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出门的时候,老婆再三交待要买一样东西,但是买什么呢?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名流购物中心门前的空地上脑袋挨着脑袋,一根根手臂从脑袋上长出来,手臂上举着红色的绿色的白色的蓝色的黄色的T恤、裙子和被套。大家都在买,我也该买点什么。我用右脚撑住地面,把自行车停靠在马路旁,老婆到底要我买一件什么东西呢?它肯定不是服装,也不是大件的家庭用品,那么它是什么呢?
我看见树阴下有一个留着两撇胡须的人正在烤羊肉串,一个长条形的铁盒子里装满通红的火炭,火炭上冒着淡淡的烟。汗水从他的下巴和胳膊拐往下流,他站着的地方像下了一场雨。几十串羊肉堆在烤箱的角落,它的香气从那边飘过来。我在香气中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喷嚏一打,我就把要买的东西想起来了。菜刀,他妈的原来我是要买一把菜刀,刚才想不起菜刀,原来是欠这个世界一个喷嚏。
我提着一把菜刀从名流购物中心走出来,外面的抢购者纷纷为我让路。我还没有走到的地方,人群已经自动分开。我刚走过的地方,人群马上合拢。这个人简直是疯了,他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在人群里故意拐来拐去,要我们为他让路。我们的手里拿着被套和T恤,肩膀挨着肩膀,脚挨着脚,但是我们还得为他让路。他离我们还有两米远,我们就纷纷散开,空出一条道路。他从我们空出的道路走出去,站到马路边。我们很庆幸没有碰上他的菜刀,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们还能够继续抢购东西。
站在马路边,羊肉串的味道再一次凶猛地扑过来,它那么固执那么坚定地引诱我。我横过马路,来到烤羊肉摊前。多少钱一串?他说1块钱。我一扬手,多少?他说8毛。我再一扬手,8毛?他说5毛,你爱给多少给多少吧。5毛就5毛,说好啦5毛。我抓起一把羊肉串站在马路上啃了起来,羊肉在进入我嘴里的一瞬间,迅速变成一头羊,在我的舌头上跑了几圈,在我的牙齿上撞了几下,还碰了碰我口腔里的肌肉,然后沿着食道一路小跑进入我的胃部,一种甜滋滋麻酥酥的感觉传遍全身。羊肉的味道好极了,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吃上这么好吃的东西了,这才叫幸福呢,这才叫做人呢。他真能吃,手里还捏着羊肉串,嘴里却不停地说着接着烤,接着烤。我又把一大把羊肉串铺到烤箱上,一股油烟从炭火上冲起。他很快就把手里的吃完了,站着等我把烤箱上的烤熟。他吃了一把又一把,把我带出来的羊肉串全吃完了。提篮里的生羊肉串,现在全部变成了竹签,那是一大堆竹签,它们就像他吃剩的骨头,一根5毛,这是5年前的价格,今天算是倒大霉了。他还在吃,我低头数篮子里的竹签,听到他说我怎么吃了那么多?而且现在我还想吃。他的声音很响,把我捏竹签的手吓得抖了一下,一根竹签掉到地上。我弯下身子去捡竹签,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菜刀。他不会对我怎么样吧?我重新数了一遍竹签,他站在那里看我数。如果你不满意,我还可以给你再打个八折。他不说话,用衣袖抹了一把嘴巴,掏出50块钱递给我,说不用找了,你的羊肉怎么会这么好吃?今天的羊肉怎么这么好吃?师傅接过我递给他的钱,嘴巴笑得比窗口还大。他举起油渍斑斑的双手,把那张钱对着路边的阳光透视。
这时我看看马路的左边,左边是一溜儿的服装店。我再看看马路的右边,右边是一家字画店和照相馆。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但是现在我特别想吃,肚子里不仅发出了喊声,还有只馋嘴的爪子沿着食道伸出来,到处寻找机会。街道上的气味十分复杂,就像一只大冰箱里装满了各种食品,生的和熟的、甜的和咸的打成一片。一股淡淡的甜味从远处向我靠近,从那些复杂的气味中冒出来,愈来愈近了。我看见一辆人力平板三轮车从我的眼前跑过,车上放着一只煤炉,炉上面放着一只铝锅,铝锅里放着十几节甘蔗,甘蔗上冒着热气,甜味正是从那里飘过来的。我追赶三轮车,嘴里不停地叫甘蔗。有人叫甘蔗。我刹住车子,看见一个人提着一把菜刀朝我跑来。我不认识他,他不会是找我报仇的吧。我双脚一蹬,车子又飞快向前跑去。三轮车上的煤炉摇摇晃晃,锅里的水泼了出来洒在炉子上。三轮车愈蹬愈快,难道他没听到我叫甘蔗吗?我追了一阵,怎么也追不上。我看见三轮车在前面拐了一个弯,车上抛出两截甘蔗。三轮车消失了,我捡起掉在地上的两截甘蔗,然后又迅速地丢到地上。甘蔗还保持着较高的热度,我的手被烫了一下。疼痛从我的手指滑到我的心脏,但是它们很快就滑了过去。我再次把甘蔗捡起来,用菜刀削去甘蔗皮,站在一只垃圾桶前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
吃完一节甘蔗,我又开始削第二节甘蔗。
垃圾桶里冲起一股呛鼻的恶臭,在这股恶臭中,我竟然闻出了一丝蛋糕的味道。我突然想吃蛋糕。我一手提着菜刀一手拿着削好的甘蔗往七星路走。我的家就在七星路上,这条路上有好几家著名的蛋糕店。当我把手中的甘蔗嚼完,就推开一家蛋糕店的玻璃门。蛋糕店里的女孩看见我走进来,脸色突然就白了。她双手捂住嘴巴,全身颤抖不止。给我10个蛋糕。女孩的身子愈抖愈厉害。我提高嗓门,听见了吗?蛋糕,我要10个蛋糕。你自己拿吧,我想说你自己拿吧,但是我的声音小得连我自己都听不到。我看看身后,没有木棒,只有一把小椅子。我怕得连尿都撒了出来。他抽抽鼻子,好像是闻到我的尿味儿了。他说你怎么啦?是不是生病了?我摇摇头,身子沿着柜台滑到地上。他的左手隔着柜台伸过来。他的手刚碰到我,我就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身子往柜台的角落收缩。他说不用害怕,我的女儿都有你这么大了,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如果你生病了,我可以帮你。我指指他手里的菜刀。他举起菜刀哈哈大笑,说原来你是怕这个,你们家没有菜刀吗?这是我老婆叫我买的一把菜刀,你干吗怕它?我在他的鼓励下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为他取了10个蛋糕。他说你不洗洗手?我啊了一声,才想起自己没有洗手。要不,等我手洗了,给你换换?他迫不及待地把一个蛋糕塞进嘴里,说不用了,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我吃着蛋糕从蛋糕店那两扇玻璃门里挤出来,想想刚才的情形就想笑。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为我让路,为什么烤羊肉串的人给我打八折,为什么卖甘蔗的看见我就拼命地逃跑,原来都是因为我手里的这把菜刀。我笑了一下,一块蛋糕噎住了我的咽喉,我的眼睛立即发白,双腿顿时发软,菜刀掉在地上,蛋糕掉在地上,屁股坐在地上,拳头擂到胸口上。我用拳头对着胸口擂了好几次,才把蛋糕从咽喉处擂下食道。一口长长的气,一口比一百年还长的气从我的嘴里吐出来,花朵开放万物复苏,七八个蛋糕像马粪一样散落在人行道上。我把它们捡起来,放入食品袋。我要吃掉它们,但是我必须换一种吃法。我买了一瓶矿泉水,吃一口蛋糕就喝一口矿泉水,这样再被噎住,就不能怪我了。
在看到邮政局住宿大院的铁门时,我听到一阵咕咕声。这声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看看周围的人,他们都紧闭着嘴巴,况且都穿着名牌衬衣,他们的声音会这么粗俗吗?但是咕咕声依然执着地响着,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我拍拍肚皮,声音没有了,等我把手从肚皮上拿开,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时我才发现声音来自我那个吃了烤羊肉串吃了热甘蔗吃了蛋糕和矿泉水的肚子。肚子里的山羊终于兴奋了,它在我肚子里欢快地跑着。我弯下腰,对着一棵树哇哇大叫,山羊跑了出来,鸡蛋滚了出来,吃进去的所有东西全都吐了出来,一棵干净的树就这样被我弄脏了。我手扶着树干慢慢地站起来,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但是我往前走了三步,就觉得不妥。我需要一张纸。我在报摊买了一张当天的《南国早报》,然后返回到刚才吐的地方,用报纸把吐出来的东西盖上。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了,这样就不脏了。
我在往家里走的时候觉得脚步有点打飘,手脚都显得有气无力。我用软弱的双手推开家门,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叫老婆的名字。屋子里没有回应,其实我在叫的时候就知道屋子里不会有回应,小学老师李丽华从来都没有按时回过家。我把菜刀剁到砧板上,然后钻到卧室里睡觉。躺到床上,肚子还隐隐作痛,嘴巴里冒出许多清口水。我吞着那些清口水,没有一点睡意。肚子已经在街道上吐空了,想吃的念头又回来了。我爬下床,打开冰箱,发现里面还藏着一些蔬菜和牛肉。看看墙壁上的挂钟,已经到了煮饭的时间,我用那把刚买的菜刀切了一大堆牛肉。这不愧是一把名牌菜刀,它的刀口无比锋利,为我节约了大量切牛肉的时间。
我计划先炒一盘青椒牛肉。自从父亲动手术以后,我没吃过青椒了,它的气味我差不多忘记了。我用生姜、芡粉和精盐把牛肉腌好,然后打开煤气灶,让火慢慢地把铁锅烧红。铁锅上冒起一股青烟,我往里面倒入一勺花生油,花生油无比沸腾。我耐心地等着,一直等到花生油不再沸腾,才把牛肉投入锅内。铁锅稀里哗啦地唱,这声音里带着香气,带着甜甜的味道。我抓起一块牛肉丢进嘴里。牛肉很烫,它烫得我张开嘴巴,迅速地吸入几口空气。吃了第一块,我又想吃第二块。吃了第二块,我想吃第三块。我的右手在不停地翻炒,左手却在不停地往嘴里塞牛肉。我已经忘记了火候,也忘记了砧板上的青椒。锅里的牛肉越炒越少,越炒越老,我嚼食牛肉的速度逐渐减慢,碰上坚韧的嚼不烂的牛肉,我就同时使用牙齿和手两种武器。一只手不够用,我就用两只手。我站着用双手把那一锅牛肉抓吃完,锅里除了几根姜丝,就是一堆油腻。
冰箱里还有9个鸡蛋和半碗中午吃剩的排骨,我想无论如何也得等老婆回来再吃,于是在炒滑蛋和热排骨的时候,我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嘴馋。电饭煲早已跳闸,用9个鸡蛋炒出的滑蛋装在一只大盘子里,它和一盘油菜、半碗排骨构成我今晚的菜谱。老婆还没有回来,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回来。这是常有的事,不是留学生做作业,就是解决学生打架的问题。只是在我特别想吃的今天,她把回家的时间一拖再拖就显得有点过分。看着餐桌上的菜,我不停地吞口水。我还是先吃吧,鬼知道她什么时候才回来。我把菜饭分成两份,自己先吃了起来。吃完自己的那一份,我感到肚子里空空如也,好像什么也没有吃过。我拉过老婆那一份菜,推过去拉过来,现在又不是旧社会,犯不着为一盘鸡蛋,为半碗排骨,为几根油菜发愁,大不了请老婆进一回饭店。这么想着,我把老婆的那一份饭菜也吃了。
现在冰箱里真的一无所有了,除了冷冻室里的那几个冰淇淋。我抓起一个冰淇淋,关上冰箱,电视里正好传来新闻联播的片头曲,这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坐到沙发上,一边啃冰淇淋一边看新闻节目,我发觉肚子翘得特别厉害,就像是一个孕妇。我把翘着的肚子对着那台29英寸的彩电,我很快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手里还捏着只吃去一半的冰淇淋。冰淇淋在酷热的空气中慢慢融化,沿着他的手臂滴到沙发上。家里一点吃的都没有,幸好我吃了快餐才回家。地板很脏,我得拖拖,得把小肯弄脏的地板拖干净。我动了动小肯的脚,让他让一让。小肯的身子在沙发上让了让,一股比冰淇淋更为肮脏的东西从他的嘴里喷薄而出,把地板和我的手弄得一塌糊涂。小肯双目一瞪,跳过我手里的拖把跑进卫生间,对着抽水马桶呕吐。哼哼声从食物的缝隙冒出来,他弯下腰,弯成虾状。这样坚持了一会儿,他的身子突然一直,屁股落到地板上,下巴搁在抽水马桶的边上。我用巴掌轻轻地拍打小肯的背部,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没有空闲回答。当他再也没有东西可吐之后,才慢慢地平静,双手抓住抽水马桶的边,想用手把身子从地板上撑起来。撑了几下,他都没有撑起来。我扶了他一把,他站起来了,双腿有些发抖。我把他扶进卧室,让他平躺在床上。他用双手不停地推揉腹部,我用双手帮忙他推,四只手在他腹部轮番磨动。这样是不是好一点?要不要上医院?明天我还有一节公开课。小肯说这样舒服多了。
