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勇终于清醒了。
我显得比路楠更为兴奋。她那沉静娟秀的面庞上虽也浮现出了难得的欣慰,但微笑的嘴角上似乎仍挂着一丝苦涩,睫毛下那双乌亮的眸子里依旧深藏着几分忧郁。
“听江大夫说,即便身体能恢复,左手也肯定是残废了。这天底下哪有一只手的厨师啊?”
“没关系,右手不还是好好的吗?他人又壮实,再学些别的技能,不愁找不到工作。”我极力宽慰道。
“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是啊,这已经是个奇迹了,咱们该去庆祝一下。”
路楠不想再让我破费,只答应一起去喝咖啡。
出了医院。向东走三个路口就有一家星巴克。我每次对她单独采访,基本上都是在这里。
今天,咖啡馆新来了名女服务生,她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路楠,大概她是没见过容貌身材与衣着打扮如此不协调的女人。对这类神情,路楠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俩照例选了那张最把角的小桌。路楠脱下黑色的防寒服,她就像刚从棉花仓库中出来一样,里面那件淡红的毛线衣上尽是星星点点的白绒毛。
虽已非常熟悉,但通常我不开口,路楠是不会抢先讲话的,只是静静地端坐在那里。
她还是素面朝天。当年那软缎般的皮肤,如今已出现了褶皱。原本瀑布似的长发,也早剪成了齐颈的短发,且没有了往日的光泽。但她那五官依旧清丽标致,而那股淡雅脱俗的气韵,更令你在面对她时不免会小心翼翼,就如同面对一只莹润剔透的薄胎瓷瓶,绝不敢去轻易触摸,唯恐使她受到丝毫的伤害。
可是偏偏有人不爱惜这精美绝伦的尤物,甚至险些将她砸毁。
那是两个蠢笨至极的抢劫犯。二人费了半天傻劲儿都没能把路楠的皮包夺到手。一个家伙急恼异常,竟抡起随身携带的铁锤将路楠的右臂都砸断了。但没想到,这姑娘竟如此地顽强,折着一条胳膊还在拼命反抗,以致两个贼霍然起了杀心……
那次幸亏有何勇的及时出现,路楠才捡回了一条性命,而何勇的左手却几乎被砍断了,头部更是遭了重重一击。按江大夫所讲的:这个病人大脑皮层受到严重损害,已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丧失了基本的意识,只是皮质下中枢尚可维持呼吸运动和心跳。此种状态的患者便是俗称的植物人。
二
我对路楠的跟踪采访整整五年了,我俩似乎已是无话不讲,所以我无需预先设定什么问题,也不用录音笔之类的设备,而是在随意的谈心中,自然而然地就完成了采访,我们称这叫“聊天式采访”。
由于心情的缘故,路楠的话比往日增多了一些。言语中总是包含着对我的感激之意。对此我是颇感惭愧的。平心而论,这些年来,我并没有给她太多有益的援助,而且从一开始便时常帮她的倒忙。
那年我还在做助理记者。上面吩咐我去调查教育改革的情况。教育界好像永远在课改,这类破活儿稍混出点样的记者都懒得去干,谁让我年轻资历浅呢?
我在各地区市的教委中找了些所谓的负责人,他们有的神侃一气,有的大骂一通,不多久我的脑子就乱了,于是随手对付了一篇大力歌颂新课改的文章,发回了报社。自己则趁路过老家艾城之机。去看望父母及高中时的朋友。
好友中有个家伙跑到餐饮业里混了。他听说我在省报工作,很是羡慕,并对我讲了艾城的一件新鲜事:有个山东来的年轻厨子。因见义勇为被歹徒打成植物人。厨子自己没什么积蓄,家又在沂蒙山沟,穷得很。结果是那个被救的女教师承担了他前期的治疗费用,为此女教师还跟男友分了手,从那开始女教师便专心守护厨子,除继续支付医药费,还给厨子的老家寄钱。如今已坚持快两年了。据说那女教师还漂亮得仙女似的。
我觉得这还算是个的好素材,便兴致勃勃地进一步打听起来……
当我第一次见到路楠时,真的被她的美丽与气质给惊呆了。
路楠起初不想接受采访,是我反复强调这会有助于解决何勇治疗与生活等诸多问题,她才答应。
采访中,路楠很勉强地讲了事件的一些细节。
她直怪自己太不走运。那天晚上本来正和即将晋升为公司副总的男友逛街。男友的老总来了个急电,催他火速赶去陪一位不期而至的重要客商喝酒,男友道了句歉,转身离去了。孤独的路楠想随便看看夜景。
