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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梦

时间:2023/11/9 作者: 通俗小说报 热度: 14975
陈力娇

  1

  那天我妈来找我。

  我妈是趴在前堂那块最亮的玻璃窗前叫我。那天外面阳光很灿烂,我妈穿着一身黑,黄脸,白牙,牙有点大,趴在玻璃窗上挡黑了一大面,仿佛一片黑云压了下来。猛抬头,没有看清时吓一跳,觉得有点像鬼。

  我妈向我招手,示意我出去,我看了王三脸一眼,王三脸这会儿也正向我妈那望,她觉察出我目光瞥向她,就向我妈那个方向瞪了一眼,把脸扭向一边。我知道王三脸在生我的气,一小时前,她命令我擦那块玻璃窗,那玻璃窗本来很亮,她还让擦,再擦也无非是供她欣赏外面的行人。窗外横躺着一段规矩的马路,路两旁有树,树下有行人,王三脸寂寞的时候总是要发神经冲向外面,拽两个行人进屋,千年谷子万年糠,嘻嘻哈哈一阵,然后那些人拍拍王三脸胖乎乎的脸和肉鼓鼓的屁股。一抹嘴巴走了。

  菜是白送的,却谁也不敢说,她是前堂组长,说了算,她既然做了就会有一百条理由等着你,你说了也白说,她还会骂你一辈子。

  前堂总共5个服务员,都要听她的,两个比她大的服务员也要听她的,她有一手绝活儿,不听她的她就到领导那叨咕你,叨咕谁谁吃不消,奖金就无情无义地溜走了。

  王三脸让我擦玻璃,口气很硬。就像我是她雇来专擦玻璃的一样。前堂服务员我最小,别人都叫我毛丫,说我脸上的茸毛还没褪净,王三脸叫我却只叫丫,省略一个毛字,故此支使起我就像踢个球,随随便便。她明明知道我刚干这行,胳膊又短,不适宜跑堂头,却偏偏让我跑。

  跑堂头一次一个胳膊要挎十多盘菜,我仅能挎七盘,多了就会洒,洒出去的汤汁烫了皮肤就会把一胳膊菜全扔了。有一次就是这样,我打碎了七个盘子,扣掉了七个菜,王三脸气得拽着我的胳膊一溜小跑告到经理部。

  王三脸对经理说:没看见这样的,我第一年上班就能挎20块盘子。

  我反驳说:你好,你有用,有用你干了二十年,到现在不还挎20块盘子。

  王三脸听了我的话一愣,经理也愣了一下。等经理明白过来,忍不住哈哈大笑,胡茬一抖一抖,王三脸却气紫了脸,代手(抹布)往经理办公桌上一摔:我不干了,交给这小黄毛丫头好了。说完踉踉跄跄奔往王哥的锅炉房,声称三天不出门。

  还是经理大家风度,三进锅炉房把她请出来。从此王三脸对我没好过,并且一天不如一天,但是我不怕,蝶凤会帮我。蝶凤常常趁经理在前堂巡行时把大勺叫得丁丁当当山响,弄得王三脸不得不一边小跑一边喊:“走!”

  “走”就是来了或听到了的意思,叫勺就是用勺子敲锅,等于大喊服务员端菜。勺叫得紧就是告诉你,师傅不耐烦了,或者是骂猫腚眼去了。老张师傅就是一边叫勺一边骂猫腚眼去了。有了蝶凤,我就胆壮了些。蝶凤比我大四岁,和我和环艳一起分来的。明明我们是机关子弟,按分应该分到机关单位,可那里容不下,又没人没势,最后只有饭店兜后路。

  刚分到这的那天,我哭,不去。蝶凤说:别怕,有我呢,我们想法冲出去就是了。环艳却说:先说闹个吃呢。那天接待我们的就是王三脸。

  王三脸生得白净净,看上去有点傻气,但她人能干。那天经理出差把权力交给了她。结果我们一个前堂,一个灶房,一个面案。我最小,贪玩,不拿活儿,王三脸看着我,自然分到前堂,蝶凤胖,22岁就胖出个肚子,王三脸当时就说:哟,你怎么这么胖,别人怀孕六个月也没这样。

  胖子自然要接着胖下去。于是蝶凤去了灶房。环艳比我们俩都大,28岁,下过乡,王三脸说她联系群众,就把她分到后屋和老太太们包饺子蒸馒头去了。

  王三脸对此是很有计谋的,不然也不能让她当前堂组长。

  王三脸说:你去擦玻璃。我说:够亮了,我不想擦。王三脸说:你不往外看呀?我说:我不看。王三脸说:你当真不看?我说:我看我是王八蛋。王三脸不吱声独自去擦玻璃了。我知道王三脸在下狠心要整我,心里有点抖,好在这会儿蝶凤对我说:她要欺负你,你找我。心里多少有了点儿底。

  偏巧这会儿我妈来了,我妈也不长脸,着着实实趴在玻璃上,我只好硬着头皮向我妈招手。王三脸规定上班时间不许会熟人,祖奶奶也不行。那天开会她就这么说的。

  我妈向我走来,王三脸这会儿早绕到最南面的雅座,用代手装模作样地擦桌子。我妈说:她看我来怎么躲了。我说:别理她。我妈说:可不行啊,孩子,你刚上班,是龙盘着是虎卧着吧,三年学徒三年孙子,你得昕她的。我妈说着向她走去。我真不明白,我妈是找我还是找她,我哼了一声,把手中的代手甩得叭叭直响。我想王三脸这会儿准会不理我妈,我妈也准会围着她低三下四跟她说:孩子小,不懂事,你多原谅她,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要看主人,等等等等等等。

  我有点儿不耐烦,有点儿来气,就对我妈喊:妈,你说也白说,你走她还打我。服务员们哄地笑起来。其实我是一着急把这话说出来的,说得有点儿夸张。王三脸没打过我,就是有时嫌我碍事,不住地把我扒拉在一旁,但那也够委屈的。

  我妈听我这么一说,就回头瞪我一眼,又假惺惺给王三脸赔笑脸去了。这时有人拽我衣角,我一看是蝶凤,我以为是什么好吃的,蝶凤有时就偷偷给我好吃的,就跟着蝶凤进了灶房。

  蝶凤说:雅座有两个人吃饭,你把这菜端给他们,快点儿,趁王三脸和你妈说话。

  我有点为难,往外送菜,要是让王三脸抓住没我的好。我说:现在顾客少容易发现,以后顾客多的时候我肯定为你送。

  蝶凤说:不行,我朋友第一次来吃饭,还带了他们领导。见我还在迟疑。蝶凤又说:你想不想吃鸡内金了。想吃你就送,不想就算了。一提鸡内金我便有无穷的唾液。蝶凤是抓菜的,菜码大小都她说了算,多少鸡内金都要在她手里过,我每天平均能吃上5个鸡内金。我说:“多少?”“一百个。”蝶凤一边推我一边回答。

  我有点心花怒放,端起菜等蝶凤假装敲两下勺便走了出去。我端着菜,口里哼着歌,有点儿小跑,都是装的。我怕王三脸看出来。我到了南边雅座,迈进那木制小门,都没顾得上看蝶凤朋友什么样就跑了出来,跑到放正牌的地方,我装着推一下放牌子的箱子,箱子果然哗啦一声,证明我放了牌子。

  饭店卖出的菜,总共要有两个牌子,一个正牌,一个副牌。正牌放到顾客手里,副牌服务员交给灶房要菜,灶房按副牌做菜,服务员送菜要顾客手里的正牌。我给蝶凤送菜是上午九点多,顾客少,早晨顾客一般吃油条喝豆浆,大批饭菜要在上午十一点多才能卖得出,因此牌箱子的牌就少。我送完菜,路过王三脸和我妈身边,就听见我妈跟王三脸说,我就是专程来找你的,让你费心了。我妈说完真的就站起身,连看都没着我一眼,走出店门。

  我妈也够虚伪的了,我妈明明是来找我的,为了证实专门来

  找王三脸,我妈故意没理我,我不由得瞪我妈一眼,然后转身去找蝶凤,我知道我妈这会儿也许会在外面哪个角落等我,让她等去吧,我也同样不理她。谁知我刚跨进灶房门,还没等伸手去拿蝶凤为我准备的鸡内金,王三脸叫住了我:

  你刚才给谁送菜?

  我一哆嗦,用眼光去求蝶凤。

  蝶凤说;给我送。

  王三脸说:正牌呢?

  蝶凤说:正牌你问她呀,问我干什么?