睡到半夜,我再也睡不下去,对着天花板说了一声饿。尽管我说得很大声,但还是没有把李丽华惊醒。听一听李丽华的鼾声,你就知道她有多么疲劳,你就知道作为一名小学老师有多么疲劳。我从床上坐起来,我一坐起来李丽华的鼾声就被打断了。小肯坐起来干什么?我把他扳回到床上,让我帮你揉揉肚子吧,也许这样就不饿了。小肯张开四肢,全身松松垮垮。我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只象征性地给小肯揉了几下,就揉不动了。她的鼾声再次响起,我拿掉李丽华的手,她的手又动了起来,它比刚才更有力地揉着我的肚皮,并且游离了目标,揉到我的下面。她说差不多有半个月没做了。我不想做,我想吃。她说都半夜了,去哪里找吃的,明天我还有一节公开课,我宁可给你做,也不愿现在去给你找吃的。我自己去。我爬下床,她一把抓住我,说还是我去吧。
我为小肯买回了花生、瓜子、口香糖、话梅、牛肉干和红薯干,这些食品既可让他充饥,又不至于让他胀坏肚子而呕吐。小肯把这些食品袋一一剪开码到茶几上,当他的手从袋子里拿出来时,他的每一个指缝里都夹着一种不同的食品。比如他的右指缝里就夹着花生呀、话梅呀、红薯干和牛肉干呀。他把这些食品同时送进嘴里。你慢慢吃吧,我要睡觉。他说你难道不想吃点吗?明天我还有一节公开课。他说难道公开课比吃重要?睡觉比吃还重要吗?我关上卧室的门,觉得他有点神经病。
这个夜晚因为那一大堆食品而相安无事,只有床头的闹钟打破了清晨的安静。我睁开眼睛,看看枕边,没有小肯。糟啦,他一定出去找吃的去啦。我扑出卧室,看见小肯横躺在沙发上,他的右手指缝里还夹着一枚花生,茶几上的食品几乎被他席卷一空。你就好好地睡吧,等讲完公开课我再带你上医院。为了迎接今天的公开课,我在心理上做了充分的准备,本想在今天早上认真地打扮一番,使这一节公开课满堂生辉。但是小肯的反常让我没有心情,如果你的丈夫不停地吃,不停地呕吐,你还有什么心情打扮吗?我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走出家门。是不是要把防盗门反锁上?小肯会不会出事?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决定不反锁,只是把门碰了回来。问题也许没有那么严重,也许小肯一觉醒来,什么事也没有了。
我听到嘭的关门声,从沙发上弹起来,满地都是花生壳和食品袋。我拍了一下脑门,这是怎么回事?我跑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让早晨的冷水冲击头部。经过冷水的冲洗,我的头脑清醒了许多,昨晚发生的一些事情一点一点地回到脑海。首先得打个电话请假,然后再去医院看看肚子。
我打开楼下的自行车棚,发现自行车不在车棚里。昨天下午我是不是骑着自行车回家的?好像是的,我记得我是锁好了自行车才上楼的。那么自行车的钥匙在什么地方?我把全身上下的口袋都摸了一遍,没有找到自行车钥匙。我跑回家里找了一遍,也没有把自行车的钥匙找到。我回到车棚里,车棚里弥漫着老婆的摩托车留下的汽油味,这股汽油味从角落里冒出来,气焰十分嚣张,熏得我直流口水。昨天下午我好像吐了一回,好像是在七星路上吐的,吐的时候,我的手边没有自行车。我是怎么吐的?好像是吃了很多蛋糕。买蛋糕的时候我的身边也没有自行车。那么是在买蛋糕之前。买蛋糕之前,我好像还吃了很多烤羊肉串。吃烤羊肉串时我的身边也没有自行车。那么一定是我进名流购物中心买菜刀时,把自行车锁到马路边了。
有人会偷这么一辆自行车吗?它的油漆已经剥落,车链和挡泥板摩擦出叽里呱啦的声音,坐包露出了钢丝,更何况它是绿颜色,是一辆破烂不堪的邮递车。谁偷这样的自行车,谁就是天底下最没有水平的小偷。我抱着美好的幻想,来到名流购物中心门前。树下排着长长的一串车子,它们都是今天早上才排在那儿的。我一辆一辆地看过去,眼前的自行车简直就不是自行车,它的款式和颜色和我骑的自行车简直没法比。如果不是把自行车弄丢,我还不知道自行车有这么好看。马路对面烤羊肉的味道不时地飘过来,我不能再吃了,再吃就要吐了,只要找到自行车,我立即去医院检查身体,我是不能再吃了,真的,我是不能再吃了。我又往前看了几部车子,低着头尽量不往对面的马路看,但是我的双脚却离开车队,朝对面走去。这不能怪我,我的脑子不让我过马路,可是我的脚却要过去,要怪也只能怪我的脚。我站在烤羊肉串的烤箱前,脸差不多贴到了炭火上。师傅,先给我烤20串。师傅说好的。20串羊肉铺到烤箱上。你先收钱吧。我把10块钱递给师傅。师傅嘿了一声,说不好意思,20串要收20块。不是5毛钱一串吗?师傅说从来都是一块钱一串。昨天你不是收我5毛钱一串吗?我把你一篮子的羊肉串都吃完了。原来是他,我朝篮子看了一眼,生怕篮子的羊肉不够他吃。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他说为什么?因为今天你的手里头没拿菜刀。他啊了一声,像是现在才明白。他从口袋里又掏出10元钱递给我,拿着20串羊肉走过马路,到路口去等公共汽车。
我走得很快,吃得很慢,到了路口,只吃去了8串羊肉。希望剩下的12串,能够让我到达医院。等了一会儿,开往人民医院的6路车停靠到路边,车门口堆满了人,他们拼命地往车上挤。我的手里拿着还在冒油的羊肉串,不便和他们往上挤。等人群全上去,车门哗的一声关上,我被这趟车抛弃了。这时巷道口的叫卖声钻进我的耳朵,我看见七星路菜市入口停着一辆手推车,车上码着一大堆龙须菜,龙须菜上挂满水珠。菜贩子对着马路叫喊:快来买啦啊---新鲜的龙须菜,没有放过化肥没有撒过农药的龙须菜---快来买啦啊。家里一点菜都没有了,冰箱里什么也没有。我还是先去买菜吧。如果把手里的羊肉串全部吃下去,而又不呕吐的话,我就不去医院了。也许昨天的呕吐纯属巧合,我什么病也没有。我几大口就把手里的羊肉串吃光,打了一个饱嗝,没有不适的感觉。我打着饱嗝朝菜市走去。
我在七星路菜市买了以下几种东西:两条河鳗、半斤五花肉、二两猪板油、一斤土豆、一把青菜心、五块豆腐。我提着这些东西回到家里,肚子依然没有不适的感觉,现在我更加坚信我没有病了。那么就开始做菜吧,反正假已经请了。我将河鳗剁去头尾,用筷条插入河鳗的咽喉,绞出河鳗内脏,把河鳗清洗干净。紧接着两条河鳗被切成八段,八大段被放入碗内,再加上盐和绍酒抖匀腌渍。在腌渍河鳗的时候,我开始为做土豆烧肉和豆腐丸子做准备。要把豆腐做成丸子,要把河鳗的骨头剔出来,这几样菜差不多耗去我一个上午的时间。为了保持出骨酥鳗的完整性,我强忍住不动这盘菜的一根毫毛,而在炒菜的时候,只吃豆腐丸子和土豆烧肉。后面这两种菜可以不讲究造型,边炒边吃只会影响其数量,不会影响其质量。当我把完整的出骨酥鳗、数量略有减少的土豆炒肉和豆腐丸子以及炒菜心摆到餐桌上的时候,李丽华刚好推开家门。对于她的提前回家,我感到很满意。你回来得正好,否则再过两分钟,我就不敢保证这一盘出骨酥鳗会这么完整。她说你去医院了吗?干吗要去医院?她说你都已经呕吐两次了。可是今天早上我没有呕吐。她说今天不呕吐,你就能保证明天不呕吐吗?你就能保证一辈子不呕吐吗?又不是你呕吐,干吗搞得这么紧张。她说我只是不想做寡妇。
睡过午觉起来,我看见小肯仍坐在餐桌上大吃大喝,只是他细咽慢嚼,呕吐还没有发生。我换好衣服,小肯,跟我走吧。他说去哪里?医院。我说我一直吃到现在都没有呕吐。我已经请假了,你也请假了,既然都请假,为什么不去看看?他说我不想去。我从坤包里掏出一颗花生朝餐桌抛去,他伸出双手一接,把花生丢进嘴里。我不停地向他的方向抛花生,而且是一颗比一颗抛得近。为了接住这些花生,他不得不从餐桌边站起来,肚皮在餐桌上刮了一下,身子摇摇晃晃,摇头摆尾,摇尾乞怜。每一颗花生都被他接到手里,有一颗他甚至都没用手,而是张开嘴巴直接把花生接住。我把花生抛出家门,抛到楼梯上。花生抛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跟着我来到楼下。我骑上摩托车,他跟着坐上摩托车的后座,双手拦腰抱住我,两面夹击,手从两个方向伸进我吊在胸前的坤包里掏花生。他的眼睛只盯着包里的花生,而不管我的摩托车开得有多快。我把车开到医院门口。他抬起头说,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骂你笨蛋了。
我们来到内科门诊,一位戴眼镜的年轻的夏医生问就是贪吃吗?我嗯了一声。李丽华说不光是贪吃,吃完了还呕吐。我只呕吐两次,也许是纯属巧合。李丽华说不会是巧合,他一天到晚都吃,吃完了就吐。我从早上吃到现在,我吐了吗?他们吵起来了。我问他们都吃了些什么?女的掰着指头数道:什么都吃,除了吃饭还吃羊肉串红薯干花生口香糖瓜子牛肉干话梅,反正除了睡觉,他没有停止吃过。女的说话像打枪,还把她的挎包打开,说你看,从家里到医院他就吃去了半包花生,要不是这一包花生,他不会跟我来医院,我是用花生把他一步一步骗到医院的。天啦,她竟然把装着花生的坤包打开了,那是一只我给她买的真皮坤包,现在里面装的全是花生,她竟然当着医生的面将它打开了,就像一个人把自己的内脏打开了让别人参观,这简直是出我的丑,家丑不可外扬。这病他妈的,我不看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两只手捏成两个拳头朝门口走去。李丽华双手撑住两边门框,用身躯挡住门口,说你想干什么?我掰开李丽华紧紧抓住门框的手,说我要回去上班。李丽华说你有病。你才有病,你们全家都有病。李丽华推了我一把,我也推了她一把。我们相互推来推去,开始扭打成一团。李丽华的头发被我抓住了,嘴里发出惨叫。夏医生跑过来抱住我,看上去他很柔弱,但他的手臂很有力。我挣扎了几下,嘴里发出一声干呕,抓住李丽华的手松开,一股黏稠的白色的东西从我的嘴里吐出,全部落到夏医生的白大褂上。夏医生骂了一声,松开抱住我的手,嘴里嘟哝着你怎么能够这样?你怎么能够这样?你太不讲礼貌了。夏医生冲出门诊室。我蹲在地上继续呕吐。
从门诊的里间走出一位四十来岁微微有些秃顶的医生。他为我倒了一杯水,说你先漱漱口。你,他朝李丽华努努嘴,你到走廊的尽头去把拖把拿来,把这些东西拖干净。李丽华点点头,去走廊的尽头找拖把。秃顶的医生说我姓姚,你就叫我姚医生吧。我点点头,看见换了一件白大褂的夏医生又回到门诊室。姚医生说小夏,财务室叫你去一趟,叫你马上过去。夏医生看着我说没事吧,我去去就来,你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夏医生跑出门诊室。姚医生把我带到里间,说坐吧,坐下来我们慢慢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夏医生才30岁,像他这样的年轻医生仗着自己的文凭高,出了不少成果,刚一出校门就分到了好房子,但是一般病人都不愿跟他们打交道,而愿意跟我这样的医生打交道。你不就是想吃吗?谁不想吃?你不就是呕吐吗?谁吃多了不呕吐?只要在医院住下来,一切都会清楚。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主管医生。他为我添了一点水,我喝了一口。他双手捧着我递给他的水杯,狠狠地喝了一口。他喝了我的水,也许就认可我了。他说非得住院吗?我点点头。他说那么你必须做我的主管医生。这还用说吗?我叫姚三才,这是我的名片。他接过我的名片,认真地看了起来。
我看见名片上印着:
内科主治医师姚三才
别人的名片都是名字比头衔大,但是姚三才的名片上"内科主治医师"这几个字比他的名字要大3倍。这样的名片我是第一次看见。我看见夏医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问正在拖地板的李丽华,你爱人呢?李丽华朝姚三才的背影努努嘴。夏医生说老姚,谁说财务室找我了?没有人找我啊。姚医生说那就奇怪了,刚才明明有人打电话找你,说是财务室的。这个老姚真狡猾,为了抢我的病人,竟然不惜编造谎言。我的衣服都被他弄脏了,病却没让我看。姚三才对我做了一个鬼脸,在处方单上写了一行字让我看,那一行字是:找哪个医生看病是你的自由。
我怀疑王小肯患的是甲亢,但经过验血化验,甲亢被排除。我让护士要了王小肯的大小便去化验,还带王小肯去透视、拍片、做胃镜,把这些全部做完,已经花去一个星期的时间。所有的数据表明,王小肯的身体一切正常,甚至可以说是特别健康。健康的王小肯一周来,除了每天吃几粒抑制大脑食欲的苯特明外,还吃了大量的食品,一日六餐,餐餐不少,不过每餐的食量由我严格控制。其余的时间,王小肯则大嚼口香糖,反正他的嘴巴不能闲着。这一周王小肯没有呕吐。
为了王小肯这种百年不遇的疾病,内科主任江丰召集内科的同事们坐下来开会。他没有通知我,但王小肯是我的病人,我不用他通知就来到会议室。内科的骨干医师齐刷刷地坐到办公室里,他们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一声不吭地坐到会场的角落。姚三才怎么来了,我没有通知他,他怎么来了?开会之前我扫了一眼会场,故意咳了两声,以示会议开始。夏医生,你先说说疾病症状。夏医生说这个病人不是我主管。怎么会不是你?那是谁?姚三才说是我。是你吗?怎么会是你?姚三才说是我。那你说一说吧。姚三才说病情很简单,就是贪吃,嘴巴不能停住,吃完之后就呕吐,不过住院期间因吃了药没有出现呕吐。身体各个器官健康,连骨质增生压迫神经我都考虑到了,但是他没有骨质增生。
