不在一块说话了,上学放学的路上,也是袁可和孙军一道走,杨群和女同学在一块走。孙军也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看什么都是一副平和而忧郁的神色。是袁可有时耐不住,常常问孙军:"兄弟你怎么了,有什么话可不要憋着。"孙军不爱搭理地对袁可说:"你不觉得自己近来有点太口罗嗦了吗?"袁可并不在意孙军的不搭理,说:"长大了我一定要娶杨群做老婆。"说了这话,他看一边不说话的孙军,他见瘦得像竹竿的孙军的脸现出吓人的红紫色,粗粗的血管像蚯蚓爬了一脑门一脖子。
两人说这件事是在一个离学校不远的桃园,正是五月,小毛桃只有小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大。两人本来是准备去偷毛桃吃的,他们没想到毛桃才长了这么点大。袁可叫孙军回去,说过一个星期再来,孙军不理他,摘了许多小毛桃,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大口嚼了两下,便把它们咽下肚了。
过了大概半个多月,袁可叫孙军去桃园,孙军说他不想去。袁可说杨群也去。孙军想了想,还是说不去。
小毛桃长得很快,正是好吃的时候。比较低矮的枝上只剩下了桃叶,桃子都被嘴馋性急的人偷吃掉了,高处还有一些。袁可爬上树,摘了桃子扔给杨群。两人坐在向阳的一个山坡上,袁可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杨群吃,他觉得再没有比杨群更好看的人了。杨群被袁可看得不好意思,说:"看什么看,你自己也吃嘛。"袁可两手使劲地扯着地上的草,突然捧起杨群的脸,在杨群的嘴上亲了一下。杨群猝不及防,气得用桃子砸袁可,哭着跑了。袁可忍不住哈哈大笑,追着杨群的背影大声说:"我一定要娶你!"中学毕业时孙军考上了大学,杨群上了师范,袁可没能考上学校,他一点没有难过的样子,他说他最怕的事就是上学。三人一起去桃园玩,他们带了许多吃的东西,坐在树阴下一边吃一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说话。杨群说这个地方真好,孙军四处看看,也说这地方不错。袁可对杨群说,你觉得好,我有钱以后马上把它买下来。
孙军临去外地上大学的前一天,单独约了杨群去桃园。两人在桃园里走,都没找到好说的话来说,后来还是孙军开口说:"现在这里只剩下桃叶了。"杨群说:"这个天,桃子早就被摘光了。"两人不觉到了一处向阳的山坡,孙军想坐下来,杨群想起这是袁可亲她的地方,就说:"换一个地方吧孙军,这里挺晒人的。"孙军没理杨群,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眼直直地看那片桃林,说:"求你了杨群,就坐一会儿。我有话要说。"杨群见他这样,也就在草地上坐下来。
两人坐在大太阳下,不住地擦汗,杨群带的手帕都挤了好几次汗水,也没听孙军说一句话,而且,她也不问孙军到底想说什么。后来还是孙军熬不住了,软软地坐在太阳地里,说:"知道吗杨群,你真是美啊!"杨群没说话。孙军熬了一会儿,坐得直直的看着杨群,说:"知道吗杨群,我爱你。我叫你到桃园来,只是想告诉你这句话。"杨群没有看孙军,她侧着脸,看那片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桃林。
袁可先顶替他病退的母亲进了工厂,上了没几天班,袁可就着急起来:拿这几个死钱,什么时候才能让杨群过上好日子呢。这么想着,他就辞了职,租了门面卖水电器材。门面的市口很好,很快赚了点钱。袁可很是高兴,买了辆摩托车,到了星期五就去师范学校接杨群回家过周末,他把车开得飞快,吓得杨群在后面尖叫,两只手臂把袁可的腰搂得紧紧的。袁可快活极了,加大了油门,一路高喊:"为了新中国,前进---"平日里袁可喜欢交朋友,他耐不住寂寞,每天都和一帮朋友在一起喝喝酒、打打麻将,但他心里明白得很,绝不烂喝滥赌,他想赚一大笔钱,让杨群过好日子。喝完酒回家的时候,袁可总喜欢在深夜空荡荡清凉凉的大街上慢慢地开着车,感受迎面来的风,想着杨群,他想,有谁比得上我呢,我有杨群啊。
但生意渐渐不大好做了,从大赚变成小赚,从小赚变成亏本。袁可着了急,赶紧把店盘了,另找了地方开了家小饭馆,但很快小饭馆也没人来吃饭,每天只有袁可和几个服务员吃自己店里的包菜,在冷清的店里一遍又一遍地唱卡拉OK。