“其实我要是直接回宿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事先便探听到路楠是个孤儿,但她对自己的身世始终讳莫如深。我从保育院的王院长那里了解到:路楠是个被丢在保育院的弃婴,父母是何许人至今不得而知。倘若他们看到女儿已出落得如此风姿绰约,也许会追悔不迭的。
“当孤儿也挺好,至少没有那么多的牵挂。”
路楠这话是指何勇说的。据她讲,何勇父母身体都不太好,基本上已不能下地务农了。他下面还有一双弟妹,弟弟岁数尚小,妹妹则年过二十了,但还未许配人家。因此他出来打工是格外的卖力,由洗碗到切墩,一点点熬到了掌勺。无比兴奋的他赶在春节前回家看望了一下父母,又急忙折回来,打算在春节里再多挣些钱。没曾想……
“他救了我一条命,我总要对他负责到底吧。”路楠道。
三
回到报社,我在常主编那里好一番忽悠,他总算是点了点头。
于是我开始写报道,刊登之后在社会上果然小有反响。可是我没听路楠的嘱咐,将她每周跑好几处家教来维持何勇治疗的事也写了进去。其结果是,路楠当年没能评上中级教师。
我不解地来到她所在的铁路一中去质询。校长办公室的兰主任只说了一句:“这是制度,某位教师被人举报有家教行为,评级时一票否决。”
我越想越恼恨,在第二篇报道中斥责了学校的这种不近情理的作为。
不想这下路楠亲自奔到了省城,那态度几乎是在哀恳,求我不要再管她的事了。说着,眼中竟淌下泪来。
我油然生出强烈的负疚感,下决心对她一帮到底。争得报社的同意,我请了一周的假,专门去艾城找路楠,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才再次说服了她。
其后我不仅继续进行报道,并开始为她募捐。
她的事迹唤起社会舆论的一些同情声,但临到募捐时,响应者却寥寥无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个月下来也就集了三万多块,与何勇昂贵的治疗费相比,实在是杯水车薪。
日益蓬勃兴旺的典当业,帮了路楠不小的忙。但她是有东西往里送,没票子往外赎的。
教师的薪水太微薄了,是否可以考虑换个工作?
我不止一次这样劝她,并且讲:“你英文很不错,外形条件又这么好,找个收入高的活儿不成问题。”
“我也想过跳槽到外企。可那的工作干起来就没黑带白的,哪儿还有时间照顾何勇呀?还是当老师时间上稳定些,又有寒暑假。”
我叹惋地打了个唉声……
四
时间正如朱自清散文里描绘的那样,流水般“遮挽不住”。
但一直处于忙乱中的我,已没有闲情去体味“匆匆”带来的感伤了。只是到写年度总结时,我才蓦然间意识到离上次采访路楠已近两年了。
我早就成为了正式的记者,而想当高级记者,专业考试虽不在话下,但还需要些突出业绩。我是靠报道路楠的事迹出名的,可如今她似乎已经对我没有太大意义了,近来几乎断了联系,很多同事也都劝我彻底放弃那个跟踪采访。它实在没什么油水可榨。
新闻界有句行话:昨天的头版就是今天的末版。有谁还会去关心那个像乏茶叶一样的老故事呢?但我隐隐觉得,对此事我并没写出一篇真正有力度的文章。况且这许多年来,大家都已将这个曾经街谈巷议的1日闻彻底忘记了,路楠却依旧守护在何勇的病床边,无怨无悔。这难道不值得人们为之感动么?
我该去看看那个31岁的老姑娘了。
五
我赶到市中心医院时,得知何勇已搬到西侧的老楼了。那里设施环境差一些,但价钱便宜不少,是低收入家庭生病住院的首选。
出于节能的考虑,旧楼里的暖气烧得不足,路楠穿着那件厚厚的、洗得退色的毛线衣,在为何勇轻轻地揉抚。
按摩了一阵后,路楠又起身取过暖水瓶,往一旁的搪瓷脸盆里续了些热水,脸盆里登时升腾起一片蒸气,她将手伸进去试了试,而后拿过一条蓝白相间的毛巾,放在水盆里揉搓了几下,再拧得半干。
屋中还是略显阴凉的,那毛巾上冒着一股股的水汽,路楠将那毛巾叠了两折,先贴在自己颊上试了试,觉得温度恰好了,才开始给何勇擦脸。她的动作是那样的细腻柔缓,像母亲在擦拭刚出世的婴儿,又像收藏家在擦拭最心爱的珍玩。或许此时的何勇真就如孩子和藏品一样,成了路楠生命中的寄托。
路楠边擦边和何勇轻声“交谈”,时而侧头微笑,时而低眉叹息。蓦地那手顿住了,一滴泪默默滚落腮边。
那一刻,我的心也随之一颤,泪也悄然涌了出来……
六
我的通讯《冬城里的温暖》获得了省里的新闻大奖,由此轻松地当上了高级记者。路楠也成了名人,成了这冷漠世界中难得的道德楷模。那个久拖不下的中级职称也终于解决了。
当铁一中准备大张旗鼓地宣传路楠时,她反倒不想再在那所学校里干了。可学校间调动也非易事,若是辞职,又到哪里找更适合的工作呢?
