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序曲
这是一个漫长的序曲,尽管有诸多科学考证的依据,但我仍然要用“猜想”这一字眼,因为我们已不可能完全真实地再现长江形成的过程,有不少细节已经永远丢失了,这多少有点令人惆帐。
可以肯定的地是,长江的初始形态也是由一时一地的环境决定的。江河只是大地的一部分,它听命于不可抗拒的地质演变和自然规律,包括它的流程与流向,对于古长江来说,一咱有趣的现象是,它也曾经犹豫不决过。
其实,亿万年前的彷徨流水,不过是地球上海陆更替、沧海桑田这一惊心动魄的过程中的一个章节。今天的人们可以联想的是,这一切均显了一个新的纪元——第四纪——亦即人类纪的到来。海陆分布好了,草木已经茂盛开了,人要蹒跚而至了!
大约在距今2亿年前的三叠纪时,特提斯海即古地中海的缰域还是如此辽阔,今天长江流域西部均在它蓝色波涛覆盖之下。西藏、青海南部、云南西部和中部、贵州西部均为茫茫海域。四川盆地和湖北西部,是古地中海向东突出的一个海湾,这一辽阔海湾一直延伸到今天的长江三峡的中部。就连长江中下游的南半部也浸没在海底,唯北部及华北、西北属亚欧古陆的东部,地势较高而尚无淹没之虞。
哪里是历史的回音壁?发生于1.8亿年前的轰隆巨响,后来被地球学家称为印支造山运动的岁月,于今想来着实教人神往。地球要造山了,地球正在造山,地球为什么造山?从此有了昆仑山、可可西里山、巴颜喀拉山和横断山脉,秦岭也随机突起,长江中下游南半部隆起成为陆地,古地中海不得不大幅度后退,今西藏、青海南部、川西、黔西、桂西不再受制于波涛汹涌,原始云贵高原形成了。
地中海的退出,使其时其地的地理环境为之一变。在横断山脉、秦岭和云贵高原之间,形成了断陷盆地和槽状凹地,遗留下云梦泽、西昌湖、巴蜀湖、滇池等几个水域。这些水域互为呼应、互相串连,经云南西部的南涧海峡流入古地中海。
这就是古长江的雏形,它的流向与今日之长江恰恰相反:由西向东。
显然这仅仅是长江的开始。关于长江的一切,在随后纷至沓来的地质运动中,还会有匪夷所思的调整、组合,而在地球的伟力之下,1亿年前的忽高忽低、忽东忽西,也不过就是现今的忽晴忽阴、忽风忽雨那样平常了。
1.4亿年前的燕山运动,是又一次轰轰烈烈的造山运动,唐古拉山脉形成,青藏高原缓缓抬升,褶皱成许多许多高山深涧、洼地及裂谷,长江中下游的大别山和川鄂间的巫山等山脉隆起,古地中海继续向西大踏步退缩。到白垩纪时,四川盆地上升,云梦、洞庭盆地下沉,湖北西部的古长江逐渐发育,并向四川盆地溯源伸长。到距今3000多万年前的喜玛拉雅山造山运动时,其壮怀激烈莫可形容,青藏高原继续隆起,古地中海消失,整个长江流域普遍间歇上升。其抬升程度,东部和缓,西部急剧,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已大有高不可攀之势,金沙江两岸高山突起,与此同时新的断陷盆地相继出现,在流水的强烈下切作用下,深幽险峻的峡谷开始形成。
?中国西高东低的地形初步有了轮廓。长江的流向改变了,而原来自北往南的水系在盆地和峡谷间相互归并后,也顺势往东流去了。大地是最初也是最伟大的乘势利导者。
距今300万年前时,喜玛拉雅山意犹不足,再一次强烈隆起,青藏高原及其众多山脉随之抬升,世界屋脊形成。
从中国的地理大势而言,一切都到位了。
随着长江流域西部的进一步隆起抬升,从湖北伸向四川盆地的古长江溯源侵蚀作用的力度更甚、速度也更快,终于切穿巫山造就三峡,接引了四川盆地的一盆大水之后,东西古长江合流贯通,一路东流而去直奔大海。
今日之长江形成。对于中华大地而言,这个时刻是实在难以忘怀的,我们以及我们的子孙后代都应该刻骨铭心的。
这哗哗流水声在呼唤什么?因着这万里长江之水而葱郁的森林,又在期待什么?还有云贵高原的台地、长江下游的荒野,那是何等美妙的发祥之地,那是何等辽阔的游牧舞台啊!
这些简短的引自地理、地质学家的叙述,已经告诉我们:长江非瞬息之作。
创造长江的过程可谓一波三折,但细想之下,一切却均是有序地、周密地进行的。如果没有古地中海,古长江就没有最初的水源与沟通;如果不是青藏高原一次又一次的抬升,长江就不会向东流入大海,造物主的运筹帷幄除了慨叹其神机妙算外,夫复何言?
长江真是很老很老的了。
从古长江的雏形算起,大约1.8亿年,今日长江的形成也已经有了300万年。长江是华夏生民史前地理大发现中最最辉煌的发现,也可以说因着长江涛声的吸引、流水的涌动,他们才聚落江畔从此有了不再缺水的安定感,由此便开始了一个族群的生存历程、文明走向。
长江序曲已经在亿万年前便流动了,并且延展到现在。
千秋功罪,大江为证
长江本来不是一条多灾多难的江,长江以它的绵长闻名于世的漫长岁月里,还以支流、湖泊众多,自我调节的蓄泄功能善称,并且还是一条不冻的黄金水道。唐代,长江水灾约18年1次;宋、元为6年1次;明、清4年1次;而1931年至1949年的18年间,仅江汉平原就有16年为洪灾所累。
长江水患以惊人的速度趋于频繁,这是有目共睹的了。
本世纪五十年代后,水利建设不可谓不重视,长江洪涝仍高达4年1次。长江流域面积广大,所在各有的水情灾情也有差别。五十年代四川发生水灾4次,七十年代为8次,八十年代每年1次,九十年代灾情更重。云南在1949年以前的650年间,平均16年一遇洪泛,1949年以后是3年发一次大水。湖北在1643至1948年的306年间,发生大水灾20次,而1950年以后的34年中就出现5次大洪灾。江西在1949年以前的800年中洪涝出现频率为36%,1949年以后至今为53%。
二十世纪就要结束,长江又流淌了100年,中华民族又维持了100年。这100年中国发生了巨变,中国人正以今天的物质富裕为骄傲,可是对于已经奔腾了亿万斯年的长江来说,却是伤痕累累灾难深重的100年,它所付出的代价———请记住这个代价最终是要由中国人来承受的———是长江以往流出的所有世纪的总和所无法比拟的。
这是残酷掠夺的100年。这是破坏惊人的100年。从本世纪五十年代开始,长江流域的人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长,迄今为止近4亿人的生存,以及近几年来为了发财、富裕的竭泽而渔,不择手段的建设性破坏,给出了这样一幅极不协调的、令人痛心疾首的画面:4亿人喝长江的水,用长江的水浇灌农田以期五谷丰登,长江两岸所有的工厂同样都离不开这一江之水,还有电站、航运等等。可是,4亿人都在污染长江:生活污水、工业废水、工业垃圾统统排进江中,同时不断地围湖造田,使长江的蓄泄功能大大降低。而长江上游涵养、护卫这一条母亲河的原始森林,几乎被砍伐一尽。日益严重的水土流失,使长江更浑更浊地艰难流动。长江已经不再美丽,长江已经失去耐心,江防堤坝的裂缝正在延伸到二十一世纪。
中国的老百姓———其中不少是纳税人———其实根本无法知道国家下拨的水利建设费,被挪用、侵吞了多少?
人民的眼睛能看见的,是护卫家园的长堤怎么总是千疮百孔?