小饭馆关张的那会儿,杨群从师范毕了业,进了一所小学当老师。小学离杨群家很远,上下班几乎要穿越整个城市。袁可整天无事可做,又心疼杨群,每天都骑车接送杨群。逢上刮风下雨,坐摩托也不是件享受的事,袁可很想对杨群说等他有了钱一定在小学附近买一套大房子,免得杨群在路上受苦,但他没有说。他想,钱不是容易来的东西,他自己也不喜欢做轻诺的人。
孙军在大学是出了名用功的学生,在药科大学读书的四年里,他只回过一次家,其余时间他都在学校里看书、做实验。毕业那年,他考上了研究生,继续他的苦读生涯。孙军读书这么用功,但在本科和研究生阶段的成绩都不算拔尖,原因只有孙军自己清楚:几乎做所有事情的时候,他都在想着杨群。
孙军内心非常痛苦,有时他觉得自己就快要疯了。每回他给袁可写信时都要问袁可和杨群到底什么时候办喜事。他不断地对自己说,快结婚吧你们快结婚吧,你们结了婚我的心也就踏实了。
学校里有不少女孩子喜欢孙军,孙军不知道自己哪一点招人喜欢,他写得一笔好字,拉得一手好手风琴,但孙军想这算得了什么呢。说实话喜欢孙军的都是些不错的女孩子,但每回知书识理的和她们交往的时候孙军都不无悲哀地想,杨群啊杨群,你到底是谁,难道有了你,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我孙军可以去爱的姑娘了吗?这么想的时候,孙军心乱如麻而又静如秋潭。不管怎样,这么深地去爱一个人,总是件幸福的事吧,孙军想。
孙军读到博士的那一年,袁可和杨群结了婚。孙军赶回家参加了他们的婚礼。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袁可和杨群了,三人相见,竟一下子找不到话说,后来孙军说:"杨群你怎么还那么美啊!我真想把你抢走。"回到学校,孙军发觉生活和学习都有了变化,学业上许多原本不大在意的内涵清新美丽地在眼中生长出来,连他自己也像春天雨后的植物,滋滋地长着嫩芽。他写出了一篇又一篇令导师和同行赞赏的学术论文,成为药学界赫赫有名的青年学者,博士后学成后,应聘去一家合资药业公司担任总经理。
孙军在五月和一个爱他多年的同学结了婚。新婚之夜,当新娘熟睡以后,孙军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客厅的窗前,任夜晚温凉的风吹着他的身体,一颗接一颗地嚼着脆脆的毛桃,不觉间吃了一大盘。
袁可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有着英雄气概的汉子,然而这些年来他有点不明白,到底是生活出了问题还是他自己出了问题。他发觉原来对生活的种种设想逐渐变成了虚无的概念。白天他出去和各种人打交道,希望撞见些机会。大家在一起喝酒聊天,很是快活,但机会始终没来找袁可。倒是有不少聪明潇洒的女子常常主动大方地对袁可做一些表白。对这些,袁可从来没有失去过方寸。朋友们都笑袁可古板,袁可心想,如果你们有杨群的话,就会明白我袁可为什么会是袁可了。
结婚以后,袁可很少接送杨群上下班了。早上杨群出门时,袁可往往还没睡醒,下午杨群回家时袁可还在满世界地找着机会。袁可很想杨群,他觉得世界上如果有什么东西是看不够的话,那就是杨群。但越是想杨群,他越觉得无脸见杨群,他总是边骑着摩托边喃喃自语:老天你长长眼吧,让我的杨群过上好日子吧!我没有过高的要求,只要在学校附近有一套新房子,不要让杨群天天这么辛苦地上下班,我就心满意足了。
机会在袁可炒股以后终于来了,袁可炒股的手气好得出奇,他投进股市里的钱像孙悟空似的翻着跟头,哗哗进账的钱让袁可的心脏成天像舂米似的跳。他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对生活的感受,忍不住要唱出来:"羊群好像那天上的云……"回到家里,他都要和杨群谈炒股的无可比拟的刺激,然而他发现杨群对这些没什么兴趣。袁可捧了杨群的脸看杨群,他觉得杨群好像有什么心思,他一点也找不到接近杨群心思的感觉。