我查遍医书,没有发现这种病的记录,连名称都没有。谁知道这是什么病?所有的嘴巴都打开了,每个嘴巴里都发出声音,声音纠缠在一起,为这种病的名称争论不休。
一个小时过去了,36分钟又过去了,医生们明显地分成两派。一是以姚三才为代表的"暴食症"派,一个是以夏医生为代表的"嗜食症"派。姚三才说这是暴食暴饮,叫暴食症比较合适,也比较口语化。我看过一些小说,作家们都把这种现象称为暴食。夏医生说"嗜"是特别爱好的意思,有一个词语叫"嗜欲",指耳目口鼻等方面贪图享受的要求,用嗜食症似乎更准确。两派的支持者纷纷起来附和。我双手做了一个向下压的动作,试图要把大家的声音压下去。我压了好久,才把大家的声音压住,大家都别争了,就叫嗜食症吧。姚三才说江主任,为什么?不为什么?姚三才说从心理学角度考虑,我们是不是征求一下病人的意见?看他愿意接受哪一种叫法。姚派的人一齐说把病人叫来,问一问病人。我对着门外喊:传病人。
护士把我带进会议室,我的嘴里嚼着口香糖,医生们的目光全部聚集在我的嘴巴上。这是一张平常的嘴巴,不大不小,嘴唇不厚也不薄,和广大人民群众的嘴巴没有两样,但是此刻它备受注目。我感到嘴巴被医生们的目光烤热了,自己快变成一只怪物了。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医生?他们叫我来干什么?江丰朝我笑了笑,所有的医生都朝我笑了笑。他们皮笑肉不笑。有的还点点头,像看见老熟人那样点点头。江丰说坐吧,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假如要给你的这种病取一个名称,你说叫"暴食症"好或是"嗜食症"好?我不知道。江丰说叫哪一个名称,你听起来更舒服一点?叫哪一个名称我都不舒服,不就是爱吃吗?又不是吃你们的,你们随便叫好了,就是别影响我上厕所。我捂着肚子转身走出办公室朝厕所走去。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江丰没有安静,他的声音回荡在办公室里:现在---我郑重地宣布---把这种病---叫做嗜食症---。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尾音拖得长长的。我呼地站起来,我反对。江丰说老姚,你就不要反对了,我能给你负责这个病人就不错了,你的业务你不是不知道。
什么鸟嗜食症?我就叫暴食症,难道叫暴食症还会犯法?我对支持我观点的每一个医生说。医生们分别拍着我的肩膀,有的拍得重,有的拍得轻,有的拍左肩,有的拍右肩。他们把我拍矮了几厘米。他们拍着我的肩膀说三才,不管叫什么症,反正你的机会已经到来了。
傍晚,我躺在床上听收音机,姚三才穿着一条大裤衩踩着一双拖鞋走进来。他的大裤衩后面躲着一个孩子,孩子的背上背着一个书包,书包上写着姚宁二字。姚医生,我想出院。姚三才说你是党员吗?不是。姚三才说那你是不是劳模?他干吗问这些?他不是讽刺我吧?我当然不是劳模。我摇摇头。姚三才说既然都不是,为什么急着出院?你在医院休息几天会影响你的工资吗?你们单位会出不起医药费吗?那倒不至于,只是我们家的米快吃完了。姚三才说不就是买米吗?我去给你买。我的自行车挨偷了,还没去派出所报案。姚三才一拍胸膛说我去给你报。我这个又不是病,不能因为你帮我干活儿,我就总住在这里。姚三才说你可以不把它当病,我也不把它当病,但是你吐起来总是不方便,何况嘴里还要不停地吃,你总不能叼着一只鸡腿去上班吧。我笑了一下,用手摸着脑袋说不过也是。
姚三才从大裤衩的口袋里摸出一副扑克,问我会不会玩,我问他玩什么?姚三才说你会玩什么,我就会玩什么。以前我跟别人玩过拱猪,但不是很感兴趣。姚三才晃动手里的扑克,说我们到楼下去玩一玩。
我跟着爸爸和那个生病的王伯伯来到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大树下有一张石桌。我们围坐在石桌边,爸爸先布置我做作业,由于石桌太高,我拼命挺直腰杆伸长脖子,才把下巴够到石桌上。爸爸在石桌上发了两堆牌。爸爸问王伯伯你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吗?王伯伯说我是为了陪你玩,我很少打牌。爸爸说你最近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王伯伯很惊讶,说没有啊,我会受什么刺激?爸爸说比如单位扣了你的奖金或者老婆跟你吵了一架?王伯伯歪着头想了一下,说没有。爸爸说你感觉这几天天气怎么样?是不是太热了?王伯伯说不怎么样,和去年差不了多少。爸爸说你的生日是8月几号?爸爸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出错了一张牌,王伯伯抓了他好几十分。王伯伯终于笑着说你就等着拱吧。爸爸说拱就拱,只是你要告诉我你的生日是8月几号?王伯伯说这和打牌有什么关系?爸爸说没有关系,我只是想知道,我会用扑克算命。王伯伯拍拍脑袋,说好像是8月12号,不对,不是8月12号,好像是8月9号,也不是,你不问我,我还记得,你一问我,我反而记不得了,刚才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怎么突然就忘记了?
我出完手中的牌,姚三才的手上还剩下5张。我算了算分数,姚三才多了我100多分。这种扑克的玩法是谁的分高,谁就是输家。每打完一盘,输家必须用嘴巴在54张扑克中把黑桃Q拱出来,黑桃Q就是猪。姚三才说你怎么连自己的生日都忘记了?我压紧扑克,你先拱,你先把猪拱出来,我就告诉你我的生日。姚三才看了一眼姚宁,低下头用嘴巴拱猪。他的嘴巴一起一伏,像一头猪正在地下觅食,我忍不住发出几声怪笑,我的怪笑把姚宁的目光拉到姚三才的嘴巴上。姚宁说爸爸,让我帮你拱。姚三才瞪了姚宁一眼,说少管闲事。扑克一张一张地从姚三才的嘴巴下飞开,他勤劳的形象在姚宁的面前慢慢地树立起来。但是勤劳归勤劳,他拱了一半,还没有发现黑桃Q。姚三才揉揉脖子,抬起头像是拱累了。你还没有把猪拱出来。姚三才说你好好想想,你的生日到底是8月12号或是8月9号?你好好想想,也许我把猪拱出来的时候,你就想起来了。不要紧张,你慢慢地想一想,我相信你会想起来的。姚三才再一次低下头,继续拱面前的那堆扑克,眼睛却盯住我。他说我一定把猪拱出来,但你一定得把你的生日想起来。我点点头。姚三才说想起来了吗,只要一想起来了,你就告诉我,我一定把猪拱出来。仿佛是为了表示他的决心,姚三才拱得更加起劲了,他用下巴拱,用嘴巴拱,扑克稀里哗啦全部散开,那张黑桃Q在牌堆一闪而过。姚三才一直望着我,所以他没有看见那张一闪而过的黑桃Q,他把黑桃Q拱进已经拱过的那一堆扑克下面。这意味着他往下面是白拱,只有在拱过的扑克里拱,才会拱出那一头母猪。我暗暗高兴,你安心拱猪吧,我一定把生日想起来。姚三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口吻说你可别骗我。怎么会呢。姚三才继续往下拱,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这个动作吸引了一些散步的病人的目光,他们全围了上来。几个实习的护士也跟着围了上来。姚三才没有把围观者放在眼里,他专心致志地工作着。直到姚宁叫了一声爸爸,拱出来了,他才抬起头。
我举起那张牌,额头上挂满汗水。你想起来了吗?到底是8月几号?王小肯说好像是8月12号又好像不是。我把举着的扑克向王小肯的眼睛逼近一步,就像足球裁判对着运动员举起一张黄牌,到底是多少号?王小肯说我真的有点模糊了。真模糊了?王小肯说真模糊了。那么杀人呢?你想没想到过杀人和强奸妇女?王小肯望了望周围的人,周围的人全都咧开嘴巴。这些不怀好意的笑声,像哄抬物价把王小肯的屁股从石凳上抬起来。他说姚医生,你这是什么意思?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王小肯说那你呢?你想没想过杀人或强奸妇女?我想不到王小肯会对我发出反问,我不停地抹脸上的汗,想找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回答他。但是王小肯没有等我找出话来,就走出了人堆。姚宁呼地站起来,对着王小肯的背影说我爸爸才不会想到杀人和强奸妇女。人堆哄的一声,那是他们胸腔发出笑声时引发的震动。这些病人哪,如果说他们有病,那也绝对不是跟胸腔有关的病。
第二天早上查房,我看见王小肯一直在嗑瓜子。他的手里捧着一堆瓜子,他的床头柜上堆着一堆瓜子壳。我问了王小肯几个问题,还想不想吐?还想不想吃?有没有难受的感觉?王小肯对这些问题一概不加理会。他只是不停地嗑着瓜子,外加两个摇头的动作。姚三才真厉害,把他的病人调教得这么乖。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姚三才。姚三才的脸上有一种65中篇小说
幸灾乐祸的表情。他说夏医生,你就别问了,这是我的病人,你们谁也别想从这里捞到好处。我跟着夏医生离开病房,走了几步,再从查房的队伍中返回来。小肯,怎么会连生日都记不住?王小肯仍然在嗑瓜子,他对我并没有特别的友好,这让我很失望。我望着嗑瓜子的王小肯,王小肯望着问话的我,我们眼睛望着眼睛,一眨不眨,看谁睁得更久。最后我实在挺不住,眨了一下眼皮,国庆节是几月几号?王小肯摇头。那么元旦呢?你总不会不知道元旦是哪一天吧?王小肯仍然摇头。你妈叫什么名字?王小肯再次摇头。你爸爸呢?你老婆呢?你知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王小肯第四次摇头。你的记忆肯定出了问题,记不住老爸的名字还情有可原,怎么会连老婆的名字都记不住?我说话时,伴以一个甩手,以此对王小肯的摇头表示最强烈的抗议。抗议完毕,我转身走出病房。我走过的地方刮起一阵旋风,身后传来王小肯的说话声:我是来治病的,不是来回答问题的。我被王小肯的这句话拉住,回过头。这也是治病的一部分,小肯,你要知道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吐,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不吐,就连打喷嚏也是有原因的。
我看见姚三才停了下来,后悔刚才多嘴。姚三才有了回到我身边的理由,他不厌其烦地来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肩膀,用一种长者的慈祥的声音说,你好好想一想吧,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其实我曾经想过强奸妇女。我有没有过这种想法?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姚三才说是真的记不起或是不想说出来?是真的记不起,我发觉我的脑子真的出了问题。姚三才说那么请你想一下,你何时何地受到过何种处分或者奖励?这个问题的提出,让他又一次看见我的摇头,这次摇头可以说得上是拼命,它比前面的几次都摇得厉害,像是要把一个难听的问题快速地甩掉。
我觉得从王小肯的嘴里很难挖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于是决定到邮政局走一趟。我来到邮政局人事处的门口,运了一口气,想气派地叫一声:谁是处长?但是叫过之后,我才发现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声音一点也没气派,和蚊虫的叫声差不了多少。一个穿着浅红色T恤的中年男人抬起头,用缓慢的目光望着我。他的目光怎么这么漫不经心,望了好久才望到我的身上,我都看见它的速度啦。我低下头,刚一低下头,就听到望着我的人说你找处长有什么事?我从门口跑到那个人的桌前,向他递上一张证明。
证明
邮政局:
姚三才是贵单位职工王小肯的主管医师,为了配合治疗,希望贵单位能提供王小肯同志的有关档案。
公章×年×月×日
我看过他的证明,然后向他伸出了一只热情的手,我叫梁文广,是这里的负责人,但是能不能让你看档案我得请示上级。姚三才说帮帮忙,这个对我和病人都很重要。我拿着那张证明走出去,叫打字员小旷为姚三才倒了一杯水。梁处长走出去了,我停下手中的打字,端着一杯水来到姚三才身边,问王小肯得的是什么病?有没有生命危险?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医药费大概需要多少?动不动手术?要不要化疗?姚三才面对连珠炮似的提问,始终只说四个字,那四个字是:无可奉告。姚三才一直"无可奉告"。有什么无可奉告的,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谁不知道他得了艾滋病,全邮政局都知道了,你还无可奉告。姚三才说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王小肯得的绝对不是艾滋病。那是什么病?姚三才说无可奉告。女的说无可奉告就是艾滋病,除了艾滋病还有什么无可奉告的?