长江生态环境的破坏,所导致的只能是:在暴雨之下洪水成灾的可能性绝对增加;当洪荒发生抗洪减灾的能力绝对降低。这一增一减,便把多少人推进了没顶之灾中。
1957年的调查统计表明,长江流域森林覆盖率为22%,水土流失面积36.38万平方公里。占流域总面积20.2%。经过30年的砍伐与垦殖,及开山挖矿,森林覆盖率下降为10%,而水土流失面积增加了一倍达73.94万平方公里,一说为56万平方公里。
长江上游作为长江生态完整集合的标志与象征的原始森林,是中国仅次于东北的第二大林区,它们大范围地庄严肃立、神圣静穆,以涵养长江源区和上游水土的伟大职责为使命,除开平静之外它们什么都不需要,为此它们隐匿于高山峡谷乃至深入无人区。但,这样的平静已经彻底粉碎在刀斧之下了。
地处长江、黄河上游、青藏高原东侧的川西滇西北原始森林,控制面积为65万平方公里,林中有以云杉、冷杉为主的数十米高的大木,并与多层植物形成复层异龄混交林,这是森林形态中最完美的一种。林下有很厚的活地植被及枯落物层,涵蓄水分的功能为1公顷保蓄1000立方米,同时还具有很高的生物多样性,大熊猫、滇金丝猴就生活在林中,优悠自在,其植物物种更是不可胜数。这样一大片堪称为国家民族巨大绿色瑰宝的原始森林,是为华夏大地长治久安、长江激流安澜顺服而存在的,并提供了无论什么科技和人力都无法达到的保障。从五十年代起,却在开发和建设的名义下被砍伐,遭到了破坏和毁灭。
从川西的马尔康、米亚罗林区开始,挥动巨斧,呼出“喊山倒”,再逐步扩大至整个这一大片原始森林区,可谓轰轰烈烈。上下高度一致,齐心合力都认为这片森林该伐,理由是国家建设需要资金、需要木材;原始老林已经枯朽,伐之取之顺理成章。回头看这一严重失误的时候,不是追究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历史责任问题,而是我们全民族的生态意识低下到如此程度的可悲可叹!森林一旦仅仅被当作财富来源时,它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砍木头换钱———这就是中国的林业。原始老林的木材朽腐率本来是自然规律,这一规律的出现要比森林生态学、大地伦理学等等早得多,就连一个护林员都知道的道理,竟然没有人据理力争!
拥有知识的人如果违背良心去迎合,或者保持沉默,看来都是犯罪。而听不到真知灼见的年代,也肯定是由愚昧坚固地统治着思想。
树龄在300年至400年的树木,称为老树,它的腐朽及枯而倒之,是森林代谢的一种方式,为小树苗、年轻的树腾出足够的林中空隙,然后出息成长,是为美好的复层异龄林。老树们心甘情愿的倒,正是为了让其下层的树木有出头之日,能在这块林地上繁衍生息永续占有。枯倒的老树在腐烂后增加了林地的肥力,会有苔藓、地衣生长其上,同样仍起着水土保持作用,其枯枝落叶还是林中某些野生小动物的栖身之所。
自己倒下的老树是森林中自我牺牲的典范,是森林生态系统的一个细节。但,如果施以刀爷将其砍倒就大不一样了,尤其是西南地区,大片的原始老树老林生长在陡峭的悬崖山坡上,它们对水土保持的功能、护卫长江的作用是一眼看去便了然于心的。当老树被连片砍伐时,林下植被和土壤已经被强烈的震动所损伤,脆弱的生态链受到破坏,土之不保,水何能安?肯定会同时发生的,还有山洪、崩溃、泥石流。闭上眼睛便可想见,森林毁坏以后,大地是怎样破碎,长江环境又是怎样恶化的了。
在五十年代开发伐木的热潮中,就连极少数专家提出的对山地森林开发规模和强度应有所控制、取择伐方式等意见,也被实际否定。原因是:开发成本要低,收效要快,择伐需另辟林道,等不及了,太麻烦了,大片大片地砍,一起轰隆隆倒地。于是大量人口、机械进入林区,大面积、大规模、无约束地砍伐原始森林开始了。
长江同时也开始了进入二十世纪后最为恶劣的厄运,又有谁能说在我们以原始林木换得一大笔财产后,中国从此便交上了好运呢?
破坏正未有穷期。本世纪六十年代开始的三线建设进一步扩大和加深了天然林区的破坏,这就是名震一时的金沙江林区开发会战。作为国家建设的重大行动,从全国各地调集人力物力财力,会战长江上、中游仅存的原始森林中,这一疯狂行为说明:五十年代的愚昧到六十年代变本加励了。
1998年长江大洪水的源区,恰恰是当年金沙江伐木会战处,大自然决不阴损,报复得明明白白。
我们再把视野扩大。四川一省在元朝时森林覆盖曾达50%。1949年为20%,八十年代只有12%,川西部有相当一部分县只有6%左右,四川森林采伐与更新的比例为11:1。水土流失面积由五十年代的9.46万平方公里,扩展至25万平方公里,增加1.6倍。八十年代河流含沙量与多年平均值相比,嘉陵江(武胜)增大6.8%,涪江、渠江、岷江和青衣江增加14—18%,雅砻江增加34%。八十年代金沙江支流横江含沙量高出五十年代38.5%,龙川江增加1.6倍,牛栏江增加34.6%。
目前通常的说法是长江流域每年流失土壤24亿吨,也有文章指出这是五十年代的统计数字,即使以此为据,也意味着流失区每年均失去3毫米表土。四川15度至20度坡耕地的年侵蚀模数为14100吨/平方公里,是相同坡度非耕地的3倍多。陕西汉中地区水保站测算,陕南坡耕地的年侵蚀模数一般达每平方公里4至5万吨,比林草地高出几十倍。陕西水土保持研究所1986年对留坝县一片坡度为28度的玉米地作典型调查,测得年侵蚀模数高达6.2万吨/平方公里。汉中五十年代至1980年的30年间,因水土流失废弃的耕地为333万亩。湖北麻城从1975年到1981年的6年中,岩石裸露面积由18万亩扩大到29万亩,以每年8%的速度迅速扩展。四川紫色丘陵区不少山坡的表土已被冲光,现在被侵蚀的是成土母质,年侵蚀深度高达3至5厘米。安岳县因水土流失导致砂岩裸露的面积,已占全县总面积的3%。
这些枯燥的数字及百分比,其实十分生动。四川在林木砍伐与更新为11:1的情况下,水土流失、耕地消缩的相应数据,简单而明了地告诉我们:长江发生大洪灾将不是一次而是多次,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子孙将不耕不种,就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
贵州省普定县,这处曾经是青山绿水之地,现在差不多可称之为裸石县了,石化面积正以每年8000亩的速度扩大,目前已占全县总面积的22%还多。湖南以山水风光闻名,它的岩石裸露也已达到3450平方公里。土地年复一年被侵蚀,坡耕地越种越薄,然后土尽石出,耕地不毛。长江流域9省10度以上的坡耕地面积约1.2亿亩,每年流失土壤9.2亿吨,相当于每年平均丧失8.5毫米厚的表土层。长江流域的上游和中游,山高、坡陡、地簿,土壤资源稀缺而人口密集。如果这种恶化的势头得不到控制,50年后,这1.2亿亩坡耕地将彻底失去农用价值,也就是说1.2亿亩坡耕地成了1.2亿亩石化地。靠这1.2亿亩坡耕地为生的农民,到时候吃什么呢?滚滚山洪、泥石流之下还能得到安居吗?
土壤本是可再生资源,在自然形态下,形成1厘米厚的土壤需要200年至400年。因为人类活动,当土层破坏的速度几百倍于成土速度之后,土壤便也成为不可再生的资源了。
失去土壤便意味着失去家园、失去生存的基本条件,失去土壤的活动又都源于人类掠夺行为。
1981年,湖北省郧西县有40个生产队的耕地流失殆尽而筹措移民。移到哪里呢?中国到处都是人头挤挤,况且是离乡背井?这时候,40个生产队的农民心里生出的,是多么浓重的乡情和悲哀!这还只是40个生产队,50年后失去了1.2亿亩坡耕地的浩浩荡荡的农民,又将移往何处?
长江流域坡耕地在水土流失过程中的跑水、跑土、跑肥,除了土层减薄之外,土地肥力下降,投入不断增多,产出不断减少。全流域每年在这恶性循环中损失的氮、磷、钾约2500万吨,相当于50个年产50万吨化肥厂的年产总量。为了增产也为了使越来越多的人有饭吃,便大量施用化肥,成本提高,农民负担加重,而土地则更加贫瘠。四川省南部县1959年的化肥费用为66万元,占生产费的5.4%;1979年为1180万元,占生产费的30.1%。湖南省每年流失有机质300万吨,氮、磷、钾200万吨,相当于化肥供应量的2.4倍。
贵州毕节地区,土壤砂砾化已经使大地满目疮痍了。毕节的耕地状况注定这里还会贫困下去。这里土层厚15厘米以下的耕地占总耕地面积的49.3%,松沙型耕地占20.2%,石砾含量高达3%以上的耕地占12.5%。
太薄的耕地,太多的人口,太大的期望结合起来,便是太重的压力和负担。这一块贫瘠的土地,怎么承受得了呢?
