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起紫砂茶壶,目光中含了些许歉意:“苦丁(茶)太苦,如果受不了,我们可以换别的。”
仿佛内心的秘密被她破解,我不禁面色微红,急忙低头掩饰,说话却已有失连贯:“不……不,这茶味道很好。”
苦丁茶,是她自己带来,深绿发暗、缠绕成球的那种。我们花钱坐在茶室来喝,只是需要这里提供的一点空间。
她淡淡一笑,身子轻轻靠上椅背,斜过一个角度,目光缓缓移向了窗外。
她不说话,仿佛在细致浏览街景。这不免让人心生疑惑:都市中司空见惯的人流、车流,以及阵阵涌入耳蜗的喧嚣,难道真的让她饶有兴趣。还是,她在刻意掩饰什么?
但不想扫了她的兴致,于是也不再说话,而是悄悄打量起她来——她就是那种女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成为一道移动或是定格的风景。
她身着黑色裙装,前襟缀有一只浅红色的蜻蜓,茶室昏暗灯光下,蜻蜓的翅膀若有似无。脸上化了淡妆,修饰出一张精致但缺乏棱角的脸,嘴角挂着浅浅的酒窝,如同才被激起又迅即凝固的涟漪。右腿搭在左腿上轻轻晃动,不时伸手理一下披肩的长发,显得优雅、闲适,超然物外。
她的姿色谈不上出众,何况被眼角鱼尾纹泄露了年龄的秘密。但与她面对,你能体会到一种难以言表的韵味,这韵味需要细细品读,就像杯中的苦丁茶,起初无色无味,浸泡一段时间,竟能将水染成浓浓的深绿,于是你便知道,它其实可以释放出来太多的内容。
与她的结识,需要追溯到二十年前。那时,我们都还在读大学,只不过她高我两级。不在同一所学校,却也扯得上关系——黄教授给我们上普通物理课,而她是黄教授家的千金。当然,关键还在于她那活泼开朗、能和所有入打成一片的男孩子性格。
当年,她是黄教授痛心疾首为我们现身说法的“反面教材”——大学毕业后舍弃免试读研的机会,而是追随爱情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离家四年后,归来时孑然一身;下海经商五年,刚刚小有成就却落入传销的陷阱;东挪西凑东山再起,又是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接下来,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最终官司赢了,她身上也再找不到青春的影子。
她的爱情,同样是跌宕起伏曲折异常。在两桩婚姻里走进走出,最后作为爱情记忆长久留在身边的,只有一个如今十三岁的女儿。她刚刚让我看女儿的照片,那模样几乎就是她的原样翻版,而她如今最担心的,则是女儿的性格,仿佛也依了她的模子全盘复制。
我们坐在一起,她嘴上说的最多的,其实是在屡次发出感叹:“这孩子,咋就不能理解当妈的心呢?”而我听后便笑而不答,因为自然而然想到了黄教授。当年,作为她的父亲,不是同样由于自己的女儿,而曾经屡次发过同样的感慨?
世间,总有这样让人无奈又觉有趣的轮回。
分析花季少女的心思,我是不折不扣的门外汉,却仅仅由于写过几篇文章。就成了她“有病乱投医”的选择。可面对恳求,除了绞尽脑汁说些“青春期”、“叛逆心理”、“代沟”之类的常用名词,更多的,真就爱莫能助了。
于是我们沉默,长久的沉默。
而我却因沉默心生出一丝欣喜。我不觉得自己的劝慰在发挥效用,但她能够选择沉默,并且超然物外地浏览街景,至少说明收获了一份宁静。尽管,这份宁静很可能是短暂的。
“我们,还是换碧螺春吧。”是她打破沉默,再次提出换茶的建议,“苦丁(茶)喝久了,还是淡一点的更好。”
我赶忙点头同意,心中却更为欣喜。因为,在我们落座之初,她从坤包中掏出小小茶叶筒时,是在对我说:“苦丁(茶)很苦,可我已经习惯了,那就继续苦下去吧。”
现在,她已经希望“淡一点的更好”,我应可以理解成一种释然。是啊,如果已经习惯了苦涩,自然能够面对生活的所有内容。
她不忘调侃,说自己是个“3W女人”:二十岁时心中只有自我(wo);三十岁时纠缠于情网(wang);四十岁则是一切为了娃娃(wa)。而我却觉得,她该被称为“苦丁女人”——女人到了四十岁,生命中自然会有些苦涩的结晶,恰如缠绕成球的苦丁茶,但在生活中释放出来的,却可以是持久的绿色,宛若永远留住了青春,而那向传统的回归,其实是由于已经活得镇定、从容。
我喝下最后一口苦丁茶,感受到一股特殊的芳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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