  王三脸转向我,蝶凤就趁这工夫向前堂使个眼色,于是我说,在牌箱子里。王三脸不信,直奔牌箱子。王三脸哗啦一下把箱子扣在桌子上。王三脸说:我就不信还出鬼了,没卖锅塌还会出来锅塌。我害怕,看着跟出来的蝶凤,蝶凤的眼睛一直盯着牌箱子旁边的酱油缸和醋缸,我一下子来了主意。等王三脸把得意的目光投向我时,我说:牌箱子那会儿动了,会不会掉在缸里?王三脸精明着昵,她会信这个?再说早晨新刷的酱油缸谁没看见啊。

  王三脸大有不获全胜绝不收兵的气势,她风风火火去灶房取笊篱。我认倒霉了,那缸里自然没有,我想都怪蝶凤。这时我一看蝶凤没了,王哥站在蝶凤刚站过的位置上。

  王哥一来我便有了主心骨。王哥有时爱来逗我玩,王哥每一次都是中指和食指捏住我的鼻子,让我在地上转圈圈。王哥三十刚出头,大个,圆脸,牙齿异常整齐。我常常在他的屁股后跟来跟去。王哥终日里烧锅炉,火红火红的炉前他常穿一身单衣服,仿佛他有很强壮很强壮的体魄。

  夏日里他有时把大锅。把大锅就是用大锅煮面条蒸馒头。王哥是省二级厨师,按说该进灶房才是,可王哥说什么也不去,没人弄得清是什么原因,反正灶房是好差事,别人争抢着去做,王哥不同别人争抢反过来倒赢得不少人的钦敬。

  王哥这会儿站在我身旁,我向他努努嘴,王哥便捏捏我的鼻子。这时王三脸出来,把一个满是油乎乎的笊篱插在酱油缸里,缸里立即泛起一层金灿灿的油珠。王哥这时也不吱声,认真地在柜台上我们涮吃碟的盆里洗手,居然还用了点旁边的碱。

  这时王三脸把缸打捞得哗哗直响,从响声就能断定,里面没什么正牌。正牌是铝做成,铝和缸撞击肯定会有异样的声音。王三脸愤愤地开腔了:几天的小毛丫头。会耍花招了,今天不说清楚,打发你回家。王哥这时一边擦手一边搭腔了,王哥说:伙计,干吗发那么大的火?过来我优待优待你。

  王哥有时就和王三脸开这样的玩笑,王哥纯属戏弄王三脸,可王三脸仿佛不觉得这一点,又像巴不得能得到王哥的爱抚,王哥说:你是只顾里面不顾外面。老服务员听王哥这么一说都笑了,我也不知笑什么,也只好跟着笑。这时王三脸撒娇地扑向王哥;你再说一遍。王哥就顺势抓住她撩过来的代手:你看,那不在那?王三脸和我们一齐向王哥指的方向望去,原来在醋缸底下老老实实伏着一个亮晶晶的正牌。王三脸拿起一看,刚好是锅塌牌,我松了口气。我知道这是王哥做的手脚,这时再看王三脸,她好像有点不够面子,脸微红,紧接着说:这孩子得随时加管,我要不看在她妈的面子上,我才不管她呢。王三脸说完这席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和王哥骂起俏来,每逢这时王哥总是对我喊:小妹,回后屋去。我就很听话地回到后屋,这个时候我是自由的,随我干什么,我把后晨仓库、值宿室、所有地方蹈个遍,所有好吃的吃个遍,然后饱饱地回前堂去,也只有此时王三脸不会撕破脸皮说我。

  这会儿我回到后屋,哪也没去,只进了灶房,我在等蝶凤,告诉蝶凤是王哥帮了我们。我左等右等不见蝶凤,就打量起灶房来,灶房是由6个炉灶组成,集中在一个大灶台上,最里面的灶子上终年放着煮肉的桶,里面的汤很鲜,熟人去吃面条,买一碗白皮面用这汤一烩,便宜又鲜美,很可口。老汤也不是谁要都给的,面案和前堂大都没这个待遇,只有灶房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又理所应当。面案的人享受不到老汤,但馒头、饼、饺子总是任他们享个够,家属去买馒头,总要多捡上两个三个。

  灶房左侧的三个灶子,平时总压着火。不到大批顾客上来不会轻易动它。中午12点时,前堂顾客满满的,几个大客户上座后,便有师傅很麻利地用铁镩子扎在黑乎乎的冒蓝烟的灶里,立刻便燃起熊熊大火。各种香甜美味便从这个不怎么好看的锅里飘出来。

  右边的三个灶子终年燃着,普通菜用这三个灶子,有一个大勺是专门过油的,锅塌,熘豆腐之类的先炸一下,然后再炒,因此这个大勺里总是装着油。油黑黑的,锅边上有黑渣,但炸出来的东西不黑。整个灶房四周是案子,一米宽,上面放满了大号盆,一盆豆角、一盆肉段、一盆木耳、一盆豆芽,常用的料都在这上,整个案子都很干净,四周的墙是白色瓷砖镶成,放着白兮兮的光,屋子要一天一擦,这些活儿都是蝶凤的。

  案子和灶台之间各放着一个菜板子,很大很大一个圆形树墩,在上面切菜叫切墩的,蝶凤有时就切墩儿。肉切成片的长的方的都在这上面进行。我问蝶凤你干什么去了。蝶凤说:你没看见,王哥把王三脸弄到桌子上,整个人都趴了上去。我说:干什么?蝶凤看我一眼不答,用穿子去捅炉灶,我又问:干什么?蝶凤不耐烦:干什么你还不知道?我说真的不知道。蝶凤说:等你结婚你就知道了。我说:那你没结婚,你怎么知道?蝶凤看看我叹口气,用食指点点我的额头:傻丫头,行了,给你吃的吧。蝶凤爬上碗橱上面从一个小盆里拿出一把什么,原来是几个散着肉香的鸡内金。

  这时前堂喊:60元包桌!声音很高亢,不少激动和兴奋沙子般从王三脸的喉咙里散了出来。蝶凤说:我得准备抓菜了。蝶凤说着去搬盘子。我想我也该回前堂了,谢天谢地总算没出事。

  2

  王三脸家四个人都是女的。她,她妈,两个妹妹。她家的四个女的都长着一样的脸,有差别也是皱纹深浅多少而已,王三脸没爸,爸死了,死在了王三脸身上。

  王三脸的爸是一个酒鬼。最早的时候也在这个饭店上班,酒喝得疹。在饭店吃什么都不用花钱,唯有酒要自己掏腰包。那时候王三脸的家五口人,王三脸的父亲每月50元工资,扣去6元钱伙食费,其余的应全部交给家,养活王三脸姐妹。可是王三脸的父亲把这钱买酒了,每月不往家拿钱还得在小卖店欠债,债一茬接一茬,后来工资干脆就不用他本人领了,小卖店直接把欠账转给出纳。

  王三脸的父亲喝酒和爱吃甜食的女孩一样有瘾,从来不用一口菜一口酒,总是当即买了当即喝了,一两酒一口就进去,然后一抹嘴没事了,这酒能支持他干一上午活,不然谁也别想让他动一动。

  后来王三脸父亲的酒喝大了,不喝就头痛,痛得在地上直打滚,汗珠子啪啦啪啦接连不断,有医生给检查说是得了脑瘤,这下酒当止痛药喝得就更痿了。这天王三脸的父亲在单位喝了酒回家又喝,喝得极其糊涂的

  时候兽性大发,错把王三脸当作王兰脸的妈。

  那天也倒霉,王三脸的妈去了姥姥家,带走了一个妹妹,还有一个妹妹和王三脸在家,等王三脸妹妹哭咧咧把她妈从姥姥家找回,王三脸的父亲早做完事,赤条条躺在炕上酩酊大醉呢。王三脸则两眼直直,哭成泪人,手拿麻绳寻思着不想活下去呢,王三脸妈一见此状说了声:丫,不用你死,我让他死。然后拿起一把菜刀割断了王三脸父亲的咽喉。其实王三脸的母亲不杀王三脸的父亲,她父亲也活不长了。但杀了人就该伏法,没什么说的,王三脸的母亲就进了监狱。王三脸也在这会儿顶替了父业。

  王三脸自从那次事件以后,身心受了很大损伤,受了许多白眼。先是觉得没法活下去,后就有点放纵自己了。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王三脸下晚班,有人往她身上抛烟头,王三脸就哭了,王三脸哭得很委屈,竟倚在树旁不走了。那时王三脸梳着两根油黑的大辫子,那人就用手绞麻绳一样绞着辫子,问王三脸:你哭什么?王三脸说:你要干什么?那人嘿嘿笑笑:依了我。王三脸二话没说跟着那个人走了。

  结婚那天很简单,王三脸用单身汉每次给她的10元钱买了两套衣服,也没穿,用两元钱一个的印花包皮包好,夹在胳肢窝就进了单身汉的屋。

  那是两间土房,房架不高-厨房和里屋各一间,院脖很长,窗前是一片大园子,种着绿菜。门前是通向大道的小径,两旁长满柳条,柳条勾肩搭臂,柳荫浓浓,如一长廊。

  王三脸没几天就喜欢上这了。王三脸养了两只小鹅,一群鸭,这群小动物就吃这园里的菜长大。春秋两季下的蛋王三脸一个不吃。都把它腌起来,给丈夫做下酒菜,每天晚上煮两个,炒一碟菜,丈夫的酒喝得还算有味。

  王三脸从不忌讳丈夫喝酒,父亲喝酒出事早已成了过去,对她来说眼前快乐阴影就不再浓重。她奢望并不大,只要丈夫对她好什么都行。但好景总归不长,王三脸不生孩子,男人不愉快,王三脸开始到处弄偏方,八方拜佛,终不见效。

  这天王三脸跑了十多里,路上遇上下大雨。四野一片雨雾,辨不出东西。王三脸只穿个短袖的确良衫,淋得当时就觉得发烧。王三脸本来可以到地边的茅草屋避避雨,但王三脸惦记着家。她想到家的院子低会积很多水,水会进屋,会进土豆窖,还会把房子泡塌,于是王三脸疯了一般没命地向家跑。

  王三脸的丈夫此时正站在院子里顶着雨一桶桶向外淘水。这水不仅王三脸家积这么多,这一带全是这样。年深月久的房子,炕和院子一般高,院子和小巷的路还得差一炕高。水要下来是阶梯性向下漫延,感觉像瀑布一般。王三脸的丈夫只好在大门口挖一个很大的坑,水积在坑里就要不断地淘,淘一桶泼一桶,水就沿着小巷挖好的顺水沟流了出去。