土地砂砾化还使蓄水能力降低,水的流失量必然增大。土也流走了,水也流走了。笔者在采写长江中上游防护林时得知:四川省每年从坡耕地中流失的水量达33.7亿立方米,相当于1980年各项工程可供水量的58%!中国林学会1981年在“长江流域水土保持考察纪要”中说,仅四川省因坡耕地水土流失每年减产的粮食为49亿公斤。以此推算,长江中上游坡耕地因水土流失每年减产的粮食达到190亿公斤!
以上所记还远远不是水土流失所造成的危害终端,泥沙淤积正在一年比一年严重地窒息长江流域的水库。
四川省五十年代初期有山塘68万口,总水量30亿立方米,至1980年减少蓄水53.3%。全省12342座水库,报废28%。大渡河下游的砻咀水电站12年淤积泥沙2.3亿立方米,占库容总量的2/3。乌江渡水电站总库容21.5亿立方米,已淤积2亿多立方米,相当于设计50年的泥沙淤积量。白龙江碧口水库建成蓄水于1978年,8年淤积1.15亿立方米,再过20年即可淤满。
不用怀疑水库设计者的初衷:为蓄水而建;同样不用怀疑长江流域诸多水库的结局:是泥沙淤积之所。
1982年为止,长江流域共建成大中小水库48522座,总库容1210亿立方米,每年都因泥沙淤积损失库容12.1亿立方米———相当于报废12座大型水库。长江中下游地区在1950年尚有天然湖泊面积25828平方公里(包括内湖),到1997年仅剩10473平方公里,减少了60%。也就是说中下游湖泊的蓄洪调节能力50年已经失去大半。目前这一消失的趋势仍在蔓延中。江汉平原湖群蓄水总量已由五十年代初的83亿立方米下降到不足50亿立方米。千湖之省的湖北在1950年时,面积超过0.5平方公里的湖泊为1066个,40年的水土流沙泥沙淤积围湖造田之后,只剩下300个,湖面锐减6000平方公里。洞庭湖每年淤积在湖内的泥沙达1.5亿吨。洞庭湖底丘岗起伏,普遍淤高1米至3米,有的达9.2米,湖面每年缩小54平方公里。仅洞庭湖、鄱阳湖、江汉平原湖群和云南高原湖泊,1950年以来因泥沙淤塞及围垦而丧失的淡水量达350亿立方米,为正在截江流筑高坝中的两座三峡水库的防洪库容。
长江干流河道也在不断淤积中,荆江河段已经成为“悬河”,汛期洪水全靠大堤挟持,洪水位高出两岸之下的田园数米至10多米。
40多年来,中国人为3600公里长江干堤,30000公里长江支堤,所流的汗可以成为长江的另一条支流,所流的血、所付出的生命代价更不知以何类比?扔进去的钱与物可以堆成高山。完成的土石方据不完全统计有40多亿立方米,却为什么仍然防不住长江洪水?
亲爱的朋友,让我们再一次回到长江源地区及其最上游,看那里的生态环境状况,能不能对我们的追问作出深入浅出的回答。
江源区位于西风盛行带,年平均气温低于零摄氏度,日最低气温低于零下40摄氏度。冻土层最厚的为150米,是地球上最大的低纬度冻土区。区内降水量由西北向东南递增,由年平均250毫米以下至500毫米上下不等,成为三个关联又有差别的气候区,即寒冷高原季风气候区、寒冷半干旱高原季风气候区、寒冷半湿润高原季风气候区。江源植被主要是高山草甸和高原沼泽,草甸植被以莎草、科蒿草为主,沼泽植被中藏北蒿草、花葶驴蒂草、西藏报春草占优。沱沱河地带主要是高山草原土,当曲河源为高山草甸土及大面积沼泽土类,楚玛尔河源区属高山荒漠土。
在空旷荒凉到时光似乎早已不再流动的源区,护林员告诉我:“你要留心冰川和雪线,最好写到书里。冰川雪线离开长江流域区内的人们很远很远,却是大江大河本身及源区环境状态的生命线。”冰川雪线既是历史时期地质运动气候变化的产物,又是气候变化的明显标志,在广大而神秘的长江源区,它们的位置移动,是对这一地区生命状态的说一不二的诠释。
唐古拉山格拉丹东地区的现代冰川其冰雪覆盖面积广大,唐古拉山东段,冰川分布稀疏,长度仅为1至3公里。众多冰川中,流出万里长江第一滴水的姜古迪如冰川,为最大者,长12.5公里。由同一冰雪源地下溢,呈马蹄形分南北两支下伸到海拔5400米和5450米的高度。
1986年拍摄的航片与1969年相比,姜古迪如冰川厚度减少,退缩明显,17年后退150多米。而岗加曲巴冰川,更是退缩了约500米。
与此呼应或可视之为一体的环境变化是,格拉丹东雪山的雪线不断上升,这种上升其实是在垂直高度上的后退,考察表明雪线已升到5880米。
冰川雪线冷峻地告诉我们:气候正在变干,气温正在变暖。
长江源区分布有大量类型独特的高原沼泽地,以及鞍形沼泽草丘。格拉丹东雪山地区东坡与北坡的大片沼泽,因失水而枯竭,草丘退化之后砂石出露,无奈地展现着荒漠化景观。此种景观在沱沱河及朵日曲河沿岸3至10公里间最为明显,并向丘陵低山扩大,形成荒漠地带。气候干旱化的另一种反映,是土壤的退化。1988年,中科院对西藏环境背景值的考察表明:西藏东部三江流域北段的褐土分布上线比七十年代提高了400米至500米,同时发现漂灰土已经消失,黑毡土和单毡土在退化之中。
高原湖泊正在缩小,或者消失。格拉丹东雪山的北部山坡前,有的湖泊已经沉积出露,有的已经堆满砾石。
近10年来,长江上游通天河、金沙江流域荒漠化的蔓延,使农耕地、牧草地锐减,并且在更短的距离上直接影响和威胁江河源区的环境。
曲麻莱县大片草场成为荒漠化土地,已经退化的天然草场土壤结实坚硬,出现斑秃裸地,开始风蚀沙化,面积达11000平方公里,占全县土地面积的26.44%。近几年沙化面积每年达2000亩以上,曲麻莱县城已经在风沙合围之中。越是这样的经济不发达地区,人口增长率反而越大,人口密度也在急速增加之中,从而不得不持续加大资源索取,其结果是千篇一律的适得其反:荒漠化肆虐,农耕地、牧草地锐减。
长江上游近10年来最突出的是:人口、资源与环境的矛盾。各地所取的方法是,向土地要粮,向山地要柴、要财,靠山吃山不养山,靠水吃水糟蹋水。毁林开荒,陡坡垦植,地表裸露,泥沙滚滚,已经是普通景象了。
金沙江流域水土流失最为严重,面积达13.5万平方公里,占长江上游流失面积的38.4%。
金沙江山地灾害以泥石流、滑坡、崩塌为主。与10年前相比,数量增多、规模加大、危害更重,主要分布在干旱河谷1858公里长的河段,面积达2640平方公里。金沙江泥石流沟有1000多条,其中仅沟谷型泥石流有450余条。著名的大型、特大型泥石流有:金东县白沙坡沟泥石流,沟内有极丰富的松散固体物质,补给源为取之不尽的白沙坡大崩塌,泥石流入江堆积形成著名的老君滩,长4公里,落差100米,成为金沙江通航不可逾越的障碍。会理县架车河泥石流,是一条特大规模的超级巨型极具活力的活动性泥石流,有专家认为当它再一次爆发时,很有可能堵塞江流。东川市小江泥石流已经写过,仅东川市附近就分布有20多条沟谷型泥石流,它们的名字是:蒋家沟、老干沟、大桥河、白泥沟等等。
金沙江,人们都知道这是一条产金子的江,挖金船曾经云集,淘金者数以万计,然而金沙江的灾难、病痛却少有人提及。金沙江两岸已经很难找到几棵像样的树。四川省金沙江流域三个州的林木生长量不过60万立方米,而采伐量却大于生长量的70%,再加上森林病虫害、火灾,哪还有森林哪会有树?