梁文广带着一个人走进来,这个人的肚子比他的双脚先进入门框,他的身体向前挺进时两腿微微分开,走着那种标准的领导步伐。我再也不敢跟那位打字员口罗嗦,用一种哀求的眼神望着走进来的两位。梁文广向姚三才介绍,我是冯副局长。我握着姚三才的手,姚医师,看档案恐怕不太可能,除非你是人事部门的。姚三才说不让看也可以,但你们就多付一点医药费。这个问题提得好,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这样吧,你可以在这里看,但必须由梁处长陪着你看。姚三才说我从来都没说过不在这里看,我只是看看,不会把档案拿走。冯副局长对梁文广说让他看吧,然后跟我握握手,走了出去。梁文广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一沓厚厚的卷宗。我一看见那一沓卷宗,心口就怦怦地猛跳了几下,那不是纸,那是人,是一个人的生命、前途和健康,是活生生的王小肯,王小肯呀王小肯,你也有今天,我现在就要把你的肚皮划开啦,就要看见你的心脏和大肠啦。
我站在门口等爸爸回来,带我去食堂打午饭。早上妈妈送我到学校门口时,反复对我说中午妈妈有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情,不能回家买饭,放学后,你就回到家门口等你爸爸,一直等到他下班。那时我一边系着红领巾一边哼哼地回答妈妈。现在,系着红领巾的我,站在二楼的家门口等爸爸下班回来,住在三楼四楼的叔叔阿姨们,一个一个地从我的身边走过,他们走过楼梯口时,分别摸了一下我的头,说等你爸爸呢。妈妈中午不回家。
我在楼道里站了一个多小时,两腿开始发麻,肚子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我轮换了一下双脚,最后觉得身体愈来愈重。我坐到楼道上,我的屁股一坐到楼道上,眼睛就立刻闭上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肚子饿醒,睁开眼睛看看楼道的外面,太阳光很亮,有几个人在操场上走动,但是他们不是爸爸。爸爸肯定是不会回来了,也许是在给病人做手术。我还是到门口去呼一呼妈妈,看她在什么地方?
电话亭的张阿姨问我,你带没带钱?等我妈妈回来了再给你。张阿姨说你妈妈的呼机号呢?1278203319。张阿姨说我帮你呼吧。张阿姨的手指在电话上跳了几下。到现在姚宁都还没吃饭,做父母的干什么去了,天大的事情,也得先让孩子吃饭。电话铃发出嘟嘟声,我把话筒递给姚宁。说吧,姚宁。我接过张阿姨递给我的话筒,里面传来妈妈粗重的喘气声。不用说话,我就知道这是妈妈的喘气声,我还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妈妈,妈妈妈妈。我哇的一声哭了。妈妈说你爸爸还没有回家吗?啊---,你这个该死的,能不能轻点?疼死我了。妈妈,我快要饿死了,不是疼死了,爸爸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妈妈说我不是说你,你书包里有没有钱?啊---,你让我跟儿子把话说完好不好?你又不是没有见过,怎么急成这个样子。你从来都不让我带零花钱。妈妈说你到黄伯伯家去吃好不?你跟黄伯伯说爸爸妈妈加班回不去了,妈妈今天有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情。啊---,你这个千刀万剐的,能不能慢点,别动,啊---,别动,我快要死了。你做什么快要死了?妈妈说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刚才手机掉到床上了,你做什么快要死了?妈妈说啊---,不是说你,你到黄伯伯家去吃,听话。妈妈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这个机会。啊---,我求你了,快点快点快点。我不去黄伯伯家,我怕他家的狗。妈妈说不用怕,我打电话叫黄伯伯给你开门。啊---,搞死我算了。我要你回来,你不回来,我就离家出走啦。妈妈说别别别别别,啊---,姚宁,千万别离家出走。我的事现在已经办完了,我马上就回去,啊---。我带着一份盒饭回到家里,这份盒饭里装满了姚宁最爱吃的鸡腿。我把鸡腿摆到茶几上,让姚宁慢慢地吃,自己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其实我走来走去,没有根据地。我只能往前走五步,又往旁边走五步。五步乘以五步,这是我家住房留给我的空间。如果再想多走一步,我就得走出家门或走进厕所。我走了一阵,抓起茶几上的一个杯子砸到地上,乓的一声,玻璃杯碎尸万段。姚宁说妈妈,你为什么砸杯子?我又抓起一个杯子砸到地上,这一声乓比刚才那声还乓得厉害。姚宁说妈妈,你为什么砸杯子?你爸爸,他从来就没有支持过我的工作。嫁给他算是血本无归,你看看,这住房,连一张餐桌都摆不下,都什么年代了,我们还在茶几上吃饭。今天我非跟他干一架不可。鸡毛掸子呢?你知不知道鸡毛掸子在哪里。姚宁指指衣柜的上方。我踩到凳子上,把鸡毛掸子从衣柜上拿下来,说是谁把它放到这么高的地方?万一你爸爸动手动脚的,我要用它来做武器。姚宁说反正不是我放上去的,我又没有那么高。
姚宁,今天下午我已经和领导请假了,我要为和你爸爸大干一场做准备,你放完学后早点回来,如果我打不过你爸爸,你也可以帮帮我。姚宁说要不要我叫几个同学来帮助你。不要,这是我们家的事情,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姚宁背着书包上学去了,我开始清理砸碎的玻璃杯,大块的玻璃碎片留在原地,小块的玻璃向四周飞溅,它们飞进家具的缝隙。我用手指把它们一点一点地抠出来,手指因此而出了一点血,同时还产生了一点痛,一点痛又带出一大片愤怒。今天非吵一架不可。怎么吵呢?等他的左脚一迈进家门,他总是先把左脚迈进家门,这是他十几年来的一贯制。等他把左脚一迈进家门,就劈头盖脸地骂他。这样是不是太突然了?太突然了他会不会对我拳打脚踢?象征性的我还能够承受,如果真的把他惹火了,他来一次真的拳打脚踢,那我可就惨啦。可不可以温和一点,艺术一点,档次一点?先是冷冷地看他,一句话也不说,什么也不说,这样他就会心虚。等他心虚了冒汗了,就开始骂他。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摔几个杯子,镇住他的淫威,并告诉他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如果摔杯子还镇不住他,就把鸡毛掸子高高地举起来,时刻准备迎战来犯之敌。如果摔杯子和举鸡毛掸子都镇不住他,就跟他说离婚。如果离婚还镇不住他,就哭,和儿子一起抱头痛哭,我就不相信他不会感动。
我把那些好的玻璃杯放到茶几的下面,选了三个有缺口的玻璃杯放到茶几上。要摔就摔有缺口的,不能把好的玻璃杯全摔了。但是摔玻璃杯的时候,有可能会砸坏电视,也有可能碰翻热水器,碰翻热水器,就有可能烫伤谁,烫伤谁就要付医药费,如果要付医药费,吵这一架就太不值得了。那么就不吵啦?就不离婚啦?但是好不容易才有一个吵架的理由,怎么能轻易放过呢?我把电视机搬到屋角,在上面搭了一张报纸,觉得光一张报纸还不够,于是又在上面套了一个纸箱。套完纸箱,我开始搬热水器。我把热水器搬进厨房,然后关上房间的窗口,这样吵架的声音就不会被邻居听到。关窗的时候,我的身上沾满了灰尘,我用毛巾拍打裙子,想好像还欠点什么?我一边拍打裙子,一边观察房间。裙子拍干净了,房间观察完毕了,我还没有想起欠的是什么。这时我发现衣柜已经好久没擦了,上面沾满了灰尘。我抓起鸡毛掸子,想扫一扫衣柜。我的手抓住鸡毛掸子,就啊了一声,终于想起欠的就是这把鸡毛掸子。我把鸡毛掸子放到沙发的扶手上,关上门,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专等姚三才的到来。
坐了一会儿,我觉得时间还早,心里便一阵阵慌,我没有一点把握。还是有必要把吵架的理由先写出来。我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医院的处方笺铺到茶几上,对着处方笺发了一会儿呆,呆得连脑子都有些发痛了,才把姚三才的8条罪状一一写下来。认真地看了一遍8条罪状,我觉得字字血声声泪,心里的愤怒被一点一点地调动起来,简直到了罄竹难书的地步。这时,突然传来了拍门声,我的身体一下就僵住了,他终于回来啦,拍门声已经响起来了,吵架声还会远吗?
我拉开门,看见门口站着的不是姚三才,而是姚宁。姚宁的双脚沾满了泥巴,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木棍的一头也沾满了泥巴,另一头却沾满水泥。原来是你,你怎么搞得这么脏?姚宁说打起来了吗?什么打起来了?姚宁说跟爸爸。还没有。你去哪里找来的木棍?姚宁说工地,我以为我来晚了。我拍拍姚宁身上的泥土,说还早着呢。
妈妈刚说完还早着呢,我们就听到爸爸的声音从楼道里传来。说什么还早着呢?妈妈低着头给我拍身上的沙子,我们只听到爸爸的声音,还没有看见人。但是从声音可以判断爸爸正从楼梯走上来,他还笑嘻嘻的。姚宁,怎么了?我看见苏玉玲抱着姚宁拍打着。是的,我正低着头拍打着姚宁沾满沙子的衣服,没有马上把头抬起来。没有马上抬起来是因为我要整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就是要在几秒钟之内,把刚才还放松的脸部肌肉绷紧,保证在抬起头之后,有一张愤怒的面孔摆在姚三才的面前。十几秒钟过去了,我对自己的脸部还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只是低头说了一句你还有脸笑,你差不多把你的儿子饿死了。这句话的脱口而出,使我的愤怒变成真正的愤怒。我的表情达到了预期的效果。看一眼苏玉玲由白变黑的脸,我就知道问题有多么的严重。我一拍脑门,我把姚宁的午饭给忘啦。苏玉玲说不光是午饭,还有我的工作,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反复交待今天中午我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可是你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你从来就没有支持过我的工作。是是是,我向你检讨。苏玉玲说光检讨有什么用?分不到住房你向我检讨,评不上职称你向我检讨,买不起小车你向我检讨,没有时间陪我们去旅游你向我检讨,过不了性生活你也向我检讨,你都快成检讨专家了。今天我不要你的检讨,我要你跪下,我要你离婚。我看了一眼姚宁,玉玲,能不能换个时候,当着孩子的面不好。苏玉玲说这有什么。她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个八度,我的双腿一软,吧嗒一声跪到房间的地板上。但是我挺胸收腹,挤眉弄眼,身体虽然跪下了,心里却高高地站着,脸上没有一点想要改正错误的表情,倒像是在跟苏玉玲玩下跪游戏。
看着姚三才扭曲的五官,我差一点就笑了起来。再不声讨一下他,我就坚持不住了。我拿起写满罪状的处方笺,姚三才,现在我给你开个处方:第一,你没有一点本领,连副高都评不上。第二,分不上房子,结婚十几年,我们的房间还摆不下一张餐桌。第三,没有给我买过任何化妆品,使我的皮肤过早萎缩,我的青春和心理损失巨大。第四,从来都不支持我的工作,比如今天,我好不容易才把我们报社的领导约出来,我们刚一开始谈话,就接到了姚宁的传呼,一桩好事就这样被你给搅乱了。如果不是你不按时下班,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我们的事情就会延长一些时间。你看她装模作样的样子,好像真的。你会有什么事情?苏玉玲说关于我的前途。不就是想读研究生吗?不就是不想交那几千块钱的学费吗?如果我的这个课题进展顺利,哪里还用找你们的领导。这时姚三才的脸上除了滑稽还增加了一点得意,他从地上站起来。他就要动手啦,我向后退了一步,手里紧紧抓住鸡毛掸子。我等了一会儿,姚三才不但没有动手,反而说今天我请客。听到请客,苏玉玲的脸部稍微有点松弛,她说太阳从西边出来啦?不可能,只是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病例,这个病例可以产生一篇震动医学界的论文,这篇论文会给我带来职称,职称会给我带来房子,也会带来项目,带来项目就会带来钱,带来钱就会带来你的青春补偿费,就会带来你不再跟我说离婚。苏玉玲说这太遥远了,我已经说过你再分不到房子,我就跟你离婚。再等半年,再等半年怎么样?你无论如何再等半年,我已经看见房子向我们走来了。苏玉玲说我怎么一点也没有看见。那是因为你患了盲目症,这么多年你都熬过来了,还在乎这半年时间?苏玉玲说我最多再等你三个月。假如三个月你再分不到房子,我是真的要离了。三个月之后,也许说离婚的不是你,而是我。苏玉玲撇了一下嘴巴,松开手里的鸡毛掸子。这意味着解除警报,我以为她除了叫我下跪,还会给我几鸡毛掸子。现在不用担心了,她把鸡毛掸子放下了。尽管我们就要离婚了,但是我还是要请你下饭馆。我抓起茶几上的一个空杯子,朝着苏玉玲一举,说祝贺!苏玉玲说祝贺什么?祝贺你今天办了一件重大的事情。苏玉玲的脸顿时舒展开了,脸上的皮肤都快包不住正在无限放松的肌肉了,她说(应该是她笑着说)这有什么好祝贺的。
我带着老婆孩子朝那家著名的饭馆走去。为了叫上王小肯,我故意拐了一个弯,从住院部门前经过。我双手合在嘴边对着住院部四楼的一扇窗口喊王小肯。喊了两声,窗口冒出王小肯的头,他的嘴里正叼着一只鸡腿在啃。你下来吧。王小肯用手扯开鸡腿,说下来干什么?我请你吃饭。王小肯说我已经吃过了。你不想再吃点吗?王小肯说医生不让我乱吃。说完,他又把鸡腿塞进嘴巴,像是要用这个吃堵住我说的吃。你的主管医生不就是我吗?我叫你吃,你还犹豫什么?王小肯的嘴巴猛地张大,鸡腿脱离他的牙齿从四楼往下飞,一个声音也跟着往下飞:是呀,不就是你不让我吃吗?你让我吃,那还有什么说的,我早就盼望这一天了。王小肯的头从窗口迅速地缩了回去。
我跟着姚医生一家来到毛家菜馆。姚医生点了很多菜,其中最著名的一道菜是红烧肉。服务员把红烧肉放到餐桌的中央,一股扑鼻的浓香熏得我直打喷嚏。我抽抽鼻子,姚医生,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红烧肉。姚三才说吃吧,反正今天我高兴。我夹了几大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大嚼特嚼,嚼了一会儿,才发现餐桌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在吧嗒吧嗒地响,姚医生和他的老婆孩子的嘴已都紧闭着。他们咬紧牙关。姚宁那两颗白森森的门牙也紧紧地咬住下嘴唇,下嘴唇上咬出两个红印。他们面前的筷子还彬彬有礼地躺着,碗里一油不染,只有微弱的吞食口水的声音,出自他们的鼻孔。我感到有点不对劲,磨动的嘴已突然停住了,用手指着红烧肉,吃呀,你们怎么不吃?在我听来,王小肯这句从一大团红烧肉的缝隙里冒出来的话,不是那么太好听,甚至还带着红烧肉的味道。他妈的姚三才,说是请老婆吃饭,怎么请了这么一个能吃的神仙?按这样吃下去,今晚不突破500才怪。我瞪了姚三才一眼。姚三才说你不是说结婚以后,从来没跟我在餐桌上吃过饭吗?现在这么好的餐桌,还铺了桌布,你们怎么不吃?我给姚宁夹了一块红烧肉,然后把盘子里剩下的几块红烧肉全部扒到自己的碗里。姚三才对着一位服务员喊,再加一碗红烧肉,反正今天我高兴。
我刚叫完,一盘熏鱼端到餐桌上。王小肯说姚医生,你真会点菜,我最爱吃熏鱼了。我夹起一块熏鱼,这个菜我也爱吃。苏玉玲说这个菜我们全家都爱吃。王小肯说那就快吃。还点了什么菜?还有辣子鸡,东坡肘子,麻婆豆腐,鱼子炒酸豆角,牛腩煲,南瓜饼。王小肯说姚医生,我们的口味太接近了,我们就像是一个妈生的。我现在突然记起我的生日了,8月17号,我的生日是8月17号,哎,我怎么突然记起我的生日了?你还记起了什么?王小肯吃一口熏鱼,说我就记起我的生日。你记不记得,你曾经写过两次入党申请书?王小肯点点头,说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入?王小肯吃了一口辣子鸡,想了一下说,你不提这个问题还好,一提起来,我就冒火。平时他们都不提我的意见,一看见我的申请书了,他们的意见就一大堆。当然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原因是我和领导关系不好。他想搞我老婆,如果你碰到这种情况,你还想入吗?