袁可在杨群学校附近买了一套大房子,所有的手续都办好后他才把这事告诉杨群,他想给杨群一个惊喜。晚上,袁可和杨群说了房子的事,说着说着,袁可就见杨群流了一脸的泪水,杨群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去住新房子了。"袁可不笨,他看得出杨群真的有心思了,但他还是不明白地问:"为什么?"杨群这下嚎啕大哭起来:"对不起袁可,我爱上一个人,我要离开你了。"袁可坐在那儿不动,他发觉自己并没有表现出震怒或者慌乱之类的失态,只是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袁可去江边坐了一夜,尽管已经是五月了,江边的夜还是很凉的。袁可凝望阔大的江水,眼中全是杨群的眼泪。他想杨群真是爱上了,否则她是不会哭的。他和杨群呆在一起那么多年,还没见她为谁哭过呢。
天刚亮的时候,袁可回到家中,对杨群说:"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吧杨群?"杨群摇头。
"他爱你吧杨群?"杨群点头。
袁可说:"那你走吧,新房子是为你买的,你去住,算我爱你这么多年的心意。"杨群把头伏在袁可的肩膀上,摇着头哭。
孙军出差路过老家,来看袁可。袁可与孙军去了桃园,把他和杨群的事跟孙军说了,他告诉孙军杨群爱上的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学教师,他见过一面,觉得那人身上是有点什么东西很吸引人。孙军沉吟良久,才说:"杨群爱上的人,大概不会错吧。"
又说:"这个天,树上应该有很多小毛桃的。怎么一个也不见呢?"
袁可也觉得奇怪,说:"大概被嘴馋性急的小孩子们吃掉了吧。"
两人看桃树,没有了毛桃只剩下桃叶的桃树,样子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
桃园
造化钟神秀,明慧谁与伦。
相隔在咫尺,念念自在心。
愿君多餐饭,愿君永欢颜。
夜夜深祈盼,神灵护终生。
文舸找到8路公交车"桃园"站,是早上七点整。离和林雯见面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这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尽管文舸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尽管身边人们的口音与他的口音没有一点不同,他还是觉得自己是站在另一个城市的闹市之中。他看了看站牌,站牌上有"红巷"这个地名,这是他居住的那片地方的名字。他往自己家的方向望了望,很轻易地便看见了那座模样滑稽的电视塔---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就在文舸家南面不到200米的地方。文舸一直觉得它像一只猫头鹰。此时看着它的文舸有点后悔先前把它当成了活物,它不可一世的神情和无所不见的高度一下子粉碎了文舸的陌生感。
天气很不好,阴暗得如同发黄的旧书,风像一群寻衅的小流氓,斜脸歪膀地四处乱走,舞弄得悬铃木的毛絮漫天都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揉眼睛。文舸心里忽然莫名地慌乱起来,他想起了林雯的那张笑脸和无瑕的白牙,连连在心里问道,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其实,这个问题文舸已经在心里问过无数回了。他喜欢问这个问题,问着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能看到林雯的样子,这让他快乐。
时间几乎是静止不动的,文舸又看了一眼表,走进街边一家小铺子,要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坐在那儿吃。他刚喝了两口,就见天陡然地更暗了,风疯子一般地吼起来,路上的行人歪歪斜斜,顺风走的像是在下山,顶风走的像是在拉纤,一个老人的帽子被风刮得满地乱跑,几个人在围追堵截帮他逮。文舸嘴里正念念有词说,这么大的风,一下子看到了站在站台上的林雯。林雯穿了米黄色的外套,白色的长裙,站在风里,像一棵俊俏的小树。她背对着文舸这个方向,向远处张望。文舸站起身来,想叫她一声,没想到嗓子里卡了毛絮,把文舸的眼泪都咳出来了。
看到文舸,林雯的脸红了。每回见面,她都是这样的。