金沙江残酷而生动地告诉人们:人类给地球带来的多少灾难,均源于对森林的砍伐!当长江的上游不再有生机,为荒漠化逼迫,生态灾难便不再是一个或几个环节了,而是一切、所有、全部。水土流失不仅仅是水土流失,森林萧条是生物物种灭绝的前提和条件。从江源到金沙江、雅砻江沿岸被猎杀的动物的骨架,控诉的是人类的野蛮。
上游的生态破坏,必然会影响中下游;同样道理,干热河谷也正向着金沙江上游延伸……
金沙江中下游还分布有滑坡、崩塌800多处,体积大于100万立方米的大型滑坡近两处。其主要特征是规模巨大,其中70%的滑坡处于活动状态。普福滑坡因巨型而著名,向厚重玄武岩块沿凝灰岩层底部层面滑动,从海拔3150米先滑后崩到山下海拔1000米的沟底及普福河谷地,已经有过两次大滑动,估算体积为495×106平方米,成为长2.7公里、高179米的天然滑坡大坝,把普福河堵得严严实实。第二年雨季,石坝崩溃,大型泥石流形成。最近的观察表明,这个大滑坡后壁出现多道裂缝,有多种不稳定的迹象,跃跃欲滑,如再滑,那就不仅是普福河遭殃了,金沙江可能会又多一处“心肌梗死”。
长江本来是怎样的长江呢?在源区和上游,群山庄严地耸峙,高原宽阔地护卫,其上有雪山、冰川、森林和草甸、草原,出没各种野生动物,以高峻寒冷为界线,提醒着这流出之地的神圣、肃穆和宁静。
这独特的地理环境,原始的自然状态,已经被砍伐的斧子、偷猎的枪声彻底撕碎了。
长江现在是怎样的长江呢?在源区和上游,冰川雪线大踏步后退,高原草地荒漠化,明沙成堆地推进到了通天河、金沙江畔。大山之上林木伐尽光秃之后,岩剥石露斯文扫地,长江泥沙俱下,还要面对滑坡、崩塌、泥石流。
上游越穷越垦,越垦越穷。
下游越险越防,越防越险。长江的灾难又何止于此!
长江上游的工业污染原主要在攀枝花市以下。攀枝花矿务局矿区的矿井水、洗煤水、焦化废水,都在污染长江。还有数百家小煤窑、数十家小焦炉及洗煤厂,属乡镇企业,除了肆无忌惮的污染水与大气外,还在夜以继日地浪费资源。
长江的工业污染正在不断推向上游。中甸县虎跳峡镇近年建造的大型造纸厂,将要为长江制造巨大的污染灾难。沿江城镇的扩展旋风一般盲目的城市化运动,由此带来的大动土木及新的污染源,正使长江环境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人类不断地胡作非为,长江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忍受,实在忍受不了的一天便发难,夺回它的领地。
长江上游大约有5000个污染源,每分每秒都在向长江排放大量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并在岸边堆砌向江中倾倒各种固体垃圾。一个也许已非今天的统计说,每天流进长江的废水污水为5000多万吨,长江每年被强制接纳的废水已达200亿吨。还有一大笔难以统计的数字是乡镇企业的污染,作为地方财政的支柱和地方官员吃喝玩乐的“皮夹子”,它们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可是,谁来保护长江呢?即使仅仅从人的利益出发———那已经是相当自私的了———为了子孙后代,我们也应该面对这样的事实:长江已经是第二条黄河!以水土流失的面积论,长江已经远远超过了黄河。
长江清澈了亿万年,最后明明白白地毁于当代———尤其是近50年———也可以说我们这代人手里!
就水污染而言,长江正在走淮河的老路。以长江经流量之大,自净能力之强,“长江流域污染河长已占评价河长的31%”(《中国水利报》1997年1月30日)。那么,假如长江枯水呢?长江断流呢?自攀枝花而下,重庆、宜昌、武汉、南京、上海,从无间歇地向着长江倾泻的废水、污水,在长江干流形成了500多公里长的污染带,再加上各支流,及太湖、巢湖的严重污染,那么从今日之日益污浊、苟延残喘的长江看见明天的黑臭汹涌的长江,当不是杞人忧天了。
千秋功罪,江河为证。1998年长江大洪水之后,长江在未来岁月中可能会出现的生态灾变,环境状况,引起了中国乃至世界的关注。这一场大洪水对人类来说是灾难,对长江而言又何尝是幸事?长江是积劳成疾、积污成疾、积怨成疾、胸有块垒。长江在大洪水之后无异是大病一场,长江太需要呵护了,长江太需要体谅了。
我们只是在唱歌的时候才说,长江是母亲啊,余下的时间里便一律翻脸不认账,糟蹋母亲啊。为此,我们还将付出代价,惩罚还只是刚刚开始。
进入1999年之后,长江又出现了另一种极端水情:百年不遇的枯水,你不是诅咒洪魔吗?你不是还在说人定胜天吗?在三个多月漫长的枯水期中,荆江出现历史上最低水位,黄金水道经受着本世纪中最为严峻的枯水考验:覆舟之水不见了,载舟之水也没有了。
于是长江的不少江段,由航管部门在水底实施剧烈爆破,以炸药强行在浅水区疏通航道,无数的大船小船鸣着焦虑的船笛,等待放炮排浅。这是更加直截了当地把长江当作敌人的战争行为,对长江河床的损害是无法修复的永久性、气质性伤害,它再一次说明:人为了物质财富,今天已经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了。
1999年元月5日,武汉长江大桥水域航道水深仅3.2米,过往船只不得不改道。2月16日,中国农历春节大年初一,顺流而下的江申2号轮,因九江水浅而不得不抛锚停航,900名乘客枯坐一夜后换乘小船。
万里长江最为险要的荆江河段,从来都是险在大水决溢,1999年却出现了枯水之险。3月14日下午2时,创下了自1903年荆江有水文以来的最低水位:30.80米。沙市航道处管辖的198公里江段,从1998年12月起进入枯水期,7处水道出现严重浅情,水深仅2.9米。
长江航运怎么办?1998年夏季大水以来,沿江码头上待运的货物堆积如山。洪水退去后每天至少有10万吨货物通过荆江河段,拥挤而繁忙的水上运输,又遭遇到残酷的枯水浅情,黄金水道碧波万里顿时是别一种滋味了。沙市港上游江心有一沙洲高38米,人称“三八洲”,把长江水道分成南北二槽,北槽水深,以往船只都从北槽通过。大洪水时泥沙比往年更为大量淤积,北槽既浅又窄已不再具备通航条件,被关闭。又在南槽挖泥、爆破。辟出新航道。3月初,习惯于走北槽的两艘货轮顺江而下,直闯北槽,结果陷进泥沙中。3月5日,5星级东方皇帝号豪华游轮从武汉启航,前往重庆接一批美国游客,因水浅在沙市航段瓦口子水道处候水。4天后,刚离开瓦口子浅水区,不料太平口的水更为枯瘦,东方皇帝号搁浅。为使这个庞然大物能够赶往重庆,爆破队与挖泥船轮番作业,又炸又掘,3月16日,具备了通航条件,东方皇帝号的船长知道此种强行通过的危险,便下命令将所有豪华房间的铁门、床、窗、保险柜、电视机或拆或卸,减重100多吨。晚10时终于通过太平口。
可是,骄傲的东方皇帝号,已经是光秃秃的了。在那些美丽的附件、装饰被拆除后,如同被拔光了羽毛的一只大鸡。船员编顺口溜说:今年皇帝过太平,剥光衣服裸体行。
长江的老船工都会告诉你,一月晒滩,二月淹滩,三月四月不见滩。它说明长江在一年开始头4个月的涨涝规律,可是1999年的3月,长江仍然在晒滩。
枝江水道不仅浅区距离长,而且水下沙包众多,采取了各种调标及水底爆破等应急措施后,来自重庆的鸿发轮还是搁浅了。它的搁浅意味着航道的全部堵塞,过往船只均在远处等待,每一只船都满载着焦虑、急迫和怨恨。一条水路的不畅通所带来的混乱,广及社会深入人心。有清障船赶到,以钢索连接鸿发号,全力拖拉,鸿发号岿然不动,又有挖泥船火速驰援,把搁浅的泥沙挖出,鸿发号终于通过。等候的船队可以缓缓起航时,又发现因搁浅、拖拉而造成了航道上另有几处新的大沙包,便再实行爆破,19声大炮响过,江面上轰隆回响10分钟才复平静,水底下的沙包却依然没有炸平。再调航浚3号轮,实施又一轮放炮清障及水底疏挖,最后才将一条宽20米的预备槽打通。
从1998年12月初至今年3月,武汉航道局属下的两支爆破队,共用炸药80吨,实施爆破1600次。两艘从日本进口的挖泥船,共挖出100多万立方米的泥沙,才使荆江段没有断航。
泛滥、枯水,我们不知道长江还会发生些什么?对于长江的认识,仍然局限于为人而用的今天,无论什么样的专家学者都是片面的。
我们只能把伦理的范围扩展至大地,大地之上的一切,对长江负起伦理的责任,并在道德上谴责自己。然后才会有新的治河策,并且确立中华民族与长江关系的行为规范。