  王三脸的丈夫这天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又没人撑伞,披着雨衣晔哗啦啦,淘起来很不方便。水又不容人,眼看着坑满了,院子也满了,再不加紧淘水就上炕了。这天雨下得特别急,水比平时多好几倍。王三脸的丈夫数了,他淘出一千桶,坑里院子里大约还有一千桶。最后王三脸的丈夫只有把雨衣甩掉,竭尽全力,保住土窝了。

  雨好歹算停了,水好歹算淘干了。

  王三脸的丈夫捂住心口窝,扶着障子蹲了下去。王三脸的丈夫蹲下就没起来。一直到王三脸回来,想扶起丈夫,丈夫已静止成一个虾,直都直不开了。

  这年夏天,王三脸的不幸一个接着一个,两个妹妹居然跟着一个皮货商跑了。

  冬日,狱中的母亲出来,拼老命向王三脸要人,不给人就说她爹是她杀的,最后还是警方出面,把老太太恫吓得缩回了龟壳。

  唉,王三脸,苦哇!老张师傅每逢和我忆起这些都用这句话做结。

  3

  我们到底还是被王三脸告发了。

  这家伙也太狠毒,在我和蝶凤觉得没事了的时候,她一边笑着和我们谈东谈露,一边竟出其不意地把这事捅了出去。

  这天下早班,我帮蝶凤往窖里下菜,因为没有冰箱,夏天没卖出去的肉类鱼类什么的,统统要下到三米深的地窖里。实际这活儿不该蝶凤干,灶房就一个女孩,谁也不攀她,但是她一千别人都溜边了,玩的玩,吸烟的吸烟。蝶凤当然有蝶凤的想法。蝶凤跟我说过,她专门捡苦活干是想早日冲出去。蝶凤说这话表情很坚决。蝶凤的嘴小,很坚决的时候嘴就更小,细长的眼睛盯着一个方向许久许久。

  这会儿蝶凤在下地窖。

  窖旁放着一个摇摇晃晃的木梯,木梯钉得不结实,蝶凤肥胖的身子在上面扭着,有一次竟差点儿扭掉下去,我吓得呀了一声,窖下顿时传出瓮声瓮气的回答:没事。窖上悬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有一个筐,蝶凤告诉我把菜盆放在筐上,然后一点一点放绳子,我照着去做。一会儿绳子轻了,蝶凤说:你拽上去吧。我两手倒着一节一节拔河一样把绳子拽上来,挺好玩的。

  盆放完了,蝶凤喊:给我根棍子。我四下眺望,哪有什么像样的棍子,满院子都是砖头,西墙角有一堆树枝,引烤炉和大锅用的。便问蝶凤:棒子行不行啊?蝶凤仰头喊:不,要棍子、铁的也行。蝶凤说铁的也行一下子提醒了我,我想起王哥的锅炉房的门上横着个铁栓,就跳跳蹦蹦地去取铁栓。

  铁栓紧紧地别在门上,费了好大的劲才取下来,铁栓咣啷一声闪我个趔趄,王哥从里面走出来,王哥被阳光刺得眯着眼睛,就说:阳光可真好!我很诧异问:王哥,你被插在里面你知道吗?知道。王哥伸着懒腰:王哥什么不知道,王哥还知道有人替王哥把大锅。我这才想起王三脸今天没少在大锅旁转悠,王哥见我发愣扯着我的手:来,过来坐会儿小妹,阳光虽然热烈却不可久留,烤死人啊。王哥说的话,都很感慨,仿佛都有所指似的。

  我和王哥来到一处背阴的地方,路过窖口,我把铁棍扔给了蝶凤。王哥往窖口探探头,说了句:小姑娘,在用心计。我明白王哥说的话的意思。坐下来我问王哥:王哥,你说饭店什么活最好?王哥说:把大锅最好。我说:好在哪儿。王哥说:脏。我有点生气,我认为王哥回答的不是真话,就又问:这是你最初的选择吗?王哥想了想:不是。最初的选择是上灶。王哥燃着一支烟,小妹你必须记住,一旦你认定你选择的路对了,那你就按着相反的方向走,效果肯定比既定的好。

  我不明白王哥的话是什么意思,就很认真地想。王哥看我很认真的样子,就拍拍我的肩膀:小小年纪,别搞得那么紧张。这时有人叫我:毛丫,毛丫。我一看,是老张师傅笑眯眯从值班室探出头,老张师傅说:经理叫你。老张师傅粗短的手指指向经理室。我看着王哥,心跳得厉害,王哥扬扬下巴,我才迟疑着迈动脚步。

  经理的办公室是在僮宿室的里间,我走过值宿室又推了一道门,才见经理很严肃地坐在桌前看着报纸。

  经理是个四十出头的人,很瘦,满脸胡茬,看人先盯你半分钟然后再说话。话很少,少得只

  剩下逗号和句号。

  经理见我进来,没理我,继续把那段文章看完。放下燃着的一支烟才对我说:你来了?我说:我早就来了,你装作看不见我。经理笑了,经理笑起来牙很白,和王哥的一样白。经理的牙齿多少给我点儿好感,因此我说:

  我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不就是那个牌吗?她要觉得处理得不好,就让我赔钱嘛,何必弄到经理这儿。经理看着我不说话,我也不知经理在想什么,就把脸扭向窗外,不再看经理。

  半晌,经理说:小姑娘,凭你的聪明,我让你收款,我只用你二年,多一天不用。回去练算盘吧。经理挥挥手,按灭了刚吸了两口的烟,站起身,哗啦带响了桌上的算盘。我一步走过去,拿起算盘,我对经理说:不用练,我这就打给你看。我打的是大扒皮,方法巧,速度也快。后来经理提起这事表扬过我,说我手指像小鸡啄米。

  这会儿经理拍拍我的肩膀:准备吧,明天交接。我不走,向经理伸出一个小手指,经理说:干什么,要拉钩,去吧,去吧,吹不了。有经理这句话,我连蹦带跳地去找王哥,王哥果真在等我。我小声对王哥说:让我收款。王哥没显出高兴,只平静地说:那就收吧。我问王哥:王哥,经理说只用我二年,多一天不用,怎么回事。王哥说:你小,聪明,过二年你长大了会更聪明,所以经理就不用你了。王哥又捏捏我的鼻子。我不解,我说:长大我会收得更好。这时,蝶凤从地窖里出来。蝶凤一探头就对我们喊:喂,王三脸在看你们。我和王哥向蝶凤指的方向望去,见前堂打了一个圆洞的窗子露着王三脸半个脸。王三脸见我们发现了她就喊:喂,吃饭了。王哥笑了,笑得很无奈,王哥说:去吧,她还是头一次这么关心你们呢。

  我和蝶凤穿过那段黑黑的走廊,蝶凤看王哥没跟上来,就伏在我耳边悄悄说:

  你发现没有,王哥从来不管王三脸叫王三脸。

  我说:可不是吗,全单位就他不叫。

  4

  我在前边跑,我妈在后面撵我。

  我家是连脊草房,十多户人家连成很气派的一串。都用木板围的院子,齐刷刷的一片,都是黑色铁大门,没有铁的是木头的也是黑的,我家就是木头黑大门。

  我从黑大门内窜出,从我家右侧跑向我家后院,又从我家后侧绕到左边的小胡同。小胡同一米宽,专供行人走路的。我蹑手蹑脚不住地向后看,我怕我妈跟上来。到了胡同尽头我先探头向外望。我望当然是望我家的方向,我刚把头伸出去,看我家院前空落落没人影,想必是我妈追不上我回屋去了,就大胆地挺直身子迈出胡同,不想,我妈一把把我拽住,她的大手攥住我的手腕,食指和大拇指都扣了头,铁钳一般我挣都挣不脱,我叫着拳头在空中晃着不敢落下来,我妈说你还敢打我,我白养你这么大了呢。我妈一边说一边掏我的兜,我只有用另一只手捂兜。

  我对我妈喊:不用你去,我自己去,又不是你的朋友。我妈说:你是小孩,我是大人,又是邻居,咱有胭粉得往脸上搽。我说:你给去,不就是20元钱吗?我妈急眼了:你少给我说废话,哪有妈、姑娘一起送礼,由姑娘拿钱的,你说我脸往哪搁?我看我妈真的动了气,就从兜里掏出那叠得方方正正的20元钱,我没给我妈,向道南的臭水沟里扔去,这天有点儿风,风把钱挡了个趔趄掉下来两枚闪亮亮的硬币才落进水沟。

  硬币是4分,总共20元零4分是我一个月的工资。我妈一看钱扔了出去就松开我去抢钱,我泄气地坐在身后的一棵躺着的木头上,看着我妈捡走了20元钱,又捡走了4分钱,我忽然觉得委屈,就带着哭腔向我妈喊:那四分不是给你的,是给小妹的,小气鬼。我喊出这话眼泪真的就下来了,我说我妈:看你穿得破样几吧,还去送礼。我妈回头看我一眼,破围巾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直响,我妈就把围巾盼一角拢起,在胳膊上缠一圈对我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出息去吧。我无话回答我妈,就大声哭泣起来。我哭我妈也不回头,我就用两脚跺地,我妈还是不理,径直进入我家院子,大门像个大嘴吞进了我妈后竟闭上了。