文舸说:"这地方不难找,我以为要找半天呢。"林雯说:"很多人都不知道桃园这地方,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就住在这里。"文舸看到林雯的脸更红了,就说:"我们到哪里去呢?""你说吧。""我说的地方你大概不会去的。""会的会的,你说。"文舸想开个玩笑,见林雯认真等待下文的样子,就说:"你熟悉这儿还是你说吧。"林雯四处看看,伸手向北边指了指说:"往那边去吧,我的小学和中学都在那边。"两人走了不远,见路边有一条大河,河两边有不少树木和空地。林雯说:"就在这里好不好?"文舸说:"好,这地方蛮好。"跟在林雯后面,把车停了,在河边的一张石椅上坐下来。
天气有点凉,文舸发现他们坐在背阴的地方,而且还是一个风口。不过他也发现天在不觉中已经不是先前的昏暗了,大朵大朵白云在如洗的蓝天中迅疾地流动,让文舸恍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漂浮着。
"冷吧?"文舸看着抱着膀子的林雯说,他见河对面的阳光很好。
"不冷。""对面是什么地方,好像有不少桃树?""不知道,我没去过。""你以前天天上学路过这儿,没去玩过?""没有。""这里这么好玩,放学后你不会来玩玩吗?""爸爸妈妈会骂的。""你真乖。"文舸笑了。"那你放学后都做些什么呢?""放学自己回家,开门前先看看后面有没有坏人跟着,进屋后还要看看门后、床底下有没有坏人,然后就做作业。""你真是个小孩。""我不小了。""我上大学的时候你才两岁,那时候我要见到你,看都不会有兴趣看一眼的。""可我现在不小了。"一阵风吹来,水面上落了一层柳叶。文舸看着很快流逝而去的柳叶,空洞地想了想时间这个令人伤感的问题。
"认识你也有五年了吧,我老是想着头一回见你时的样子,你到我那里去拔牙,还没给你打麻药,你已经哭开了。"
"我不是怕疼,是舍不得自己的牙。"
"总要告别的,一个人来世上走一遭,就是要和一些人一些东西见一面,然后早晚要和它们告别。"
"我不要道别,我愿意它们以任何方式存在,而不是消失。"
文舸抓过林雯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中,林雯的手凉凉的。林雯把文舸的手攥得紧紧的,说:"你被我抓住,就再也别想逃走了。"
文舸很高兴林雯能在这时半真半假地开了个玩笑,先前都是文舸时常开开玩笑,那时他担心林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而玩笑总能在最难办的时候起到最好的调节效果。然而现在文舸发现自己越来越麻烦,不能理智又不能表达的是他自己。他一向认为自己是最简明扼要的人,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暧昧。文舸恨这种暧昧,许多回他都胡乱地想,爱就爱了,爱妹就去爱妹,怎么会变成暧昧呢。认识林雯以后,文舸已经不止一次因思想不集中而拔错了病人的牙齿,原先他是一个多么出色、多么受人信赖的牙医啊。文舸的好朋友王延辉是医院的外科医生,他是一个小号手,每天下班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到窗前,对着尘嚣的世界嘹亮地吹莫扎特,然后吃饭、冲澡,然后和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去快活。文舸和王延辉的第二个妻子赵静是一个科的同事,他知道赵静带着她和王延辉的女儿巧巧活得有多么难。每回见到王延辉,文舸本来想和他说的有关赵静和巧巧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因为王延辉一张嘴就总是笑话文舸的不纯洁,他挥着手里金色的小号说,满世界都是些没有激情的肮脏的猪!有一回文舸为一件很小的事和王延辉发生了争吵,当王延辉又一次说起他的激情时文舸愤怒地吼道:你从来就没爱过别人,你只爱你自己!你的激情一分钱也不值!你是一头肮脏的猪!对于文舸的怒吼,王延辉先是毫无反应,等文舸的吼声消失时,王延辉咧开嘴,露出一口崎岖的牙,意义暧昧地冲着文舸笑。
文舸不敢相信会有林雯这样的人,他找不出恰当的语言描述或是概括这个比他小近二十岁的女孩子,他只是想,她完全是按照他的心意生长出来的。而且,她是那么爱他,几乎没来由地惦念他。文舸每每痛切地想,这一切怎么都像是幻影呢?生命中让他遇见林雯,是老天特意来酬谢他文舸的吧?相爱怎么会是这种难堪的结局呢?是什么力量阻止他们用应该用的形式去表达爱呢?