如果是这样,长江将依然美丽地奔流,恩泽我们的子孙后代。
李锐先生在1998年第11—12的《今日名流》撰文,谈1998年长江洪水时说:“我是1979年平反复职的,当年就卷入三峡上马的争论。1982年3月,我从电力部退下来,见到财政部的一个文件,尖锐批评水利部门乱用投资及一个水库工程问题严重等情况,于是我向中央写了一份《对水利工作的意见》万言书。
李锐指出了水利部门在防洪指导思想的如下问题:重工程措施,轻水土保持。“水土流失关系民族命运”决非危言耸听;重水库蓄洪,轻湖泊、洼地分洪、滞洪,轻堤防及河道整治。李锐认为“堤防与分洪,是古今中外行之有效的最主要的防洪办法(至今美国也是这样),相信二十一世纪后也必将如此”。重防洪、轻防涝。1954年长江大水的受灾面积中,“渍水内涝及先涝后洪约占80%”,“此种情况,即使建成三峡大库也是不能解决的。”就在李锐上万言书之前,1980年时水利部根据国务院要求,召开长江中下游五省一市座谈会,并上报了《关于长江中下游近十年防洪部署的报告》,制定了五项措施。培修巩固堤防,尽快做到干流防御水位比1954年实际最高水位略有提高,以扩大洪水泄量。沙市由44.67米提高到45米,湖口由21.68米提高到22.5米,南京为10.58米,上海为5.1米;落实分洪措施,安排超额洪水,要求荆江分洪区、洞庭湖区、洪湖区、武汉附近区、湖口附近区共分洪500亿立方米;停止围垦湖泊;整治河道,扩大泄洪能力;加强防讯。在10年内安排长江中下游防洪工程34项,需投资48亿元。
李锐告诉读者:“八十年代,水利部领导方面最关心之事仍在三峡上马(应为三峡工程“上马”,笔者注),上述《关于长江中下游近十年防洪部署的报告》所定措施,并未抓紧一一落实。因此,1990年7月,姚依林副总理在三峡工程论证汇报会结束时,特别讲到:“长江自1954年以来已有30多年没有发生全流域的大水,天有不测风云,要居安思危,早筹良策。当前要继续抓紧1980年平原防洪方案的各项工程和非工程措施的建设。”姚依林所说的平原防洪方案就是长江中下游近十年防洪部署。1990年时没有落实,10年已经过去,1998时仍没有落实,18年已经过去。假如“十年防洪部署”是言而有信的,1991年太湖洪水就不会把华东淹没得如此之惨;假如十年防洪部署因为工程浩大而拖到哪怕1997年完成,1998年的特大洪水便能减少不知多少损失!李锐说:“当时安排的荆江大堤、武汉市堤、无为大堤、同马大堤,以及其它堤防的加固加高、护岸培修,洪道整治等工程,至今尚未完成。1995年汛期,长江干堤曾发生险情2562处;1996年汛期,继续暴露堤身未达标及堤质诸多隐患。今年大水,又发生渗漏、管涌、塌坡、涵闸等几千处险情,甚至决口成灾,加强堤防并非大难事,这只能说,主其事者志不在此。”李锐所披露的这些事实告诉我们:在对待长江水患上,我们并非是无所作为的。1980年国务院召开的下游防洪会议,及十年防洪部署,可以说既有远见,又有扎实的措施。1980年的会议,本来完全有可能避免、减轻1991年、1998年的洪涝之灾。
李锐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可以修建高达百米的坚固大坝,一二十米高的堤防会有什么困难呢?三峡开工后,每年成百亿投资,前述“十年防洪部署”的48亿元投资,是国家拿不出来呢?还是不去使用?美国的密西西比河常发生大洪水,干流上没有修一个水库,而是靠堤防作为防洪的根本措施,遇大洪水时,没有听说过要动员多少人上堤抢险之事”。
关于长江防洪与长江及三峡工程,李锐一向是直言者,光明磊落地坚持自己的观点。他认为“三峡水库对长江中下游防洪的作用是有限的,它只能控制四川来水,减轻荆江大堤所受威胁,对武汉不起什么作用,如1954年型洪水所受淹没损失,只能减轻5%左右”。“三峡水库形成后,按175米水位,能控制的洪水量也不过100—200亿立方米(这个数目相当于中下游堤防加高一米后,河道下泄的流量)。何况175米方案遗留问题极多,主要是泥沙淤积对重庆的影响,因此许多专家建议水位控制在160米。”在1997年中共中央召开的“十五大”上,李锐书面发言的结尾是:
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的治水究竟做了哪些好事?哪些蠢事?哪些坏事?有关系统应该总结治水的经验教训。三峡工程要接受三门峡教训,水库形成后,可能出现哪些严重问题?怎样防范?
长江肯定要流进二十一世纪。但,谁也不敢肯定长江还是二十一世纪的黄金航道,同样谁也不敢肯定长江在未来岁月里,还会发生什么样的灾难?
长江的清澈、美丽已经飘逝而去。有尖利的枪声传来,藏羚羊和雪豹正在被偷猎者屠杀,长江源区天天在流血……
我泪流满面,假如没有水,哪有我眼泪的点点滴滴呢?但,也有可能人类流出的最后一滴眼泪,便是人类的最后一滴水。
绿色中国梦
当世界行将进入二十一世纪,人们对此有着种种预测,就中华民族而言,一个刻不容缓的选择是:我们到底要荒漠中国呢?还是要一个绿色中国?
荒漠化的态势是如此逼人:中国西部风沙线正以每年2460平方公里的速度推进,全国沙漠与荒化土地总面积已达153.3万平方公里,占国土总面积的15.9%,超过全国耕地面积的总和;我国水土流失面积达367万平方公里,占国土面积的38.2%,两项相加为54.1%。中国每年流失的土壤至少在50亿吨以上,相当于耕作层为33厘米厚的耕地1750万亩。一项不完全的统计说,50年来因为水土流失我们已失去的耕地为4000多万亩,损失的水库、山塘的库容达200多亿立方米。
在越来越少的土地上,怎样养活越来越多的人口?如是观之,中国日益严重的水土流失,关乎子孙与未来的命运,是一件真正的头等大事。所有的空谈都不会使中华民族在没有立足之地后生出光荣和梦想。中国国土面积不足世界的1/4,人口则超过了全球总数的1/5,中国拥有的淡水和耕地均为世界总量的7%,森林为3%,石油为2%。再以人均数计算,耕地是世界人均数的0.323,森林为0.143,草原为0.323,人均矿产资料居世界第80位。数字并非总是干巴巴的,数字与国情和一个民族的生存命运相联系时,便有声有色有情有意,炽热如火锋利似剑,我们能不为之心动心颤,而禁不住登高一呼吗?中国的荒漠化正逼近北京,对于我们的首都来说,沙临城下绝非夸张,与北京延庆,昌平相邻的怀来、涿鹿两县,是中国西部风沙进京的主要通道,这个通道已经敞开,怀来县官厅水库南岸近100平方公里范围内明沙流动沙丘蜿蜒,是荒漠化的“先头部队”,离开北京市中心的距离为70公里!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当中国社会的奢靡浮华愈演愈烈,为着物质的占有精神的绿地不断沦丧时,另外一则数据也是可圈可点的:中国国土面积为美国的1.0253倍,人口是美国的4.5倍,若中国人也达到美国人的年消耗水平,那么中国已探明的原油储量在2年内耗尽、森林在4年内砍光、铁矿石可维持32年、煤炭可使用85年(《中国减灾报》1996年7月2日3版)。以后呢?以后没有了,以后不活了。显然,中国人为了活下去就得有中国人自己的精神与活法。
从若干侧面来看,中国人的活法又是如此悬殊、如此矛盾。
每一天,仅仅在北京,英文《中国日报》的消息说:各家大宾馆、大酒店里豪饮海吃的人吃剩下来的倒掉的美酒佳肴达12吨之多。中国一年公款吃喝的数字在10年前便是近千亿,而同时我们还有几千万农民不得温饱,还有大量的下岗失业者在不断壮大城市贫民的队伍。我们很富,我们又很穷,有时候很像是一个奢华的大国,但归根结底我们是一个浪费大国、人口大国、水土流失的大国。
中国人口分布之众、密度之高,莫过于长江流域。世界上没有一条大江巨川养育了近4亿人口的,在这一方面,长江甚至超过了亚马逊河、尼罗河、密西西比河的总和。可是这三条大河的径流量是长江的5倍,流域面积为长江的2倍。长江流域目前的平均人口密度约220人/平方公里,人均占有耕地不足0.9亩,为全国平均水平的3/5,是世界人均数的1/5。
这就是长江,这就是忍辱负重、力不从心的长江!更何况这一点点耕地还在每分每秒的流失之中、污染之中、占用之中。按照每年24亿吨的流失量,300年后整个长江流域的耕地都将飘逝而去!