  我想,我该上班了,就很没意思地擦擦眼睛。路过蝶凤家觉得还早,就走了进去。蝶凤要结婚,蝶凤妈正铺满炕的棉花为蝶凤做被。被面是红色的。两只大鸳鸯蹲在一朵莲花边。蝶凤妈在唠叨:真是坑人,做好的被硬说被面不好,一只鸟,张嘴鸟,什么张嘴闭嘴的,老灯台就是事儿多。

  老灯台是骂人的话,指的是蝶凤的婆婆。蝶凤婆婆是一个一只眼睛的50多岁的女人,另一只眼睛是假的不会动,总是那么亮,有点吓人,走路一扭一扭,就为这一扭一扭,她守了一辈子的寡。丈夫是修表的,有了儿子以后不要她了,她就领着孩子和娘过,一直没找,娘俩儿守着一个宝贝,自然要娇惯一些,很漂亮的一个小伙子,个子一米八,魁梧、精干,对蝶凤好,我常想蝶凤长得各方面都不如李辉,怎么李辉就看中了她了呢?我问过我妈,我妈说:好汉没好妻,赖汉守花枝。我问过王哥,王哥说:要善于发现人的内蕴,蝶凤有不少好处都是别人所不具备的。

  蝶凤妈叨咕叨咕抬起头看着我:告诉你妈明天怎么忙也要过来帮帮我。我说行。我说她一会儿就会来。果然我话音未落,外面响起我妈的高嗓门,我说了声烦人,就走了。

  我走了好远,蝶凤妈还向我喊:挂幔子的时候别忘了告诉他家给赏钱。当地有个规矩,挂幔子时婆家要给挂幔予人钱,用红纸包好,里面不是8元也要4元,好四平八稳,吉利。

  两点钟上班,一点半壬三脸就穿好工作服戴好工作帽坐在前堂门口望街上的行人。_工作服和工作帽都是白色的,王三脸令天还稍稍上了点妆,眉没画好,浓浓的有一截还像折了。王三脸此时的模样不能和她往屋里拉人的情景放在一块儿想,那很容易让人想到别处去。

  王三脸见我来,没理我,吐口唾沫,此时她正抽烟,也不能断定她是吐我,就是吐我她也不会承认,算了,我径直走进屋,去搬我的牌箱子。昨天营业额达到5000元,黑压压满堂顾客。快上秋了,卖公粮的农民多,办秋菜的集体单位多。经理表扬了我,说我手把儿快,账不差,我喜得去告诉王哥,王哥也说干得不错。王三脸是最不高兴的,对账时对得特别认真,有好几次竞把她手里的牌多数好几个。我一说多数了,她还不信,又重新去数,还是她错了。她故意给我制造麻烦。

  今天我特别想请一会儿假去蝶凤的新房看看,但我不敢,我怕我走后王三脸动我的钱,她会假装帮我卖牌,然后多找给顾客钱。我不知为什么总这么想,虽然没有什么凭据。

  前堂的顾客退尽了,服务员们一个个小白燕一样东一个西一个站着,有人提议去蝶凤那里,王三脸说她去,又问你们准备怎么送礼,有人说一人5元钱。又有人说合伙买点东西。王三脸说:一人5元钱吧,就找来张红纸,歪歪扭扭在上面写名字。王三脸念

  书不多,碰上写不上的字,她就一边写一边问别人。收到我那儿,我说我拿了,我妈代我拿的。王三脸说:你没结婚你妈拿了就拿了,你若结婚另立门户,你妈拿你也得拿。我说不过王三脸,就不理她。

  王三脸去了蝶凤的家。我开始去偷后屋的炸饼。炸饼不许随便吃,由王三脸管,王三脸要看见就告诉经理,经理就开会就批评就扣奖金。我每次偷都是用代手包着拿在手里,装作很悠闲,不住地悠胳膊,有时还要把代手往什么地方擦擦,让王三脸看看,证明里边什么也没有,其实里边是炸饼。新出锅的炸饼好吃,冒着热气,又款又酥又香,凉了就不行了。

  偷炸饼很顺利,王三脸不在可以大摇大摆了。其他服务员—看我吃,都纷纷来了食欲,向后屋奔去。

  这时,有人隔着窗子叫我,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是昨天我发善心卖给牌的那个司机。昨晚已经下班了,10点下班,那时是10点15分,我都开始结账了,王三脸一再说不卖了不卖了,但那个人一个劲哀求:你看,就卖点吧,我们一气跑了500里,中途车坏了。王三脸一听,走了,走了也没忘把装牌的铁方盘端走,她怕我偷。王兰脸一走,那人就递我钱,我挑几个好做的菜卖给他,又递给他几瓶啤酒,那人很感动。结果王三脸太发雷霆,吵她快累死了,下班还得义务劳动。我心里有底,经理告诉过我,该卖就卖。

  这会儿那个司机敲玻璃,我就出去。那司机等在门楼里。司机很英俊,好像快40岁,他握着我的手说他要走了,想和我谈谈。他握我的手很紧,我抽都抽不出来,而且还汗津津的。我说:谈什么,我卖你牌是经理告诉我的,为挣钱。那人不依,还是不分手,他更固执地说:他很受感动。我说:哎呀,我得卖牌去了,那还有顾客呢。那人就扭头从窗子向卖牌处看看,知道我在骗他,就还想说什么,那表情低三下四。这时外面的门被推开了,是王哥进来。王哥看了看那人,就扯住我的胳膊:走,安心工作,不然我撵你回家。王哥俨然一副大经理的派头,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一直扯着我,大步流星穿过前堂。

  进了小卖店,王哥气呼呼双手在我的双肩一按,我就顺势坐凳子上。王哥说:这种事,离远点。

  王三脸回来先是喊怎么不开灯,等到满屋子灯光雪一样洒下来,王三脸就开始大嚷:不得了,环艳去帮蝶凤挂幔子去了,大着肚子,不吉利,还不掉驹。王三脸一边嚷一边穿衣服,帽子戴歪了她也不管,继续说:人良心不正,生孩子会横着生。

  有人咣咣咣敲大锅,一听就是用那把铁锹一样长短的破笊篱敲锅沿的声音。这声音如同命令,王三脸听到一边系围巾一边小跑着过去。我恰好去灶房问有没有什么要坏的菜需要往外甩的,就看王哥恶狠狠地低声对王三脸说:你他妈别乱放屁。我清楚地知道王哥是在骂王三脸,但这种骂好像隐藏着别的意味,奇怪的是王三脸并没把这恶毒的谩骂视为一种侮辱,反而异常地兴奋,仿佛陶醉了一样。

  大锅里满满的水在泛花就等顾客来呢。

  5

  睡得很香,不愿意起来,两片窗帘中间有条缝,我等那缝处显出光线。回笼觉都睡完了,还不见那光线透明起来。有点儿慌,就起来一看,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我妈早就不见了,看看墙上的挂钟,天哪,7点半,蝶凤的婚车八点钟接亲,我跳起来掀窗帘,这才知道外面下着雨,晦气,结婚下雨不吉利。

  圆桌上我妈为我准备的早餐,开花馒头,馒头碱大了就开花。我妈还洋洋得意地说它笑了。这样的馒头我能吃?饭店的馒头我还要里面夹糖昵。

  我雨鞋都没穿就奔向蝶凤家,院子里早已站满了人。雨不大,撑伞就可以,我在这些花花绿绿的蘑菇下穿梭,一会儿来到屋里,蝶凤妈正抹眼泪。蝶凤妈很胖,眼睛仅剩一条缝,哭没哭也不知道,只看见她眼睑处一片红。再往里走,见蝶凤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炕头。

  蝶凤今天穿一身灰西装,里面是红衬衫,头发烫了碎卷,发带上插着两朵淡粉的花,蝶凤见我来,就伸手拉我过去,蝶凤眼泪汪汪,我不敢瞅她,我要一看她我会先哭起来,我把脸扭向炕角,见我妈盘腿打坐佛一样坐在那儿,我妈旁边放着一个包,那是我小时候的书包,我妈在包里翻着什么,等拿出来一看,是一个用四个毛巾缝成的褥垫,我妈趴在蝶凤的耳根很慈祥地说了什么,蝶凤的脸红了一下,就把这褥垫放在自己的兜子里,我妈就能整事。我有点不高兴,蝶凤的食指就在我的嘴唇上扒拉一下,扒出一声响,说:以后你就知道了。哼!我才不等以后呢。外面汽车响,我出去看汽车。

  接亲的汽车,先头来一辆解放牌卡车,下雨,不行,就去换客车,路不很泥泞,两辆客车就一前一后挤进了小巷,在蝶凤家门口停下,等不及的人们早就想上车,帮忙的人就在旁边喊:查数,要双不要单。有人就起哄:算不算新娘?人们乱成一窝蜂。我钻回屋找蝶凤,蝶凤已由左右人服侍,走下地,我妈在后边喊:丫呀,掉两滴眼泪给你妈留下,日后好想着娘家。我笑,笑得嘎嘎响,蝶凤的两眼却真实地包起了两汪泪。

  我上车,打开车窗,远处水沟的水面有细细的波纹,知道雨还在零零星星地下。蝶凤妈从窗口递进半兜小米,小米里零星掺着高粱米和苞米粒子,蝶凤妈说:碰着别人家送亲的车,就用这个打。