往事打击了王小肯吃的积极性,我为他夹了一块牛腩,你老婆给他了吗?王小肯吃了一块牛腩,说差一点就给了,她都已经化好妆准备出门了,她对我说就像火车和铁轨,上面走的火车不同,但铁轨还是铁轨,为了你的前途,我就豁出去啦。我对她说我的火车只跑专用车道,如果别的火车跑过了,我就不跑了,我宁要跑道,不要前途。她说我都化好妆了。我说化好了也给我洗掉。于是她跑进卫生间去卸妆,她一边卸妆一边哭,说我都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你呀,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我为王小肯舀了一勺麻婆豆腐,你们的婚姻是不是出现过危机?王小肯吃了一口麻婆豆腐,说那个春天,她几乎天天跟我说这个事,我都闻到了她身上的骚味。我们差一点就离了。
姚医生为我夹了一块东坡肘子,四个人都低着头默默地吃。吃了一会儿,姚医生说你也不能光怪你老婆,在这方面你不比你老婆落后。我吃了一个辣椒,你这是什么意思?姚医生说你在读技校的时候,就跟别人来过了。我呼地站起来,姚医生,你以为请我吃饭就可以诬蔑我吗?我从来就没有跟人乱来过。姚三才示意我坐下,为我夹了一个小鱼子。看见小鱼子,我坐下来,姚三才说你真的没有跟人乱来过?我把小鱼子含到嘴里,我可以对天发誓。姚三才发出一声冷笑,说恐怕你已经把过去的事情忘记了,为了这个事情,学校决定不是开除你就是开除她,她叫什么名字我一时想不起了。啊,我想起来了,她叫刘丹,学校的意思是不开除你就开除刘丹,就看在这件事情上你们谁先主动。谁先主动谁就负主要责任,结果你自己要求开除。你就这样离开了学校。姚医生,你不是在讲故事吧?当着你夫人和儿子的面。我怎么会是这么样一个人呢?我都差一点评上劳模了,我怎么会是这么样一个人呢?姚三才说可是你最后没评上,你只是在投票时做了别人的陪衬。我在想这几件事情,是不是对你构成了刺激?和你的呕吐有关?绝对无关,何况我没有跟过别的女人。姚三才说你经常记不住过去的事情,是不是这样?你不就是指我记不住生日吗?但这个事情我记得很清楚,我没有过。姚三才说你好好想想。
王小肯把餐桌上的东西吃完之后,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他怎么也想不起关于他被学校开除的事情。要么,我再给你点几个菜?王小肯拍着肚皮说再吃也记不起来。我们摇摇晃晃地离开餐桌,出了毛家菜馆,回到住院部。我送王小肯上楼时,再一次问他,你真的没有和别的女人来过?王小肯像喝醉酒那样,拖着腔调说我---绝对---没来过。你一点都没有印象?王小肯说你才有印象。说这话的王小肯显得底气十足,还用手掌打了几下胸膛,吓得我立即小心起来。我跟在王小肯的身后往楼上走,王小肯只当我不存在,头也不回地走进病房,连澡也不洗就横躺在床上。我跟着他走进病房,看见他刚一躺到床上就睡着了。也许他会吐。我拉出床底下的痰盂,为王小肯放下蚊帐。住院以来,他的嘴已没有闲着,但他已经两个多星期不吐了,今晚这么一刺激,他会不会吐呢?他肯定会吐。如果他吐了,就和我的推断吻合。快点吐吧,王小肯,不要不好意思了,我坐在王小肯的床头等待着。我每撩开一次蚊帐,都渴望看到王小肯呕吐。但是从深夜等到早上,我整整守了一夜,都没有等到王小肯的呕吐,王小肯鼾声均匀,睡眠质量一流。看着窗口透进来的亮光,我拍了一巴掌叮在小腿上的蚊子,骂了一声他妈的,然后离开王小肯的病房。
我跑到四楼住院部的时候,已经是气喘吁吁了。我靠在姚医生办公室的门框上,想叫一声姚医生,但是我要忙着喘气,没有办法发音。姚医生听到我粗重的喘气声,便抬头往门口张望。他看见我张大着嘴巴,胸口起伏,手上抱着一大沓报纸和杂志。姚医生说你的身体也不是太好。我吞了一口气,我是跑上来的,我想检验一下我的身体。姚医生说进来吧。我走进办公室,把报纸和杂志放到办公桌上。姚医生捡起报纸和杂志,认真地翻阅起来。他从中拿出两份报纸和一本杂志,说这些你拿回去,不适合他看。你要多买一些好笑的杂志,比如《幽默大师》什么的,像这种有暴力倾向和揭露阴暗面的东西,不适合他看。姚医生把他挑出来的报纸和杂志高高地举着。
我整理好那些健康的,走进王小肯的病房。王小肯看见我走进来,夸张地张开双臂,做出要拥抱的姿势。他一定是想得不得了,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这种动作了。可是这是病房,姚医生就跟在后面,我躲开王小肯的双臂,姚医生出现在门口。王小肯只好把张开的手臂举向天花板,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李丽华弯腰整理床头柜上那些零乱的物品,姚医生坐到床边的凳子上,甚至还跷起了二郎腿。这说明他一时半会儿不会走,他总是这样,凡是有人来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坐在这里听我们谈话,连我老婆来他都不放过。珊珊打电话回来了吗?李丽华说打了。姚三才说谁是珊珊?李丽华说我们的女儿,在上海念书。姚三才说,小肯,你怎么没告诉我,这么重大的事情也没告诉我。我现在才知道你们有一个女儿,在上海读书。这个事情很重要吗?姚三才说很重要。她今年多少岁了?19岁。姚三才说她谈恋爱了吗?没有。姚三才说她的成绩怎么样?不好不坏,一般般。姚三才说她不淘气吧?李丽华说她很听话,从不惹我们生气。姚三才说从来没惹你们生过气?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从来没有惹你们生气?没有。
谈完女儿的情况,姚三才还没有把跷起的二郎腿放下来,他还没有离开的意思。那么只能说说天气。今天天气真好。李丽华说是呀,我都好久没看见蓝天了,今天的天真蓝,可惜热了一点。家里还有米吗?李丽华说还可以挺几天,你不在家,我都是吃快餐。要不要我回去给你买米?姚医生说不用,过两天我去给你们买,你最好不要离开医院。李丽华说我自己能买。姚医生说我看见你上楼都喘那么大的气,怎么能买呢?李丽华说我吃快餐。别人的床头都有鲜花,我的床头没有,下次送报纸来的时候,能不能买一束鲜花来?李丽华说好几次都想买来,只是忙,一忙就忘记了。姚医生说你忙你的吧,鲜花的事就交给我了。李丽华说这怎么行,我们已经够麻烦你的了。你又是请吃饭,又是买米,又是鲜花的,我们怎么消受得起?姚医生伸出舌头舔舔嘴唇,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天气太热了,姚医生的嘴唇都热干了,用舌头舔也滋润不了多少他的嘴唇,舌头刚一滑过,嘴唇立即就干。李丽华抬手看了看手表,说我该走了。你就这样走了?李丽华说那你还想干什么?姚医生说不适合干什么,在这个特殊的时期,你们不适合干什么。李丽华的脸竟然被姚医生说红了,都35岁的人了,脸还会红,看来她真的有点想了。她红着脸走了出去,让她红着脸走出去,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她。李丽华走出去之后,姚医生的二郎腿终于放了下来,他也走了出去。现在我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当我睡完午觉醒来的时候,发现我的床头放着一篮鲜花。看着这一篮鲜花,你就会说姚医生是一个守信用的人,说送鲜花就送鲜花。但是我立即发现病房里除了这篮鲜花,还有别的东西,那就是在姚医生坐过的地方,现在坐着一个女人。她看见我睁开眼睛,就叫了一声,小肯,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摇摇头,你是谁呀?那个女的先抹了一下眼角,两滴不起眼的泪从她的手指缝漏出来。她说都20年了,我想你也记不住我了。我拼命地想了下,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谁?为什么要送我鲜花?她说我是刘丹呀。刘丹?我不认识你。她说当年要不是你主动要求开除,那开除的将是我,其实我们之间,是我主动。你是不是姚医生说的那个刘丹?前几天姚医生请我吃饭的时候,说过一个刘丹,他说我在读技校时跟她发生过关系。可是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说话的时候,她低下头,脸刷的红了,和上午李丽华的脸一样红。我看见她脸红的过程,今天的女人都脸红。当红润从她的脸上消失后,她说是姚医生告诉我你病了,姚医生说送一篮花就够了,特别不能送吃的,我知道你最爱吃芝麻糖,于是偷偷买了一盒,但是被姚医生没收了。我伸头往她的身后看了看,很奇怪姚医生没有来,这是我住院之后,有人来看我时惟一一次姚医生不出场。小肯朝我的身后看了一眼,说你为什么让他没收了?你不说我还不想,你一说我就想起了芝麻糖,我恨不得现在就吃芝麻糖。我眼角潮湿了,我抹了一把眼角,想不到你变成这个样子,我知道姚医生会没收,就不让他看见。他说感谢你来看我,你是哪个单位的,是不是家住在星湖路上,我平时给你送过信件?我摇摇头,我现在妇联工作。他说感谢你们妇联对我的关心,如果可能的话,下次你给我带点芝麻糖来。我想吃芝麻糖,我想吃芝麻糖。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因为我的声音听起来像小孩的声音,还带有哀求的腔调,就像小时候跟外婆哼糖吃。她说你还像个小孩。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不是好人不会来看我,下次来的时候,可别忘了芝麻糖。她从凳子上站起来,一只手还在抹泪,她抹着泪说你是提醒我该走了吗?我知道你们妇联的工作很忙,我怕耽误你的时间。她说那我走啦。我点点头,谢谢。她走出房间,走出去了好远,我还听到她说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你是谁呀,我干吗要认识你。
这时花篮里发出哒的一声,我拨开鲜花,看见一台微型录音机藏在花丛中。我把磁带倒过来,听见刚才我和刘丹的对话。这是谁放的呢?我把录音机放到耳朵边听。我们的对话没有什么秘密,只是说了几句芝麻糖。我把磁带翻过来听它的A面。天啦,我听到了我和姚医生说话的声音。他竟然把我们吃饭时的谈话录下来了。我慢慢地往下听,看那天我说了些什么。录音机里的声音很嘈杂,需要闭上眼睛才听得清楚。我说了入党的事,说了李丽华,我竟然骂她骚货,这有点过分了。我刚听完骚货,录音机就被一股力量拉走了。睁开眼睛,我看见姚三才紧紧地把录音机握在手里。你怎么能够这样?我要出院,我要换医生。姚三才竖起一根指头,嘘了一声,反身关上房门,说这是为了你好,我想了解得更多一些,为了治好你的病。我要换医生。姚三才说千万别这样,只要你不换医生,要我做什么都行,看在朋友的分上,千万别换。那你把磁带还给我。姚三才说能不能让我听一下刚才你们的对话?不能,你现在就还给我。姚三才坐到凳子上,把录音机放到身后,说我们来商量一下吧,什么事都不能做得太绝了,尽管我的这种行为不可取,可是我的出发点是好的,我是一心想治好你的病,现在我对你的病比你还急,让我听听,有利于对你的治疗。我摇摇头,还是不想让他听,但是我们的对话也没有什么秘密,只是说了几句芝麻糖,如果他再坚持,就让他听吧。姚三才说大家都不容易,你患的是疑难杂症,换什么样的医生都不一定有我适合,让我听听吧,小肯。姚三才用哀求的眼光望着我,看他的表情好像还想哭,如果哭能给他带来听的权利,他肯定会哭。我点点头,他打开录音机听了起来,他一边听一边笑。我的声音怎么那么难听?自己一个人听还过得去,两个人一起听,就太难听了。姚三才一直笑着,不知道他是笑我的声音还是笑我们的内容。一直听完我们的对话,他才不笑。
他很严肃地把磁带还给我,还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这一掌拍得特别重,就像是语重心长。我感到一阵恶心,有一种要吐的感觉。我从他的手掌下面冲出去,一直冲进卫生间。我在住院之后第一次呕吐了,肚子里的所有东西,现在都一古脑儿地往外跑,它们不愿在里面多呆哪怕是一秒钟。久违了,呕吐。我在呕吐的时候,不但没有感到痛苦,反而全身充满了快乐。快乐持续了十几分钟,我洗干净嘴巴后从卫生间走出来,看见姚三才站在走廊上等我。他说怎么了?是不是又吐了?我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说,今后我也不会说,这是我的秘密。他跟着我在走廊上走了几步,反复问我是不是吐了?看见我不说话,他反身冲进卫生间。看着他冲进去的背影,谁还敢跟你说话呢?姚三才。