治水即治国,治水方略就是治国方略,爱我山河就是爱我中国,从这样一个爱国主义的高度出发,关于治水方略的调整和更新已经时不我待了。那么,从长江流域整体生态环境的视角考虑,为了走出人口与环境的双重危机,对于长江来说最紧迫的需要是什么呢?是另外一个三峡工程———长江绿色工程!这是能使长江长治久安有可持流水的伟大绿色工程。
没有了可持续流水,哪有可持续发展?哪有可持续未来!
“长江流域的原始植被已经丧失了85%,曾经吸纳雨季大量雨水的森林大半已不复存在”(《北京青年报》1998年8月21日)。长江绿色工程的战略思想之根本便是:治水的关键在治山,治山的根本是种树。森林大片被伐,水土大量流失,泥沙淤积使长江干流河床每10年就要抬高1米。洞庭湖、鄱阳湖在一天比一天缩小,长江中下游现存的湖泊水面均在缩减之中。大量的灿若群星的小湖已经消失,它们曾经是大地的珍珠项练,现在已经永远黯淡无光。长江流域所有水库的状况说明:治理长江水患,仅仅靠加高堤防修筑水库是此路不通的。从根本上解决水土流失问题,我们就得沿着水土流失的轨迹上溯,根子明明白白在山上,在那些起伏连绵没有树木植被保护的光山秃岭上。
1998年夏天,一方面是洪水滔天,另一方面是伐木不息。1998年8月19日新华社消息说:长江上游仅剩的原始森林,仍在遭受数千把斧头和电锯的砍伐。雅砻江仅沿江森工企业今年就至少砍伐了30万立方米的木材,相当于砍光5万亩原始森林,而流域中的县、乡伐木企业的伐木量更大。
早有人发出警告了:再砍下去洪水滔天,殊不知洪水滔天时,我们还在砍!
江河咆哮对人言:人啊,你怎能教我不泛滥?
长江绿色工程所依据的是大自然的规律,森林无可替代的水文效应。森林是绿色天然水库,能吞能吐,吞吐适时,能泄能蓄,泄蓄得当,1亩有林地比1亩无林地多蓄水20吨;森林可削减洪峰70—95%,并滞后洪水;在连续降雨过程中,林地可吸收70至270毫米的水,每小时下渗水200毫米时,据中科院西北水保所测定:不同植被的每亩地冲刷土壤的公斤数量:林地4公斤、草地6.2公斤、耕地38公斤、农闲荒地450公斤。林地所在的流域,较之无林少林地带增加河川径流量21%至32%。一个国家的森林郁比度在0.6以上,森林覆盖率达到30%,且分布均匀,这一片土地便风调雨顺空气清新,其上的河流安澜而清澈。河流边上的人们辛勤劳作,但断无缺水之虞,能诗意地居住,有稳固的家园。
1万亩森林的蓄水能力,相当于一个蓄水量100万立方米的水库。
森林以根的方式存在,并作为陆上生态系统的中枢,维系着大地的完整集合。从这个意义上说,森林之根便是大地之根,也是一切生命的生存之根。
森林以及各种植物的根,根系在地下游走固定植株,并使地球的土石圈处在一个活生生的错综复杂的网络之中,从而互相连接互通声气。大地的完整性不仅在大地之上,而且在大地之下;大地之上为美妙的显现,大地之下是神奇的蛰伏。
呵护森林就是严守我们的根,种植森林就是留下我们的根;有了森林我们几乎就有一切了,失去森林我们很快就会失去一切。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治淮治黄,从国计民生着想,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投入水利建设,可谓其功厥伟。修大小水库8万余座,筑堤防20多万公里,旧中国洪水肆虐民不聊生的局面得以改变。中国人民能在艰难困苦中走到今天,来之不易。
可是为什么治水不断,洪荒频率反而加快了呢?其原因是重治水,轻治山,治水还没有治到根本上,同时又长期忽略了山的庄严崇高,并且在大量砍伐森林之后,使活着的生机勃勃绿波重叠的山,成为泥石流动的死去的山。
为了治水,仅在建国之初的三年经济恢复时期,全国共2000万人直接参加了水利建设,完成的土方量为17亿立方米,相当于挖掘323条苏伊士运河!
三门峡水库于1957年4月动工,1960年9月建成,第二年上游泥沙就开始淤积成灾。1962年3月,潼关河床淤高4.6米,渭水河口形成拦门沙,渭水航远被窒息。到1966年,库内淤积的泥沙已达34亿立方米,为总库容的44.4%。三门峡水坝成为死坝,不得不在坝底炸出几个隧道大孔,冲刷泥沙。由于泥沙淤积,上游河水连年泛滥成灾,1972年水库回水末端伸向上游临潼,流沙距古城西安仅13.6公里。
1957年的三门峡工程,有关部门曾经开了17天的会,会上只有清华大学水利工程系教授明确提出反对意见,随后水利工程讨论会变成批判会,黄万里成为右派。三门峡水库的灾难却全部由黄先生不幸而言中。
1998年夏天长江洪水后,已退休10年身患癌症做过两次手术的黄万里先生,决定重上讲坛,为研究生讲授黄河、长江的治理。黄先生是黄炎培之子,父子二人对中国水利情有独钟,黄炎培于1917年创办了中国第一所水利学校———河海工程水利学校。
“在三峡筑坝前,黄教授曾三次上书中央提出不同意见。如今的三峡工程,木已初成舟形,黄教授希望改变设计,使四川盆地不受灾害,而已成工程尽量发挥其最大可能的作用。他建议将坝高降低,以不淹没万县为度。另加隧洞或排水道,使砾卵石、泥沙畅通出库,并恢复郝穴等出口,将沙石也输往江北洼地,抬高两岸田地,并确保武汉的安全”(《北京观察》1998年第2期)。
黄万里先生是真理有时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实证。黄先生还一再重复着一个科学原理:“水流必按趋向挟带一定泥沙”。
江河之水至清无沙,这是梦想而且不正常。我们能够应该做的,是尽量减少人为的水土流失,使之实现综合治理,包括:合理的土地利用规划,林草生物长效措施,水保工程,水利及相应的政策、法规。
我国国情的重要一点是山地多,占国土面积60%,森林少。日本、欧洲和北美洲国家根治水患的共同特点,便是治山。日本人口密度大,山地占85%,治水之本在于治山的指导思想写进了《森林法》。1991年前的18年中,日本对林业治山拨款增加4.4倍,从1949年到1956年,日本森林面积增加到2526万公顷,森林覆盖率达到68%,全国没有荒山,到处绿浪涌动。日本学者测算认为,日本森林防止水土流失量为57亿吨,贮水2300亿吨,生态效益总价值为12.8万亿日元。1964年东京严重干旱,周围的森林每天为河流补给清水30万吨。
美国曾经是大量砍伐森林的国家,并导致了各种自然灾难。在本世纪六十年代以前主要以水库工程防洪,后来为水利工程与生物措施相结合。政府给农民发津贴鼓励他们做水保工作,同时成立水保兵团。
欧洲文艺复兴以后的滥伐森林,把欧洲推到了灾难的边缘,后来整个欧洲各国动员起来,为欧洲的森林而奋斗。1884年,奥地利制订了世界上第一部《荒溪流域治理法》。奥地利的护林工作人员曾经告诉笔者,“我们从来不在森林里数数,当数数时这一块林地也就差不多完蛋了。”中国的森林覆盖率只有13.9%,这一数字给出了处于地球纬度基本相当的中国和别的国家相比较,为什么水患格外严重的答案。专家认为,日本也在季风区内,降雨量相当大,但日本国的森林覆盖率远远高于中国,植被条件相当好。不像中国江河上游水土流失如此严重,以致淤塞河道,逢雨即涝,无雨便旱。季风气候,大气环流非人力可以控制,灾害大小却千真万确地与森林植被有关。人可以保护森林还可以植树造林,也能更轻而易举地毁灭森林,因此我们说人类行为与环境状况是密切相关的。加祸在人,减灾在人,毁灭在人,自救在人。
中国贫困人口主要在山区,长江中上游地区的贫困县占全国贫困县的54%。江河又源于大山,毁林种地之后山是荒山,荒山肯定是穷山,穷山能够养活穷人就不错了,山穷是本因,人穷是恶果。
1949年至1980年,中国的优质森林被砍去1/4,后来11年间又砍去成熟林的1/3,到1998年禁伐时,过成熟林实际上已经砍得差不多了。而所有的这些森林的1/3,又都处在江河源头。据专家测算,中国现有森林的环境价值为7.5万亿元。伐之成木的木材价值仅为2.5万亿元。可是中国国土如此之大,在这一点森林生态效益远远不足的情况下,长期以来我们把76%的森林划为用材林去砍,防护林只占14%,一直砍到绝大多数林业局无木可伐!