  我接过来,分给车上的人,最后还是我兜子里剩的多,我留着。

  车从小巷爬上了后面公路,往李辉家走。明明是往左走,司机在人指挥下向右开去,说要向里划圈,有规矩。

  我趴在车窗向外望,迟迟不见其他送亲的车,半兜子米派不上用场,心里急急的。车开到前面横着的公路,向里拐去,这才见迎面一辆车载着好多人,满车嘤嘤的哭声,车后还有一架高高大大的花圈,人们开始骚动,汽车扭了几扭吼了几吼,躲瘟神一样一路奔去。我伸出头,哗,洒出一把米,车开得太快,米哗哗落在地上,有人喊我,丧车不打。我泄气地坐了下来。

  李辉胸前戴着红花同一伙人在迎亲。李辉家是水泥路,因此这伙人连水靴也没穿。车一到鞭炮劈啪一阵响,有小孩子在旁边抢崩掉的鞭炮。李辉挽着蝶凤沿着那条细肠子小路缓缓向洞房走。这时李辉的一帮朋友们向蝶凤扔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好像也是米粒之类的。不然蝶凤不能捂脸向屋跑。

  这段路很长,他们打蝶凤不打李辉,不公平,我就掏出米向李辉投去,我的米很多,半兜子,子弹便源源不断向李辉射去。蝶凤都跑到屋,见李辉捂着脑袋在原地难迈半步,她就又跑出来,蝶凤向我喊:别打,小妹,自家人。

  蝶凤的举动引起众人哄堂大笑,蝶凤扯着李辉,在众人的哄笑中跑入洞房。

  院子当中用木杆子支起一个硕大的布棚子,布棚子一端搭在房沿上,洞房有点黑,布棚子下烟火缭绕,摆着十几张桌,股股油香诱惑着每一个人。上灶的是王哥,王哥今天很帅气,穿着

  白色圆领汗衫,扎着蓝劳动布围巾,还是新的,我跑过去,我说:你怎么来了?

  王哥说:我怎么不能来。

  这是李辉家,不是蝶凤的家,

  不马上就成了蝶凤的家了吗?

  我泄气地哼了一声,王哥就随手拿一块肘子肉蘸点盐塞在我嘴里。我瞅着王哥笑,嚼着肉,肉很香,我说我还要。王哥就又给我一块。我忽然想起一个场面,就问王哥:王哥,我结婚你也去吗?王哥听了我话怔了怔,就说:去。

  也掌勺吗?

  掌。

  说好了到时我请你。

  不请也去。

  王哥和我说话不看我,一直用铁勺搅锅里的土豆块,土豆块由自变黄,散出香。不远处放着烟,大鸡牌的,这是专预备给帮忙人吸的。李辉手里有一盒“红塔山”,“红塔山”比“大鸡”好,我就走过去。

  李辉指着我说:小毛丫,你手下也不留情,我是你姐夫。

  我也不吱声,伸出一只手在李辉的下颏下,李辉有点莫名其妙,不知我要什么,他看遍自己的全身也不知我到底要什么,最后只好把手里的烟放在我手里,我说了句:小心我说你的坏话。就直奔王哥那里。

  我把烟递给王哥,王哥说还是小妹好。王哥点烟的当儿我忽然发现王哥的小手指没了一截,剩下的半截秃秃的指向天空。我吃了一惊,就声音很小地叫了一声王哥,接下来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王哥察觉了我的神态,他在自己的前后左右找了找;没发现什么就感觉到我吃惊的是什么了。王哥说:你去玩吧,这是故事。

  你能告诉我吗?

  你太小,等长大吧。

  你们什么都瞒着我,我妈给蝶凤做褥垫,也不告诉我,用的还是我的毛巾呢。

  王哥听了我的话不说话,搬给我一大摞盘子,我一个一个地擦,一会儿便高高的墙一样横在我和王哥之间。

  娘家人开始入席,王哥掌主勺,一下子忙了起来。我吃第一桌,吃完我要上班,我要早点去,王三脸这几天总看不上我。不知她怎么使的坏点子,从明天早班起,小卖店的头几个小时活儿也给我,说早晨没人买菜,收款员闲着浪费人员,一定要10点钟上客时小卖店的人来了,我才能正儿八经地经营我的行当。

  早晨是卖油条,一个人卖油条可够我呛,王三脸总治我。

  6

  王三脸骂街。

  骂街当然是专骂我,开初我不知道,等到这天早上她在柜台上的水盆前洗手,我也去洗手,她啪地把一堆小吃碟扔在盆里,溅我一身水,我才清清楚楚知道她是对着我。

  我不理她,对她我惹不起,多少年来大小服务员,从后屋到前堂敢和王三脸对着千的怕也没谁。唯有老张师傅她不敢怠慢,老张师傅动辄还要骂她几句。她说她是尊重老张师傅,而老张师傅说,那还不如说我是王哥的师傅。老张师傅在有一次醉酒后蹲在院子当中的柴堆旁不肯起来,当时我和蝶凤在跟前,我们拽他起来,他说谁拽他也不起来,除非王哥。还说王哥是他徒弟。当时我们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现在也不知道,总觉得王哥是有点怪,三十几岁不娶妻,也没人劝劝他,都说他闲不着。

  我决定劝劝他。

  我开始淘酒缸,酒缸里的酒不多了,趴在缸沿看底端有一层厚厚的淤泥,淤泥里居然还有头发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想把它淘了,进新酒,也好知道酒增了还是减了,结一下账心里好有底。

  酒淘出一小坛又海出一盆,坛里的是清的,盆里就连同淤泥了。一会儿那淤泥落底了,上面的酒清澈起来,我用酒提一斤斤把它过到缸里,刷好的缸倒进清亮亮的酒,声音很好听,溅起的白沫喷洒着四壁,立即有无数小水珠赛跑一样回到了缸底。酒过完了,不但没减还增了量,多出整整4斤,我想这下王哥可有酒喝了不用花钱了,昨天王哥欠的八两也不用给钱了。我首先想到了王哥,王哥对我好,我对王哥当然也得有个回报,至于王三脸骂我,也许就是因为我对王哥好,那就让她骂吧。

  我把酒装在两个瓶里,只装了二斤,那两斤补昨天的八两。余下的留王哥以后喝。

  油条这会儿己出库,满满两大箱子,出库员给我个单儿,我签了字,就等卖完按上面的数目算出金额,多了少了大致不超过五毛钱也就算了,做在账上,别人也不忌讳,也不用自己掏腰包,10点钟一交班我收我的歙,工作也还凑合。

  准备工作大致已经做完,买油条的顾客也快来了,一来就是一批,够忙的,趁清闲我去给王哥送酒。我巡视着王三脸,酒属于商品不能随便往外送,送等于往外送钱,王三脸要看见了,我是毫无疑问要被开除的。

  从小卖店塑前堂一眼能望到底,空洞洞的筒子屋没有王三脸,我以为她在雅座收拾卫生,就迅速地去往王哥的锅炉房。王哥这会儿明明在把大锅,但早晨没顾客吃面条和饺子,都是吃油条喝豆浆,王哥就把一大锅水烧开,炉门敞着,敞着火就不着了,进往他的锅炉房,说不上那里面有什么乐趣。

  我深一脚浅一脚来到锅炉房前,我故意不喊王哥,想让他突然高兴高兴,锅炉房很深,要下三级台阶,我走下去,把酒放在墙角,还不见王哥有动静。王哥肯定在,王哥不在门是锁着的。我悄悄地沿着锅炉向王哥住的床挪去,我决定吓吓王哥。由于想着王哥被吓一跳的场面很逗乐,就有点儿憋不住笑,强憋着,越发放轻脚步。

  王哥的床是安放在最里端,巨大的锅炉仿佛把它夹在腋下,因此外面进来人王哥若躺在床上是看不到的。我刚刚移了几步,就听里面有人说话,细听是王三脸,再细听王三脸在哭,王三脸边哭边说:我等了你十年……你是不是爱上那个小丫头了?你说你说呀。听不见王哥回答,就有什么东西咣咣落在王哥身上,好像是拳头。王哥这才说:不是,我要是爱上姬,我把这四个手指也剁去。王哥的话让我浑身刷凉,便抖抖颤颤退了出去。

  我一边卖油条一边想,这都是怎么回事?那个小丫头会不会是我?不是我王三脸怎么那么恨我?还有那四个手指,我想着就好像看到那四根血淋淋的手指像油条一样在我眼前直直地竖立。我有点忐忑不安。我想王哥也真是的,当众戏弄疏远王三脸,背地又和王三脸偷偷摸摸,不想结婚就不该偷偷摸摸。

  大约半小时后,王三脸在前堂出现了。我以为王三脸回来会大骂我,谁知她一反常态主动帮我卖起油条。王三脸的举动让我疑心,顾客不多,我自己完全忙得过来,我害怕她给我卖丢了,因此就注意观察她,怎么找钱,怎么拿油条,由于对她太用心,有几次险些把自己手里的钱找差了,后来我干脆不卖了,装作数粮票,正好可以看到忙来忙去的王三脸。

  忽然我发现个问题,我看到她每份油条总要多搭上两根,开始我还害怕没看准,等又卖了两份,我认定了,就嚷开了:我不用你帮忙,你故意多给顾客,少钱你负责呀。

  王三脸似乎没想到我会嚷起来,就说:小小年纪一朵花没开竟血口喷人,我说你别耍赖,咱们把顾客叫回来查查。这时顾客正往这面张望,听我这么一

  说,两手卡住油条扭头就走,我急了,去撵顾客,服务员们上前拉住我,谁都知道多查出两根对王三脸有多难堪,因此就不想让我撕破这层皮,有人伏到我耳根说:你惹她干什么,事后你悄悄跟出库员说说,会给你补上的。