在无数次的自我逼问中,文舸都沮丧地想,除了自己还一如既往地爱着他所爱的一切,其他的自己倒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他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了。
在树阴下坐久了,还是觉得凉。文舸指着对岸说:"我们到那边去吧,那边应该暖和些,还有个水榭,好像可以坐人。"看看不近的一段路,不一会儿也就走到了。文舸攥着林雯的手,一直没丢开。靠近水榭的地方,果然是一片桃园。文舸伸手摘了一颗青青的小毛桃,说:"我觉得它就像你。"
"哪里像呢?"
"我也说不清,总归很像。"水榭里可以喝茶的,文舸要了两杯茶,两人坐在水边喝茶。从这里向别处看,视界非常开阔,水从远处打了个弯,宽敞地宛然转过来。文舸见他们刚才坐着的对岸有一座小山,很小的山,山上全是树,在风中,小山像一块颤动着的碧玉。
"这是什么山?"
"哪里?"林雯说,"我还没在意,这地方竟然有这么个山。"
"你真是,你从小就在这儿,怎么周围的什么你都不知道。"
"我错过了很多好东西,是吧?"
文舸说:"不会的,你这样的人,什么好东西都不会错过的。或者这么说,所有的好东西都不会错过你的。"
有一只翠色的蜻蜓飞过来,停在石栏杆上,林雯伸手一指:"蜻蜓!已经有蜻蜓了。"蜻蜓一下子飞走了。
"你今天这身衣服很漂亮,我没见你穿过。"文舸说。
"结婚那天穿的,好看吗?""好看。这个星期就要办婚礼了吧?""再过九天吧。"林雯屈了手指数了数。"九天。"文舸把小毛桃放在鼻下嗅着,说,"小毛桃长起来很快,再过九天就能吃了。"林雯丢开文舸的手,捏着衣服的下摆,泪水吧嗒吧嗒落在衣襟上。
文舸的心脏不知何故又一次猛烈而慌乱地跳起来,他想伸手帮林雯把泪水擦掉,但他没有这么做,他说:"别哭小毛桃,我把小毛桃借给你玩一会儿,好不好?"林雯接过小毛桃,用手捏着,哭得更厉害了。
文舸正不知该说什么,一条大鱼从不远处的水中"哗啦"跃出又落下,柔美地闪弹出一道银光来。文舸说:"喂,小毛桃,你知道鱼为什么会跃出水面吗?""为什么?"林雯泪眼看文舸。"这个科学知识你都不懂?"林雯摇头。
"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其实你应该最明白。"林雯擦了下脸,又摇了一下头。"它出水是专门为着来看你的。沉鱼落雁这个成语不对,应该改为出鱼落雁。"文舸笑,他见林雯也笑。他想林雯长了一口这么完美的牙,若不是她的净根牙长歪了,他这一生是不会遇见她的。那样的话,他就不会有这么多欣慨交集的心思了。爱,真是一种无休止的失重和坠落啊。
这种时节,太阳一高,天就热得很。文舸看了下手表,快中午了。每回和林雯见面都是这样,好像什么都还没说,半天就过去了。五年间所有的见面都同这一个上午一样,极其短暂和平常,好像从来没有过变化。只有想到自己的女儿时文舸才意识到,五年之中自己的女儿也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中学生了。他奇怪怎么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老了,这和无休止的欣慨交集有关吗?和无休止的失重坠落有关吗?和难堪之爱有关吗?
文舸和林雯走到桃园里,他想该和林雯说再见了,今天他到这里来,就是要和将要结婚的林雯道别。文舸叫住林雯,和她说了再见,说今后真的不再见她了,说他会用一生去想她祝福她的。
林雯站在桃树边,满树的青青小毛桃在身后随风轻A嘱┧:"可以抱我一下吗?"文舸弯下腰来,把林雯高高地抱起来,他听见林雯的心脏在他耳边像小鼓似的响着。正是此时,也只有在此刻,纠缠文舸五年的所有感受都在瞬间消失了,此时他只是无比真切地感知了一个事实:自己爱了这么多年的林雯原来是一个女人,一个美丽芬芳的、轻巧丰盈的女人。
可是,文舸仰着脸看着林雯,说:"你真是个青青的小毛桃啊!"
〔责任编辑程绍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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