中国林业危机,既有资源的也有投入太少的因素。1952年至1990年的39年中,为造林营林国家共投入255.4亿元,占同期国家财政总支出的0.68%,而同期水利占3.79%。同期提供木材34亿立方米,按每立方米100元计,共3400亿元,投取之比为1:19。
投入如此之少,索取如此之狠,只能说这是残酷掠夺,同时又是一个民族毁坏生存环境的自杀行为。
被联合国称为世界生态工程之最的三北防护林体系工程,因为资金紧缺面临着无以为继的危险。历时18年的风沙线艰苦植树造林的一、二期工程中,国家资金到位的不足计划下拨的1/2,每亩造林补助仅3.73元,为种苗费的1/10。如今病虫害严重、管理远远跟不上。
笔者从西部风沙线转而踏访长江中上游防护林时,建设者的困境与三北防护林相似。生态林建设每亩投入不足10元,少的仅3至5元,造林后的管护费未纳入各级财政经常性预算,粗放管理之下,或者有种无管,那将是前功尽弃了。
森林与水的关系,在长江两岸到处都有实证,那是真正权威的发言。
湖北罗田县廖家坳乡和三里畈察长元冲村,在1991年5月水灾期间,同在500毫米雨量线上,后果却截然不同:前者灾情惨重,后者丰产丰收。寥家坳乡森林覆盖率为25%,全乡16个村,受重灾的12个村,占全乡总人口的64.8%,冲毁河堤198处,成片农田被毁,洪水过后的积沙厚达1至1.5米,4338亩农田绝收,占植种面积的36.7%。
长元冲村也曾屡受洪涝与干旱之害,就在1969年还被山洪泥石流冲毁了农田300亩。从此下决心治山植树,坚持不懈,由村到户,由户及人,既抓种植又抓管护,森林覆盖率达63%,郁郁葱葱的松栎混交林,使荒山变成青山,穷山变成富山。1991年大水冲垮了一处田埂压坏10亩农田,全村土地、人口、牲畜均安然无恙,粮食亩产由1100斤上升为1150斤。
湖北崇阳县桂花泉镇地处方山与横山之间,有15个村,12300多人口。居住在方山的有5村6000多人,山上森林覆盖率达80%。横山是荒山,森林覆盖率不足60%。1991年5月21日至23日,桂花泉镇降雨量达400毫米,山洪奔腾而下,冲毁横山下10个村101间房屋,3600亩稻田,4公里机耕道,方山脚下5个村安逸如旧,炊烟袅袅。森林对于人类的关爱真是无微不至的,崇阳至赵李桥公路从方山与横山间穿过,靠近横山一侧的被冲毁4公里多。而靠近方山一侧的却完好如初。
江汉平原仙桃市蒌河镇张马垸围堤,周长6000米,垸内有2000多农户,9000多亩农田。围堤新栽杨树1000米长,其余都是栽有多年的树木,只有30多米的堤段光头没有植树。1991年水灾。有树的堤段均未出现险情,没有栽树的那30米堤岸发生堤崩溃口。
有林堤安,无树堤危。
四川甘洛县大桥乡利达子依沟,是大渡河水系中一条古老的泥石流沟。1992年7月9日晚12时前后,利达子依沟中上游骤降暴雨,大规模泥石流出现,沟口输出固体物质20多万立方米,冲毁利达子依沟大桥,直向大渡河倾泻而去,并冲往彼岸,将宽约120米、流量为5000立方米/秒的大渡河堵断。形成了直径4到7米,体积100至300立方米的巨大险滩,迫使大渡河水位上涨10米多,┧长达10公里!正当此时,由渡口市格里坪开往成都的442次客车恰好到达大桥,与罕见的泥石流相遇,造成铁路史上少有的突发灾难事故。
是次泥石流除了地质原因外,主要是山上植被破坏所致。1966年以前,山不露石,树木丰盛,沟沟坎坎,相安无事。1957年涨水垮山,冲走两头牛;1968年水更大,毁坏几亩地。1966年以后的乱砍滥伐使3000多亩密林成为残次疏林,部分地区已是荒山秃岭。利达子依沟两侧本来长有香樟树,树木砍伐一尽后再挖香樟根,山体不仅无遮无掩而且遍体鳞伤,那灾难难道还不是砍出来挖出来的吗?
相距不远处另有一沟名担洛窝沟,树木葱茏,也没有挖掘香樟树根者,沟床稳定,四季淌水,已经多年没有发生泥石流了。
四川巴中县五十年代初的森林覆盖率在30%以上,1959年下降到16.4%,巴河七里沱水文站测定巴河在六十年代的输沙量年平均455.3万吨,比五十年代增加6倍。巴中县的土地眼看就要流失一空了。从此开始植树造林、封山育林,1975年森林覆盖率升至22.58%,巴河的输沙量比六十年代随之减少39.27%。
长江绿色工程的可行性及其保持水土、减少流失的生态效益,实际上已经由长江中上游防护林得到了证实,做出了榜样,人类为着自己的破坏而修复生存环境的努力,是大地所喜乐的,而且大有可为。
地处嘉陵江流域的四川盐亭县,古时以森林茂密巨木参天闻名,杜甫写有“马首见盐亭,高山拥县青,云溪花淡淡,春廓水泠泠”之句。直到五十年代,仍然青山绿水,森林覆盖率达28%。1958年开始大肆砍伐,砍光了东山又砍秃了西山,到1976年森林覆盖率仅为3.4%,山上不见树木只见风沙,农民没有柴烧,种了红薯煮不熟。鸟儿没有树枝做窝,只好在光石头上下卵,一阵风过沙飞蛋打,那些找自己亲生卵的鸟呜呜地鸣叫,从此远飞它乡。干旱、大风、洪涝把一个原先山青水秀之县,折磨成了粮食亩产只有216斤的穷困县。
盐亭县下决心治山造林,始于1983年。1989年又列为长江中上游防护林建设一期工程重点县。从选种到挖坑均有技术指标,县里的所有干部全部下乡蹲点包干,和农民同吃同住同挖坑,到1994年,全县绿化率达99.61%,森林覆盖率为54.64%。目光所及都是绿,山上山下空气湿润而清新,盐亭人以10多年的辛勤汗水,扎扎实实的劳动,大体恢复了生态平衡,创造了可以生存、可以安居、可以持续的一个家园环境。
1994年7月的水土测量表明:盐亭县水土流失面积减少88.6%,表土流失减少98%,塘、库、堰增加蓄水561.6万立方米,滑坡垮塌减少98%,年平均最高气温降低1.7℃,最低气温上升0.6℃,相对湿度提高5.4%,风速降低90%,土壤含水量增加20%。地下水每平方公里增加10万至16万立方米。灌木增加20种,草木类增加12种,鸟类增加72种,兽类增加15种。
有枯泉再发。仅林山乡就涌现新泉130处!
亲爱的朋友,在盐亭你已经看见了:只要荒山变绿,大地之上便开始了新的集合,有水,有鸟,有兽,有和风细雨,有诗情画意,盐亭人有福了!