  我不听,挣脱了人们,等我跑出去那人已骑上自行车走远了,还不住回头看我。我大声哭起来,人证物证都没有了,王三脸不会承认。我边哭边走回前堂,到小卖店我把半箱油条都扣在地上,王三脸这时站在小卖店外,在一帮人的簇拥下向我示威。我越哭越气,有人帮我捡油条,后屋灶房和面案的人也出来了。我向王三脸喊:你能承认什么?你爹让你害死了,你都没承认。

  王三脸一听此话,脸一歪,就昏了过去。

  人们去救王三脸,也不管我了。从人们的眼神里看,好像他们都认为王三脸有理。这时有人去找王哥,回来悄悄说:王哥喝了酒,足足二斤,醉了,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呢,大锅也不把了,

  我得罪了王三脸,没想到大祸便降临在我头上。第一,前堂营业离不开王三脸,前堂里里外外,进酱油醋,卫生检查,招揽顾客,所有的一切没王三脸都近似停滞。

  偏赶这天卫生检查,险些没闭店关门,好说歹说留人家吃顿饭,答应三天以后看效果。经理大发雷霆,自然很怨我。第二,前堂服务员都恨王三脸。我和王三脸吵架开始他们都很高兴,后来听说王三脸卧床不起,三三两两去看她之后回来就不理我了。

  还是王哥对我不错,把大锅空闲时就坐在我旁边,但我不理王哥,我想都怨你,不然王三脸能和我过不去?王哥见我不理他,就对我说:你去看看她吧,她可能就等你去看她呢,人怕见面树怕扒皮,去看看她或许她就好了。王哥又从兜里掏出五元钱:你给她买两瓶罐头,你说你小,不懂事,请她原谅。我点头答应了。

  这是一个有夕阳的黄昏,我来到王三脸的家,小院被一片柳荫包裹着,周围是柳条插成的障子,柳条插在地里又活了,又长成鹅毛扇一般的密密匝匝的绿树。土房开着窗,烟囱上有缕缕炊烟。我轻巧地进了屋,见王三脸穿着大衬裤坐在桌前吃饭,炕上放着一个小桌,另一边坐着王三脸的妈,饭是小米饭,土豆炖豆角,王三脸见我进来仿佛很害怕,眼睛瞪得很大,连连向墙角退去,退到墙角抬手指着我对她妈说:她不让我吃饭,她抢我的人,她不让我吃饭,她抢我的人。王三脸的眼泪扑簌簌下来了,她妈忙爬过去,用手巾擦王三脸嘴角的饭。王三脸就伏在她妈的怀里抽抽搭搭起来。

  我把罐头和糖拿出来,老太太气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老太太说:按说我就这一个女儿了,你把她气疯了,我该找你家才是,你妈我也认识,让你家出钱,给她治病。

  我听了这话,就哭了起来,我很害怕,这无底的病要治到哪一年呀。我哭得止也止不住,手脚冰凉,老太太见我这样,就扯起我的手:你别哭了,只要你今后对她恭敬点,别伤她面子,她的病就很快会好的。

  我听老太太这么一说,就从兜里掏出十元钱,这是我妈给我买球鞋的,我对王三脸妈说:你收下吧,给她买点什么,等我这个月发工资,我再给你送来,只是你别告诉我妈。

  老太太送我出来,走到院子中心,我还在抹眼泪,老太太往左右望望,怕邻居看见似的,伏在我耳根说:她没大病,和小王怄气呢。我稍稍放了点心,跨过她家横在壕沟上的木板,踏上了大道。

  我走很远再回头看时,老太太还站在那数钱,那钱都是零钱,一元一元的,我妈不肯给我整钱。

  第二天,想把这好消息告诉王哥,谁知还没找到王哥,王三脸的妈来到单位,要求单位或是处置我,或是出钱和护理人员陪王三脸到大城市看病。

  老张师傅看我吓得直筛糠,就把王哥叫到一个黑屋子里,好几个小时以后,王哥从那里出来,用两手捧着我的脸,看了好久好久,最后说:小妹,另0害怕了,我和她结婚,一切也就了了。

  老张师傅也走向前来,宽厚的手掌拍着我的肩头,说:孩子吓坏了。

  7

  蝶凤也和我生气了。

  蝶凤自王三脸不上班提升为前堂组长。蝶凤很能干,不比王兰脸差。蝶凤用早班顾客少的时间率领服务员,把前堂的20张桌子擦个干干净净。桌子是一圆面,放在十字叉架上,蝶凤把圆面搬下来,连圆面后多年的污垢也擦得净净的。

  刷桌面的时候蝶凤蹲着刷,汗渗出蝶凤的额头和鼻尖,长在蝶凤鼻尖上的黑米粒痞子就越发清晰了。蝶凤盆里的水换了无数次,‘每一次都是一盆黑泥汤。蝶凤使用的刷子是马连跟刷子,使坏的刷子漂在盆里,换水时刷子也不倒,仍留在盆里。蝶凤这样做是有用意的,果然没一会儿,经理看到了这种现象。经理也没马上表扬蝶凤,但经理很满意,日后经理会给蝶凤加奖金,还会给蝶凤晋级。

  在我还没做收款员的时候,蝶凤就同我说过;冲出去的渠道第一是收款,第二是出纳,第三是会计,第四是公司。蝶凤指的公司是服务公司,服务公司就是领导饭店旅店的地方,很吃香,很让人看重。蝶凤能这么想让我很敬佩,这些我连想都没想过,而蝶凤才比我大四岁。

  经理在前堂绕了一圈,回到后屋的当儿,蝶凤已经把前堂雅座原来很旧的蓝窗帘扯了下来,全部换成了白色,全部打上褶,全屋便立刻生辉。有了这些白帘,墙壁上的风景壁画也显眼多了,我还是第一天进饭店注意过它,以后的日子完全把它忘记了。

  蝶凤一收拾屋子,小卖店也自然得收拾,不然抗不了经理的眼睛。我的一块倒好收拾,一张桌,一个牌箱子。

  桌腿上有泥,我去向蝶凤要刷子,蝶凤不给,我就趁蝶凤不注意偷一把盆里的坏刷子,没想到蝶凤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追来,我只有还给蝶凤,我忽然发现蝶凤的脸上有个又深又紫的大牙印,我一下子想到这是李辉咬的,一定是李辉咬的,我就哈哈大笑起来,我边笑边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大家也都跟我笑,蝶凤的脸立刻红了起来,一句话也没说就走出小卖店。

  半小时后,蝶凤从窗口递给我个条子,条子上说:早就看出你很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揭我的短;洞房前你逼我先说话,你不知男的先说话生儿子,女的先说话生姑娘吗?你想让李辉断后吗?

  我拿着条子,呆了,天地良心,我可不是故意的。想跟蝶凤解释解释,蝶凤把头扬得高高的,不看我。

  晚班饭是满满一大盆面条,放在前堂中央,环艳自调到前堂来很积极,什么事都抢着干,怀孕也不怕累着,帮蝶凤挂幔子从凳子上掉下来,险些流产又保住了,就越发的能干,仿佛在积德一样。

  环艳抱来一大摞盘子,挑了30多盘面条分别放在三个桌子上,这是习惯,灶房一桌,面案一桌,前堂一桌,一大盆面条帽放在桌中央,面条帽就是面条卤,是肉和豆角做的,肉是瘦的,剁碎碎的,豆角也剁碎碎的,都是专人用手工剁的。

  这会儿面条放在桌上,没

  一个人动,后屋两组的人来前堂一看,又都转身回去了。30多盘面条眼看都坨了,还是没人动。大家纷纷站着面面相觑,最后就有人带头把面条倒进大盆端了回去。

  王哥又在煮新面条,面条煮出来了下个班也快来接班了。这回是用碗挑的,照样30多碗,这回人们才端起碗,但又好像吃得不算痛快,每个碗里剩了半碗,闷闷不乐地离去。

  下班了,我等蝶凤,我想向她道歉,就坐在店门外的窗台上,蝶凤却迟迟不出来,环艳出来了。环艳出来很神秘地向我笑,我瞪了一眼环艳的大肚子,我说:你笑什么?环艳说:我说了你可别去问别人,青年点时你爸当过我的老师,不然我才不会告诉你。我说:一言为定。

  我伸了小手指想和环艳拉钩,环艳说:拿一边去。就把我的手打向一边。环艳说:我们一边走一边说。于是我们沿着马路向北走,北边是通向我家的路,也是通向环艳家的路,所不同的是我们走一段,环艳再向北走,我向东走。

  蝶凤没出嫁的时候我俩一起在这条路上走,如今剩我自己了。有一次我和蝶凤偷喝小卖店的啤酒,都喝醉了,就走在这条路上。那天满地的月光,人静物静,我俩唱着歌从饭店出来,一路无休止地笑,蝶凤说我喝醉了,我说蝶凤喝醉了,我俩又都说各自没醉,就是有点儿站不稳。那天脚下像踩了云,也不知害怕,蝶凤到家,剩那段路我自己走,也没像以往让蝶凤站在那儿看着我跑回家,还要故意大喊两声帮我壮胆。

  环艳见我不吱声就试探着问我:你来例假几天了?