小肯,你怎么连刘丹都不认识了?你是真的不认识或是假装不认识?她可是曾经和你睡过觉的。如果你假装不认识,那说明你这个病还不是很复杂,我差不多找出它的真正原因了。如果你是真的不认识,那病情就比我想象的复杂啦。你别光傻乎乎地望着我,你说话呀,到底你还认不认识她?王小肯摇摇头。他只是摇头并不说话,他已经三天没跟我说话了,摇头是不是就说明你真的不认识她?我又没带录音机,你大胆地说话吧,我向你保证再也不用录音机了。王小肯走到我身边,把我的衣服和裤子口袋都摸了一遍,然后才说真的不认识。这就复杂啦,王小肯可能不仅是吃的问题,还有记忆的问题。姚医生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他是被我的这句话吓怕了吗?我只不过说了一句不认识,这也不至于把他吓成这个样子。但是他的脸百分之百的白了,像有一根棍子突然敲到他的头上,他的头低了下去。他不跟我打招呼就低着头走了出去,好像不低头就走不出去似的,其实门框离他的头还远着呢。
我脱下裙子,穿上睡衣,刚想睡午觉,就听到门铃丁冬地响了一下。下午要开家长会,我得睡个午觉。为什么门铃偏偏在这个时候丁冬?难道是王小肯回来了?我从猫眼看外面,站在门外的不是王小肯,而是姚医生。他扛着一袋米站在门外,额头上的汗珠,就是隔着猫眼也看得一清二楚。我以为他是说着玩的,哪知道他当真。我赶快打开门,姚医生,你真是一诺千金。姚医生咧嘴一笑,弯腰走进屋来,把一袋重25公斤的优质大米,从肩膀上放到地板上。我为他拍拍弄脏了的肩膀。姚医生说还有什么家务要做吗?没有。姚医生说如果不影响你睡午觉的话,我想问你几个问题。问吧,不过我得换一下衣服。我走进卧室,脱下睡衣,换上裙子,还对着梳妆台整理了一下头发,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回到客厅,我看见姚医生已经自己倒了一杯冷开水,坐在沙发上喝了起来。我连水都忘记倒了。姚医生说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可以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目光炯炯有神地望着我。我等待他的提问,可是他只是望着我,没有马上提问。我的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吗?没有。那么他为什么目不转睛目光如炬目迷五色地望着我?我把头扭向窗外,听到姚医生说我们可以开始了吗?我一直在等你提问。姚医生说那你为什么不坐下来?原来是我没有坐下来。我不习惯坐着谈话,你问小肯就知道了,平时给孩子们上课总是站着说话,现在说话不站着反而不习惯。姚医生说那我们开始吧,说这话时,姚医生还咳了一声,这不是发自内心的咳嗽,而是为了下面的提问做准备。姚医生说小肯的记忆是不是有问题?他连自己的生日都记不住。不会吧?他连我的生日、爸爸的生日、女儿的生日都记得,怎么会记不得自己的生日?姚医生说我不敢肯定是暴食症对他的记忆产生了不良的影响,但这里面一定有联系。他的记忆时好时坏,昨天早上我对他进行测试,他连过去的女朋友都不记得了。什么?你说什么?姚医生说我说他的记忆有问题。不是,你说他的什么女朋友?姚医生诧异地望着我,说你不知道吗?他过去读技校时的女朋友,他们发生了不正当关系,后来小肯被校方开除了。我怀疑姚医生是痴人说梦,我跟小肯生活了十几年,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姚医生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姚医生不停地眨眼皮,眨了好久才神秘地说我查阅了他的档案,你不要告诉小肯。我注意到说这句话时,姚医生用右手掌在嘴巴边搭了一凉棚,生怕这句话被别人听到。这是不是他的一个习惯动作?或者是为了强调这句话的重要性?一股隐隐约约的怒火从我的胸中升起,这是一股千头万绪的怒火,它使我的脚下生风,想直奔医院而去。但是姚医生刚刚给我们买米了,我不能把他扔在客厅里,也许还有其他情况。那么他还有别的女朋友吗?姚医生喝了一口白开水,说没有发现。那么他还受到过什么处分?犯过什么错误?姚医生把杯子放到茶几上,说被学校开除之后,他一直表现良好,差一点就评上了劳模。这个我知道,但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曾经跟过别的女人。他连告诉都没告诉过我,一声不吭,骗子,伪君子,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冲进房间,拿了一把鸡毛掸子,站到客厅里,走吧,姚医生。
李丽华要我跟她走到哪里去呢?我的话都还没有问完,她一跺脚,说到医院去,下午的家长会不开了,我要找王小肯算账去。她的脸色发青,连嘴唇上刚刚擦过的口红都变了颜色,手里的鸡毛掸子噼噼啪啪地拍打着空气。她怎么和我的老婆一样,一想找男人算账,手里就握着鸡毛掸子。难道鸡毛掸子一握到女人的手上,就是要找老公算账吗?鸡毛掸子仍在飞舞着,它在催促我离开这里。如果任其飞舞下去,我的计划就要落空。我丢下笔记本,冲到她的面前,抓住她手里的鸡毛掸子,想把它缴过来。但是她抓得很紧,还用力往她那边拉。别这样,李老师,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你不知道这个事情,要不然我就不说了。我不是不让你去跟他算账,而是不合时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这样做会毁了他。她不说话,只是用力地跟我抢鸡毛掸子,因为用力过猛,她的五官扭曲了,脸憋红了,嘴里还发出欲哭无泪的声音。我跟她从门口抢到沙发上,又从沙发上抢到厨房。我往这边拉,她往那边拉。毕竟她的力气有限,拉了一会儿,她被我一头拉进怀里。她紧紧地抱着我,嘴里发出呜呜声。我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别这样,李老师,我求你别这样,你找他算账,会影响他的治疗,还会影响我的研究。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但是我求你别这样。她说你看看,你只要看看,就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他算账了。我要离婚。
本来我不想让姚医生看我的伤疤,但是为了说明问题,我还是把裙子拉了起来。我指指大腿的两排牙印,这是王小肯的杰作,他想入党,但是他们的领导明确表示,要我去谈一谈才评给他。我想谈一谈就谈一谈吧,反正也是为了王小肯。我刚产生这个想法,他就把我打翻在床上,还在我的大腿上咬了一口。你看这就是他咬的。他宁可不入,也不让我去见他们的领导,当时我很感动,但是谁会想到,他早就是这方面的专家了。姚医生把他的两根右手指轻轻地,轻轻地放到我的伤疤上,嘴巴发出啧啧声。他说可惜我不是皮肤科的,要不然我会给你植一块皮。两颗牙印搁在这里,搁得真不是地方。李丽华问我喝不喝水,我什么也不要。她说你真廉洁,连一杯水都不喝。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去找王小肯算账,也不要跟他离婚,请你务必不要破坏我的研究工作。李丽华说你会经常来看我吗?我点点头。你们的住房真宽敞,你和小肯一周过几次这样的生活?她的眼睛抬起来,奇怪地望着我,说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因为我是小肯的医生。她吞了好几次口水,看看要说了,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说吧,李老师,到底多少次?她扭过头,假装去关床头柜的门,紧紧地咬住嘴巴。我拍拍她的嘴巴,没有把她的嘴巴拍开。如果你不想说这个,那么你能不能说一说经济状况?你们有多少存款?她的嘴巴终于张开了,而且张得很大,说连这个你也要问?怎么不问,经济糟糕也会对人造成强烈的刺激。她说这个我不知道,你去问小肯吧。可是小肯对我已经提防,他不会再告诉我什么有用的东西。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取得他的信任。床头柜上的闹钟突然发出响声。李丽华从床上弹起来,说我差点忘了,我还要去主持我们班的家长会。小肯的父亲活不了多久了,你去找找他,也许他能告诉你一些情况。小肯的父亲住在哪里?她说住在她妹妹家里。我快要迟到了,改天再聊。她写下王小肯妹妹的电话号码和地址递给我,然后急匆匆地冲进卫生间洗了一把脸。为什么不洗个澡?她说已经来不及了,再洗澡就要迟到了。你先走一步,不要让人看见。小肯的病,就拜托你啦。
按照李丽华提供的地址,我在文化大院找到了王小肯妹妹的住所。在按门铃之前,我站在楼梯口暗暗地祈求,希望能从这里得到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我细长白嫩的手指,也就是主治医生的手指,经常给别人动手术的手指在门铃上轻轻地碰了一下,门裂开了一条缝,缝里伸出一颗女人的头,短发齐耳,眼睛很大,她是一个我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演员。你是小肯的妹妹小芳吗?她点点头,圆瞪双眼,从头到脚把我看了一遍,说你是谁?有什么事?我是小肯的朋友,小肯委托我来看看他的父亲。她摇摇头,说老头子快不行了,请你不要打扰他。那颗美丽的头迅速地缩回去,门嘭的一声关上了,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有防盗门的碰击声,久久地回荡在楼道里。
回到医院,护士告诉我王小肯已经拒绝吃药。我还没有来得及洗一个澡,就直奔王小肯的病房,看见王小肯盘腿坐在床上,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眼睛死死地盯住一个地方。他盯着的地方是床头柜上的一张报纸,报纸上堆着羊肉串、瓜子、蛋糕、甘蔗、花生,每一种数量都不是很多,但品种丰富。我用自己的手帕为小肯擦擦额头上的汗。是谁的手这么温柔?我眼开眼睛,看见是姚医生的手。这时,我的一串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姚医生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尽管口水流了出来,但我还是尽量克制自己。姚医生跑出房间,从他的办公室拿来一盒芝麻糖,摆在我的面前。
那是我特别想吃的芝麻糖。姚医生说好好看看吧,这是刘丹买来的。我不认识刘丹,但我认识芝麻糖。姚医生打开盒子,把鼻尖凑到芝麻糖上,不停抽动鼻子,说好香啊。一股浓香,一缕温情,我的芝麻糖。我的口水加倍向外流淌,我的汗水成批地生产出来。衬衣湿透了,牙关咬紧了,眼睛闭上了,香气飘远了。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吃芝麻糖了。