作为长江绿色工程序曲的长江中上游防护林,自1989年以来成就斐然,这一计划需30至40年的时间,现在刚刚过去10年,到2000年增加森林面积700万公顷,工程也跨长江中上游地区9个省,治理范围包括154个重点县。一期工程的任务是“在保护好现在植被的基础上,用10年左右的时间,建设起以防护林为主体,防护林、用材林、经济林、薪炭林和特用林科学布局,森林生态效益,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相统一的新的森林资源群体”(《人民日报》1990年5月12日海外版,高德占答记者问)。工程全部结束后,长江中上游将增加2000万亩森林面积。
长江中上游的造林与毁林在同时进行着。尤其是上游地区的原始森林,国家要木头,地方吃的是“木头财政”,还有偷砍乱伐,常常是几把斧头砍树。仅四川一省,到1996年为止的统计说,该省已经在国有天然林中采伐木材1.2亿立方米,毁灭性地消耗有林地648万亩,蓄积2.1亿立方米。长江上游地区荒山荒地四处皆是,在长江中上游防护林一期工程全力植树之后,该区宜林荒山面积仍为1.24亿亩。
1998年8月5日,国务院发出紧急通知:保护森林资源,制止毁林开垦和乱占林地。明确而又坚定地宣布:“立即停止一切毁林开垦行为”,“冻结各项建设工程征占用林地一年”,“要把林地放在与耕地同等重要的位置,高度重视林地保护工作”,“抢救和保护森林资源”。
国务院通知的开头就说:“我国森林资源严重短缺。加强森林资源保护管理,加强后备森林资源的培育,是各级政府的一项重要而紧迫的任务,也是一项长期的战略任务。但是,近几年来,一些地方以各种名义毁林开垦或乱占滥用林地搞开发区、房地产和其他工程建设等,对林地化整为零,少批多占,不批也占,占而不补,造成林地的大量流失和森林的严重破坏。这种势头如不遏制,有的地方将陷入越穷越垦、越垦越穷的恶性循环,有的将从根本上失去森林资源再生的可能,有的甚至因森林植被破坏,生态环境恶化,而丧失基本的生存条件。”作出这样一个决策,尽管晚了,毕竟有了,它所具有的里程碑式的意义,对中国和世界都是前所未有的。美国《时代》周刊在题为《1998年环境领域十大事件》的文章中,“中国停止砍伐森林”名列第三。
中国森林资源的严重短缺,以及长期大规模砍伐的历史所造成的后果,需要我们以新的思维方式,开拓林业之路。如果从此能醒悟到舍弃生存求发展的伐木之路是行不通的,没有比在中华大地上留下更多更茂密的森林更重要的了,而把创造一个绿色中国作为共同的光荣和梦想,并为之努力奋斗的话,四川盐亭的榜样告诉我们:以10年到20年的时间,倾国家之力,集民族智慧,使中国的森林覆盖率上升到50%,是完全可能的。
这就要求我们首先从一切为了经济增长的浮躁中冷静下来,还要弄明白所谓生态危机,就是土地、家园和一个民族的生存基础的危机,而这个生存基础无论古今中外,都离不开森林的守望。正如国务院在1998年洪水滔天时发出的通知所言:“决不能以破坏森林资源、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来换取短期的经济增长,决不能干那些急功近利而损害全局、贻误将来的事情”。
要让每一个中国人都懂得:我们今天所享受的一切,都是借用子孙后代的。我们砍光挖光吃光用光了,中华民族的后代何以立足?怎样生存?
长江中上游防护林建设作为长江绿色工程的蓝本之一,已经走出了可贵的一步。但也有专家指出:它的覆盖面还远远不够,已经列入工程建设的县,只占三峡和长江上游总县数的46%,因为经济的亏缺,已造的林子质量不一,有的防护效能很低,而更让人忧虑的是种树之后的管理及养护。这里要特别提到三峡库区环境治理的紧迫和严峻。三峡库区共淹没耕地35.7万亩,库区有荒山2782万亩,其中可以改造为耕地的至少30万亩。改造的前提是种草种树涵养水土,但急功近利之下陡坡垦殖形势加剧。川西高原也是不容再忽视了。由于过度放牧,400万公顷的草甸已经有22.3万公顷荒漠化,目前还在以每年2000公顷的速度增加。
长江绿色工程要深入长江源区———亦即江河源区———青海省青南高原。这是长江、黄河的发源地,又是青海省最严重的土壤侵蚀区,侵蚀面积为10.6万平方公里,长江河源区总面积的41%,是青海省侵蚀土地面积的31.7%。其中黄河源区水土流失面积4.86万平方公里,长江源区水土流失面积3.22万平方公里。长江、黄河在青海境内平均输沙量分别为1303吨和8814吨。
江河源区植被覆盖率逐年减少,水土流失与日俱增,大风和雨水冲击下,表土被毁,加上过量放牧,使优质牧草的根茎部严重受创,高度、盖度及生产速度明显下降。
近几年来,数以万计的采金、采药和偷猎者进入江河源区。仅八十年代因采金毁草原的面积达3.3万平方公里。
青海的鼠害已经猖獗之极。1996年的统计说,全省发生鼠害面积797万公顷,占可利用草场面积的1/3,鼠洞密度最高的达每公顷1334个,平均为每公顷412.2个。
青海千疮百孔,青海荒凉神秘。
我们千万要记住:水土流失与荒漠化,在江河源区已经开始了。
青海干旱、缺氧、海拔高、气候寒冷、阳光充沛而紫外线强烈。全省植被覆盖率仅为2.59%,多年平均气温为5.6℃至8.6℃,年降水量285毫米,蒸发量1646毫米。喜玛拉雅造山运动形成了青海严酷的自然环境,同时也改变了全球的大气环流,使长江流域成为世界同纬度带上少有的亚热带温润区。如果没有青藏高原,中国的荒漠化将会向东部地区更加迅猛地扩展,而青藏高原自身水土流失,荒漠化形势的日趋严重,也必将给中国东部地区带来更多的生态灾难。
繁荣不仅需要资源,而且需要拱卫,如果拱卫之地如青藏高原,江河源区的环境继续恶化,黄沙就会埋压所有的东部家园。
青海的江河源区还是生物多样性的特殊地带,玉树隆宝自然保护区是黑颈鹤的故乡,青海湖是164种10多万只候鸟的栖息地,可可西里则是藏羚羊、野牦牛、野骆驼的出没之地。江河源区还有地球上已经不可多得的野生植物3000余种。
在那些生存条件极为恶劣的、被称为“无人区”的苍茫高原上,却又是生物多样性的展现地,巨大而宝贵的天然基因库。这些人类至珍的生命资源,现在正成为胆大妄为的偷猎、偷挖者的滚滚财源。
索南达杰就牺牲在这片土地上。
索南达杰牺牲之后,可可西里有了第一个民间环保组织的简陋的自然保护站。
江河源区是江河的流出之初。长江、黄河自本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从流出之初便是险象环生的了。长江流经青海境内河段的径流量不断减少,而泥沙大量增多。
黄河上游连续7年出现枯水期,鄂陵湖与扎陵湖水位下降1米左右,1996年两湖之间出现断流。1997年第一季度黄河上游水量降至历史最低点,源头首次出现断流。
长江、黄河从源头开始,便一路上向我们发生警报了。
长江绿色工程,或者说江河绿色工程,中国绿色工程所面临的最巨大的困难,就是权钱交易之下的贪污腐败,就是不再居安思危的麻木心态。城市里,一些官员正在忙着开会,忙着吃喝,一说种树就没有钱,吃喝的钱又是哪里来的呢?
山里的农民告诉我: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干部。官清之日,山绿之时。
把那些官员的嘴管住了,不是这样大肆公款吃喝,仅此一项我们就可以种多少树?况且还有已知和未知的巨额的贪污、受贿!
亲爱的朋友,让我们回到本章开头的发问:我们到底要一个荒漠中国呢?还是要一个绿色中国?
我们不仅要追问别人,更重要的是追问自己,在这关乎中华民族生存基础、国土安危的历史性时刻,每一个人都应该挺身而出,成为绿色行动的志愿者。地无分东西,人不论贫富,我们期待着召唤,准备着奉献!
绿色中国便是少年中国。
绿色中国便是风清月朗的中国。绿色中国便是大地完整的中国。让我们告诉即将过去的二十世纪:中华民族有一个梦想:绿色中国之梦。
〔责任编辑杨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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