  我回答:没来。要等多久才会来。

  环艳惊叫起来:那可冤枉你了,大家不用盘子吃饭,都是为你用盘子洗例假裤子,有人都看见盘子里的红水了。

  我眼前蝶凤的面孔闪了两闪,我就靠着环艳倒了下去。环艳喊我的名字我还知道,就觉得站不起来,我说:你把我扶回家吧。

  我觉得我没脸活下去,我才十八岁,没有什么比这事公布于众更丑的了。我躺在炕上起不来,要不是我妈拎着条帚疙瘩恶狠狠地发誓:你要不去上班,我就找你们经理去!我一辈子也许就躺在炕上。

  8

  这一年事儿出得多。

  入冬没下雪,悄悄进入了冬季。

  后来下雪了,不很大,但时间长,两天两夜。若不是时间长不会出那件事。服务员们也都说:若不是下了那么长时间的雪,蝶凤也不会出那件事。

  蝶凤结婚的第95天,她想和婆婆分家。说分家其实是把房子隔开单起炉灶。李辉是独子,李辉妈和李辉姥一辈子饱经风霜,一把屎一把尿把李辉养大,图的还不是长大了能立门户支撑这个家。

  蝶凤闹分家实际也是有理由的。蝶凤不嫌弃婆婆,婆婆是该养活的,这是责任。蝶凤聪明过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蝶凤讨厌的是炕上坐着的那个瘪嘴老太太。那老太太自得了半身不遂后,常常是饭没吃完,屎尿早抹一炕。李辉妈自娶了儿媳之后,俨然做起了老太太,吃完饭,碗筷一推不管了,一切交给了儿媳妇。

  蝶凤开初由于顾脸面还尽尽孝道,但久病无孝子,婆婆又摆出一副不闻不问、泰然自得的样子,仿佛一切都是该儿媳妇干似的。蝶凤很恼,又不能直接跟婆婆恼,只有跟李辉叨咕,李辉也觉得是,心疼媳妇,他就自己洗了两天。一堆屎尿裤子,臭味也差点把李辉熏倒。李辉不洗了,还是蝶凤洗,偏赶上蝶凤新婚三个月正是妊娠反应时期,遇到不对劲的饭菜都吐,别说是屎尿味,李辉实在看不下去,就和母亲提出能不能把姥姥送到疗养院去。李辉母亲一听暴跳如雷,连哭带骂不孝的子孙。

  这年冬天李辉总觉得不快,觉得结了婚母亲把他当了外人。李辉家是两间房带个小屋,李辉和蝶凤住小屋,小屋实际是厨房的后半边,空气不算畅通,李辉在这房里常有喘不过气的感觉,加上姥姥的臭味总在房间里缭绕,李辉觉得生活一片污浊。

  没结婚前李辉在厂里住,结了婚总不能把媳妇扔在家里。这天蝶凤在阳光下做着往日的差使,顿时有苍蝇扑面而来,这院子从来苍蝇不断,黑色绿色居然还有红色的,尽管李辉常常洒药,苍蝇也还是源源不断。蝶凤见到这场面,总是泄气得打不起精神。这会儿蝶凤见苍蝇成群结队扑来,阳光下扇动着翅膀,一个个晶莹透亮,就觉得一阵昏眩,靠着障子蹲下去。

  蹲下去蝶凤就觉得心在向下坠落,便有饭菜吐出来。李辉见此情景很是心疼,便把媳妇扶进屋,让媳妇躺在床上,然后小跑着到外面,连盆子带衣服一起扔到巷子里的厕所,中午便向母亲提出分家另过。

  李辉母亲可是闯过大风大浪的人,从小受苦,苦受多了便无所谓什么苦了。长大找了丈夫,被抛弃也没任何灰心的表现,人一旦认定了一种东西,那一切便也顺理成章了。

  母女俩守者李辉过日子是一寸一寸挪过来的。从李辉落地起,就一点一点准备为李辉娶媳妇的资金,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李辉母亲一个月几十元工资,养活三口人,李辉母亲又要志气,不要前夫的抚养费,生活担子自然重多了,因此没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李辉的婚礼也休想办得体面。

  娶了媳妇,李辉母亲松了口气,找蝶凤是她花了很大的工夫,在儿子看中的几个中选出来的,目的就是为日后能孝顺,没想到这个话语很少的媳妇这样绝情,竟背后指使儿子闹分家。李辉母亲很失望,她告诉李辉:告官吧,让官家判,怎么判我怎么领。然后躲在炕上一卧不起,班也不上了,无形中蝶凤又多了一样,给婆婆做小灶。

  这样的日子持续没有两个月,天冷了下来。李辉一天不想干别的,只想睡觉,睡觉也睡不稳,担心媳妇,怕蝶凤累着流产什么的。昨天蝶凤夜间醒来,说肚子疼,腰也疼,吓得李辉半夜三更起来,用热手巾给蝶凤敷腰。折腾到后半夜,才稍稍好了一点儿。不想那头姥姥也叫上了,要喝水,母亲明明这会儿醒着,却装作听不见。

  就是这天开始,外面开始下雪。雪缓缓地不慌不忙掩盖着路面,掩盖了这个黑黑的夜。

  第二天蝶凤要上班,李辉拉住她:别去,睡吧,睡足了,我们一起出去玩两天,到省城看看冰灯,到北京看看天安门。蝶凤说:钱够吗?李辉说:够,把你的几百也拿上。

  两口子起来,把炉子生好,母亲和姥姥闹了一夜,这会儿还有鼾声。李辉望着母亲叹气。他想:这要是蝶凤没来之前,母亲早把屋里烧得暖乎乎了。

  早饭是疙瘩汤,蝶凤做的,就是炝好汤,把面用少许的水搞成一个个小疙瘩,下到汤里,冒泡就可以吃,省事。吃完,蝶凤就把剩下的半盆放在锅里,预备婆婆和姥姥醒来吃,然后两个人提着包,奔向车站。

  这天有点儿风,风撵走了雪,且撵走了云,唤出一缕阳光,阳光不算真切,柔柔弱弱的,才醒来似的。

  车在雪地上慢慢走动,不敢快开,路面滑,刚下雪的时候雪没存住,化了一阵,紧接着温度又猛然下降,下面便一层冰,冰上又一层雪,车轮轧上去吱吱

  响,仿佛车也疼得直咧嘴一般。

  蝶凤穿着大衣,李辉让蝶凤坐里边,挨窗冷,李辉怕蝶凤冻着。车里没暖气,出奇的冷,车还总打滑。好在路途不长,两个多小时他们就可以到达。窗上蒙一层白霜,看不见外面,前车窗雨刷一个劲划动。欠起屁股能看到前面笔直的路,那路像一直在上升,升向一个和天交合的地方。路两旁有树。树是秃的,没有叶子,枝上有鸟,鸟是白色和黑色染成的大鸟,零星的雪随鸟的起伏从树上跌落,星星点点,挤压成金粉和银屑。

  车上的人无心欣赏这些,一般都是伏在前座或仰在后背上睡觉,空气流通少,就有浓重的口臭味和烟臭味从他们口中喷出。李辉知道蝶凤怕这味就把围巾围在蝶凤的嘴巴上,在脑后打个结,然后蝶凤就娇憨地靠在李辉身上睡去。

  车速快起来,路面开始没了积雪,四野是田垄,垄上无人,村落在公路两侧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可看见村头打冰嘎嘎的孩子。情景像剪纸一般,不像活的,却又在动,朦胧如梦。

  就是这个村落,从这一天起孕育出一个残酷惊人的故事。那故事越传越神,大有还要传下去几代的阵势。

  故事的主人公是个老人。是扛着锄头的老头。七十岁,硬朗,白胡须,戴白色狗皮帽子,黑棉袄,外面是羊皮坎肩,没吊面,也是白色的。

  这老人是个疯子。他常把他的白色狗皮帽子说成是白色野狐狸。说久了,大家也都认为那是个白色野狐狸朝夕蹲在他的头上。但谁也没想到这疯子在这场事故中,做出惊人之举后便不疯了。

  疯子扛着锄头去铲地。冬天满地白雪没有庄稼他去铲地。他很固执,由于是疯子,便没人理他,小村人巴不得疯子快死。

  疯子在田野上走。疯子如同救火一般走得踉踉跄跄。疯子几次跌倒,脚踝被谷茬扎伤,疯子全然不在话下。疯子赶到地头,看到一团烈火,烈火中有吱吱的声音。疯子以为是一团火狐狸在相斗,疯子找不见他的白狐狸就狠命地向红火砸去。疯子一下紧似一下向下砸去,砸出一阵阵慌乱的呼喊和急切的求救。

  疯子砸的是一辆燃烧的客车,客车和卡车在这宽敞的公路上绞合在一起,卡车里只一个司机已经死了,疯子就很接恰地砸客车的每一扇车窗。其中一块正是李辉和蝶凤的那块,油箱即将炸开的一刻,李辉在浓烈的烟雾中还试图开开这扇窗,冲出去,可冬天,那窗凝固了弄不动,李辉用肘撞几下,哪知道那窗户是那么坚硬。

  这时疯子在外面击碎了它,李辉便把蝶凤从窗口推出去。蝶凤的身体刚出去一半,李辉便被人死命地抓住,那时人的求生欲真强,无数双手拽住李辉,李辉想出去如同登天啊。李辉被卡在窗口,李辉在生命最后一刻送给蝶凤一句话:想办法去收款,那活清闲,保住儿子。