但是,你现在能够记起刘丹吗?王小肯说不就是妇联的那个刘丹吗?不是,我是指跟你读技校的刘丹。王小肯摇摇头。那你就不要马上出院,你的记忆还有一点问题。如果你愿意,我想跟你谈一谈你的父亲。王小肯的脸色突然发生了一点变化,看上去有点黯然神伤。他说是谁告诉你的?是不是我的老婆?你为什么要管我家里的事?你这是在给我治病吗?你的身上没有带录音机吗?王小肯的情绪极端恶劣,他的脸上已经下了逐客令。我只好从病房退出来,另找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那是第二天中午,李丽华把电话打到我的办公室,叫我过去一趟。我打了一辆的士,赶到邮政局住宿区。李丽华早早地为我打开房门。我看见她穿了一件比较鲜艳的裙子,好像是刚买的,裙子的皱褶里还露出许多线头。但是这条裙子很快就离开了她的身体,她在脱裙子的时候,说今天下午我已经请假了。脱完她的裙子,她走过来脱我的衬衣。我推开她,我们是不是先聊聊?她说聊什么?聊聊小肯的父亲。她说我不想聊。不聊,我就走了。她重新穿上裙子,说聊就聊吧。他哪里像一个医生,简直就是间谍,问那些没完没了的问题干什么?但是为了小肯,不聊还不行。他走到窗口边把窗帘拉严,室内马上变成傍晚。他坐在傍晚的席梦思上,说王小芳不让进去,我说我是小肯的朋友,她怎么会不让我进去?我清了清嗓子,我们已经一年多时间没敢踏进那边的家门,不仅我们,就是和小肯有关的人也不敢进去。原因是老头子一看见我们,病情就会加重。你根本想不到那个老头儿有多么倔犟,他喜欢吃辣椒,而且是爱辣如命,这个嗜好是他当年跟随鼓足干劲工作队下乡时染上的。去年查出他患了胃癌,动了手术,但我们又不敢告诉他得的是癌症。我们的菜里再也没有辣椒了,就连辣椒把都没有了。但是没有辣椒老头儿就不吃饭,他躺在床上说我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辛辛苦苦把你们养大,难道连辣椒都不让我吃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老头儿一连问了小肯十万个为什么。小肯说你的胃刚刚动过手术,吃辣椒会要你的老命。老头说没有辣椒吃,要这条老命干什么?没有辣椒吃,我开始绝食,不打针不吃药不喝水。我让小肯把电话拉到枕边,我不断地向我的老同事老朋友打电话,把小肯不让我吃辣椒这个问题上纲上线,小肯是不肖之子,不尊重我的饮食习惯,不让吃就是想把我从这个家庭轰走。为了争回吃辣椒的权利,我打了不下100多个电话,那些看着小肯长大的德高望重的我的老同事们,不断地向我保证一定要做通小肯的工作,让我在近期内尽快吃上辣椒。但是他们已经退休,手里已经没有实权,他们的保证没有产生任何效果。他们的胸膛越是拍得响,我越是吃不上辣椒。那些爸爸的老同事老朋友,也不敢告诉爸爸事实的真相,他们在电话里跟着爸爸声讨我,声讨之后,一放下话筒,他们就找我做思想工作。他们对我说小肯,让他吃吧,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不如让他吃个痛快。这些建议得到了包括小芳在内的人们的大力支持。但是小肯不愿意这样,他把饭菜端到父亲的床前,跪到地板上求父亲吃饭。父亲闭着眼睛,任凭小肯怎么叫,他就是不吃。他不吃,小肯就不起来。小肯跪了一个上午,父亲终于抓起饭碗。我们都以为他被小肯的行动打动了,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他把饭菜全部泼到了小肯的头上。小肯的头上沾满了豆腐、鸡汤和青菜,它们沿着小肯的头发往下滴。我去拉小肯,小肯死死地跪着不起来。我拿毛巾去给他擦脸,他一掌就把毛巾打掉了。饭菜挂在小肯的头上,就像冬天结出的冰。我们全都一动不动,老头子奇迹般地从床上站了起来。他对小芳说我在这里再也住不下去了,你把我扶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他们。小芳和妹夫把老头子扶出家门。出门时小芳说哥,我们走了。跪在地上的小肯,看着他们走出去,眼泪刷地掉了下来。他跪在地上对着他妹妹轻轻地说了一句,记住了,你们千万不要让他吃辣椒。谁让他吃辣椒,我就不认谁。小芳哼了一声,走出门口。小肯一直跪在地板上,一直跪到小芳他们打电话来说到家了,才从地板上爬起来。他爬起来的时候,我已经闻到了他头上饭菜的馊味。
我感到喉咙有一点发干,我刚一感到喉咙发干,姚医生就把一杯冷开水送到我的嘴边,他喂了我一口冷开水,然后把杯子捧到手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嘴巴,恨不得用目光撬开我的嘴巴。多像我的学生呀。他说你是上语文的吧?口才这么好。我清了清嗓子,其实到了小芳家,小芳听从小肯的吩咐,也没有让老头子吃辣椒。老头子也没再坚持,估计是他从我们家跳槽到了小芳家,已经没有可去的地方,所以不再坚持,也有可能是,他已经有一个可恨的儿子,就不可能再恨女儿。现在他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恶化,小芳每天都向老头子请示,说哥哥想来看你。老头子就是不让,他就是不原谅小肯。他一生都没恨过谁,差不多死了才好不容易从自己的家里找到一个恨的对象。眼看自己的父亲就要死了,小肯却不能和他说上一句话,只有我知道他的心里有多痛苦。姚医生又喂了我一口冷开水。他说你不仅讲得好,而且音色也很美。好久没有人这样夸奖我了,我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他的嘴巴已经封住了我的嘴巴,我们躺到床上,准备做事的时候,姚医生突然问我,你们一周来几次?我用标准的普通话,新闻联播的播音速度告诉他,一至两次,和书上说的差不多,很正常。他说其实你选错了职业,你应该到电视台工作。是吗?他说经济状况呢?你们有多少存款?五万三千六百九十二元三角零两分。我的话音未落,他就骑到我的身上,说你说的这些情况太重要了,我得好好感谢你。
王小肯把一大堆食品丢进走廊的垃圾桶,然后不停地拍手,似乎是要把沾在手上的那些气味拍掉。垃圾桶被变质的食物塞满,王小肯看着垃圾桶里的食物。他就要转身了,就要转身了。但是他没有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舍不得离开那只垃圾桶,也像在向那些食物做最后的告别。站了一会儿,他终于转身。看见我正在看他,他拍着手向我走来,说让我出院吧,姚医生,我的病已经好了。其实现在让他出院对我已没有什么影响,我已经掌握了有关他的大量材料,即使现在他出国我的论文也能照写不误。我为他开了一张出院单,他接过单子欢快地跑出办公室。
王小肯一出院,我就立即请了15天的工休假,抱了一大摞稿纸回到家里。多年来没有一下抱过这么多稿纸回家,姚宁和苏玉玲都大张着嘴巴望着我。望什么望,从今天起我就开始写,希望你们能够配合,不要干扰我,我们能不能分到房子,就看我的这篇论文了。爸爸把稿纸哗啦丢到茶几上,一只玻璃杯被稿纸撞了一下滚下茶几,但是它没有破,很坚硬。妈妈说你累了这么久,要不要烧一碗鸡汤补补身体?爸爸弯腰把那只杯子捡起来,说你看着办吧。妈妈跑出房间,身影在厨房门口一闪,就不见了。爸爸收拾屋角的书桌,书桌上飘起好多灰尘。收拾完书桌,爸爸脱下衬衣,露出光秃秃的膀子,上面全是汗珠。我为他打开电风扇,并且把风扇对着他的膀子吹。电风扇发出嘁哩呱啦的声音。他回过头,很凶猛地说谁叫你开电风扇?它把我的稿纸全吹乱了,还有声音,那么难听,我需要安静。我关掉电风扇,拿了一把扇子,对着他的膀子扇。我看见凉风从我的扇子出发,吹到爸爸的膀子上,他回过头,摸摸我的头发,说爸爸不把这篇论文写好,就不是好爸爸,就对不起给我摇扇的儿子。我对着他笑,就像分到一间大房子那样笑。妈妈端着一碗鸡汤走进来,鸡汤上冒着热气。她嘟起嘴巴对着碗里吹,吹得很轻,没有发出吹的声音。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爸爸撕纸的声音,哗啦哗啦地响着。他已经把十几团纸扔到地板上。我看着妈妈,妈妈看着我,一个摇扇,一个吹鸡汤。妈妈舀了一勺鸡汤尝了尝,把鸡汤放到书桌上,说吃吧,我已经把它吹冷了。爸爸没有马上吃,妈妈说难道要我喂你吗?妈妈舀起一勺鸡汤喂到爸爸的嘴里。爸爸一边喝鸡汤一边写,喝完一碗鸡汤,他的笔都没有停过。如果下一次老师要我用才华横溢造句,我就这样造:我的爸爸才华横溢。
这几天爸爸很凶,晚上不让我们看电视,不让我们发出任何声音。平时比他凶的妈妈,这几天像一只乖猫,连一个喷嚏都不敢打。她带我到院子里的路灯下做作业,散步。我们吃罢晚饭出来,在院里走来走去,一直走到晚上10点,我的腿都走困了,妈妈的故事讲完了。回家吧,妈妈。妈妈说再散一会儿,回去早了会影响你爸爸。院子里已经没什么人在走动了,只有我们还在走动。我实在走不动了,妈妈叫我靠在她的腿上休息一会儿。均匀的呼吸声从姚宁鼻孔里喷到我的大腿上,他竟然睡着了。他实在太困了。我拿上他的书包,摇晃他的身子,想把他摇醒。但是任凭我怎么摇,他都不睁开眼睛。我只好抱着他往家里走。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家门口。我推开门,由于用力过猛,门嘭的一声撞到墙壁上。姚三才扭过头,瞪着眼珠看我。看就看吧,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姚宁都已经睡着了。我对着门又踹了一脚,以为他会从书桌上暴跳起来。他没有暴跳起来,只是勾下头,默默地转过身。他的脚边堆满了纸团。第二天晚上,我洗完碗,拉着姚宁正要出门。姚三才卷起书桌上的一团稿纸,说今晚我出去,我到路灯下去。还是我们去吧。他说不,我去。他抱着那团稿纸走了出去。我发现他的腰略微弯了下来,腰杆再也没有平时那么挺拔了。他离去的背影,告诉我房子看来是没有希望了。
这个晚上妈妈做了许多好吃的,一碟菠菜妈妈特别摆在爸爸的面前。妈妈说菠菜能够增加人的毅力,你把它全吃了。爸爸几大口就把那碟菠菜吃光,抬手抹了一把沾满猪油的嘴巴,说我怎么感到一点毅力都没有。玉玲,拿点钱给我,我要去跟他们买点资料。妈妈从柜子里拿出一沓钱,爸爸数了数,说不够,起码还要这么多。妈妈说要这么多哇,这么多钱都差不多买得一套房子了。妈妈做出一副夸张的模样,从柜子里又拿出一沓钱来。爸爸接过钱,拿上他的稿件,说我去去就来。
门铃一响,我就知道是谁。但是我故意不去开门,而是等王小肯去开。王小肯勉为其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歪歪倒倒地朝门口走去。不出我所料,在王小肯把门拉开的瞬间,我看到了姚医生。他手里提着一大袋东西,笑容可掬地走进来。王小肯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姚医生说我到楼下一问就知道了,你的名气很大,他们都知道你。姚医生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摆到茶几上,他一边拿一边说这是桂圆,这是五粮液,这是你爱吃的牛肉干,这是你爱吃的芝麻糖。王小肯说你太客气了,姚医生,你就别害我了。如果我又吃这些东西,就得住院。姚医生把摆到茶几上的东西收回袋子,他说你不吃可以给李老师吃,给你爸爸吃。王小肯说他们也不能白吃。
我为姚医生倒了一杯白开水,我知道他不喜欢喝茶,一喝茶晚上就睡不着觉。他色迷迷地望着我,我生怕他露出什么破绽。好在这里电话铃响了,一听到电话铃声,王小肯就像屁股着火一样,生怕是他妹妹打来的,生怕妹妹说父亲不行了。他三步并着两步走,抓起电话。姚医生朝我眨眨眼。我神色严肃,故意把脸对着听电话的王小肯,以表示我的一清二白。王小肯放下话筒,说是找你的。找我的,除了学生和家长,没有别的人打电话找过我。
姚医生买了那么多东西,肯定是有求于我。但是我能给他办什么事呢,除了送报纸,我没有任何特长。我坐到姚医生的对面。姚医生低下头,说你得帮帮我。这话应该是我说的,姚医生,我能帮你什么呢?姚医生扭头看了一眼正在通电话的李丽华,说你先得答应帮我。我看了一眼姚医生送来的礼物,又看看他。只要我做得到的,我一定帮你。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兴奋,说那就好办了,我知道现在只有你能够救我。我对老婆夸下海口,说只要写好这篇论文,就一定能拿到房子,我写了10天才把文章写完。但是我估计大部分副高的评委不会同意我的意见。我需要跟你核实,并希望你能在上面签字。如果你能在上面签字,他们就不得不同意我的观点。我不知道姚医生有什么样的观点,但是帮他签个字总是可以的。我从姚医生的手上拿过那篇论文,问他签在什么地方,怎么签?