  人们狂叫着互相撕扯,汽车爆炸的三秒钟内竟没有一个人出来。

  李辉的一半身体搭在车窗上,后一半留在车里,李辉就睁着眼睛死在车窗上。

  整个车里,逃生五人,一个受伤的,其余全部死亡。这是疯子清点的,疯子说:我得担负起村长的责任,马上截车,保护现场。

  后来人们才知道,疯子三十五年前是村长,一个挺不错的村长,五八年时大炼钢铁,炉倒了吓的,总疑心有一团相斗的红色火狐狸跟着他。

  蝶凤被抬回家半路流产住了医院,李辉也住在那个医院太平间里。太平间很冷,木门,水泥床,蝶凤瞪着一眨不眨的眼睛对我说:给李辉送床被去。

  那天夜里,外面有瑟瑟的风,病房里就我和蝶凤两个人。蝶凤不让任何人接近她,只让我待在病房。我坐在蝶凤身边,把她跟前的药瓶什么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怕蝶凤自杀,听说玻璃瓶割破喉管也能致死。

  外面的风刮得树木呼呼作响,一阵唰唰响声过后,蝶凤长长出了口气,那口气特别长,带着声音,像哭、像嚎、像吼。然后,蝶凤就扑在我怀里大哭起来。这之前蝶凤一声没哭过,眼里没眼泪,就是看到李辉的残尸时蝶凤也没哭。

  蝶凤哭过后,仿佛是瞬息间,就有水灵灵的大泡布满蝶凤的嘴角和唇间。

  9

  李辉的死对我灵魂真是个大的震颤。我忽然觉得,每个人来到这世上就像抢一堆馒头,抢到整个的就会有个完整的人生,抢到半个的就中途夭折,譬如李辉。还有抢到馒头渣的,譬如像李辉的儿子。

  李辉死前还想着儿子,还希望蝶凤有个好工作。要是李辉真能活着,我倒宁愿蝶凤顶替我。

  饭店里好活儿太少了。

  我来到经理家。是不自觉的。经理家的门庭很深,里面掩藏着三间高大的砖房,这在小城是一流房子。里面有人影晃动,人影是经理和经理的儿子。我向里走,一只大黄狗向我移动。大黄狗没有立即进攻,而是拉开了架势,龇着牙,提醒我别再越雷池一步。我站着不动,很害怕,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狗撵人,超后路,小时候狗撵过我,屁股至今还有印迹,而且越长越大。

  经理家的外屋门敞着,有热气从里面冒出来,好像经理媳妇在做饭,吹风机呜呜直响,我喊:出来人呀。我不敢大声喊,怕狗随时扑上来,结果没见效。还是屋里晃动的人影出来了,是经理的儿子。

  问:谁呀?

  答;狗,咬我。

  我话说得哆哆嗦嗦,因为大黄狗看主人来了,有点儿加剧攻势。经理儿子笑了:你就回答前半句就够用了。我瞪他一眼,就跟他进屋。

  经理见我来,坐在沙发上故意摆架。

  我说:经理,我不想收款了,李辉死了。

  经理说:李辉死和你收款有什么关系,你收你的款嘛。

  我说:让蝶凤收吧,蝶凤挺不幸的,我还当服务员,跑堂头看桌什么都行。

  经理站起身,从茶壶里倒一杯茶,那茶水是绿色的,经理说:蝶凤会收什么款,这回咱留都留不住人家了,她会出嫁,还会嫁个远地方,有权有势,不比咱这破店强。经理说得极其肯定,让人觉得这话是蝶凤和他说的一样,而即使是蝶凤说的,蝶凤也不会有经理这样自信。

  我又说:那让王三脸收吧,王三脸也够可怜的了。

  经理哼了一声:王三脸眼下不会上班了,不把小王闹到手,她才不会放松这条线呢。倒是小王苦了点儿。经理喷着烟圈。

  经理,王哥的小手指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为那个王三脸。经理说着说着忽然不耐烦起来:行了,行了,小孩子,别打听这些,收你的款,我可告诉你,多少人抠门剜窗都收不上,去吧去吧。经理几乎是双手把我推出门外。倒是经理的儿子送我出门,关门的时候却没忘了告诉我,说在幼儿园大班时我们是同学,小子,记性不错,就是考不上大学。我心里奚落着。

  我继续收款。这天超记录,淡季营业额达到三千,达到以往旺季的限额。经理高兴,犒劳全体人员一顿三鲜馅饺子,也就是这天,我出事了。

  第二天早晨,经理把我叫到办公室,沙发上坐满了贵客。有公司领导,有公安局警察。警察有拍照的,有记录的,屁股后都带着枪,挺吓人的。

  经理说:你别害怕,他们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警察问:你什么时候发现丢钱的。

  我回答:早上来,我去取钱兜子,兜子在柜里锁着,我刚要开锁,就看锁鼻子歪了,就叫外屋烀肉的老张师傅,等老张师傅帮我把钱兜子拿出来,我一看钱没了。

  警察问:当时有没有发现钱柜周围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我回答:没看到,没想到能丢,也没细看。

  警察问:丢多少钱?

  我回答:现金2580元,那小偷挺好;把收据给我留下了。不然你们得赖我丢三千元。收据420元呢。

  警察皱皱眉头继续问:昨天去你哪里的,都有什么人?

  我想了想,想起昨天王哥帮我捋钱了呢,可那是我叫的王哥,再说王哥现在够烦心的了,答应了王三脸,却迟迟不结婚,不知王哥在等什么。因此我对警察说:我那里天天都有人,市场卖菜的。采买员,都要到我那里开收据取钱,

  警察好像没什么可问了,就思考着什么。

  经理说:这孩子很本分,很聪明,手把快,我一手提拔的,按说她还是待业青年呢,

  我听了经理这么一说,觉得很委屈,立刻有眼泪冲出眼眶,我冲经理说:你还说呢,就是你让我收那破玩意,不然……我说着就哭起来,声音很大,有点儿像那天面对我妈哭一样。全屋的人看我的样子都笑开了。笑够了,他们说:你回去吧,把前前后后经过想一想,想起什么,马上找你们经理谈。

  我回到前堂,围好围脖,也不擦眼泪,好像很愿意让别人看看,我实在是委屈,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走出大门。不出去干什么,款也不用我收了,换了新人。

  饭店前面是一条马路,南北走向,还有一条横路,东西走向,便是正街,小城就这两条主要街道,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值得光顾的地方,没山没水没风景点,有几棵树还是秃的。

  我沿着东西走向的路走,觉得世界上这个时候我是最痛苦的人,又有点儿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以往丢钱的人都是大人,而我这么小就丢钱,好像是和那么小就收款一样受人重视。我觉得我能千好多事,还能丢钱,想着竟不哭了,甚至还很得意,恨街上的行人不看我一眼,这么大个事他们也不注意注意。

  横街走完了,我走竖街。竖街有我们饭店,有医院诊所,有新华书店。竖街走到尽头就是我家,家里有我妈,我这会儿很想我妈,

  阳光强烈起来,白雪开始耀眼,雪积在路上,被行人和来往车辆压缩成硬硬的一层,各单位的人开始拿铁锹出来清雪,被铲的路面泛出黑色,一会儿连成一片,雪块积了一大堆,被车载走了。

  路过诊所,向里望一眼,想从窗子里看看自己什么模样,却见老张师傅慌慌张张从里面跑出来,老张师傅帽子都没戴,一边跑一边埋怨:不结就不结呗,死也不跟她结不就完了,干嘛剁手指呵,干吗作践自己啊。

  老张师傅一溜小跑奔向饭店,明明看到我却像没看到,匆匆过去,要是平时早就拉住我说长道短了。我在诊所门口站了片刻,我本想进去看看王哥,忽而又改变了主意,我不知道面对那血淋淋的手指能说些什么。我想起王哥和王三脸在那个幽幽的早晨的那席话,王哥说我要爱她我就把这四个手指也剁去。那么我现在能跟王哥说:那个小丫头是我吗?王哥不会回答我,我太小。王哥、经理、老张师傅都认为我太小,我自己也认为我太小,那么多事我全都弄不清,急人。

  我向竖街深处走去,我什么也不想了,我只想见到我妈,我只想回家。

  老远就看到草房依旧,黑门依旧,这草房成为我掩体这么多年,却造就了我这么一副柔弱的骨架,什么时候这骨架坚硬起来,能弄懂世间的一切,草房怕也不是这副姿容了。

  我妈在家。我妈正守着一堆黄纸为李辉制造纸钱,我妈左手拿着一个木棒,右手往上面敲,纸上立刻出现一个浅浅的圆印,我妈着也不看我就说:

  来世上转一遭,都没白来一次,就李辉冤,什么也没留下,环艳还生个大胖小子呢。我妈把纸捧在门后,用火柴燃着,红色火苗顶着蓝色桂冠不住跳跃。屋里没有风,火苗却朝着一个方向,我妈盯住火苗去向叨咕什么我听不清,我说了一句把我妈却吓了一跳,我说:

  他也一样不虚此行,

  我说的是真的,每个人来到世上,都多多少少会完成点儿什么,留下点儿什么,带走点儿什么。

  我妈肯定在想,这不是十八岁该说的话。

  十几年以后我大学毕业回家,还是母亲告诉我:王哥和王三脸结婚了,过得很好,那个饭店承包给他们了,发了。我觉得很失望,看来我的猜想没有站住脚,我原来猜想王哥是不想和王三脸结婚才拿了那笔款子,现在看错了,结论是王哥没有自首。但我忘不了那血淋淋的断指。十八岁时我想那断指是因为爱,而长大了又突发奇想,断指是为了消灭指纹,

  许多事长大和没长大就是不一样,小时候盼着长大,长大了又觉得小时候好,首先是小时候多了一份美好,

  蝶凤出嫁了,嫁给一个富商,远走高飞了,到底是冲出了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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