王小肯真傻,还没有谈,就想签字了。好在我是一个有良心的医生,是一个负责的医生。我把论文抢过去,说你都还不知道我写了些什么,怎么就签字了?我们还是先谈谈再签。那就谈吧。我一边听家长的电话,一边听他们的交谈。姚医生说你承不承认,有些事情对你的暴食症产生了影响,比如被学校开除,不能入党,评不上劳模,你父亲离开你。姚医生一开口,我就有点火儿了,这简直就是放屁,如果这些东西能够刺激我,那它早就刺激了,为什么到今天才刺激?为什么以前不刺激?他们吵起来了,我赶忙放下电话,坐到他们的中间。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王小肯说没你的事,你继续打电话吧。姚医生说我的观点是,即使打一个喷嚏都有其政治、经济和社会的原因,所以我也是从这么几个方面对你的疾病进行分析的。首先以你的父亲离开你为刺激的契机,直接导致了潜在刺激的爆发,比如被学校开除,不能入党,以及评不上劳模等;其次,由于东南亚经济危机的影响,尽管你有五万三千六百九十二元三角零两分存款,但是你害怕人民币贬值,特别是看到别人抢购,使你产生焦虑;再就是社会上各种不正之风的干扰,使你的道德感不停地受到挑战,内心产生矛盾冲突。小肯,你认为我的分析有没有道理。
姚医生说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像打鼓。他竟然把我们的存款说出来了,这会不会引起小肯怀疑。果然不出我所料,小肯的脸色慢慢地变青了,他没有直接回答姚医生的问题,而是把目光转向我,气势汹汹地对我说是谁告诉他的?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存款?我低下头,那也是为了给你治病。小肯说治个鸟病,你问问他,我的病是他们治好的吗?是我自己用毅力克服好的。这个字我不签了,你走吧。小肯提起姚医生送来的礼品袋,打开门,把礼品袋塞到姚医生的手上,说你拿走吧,我们不需要。我跑过去关上门,把小肯拉回来。君子不打上门客,你怎么连这点礼貌都没有?坐吧,姚医生,他的脾气不好,你不要计较。姚医生尴尬地笑了一下,放下礼品袋,坐到沙发上。小肯还站着,胸口一起一伏的,一副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的模样。姚医生说那你认为你的这个病的起因是什么?小肯说我当然知道。姚医生把头往前一凑,眼睛突然睁大,脸上的皮肤突然绷紧,说什么原因?小肯说天气太热了。姚医生的身子往后一仰,绷紧的皮肤松弛下来,眼睛也眯上了。我知道他对小肯的这个答案很不在乎的态度刺激了小肯,小肯说,不信吗?除了这个原因,我不会签字。你只考虑政治、经济和社会的原因,而没有考虑环境的原因。姚医生躺下去的身子突然弹起来,他说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如果我加上环境的原因,你签不签字?小肯说除非你把其他的原因删掉。我认为我的病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天气。姚医生说那怎么可能呢,那哪里像论文呢。我倒了一杯水递给小肯,用手抹他额头上的汗珠。你就签了吧,帮帮姚医生。李丽华都劝了,他会签吗?我本来是想签的,其实签不签也无所谓,签也不怎么样,但是李丽华跟着起哄,我就不想签了。一股怒火,从我的心头升起,它们沿着我身体往上升,一直升上喉咙,升到头顶。正好这时李丽华从书房拿了一支笔递给我,说你就签了吧,看在我的分上。我看了一眼李丽华手里的笔,她把笔盖都打开了。这更令我讨厌,为什么要看在她的分上?不签。我盖上笔帽。
知道是这样,我早让他签就好了。我掏出口袋里的信封,里面有1000元钱。我把它递给王小肯,拜托啦。王小肯说你愈是这样,我愈是不会签,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王小肯和刚才判若两人,他怎么会一下子就强硬起来了?我总不至于跪下来求他,也不可能当着他的面哭。我只觉得我的肩膀上突然重了,要到手的房子,就要从我的身边跑开了。小肯,你不签字,我怎么向我的老婆孩子交代?你不帮我,我的家庭就要破裂了。你不知道我的儿子有多可爱。我说话的声音有一些变化,自己都听出了那一股凄凉的气氛,不知道小肯会不会感动?还有李丽华,她会不会同情我?小肯不说话,只是在那里站着。我估计这样僵持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好再等机会。我把信封留到茶几上,朝门走去。王小肯抓起信封想追上我。但是李丽华把他紧紧地抱住,说小肯,别这样。
李丽华每天跟我通一个电话,她说想要王小肯签字,除非你能再次取得他的信任。我背上药箱,来到文化大院,又按响了王小芳家的门铃。这次小芳不在家,开门的是他们家的保姆。怎么来了一个穿白大褂的?芳姐说了,任何人也不让进去。但是这是一个穿白大褂的,你找谁?我是老人家的医生,上门给他检查一下身体。保姆啊了一声,很热情地把我放进去。我来到王川老人的房间,他躺在床上,目光有些呆滞,身体极度消瘦。我听了听他的心跳,摸摸他的脉搏。是谁在摸我的脉搏,你是谁呀?摸我脉搏的人说我是你的医生,是小肯叫我来给你检查身体的。这时我才看清他穿着白大褂,小肯?谁是小肯,我都不记得小肯是谁了?医生说小肯是你的儿子。啊,我记起来了,小肯是不让我吃辣椒的那个儿子。你走吧,我不想见他。医生扭头对保姆说,你能不能离开一下?我要跟他单独谈谈。保姆不见了,医生把门关上,从白大褂里掏出一只红色的弯弯的长长的辣椒,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我一年多时间不见辣椒了,现在一看见它我的浑身都是力量。我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去抓他手里的那只辣椒。医生的手一缩,辣椒不见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辣椒?医生说这是小肯让我送给你的。小肯竟然让我吃辣椒了,他终于想通了,我的好儿子,小肯哎,我想见你。
医生说不过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什么问题?医生说关于小肯小时候的问题,比如得过什么病?受过什么刺激?有没有过呕吐现象?自从我动过手术后,我的记忆力已经基本丧失,只记得今天的事情,记不得昨天的事情,只记得一些国家大事,记不住小事。你问我哪一年抗日,哪一年建国,哪一年大跃进,这些我还记得,但是已经没有精力记住那些小事了。医生说你什么也记不住了吗?包括你死去的老伴儿。我的老伴儿?你不说我还不知道我有过老伴儿,她叫什么名字?看来他真的不行了,不如让他饱一次口福。我把辣椒递给他,他一把抓过去,塞到嘴巴里。辣椒刚一碰到嘴唇,他的眼泪就刷刷地从深陷的眼窝里冒出来。他用手擦眼泪,擦了好几次都没擦干,愈擦愈多,我根本无法想象,像他这样骨瘦如柴的身体,还有那么多眼泪冒出来。他的手把辣椒的辣带到了眼眶。因而他停下了吃,紧闭着眼睛说,我的儿子哎,你终于让我吃上辣椒啦。你是我的好儿子。
老人的眼睛虽然闭着,但是嘴巴却大大地张开,好像是要给从嘴巴里源源不断涌出来的字让路。不过我带给他的那一只辣椒不时会堵一下他的嘴。他咬得很小心,也咬得很小口,生怕这种享受过快地结束。他说我这么喜欢辣椒,我就想起了他们。我看见他们正朝着我走来,奇怪啦,我把他们给记起来了。王川老人的脸上布满了一丝淡淡的红润,我把刚刚关上的录音机打开。他说我当时在一个村子里蹲点,由于旱灾,村子里没有收成,大家吃草根树皮,吃白土,好多人都饿死了。村子里的树木全都剥光了皮,看上去白茫茫的一片,太阳下山的时候,晚霞照在白色的树干上,好看极了。即使是深夜,我们也看得见那些白晃晃的树干,它常常为走夜路的我们指明方向。有一个村妇名叫杨金萍。谁在叫我的名字?是那个名叫王川的工作队员。是的,我叫杨金萍,我已经在坟墓里躺了41年,他竟然记得我的名字。那时我们都很饿,两个人加起来还没有一个人重。周围的草根和树皮几乎被吃光了,我的丈夫看见林子里长着一种鲜艳的蘑菇,就把它采回来。做晚饭的时候,炊烟从各家的屋顶升起,到处飘荡着苦涩的草根和树皮的味道。只有我们家的屋顶上散发出一股香味,全村人都走出自己的屋子,闻我们家的香味。他们拼命地闻,生怕漏掉了。有的人还跑到我们的门口来闻。那一天,我们家就像过年一样热闹。那个蘑菇的气味,真是香。我们饱吃一餐之后,睡到床铺上。到了半夜,我突然感到肚子痛。我用尽气力,从床上爬起来,摸摸丈夫,丈夫已经冰凉,摸摸公公婆婆,公婆已经冰凉。我没有冰凉是因为吃得比较少。我爬到猪圈边喝了一瓢粪水,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出来,才捡到了一条老命。这时我才知道,我们吃的是有毒的蘑菇。
他们都死了。他们再也不会感到饥饿了。但是我却饿得身子一阵阵软,饿得眼睛里冒金星。草根和树皮又苦又涩,我想念蘑菇的味道,它是那么甜那么香。我悄悄地把它采回来,放到锅子里煮。我知道它们有毒,但是我只煮煮它们,闻闻它们的香味,并不一定吃。不过把它们煮熟之后,我就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它越伸越长,直伸到锅子里。我想吃,但是又不想死。于是我想了一个办法,舀了一瓢粪水放到铁锅边。我先吃那些鲜美的蘑菇,它们从我的舌头上走过,滑进肠子。它们走到哪里,哪里就一阵快活。我的嘴巴我的舌头我的肠子和肚子全都快活死了。但是这种快活的时间不长,只一杆烟工夫,我的肚子就隐隐地痛起来,眼睛昏花,一个水缸变成两个水缸,一个锅头变成两个锅头。我知道这个时候就得把那一瓢粪水喝下去。我喝下那瓢粪水,肚子里像插了一把刀,生不如死,所有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有时肚子里的东西吐光了,还想吐,连黄胆都差不多吐出来了。呕吐的时间远远长于快活的时间。在呕吐的时候,我发誓不再吃这种蘑菇,但是隔了两三天,我又忍不住要吃它们。我已经吃上瘾了。吃了几次,我竟然能慢慢地延长快活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时间长,不到非倒下去不可的地步,我绝不喝粪水。我不惜用长长的疼痛换取短暂的快活。8月17日晚,我吃完毒蘑菇后,就被它的美味迷住了。我一再推迟吃粪水的时间,直到昏迷。
杨金萍说完了。杨金萍是死过的人,我怎么还听到她在说话?难道我也要死了吗?我是在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之后,才赶到杨金萍家的。我看见她的两腿间躺着一个血淋淋的婴儿,杨金萍已经断气了。大家都奇怪那是谁的婴儿呢?那不是谁的婴儿,而是杨金萍的早产儿。由于饥饿,我们都在找吃,平时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杨金萍已经怀孕。我竟然也没有发现她已经怀孕。这时,全村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着我,我听到他们目光扫过来时的响声。他们说谁都没有能力把这个孩子养大,只有身为干部的我还有这个能力。于是有人用一块破布包住那个小孩,把他递到我手上。递孩子给我的那个人是谁我已经记不得了,但是我记得她把嘴巴凑到我的耳朵边,轻轻地说拿去吧,公社食堂把我们搞穷了,孩子你们不养谁养?她的那句话说得很轻,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听到。不说你也知道了,这个小孩就是王小肯。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我的老伴儿也没有对人说过。小肯和小芳都不知道这件事,希望你也不乱说。
那只辣椒他已经嚼完了,现在他在嚼辣椒把。躺下吧,王伯,你已经坐了好长时间了。他乖乖地躺到床上,脸上洋溢着快乐。但是有一颗泪滴已经结干,它挂在他的眼角。我站起来。医生站起来了,医生就要告辞了吗?医生,你贵姓?医生说免贵姓姚。你告诉小肯,我想见他。姚医生点点头,在门口一晃就消失了。他会不会是我的幻觉?我舔舔嘴唇,辣椒的味道是真实的,他不是我的幻觉。
我突然接到姚医生的一个电话,他说小肯,你父亲想见你。我放下电话,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我太想见父亲了,我愿意把它当成真的。我买了好多好吃的东西赶到妹妹家,父亲已经不省人事。我坐在他的床头守了一天一夜,不让任何人进来干扰我。你们都跟他呆了一年多,把最后的一点时间让给我吧。爸爸的房门紧闭着,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怎样。好几次我都想推开门,但是我怕哥哥生气。他一生气我们全家都会乱套。但是我也害怕他突然睡去,万一爸爸怎么了,我们没有照应,我跟嫂子和爱人商量,怎么办?他们一致推举我去推爸爸的房门,因为哥哥很爱我。小芳真的去推房门了,我跟她结婚这么多年,还没有看见她这么害怕过。我看见她的手和脚都颤抖不止,我甚至怀疑她还有没有力气把那扇门推开。门轻轻地推开了,我看见哥哥坐在爸爸的床前,没有睡觉。他向我招手。我向身后的爱人和嫂子招招手。我们全来到了爸爸的床前。爸爸像是有预感,正好在这一刻睁开眼睛。怎么有这么多人?他们全都来了,是不是我要死了。我向他们挥挥手,但是我的手举不起来。你们都出去吧,我想跟小肯单独呆一会儿。他们都出去了,门也关上了,只有小肯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我想对他说我不是你的真正爸爸,你的母亲叫杨金萍。但是我的嘴巴动了好几次,都没有把话讲出来,小肯的耳朵已经贴到我的嘴唇上了,还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我已经没有力气说出任何一个字了。我闭上眼睛,听到小肯喊了一声爸爸,紧接着我闻到了小芳的气味,李丽华的气味,在这些众多的气味中,只有小肯的汗气最重,他好像几天不洗澡了。这个从小就不爱洗澡的淘气鬼。
处理完爸爸的后事,我觉得有必要见一下姚医生,一是把他那个信封还给他,二是把已签好字的论文送给他。我们约好在邕江边的露天茶座见面。我到达那里的时候,姚医生已经坐在一张靠河的桌前,不停地向我招手。我坐到他的对面,我的面前是一杯茶,而他的面前是一杯白开水。他说我不喝茶,一喝茶,晚上就失眠。我掏出信封和论文,推到他的面前。谢谢,你让我最后见到了父亲一眼。小肯这样一说,我感到很内疚。现在我的口袋里就揣着他父亲关于他身世的那盘录音磁带。我的手几次伸进去,想把它掏出来递给小肯。但是我还拿不定主意。小肯签过字的论文摆在我的面前,小肯的字不是很端正,但是很大个儿。小肯是这样签的:这些观点属实。患者王小肯。但是我知道这些观点一点也不属实,小肯的病因其实很简单,那是她母亲遗传给他的。40年前,就已经注定小肯会患这样的病。他的出生决定了他的今天。
我的手又痒了起来,我又抓住了那盘磁带。再拖下去,我对我自己更没有把握。于是,我一狠心,把那盘磁带掏出来扔到江里。江里扑通一声。小肯说你把什么丢掉了?没什么,这一刻,我只是觉得你的父亲真好。小肯低下头,眼窝里含满泪水。我默默地坐着,等待悲伤从小肯的身上滑过。等了一会儿,小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想再给你做一个小小的实验,当然你必须愿意,我不会强求你。小肯说什么实验?你还记得刘丹吗?小肯摇摇头,说不记得。我从衣兜里掏出一块芝麻糖,递给他。把它吃了。他接过芝麻糖含到嘴里。他的芝麻糖一含到嘴里,眼睛就突然发光。他对着露天茶座的几十号正在喝茶的乱哄哄的人群,叫了一声刘丹。姚医生,我看见刘丹了,她正朝着我走来。
〔责任编辑杨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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