正此时,刚好就来了个机会。
美国道森公司准备在艾城投资建厂。我被派去对公司总裁进行独家采访。
迈克·道森是个典型的美国人,高大健壮,一双狡黠的蓝眼睛里透着商者的精明,金黄色的头发已明显稀疏了。可资料显示这家伙其实不过四十出头。谈话表明,他对艾城的较为重要的情况都了如指掌。
采访结束后,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他忽地向我问起了路楠的事。他毫无顾及地说自己是离过三次婚、根本不相信世间还有真爱的人,但却被路楠的事迹感动了,决定给她安排一个既轻松又高薪的工作。话说得挺中肯。
在我的耐心开导下,路楠辞去了学校的公职,去迈克·道森新建的公司上班了,可没出两个月,便遭到了解聘。
我怒冲冲地去质问迈克。那家伙无奈地双手一摊:“很遗憾,路小姐对业务一窍不通,无法胜任我这里的任何工作。我很同情她,但我这里不是慈善机构。”
这个没人味的冷血动物,怪不得会三次离婚。我用还算流利的英语狠狠训斥了他一顿,直到这家伙被骂得痴愣愣地发呆了,我才像略获小胜的将军一样,既兴奋又怅然地离开了。此后听说迈克还主动找路楠道过歉,接下来便不知下文了。
我又到处找朋友,求大伙想方设法帮路楠找个好工作。
过了一个多月,路楠到一家私人开办的外语辅导学校教书了,收入不低,且有更多时间照顾何勇。我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七
再热闹火爆的新闻也终有冷却的一天。当种种喧嚣又归于沉寂,只有路楠依旧守护在何勇的病床边。对此我真的已经麻木了,估计路楠更是早就麻木了。
而就在我以为一切将化为一潭死水时,何勇奇迹般地苏醒了。
想起桩桩往事,采访便无限制地拖长了。路楠瞥了眼外面的天色。慌忙道:“何勇该一一”她话没说完,便起身穿上外套。向医院奔去。
等我追到病室时,见护士长含着泪正从里面走出来,见了我又满脸带笑,没说什么,闪身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路楠与何勇。
何勇颤颤地想抬起右臂,似乎要去够什么,但只艰难地抬了半尺多高,便又垂到床头。
“你想要什么?”路楠柔声地问。
何勇摇摇头,费劲地张开嘴。他的言语能力刚恢复不久,说话还有些断续和含糊,但那山东味儿仍旧很浓:“护士……跟俺说了……没想到……俺实……实在对不起你呀!”
这个山东大汉用尽气力将“对不起”三个字说得格外清晰,而后眼窝里簌簌地淌出泪来。
路楠也忽地侧过头,一串串晶莹的珠粒纷纷洒落,把粗糙的水泥地洇湿了一片。
路楠再次成为了焦点人物,当之无愧的奇迹创造者。省内诸多媒体都争相予以报道。与此同时,一位陌生人的慷慨捐助也彻底地让她摆脱了经济上的窘境。
好消息不断传来,何勇在两个月后开始下地行走了,半年后已如正常人一般可以完全自理了。
在媒体的极力鼓动下,何勇顺理成章地向路楠求婚了。
两个人的婚礼初步定在明年的五一,因为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准备呢。
我本想去帮他俩张罗一番,但这段日子里忙得实在无力分身。主编让我写了篇长篇通讯,出版社请我写报告文学。同事和朋友们也不肯放过我,不管真心还是假意都来表示祝贺,并吵嚷着让我请客。
这天,我正在电脑前写稿,突然接到艾城一位同事的电话。
“知道吗?路楠订婚啦!”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知道她跟谁订婚吗?”
我的心头顿时嗖的一凉:“怎么?不是何勇?”
“是迈克·道森!”
“这他妈怎么搞的?”我像咽下了一大把晒干的苍蝇,感到眼前一座高高筑起的辉煌巨塔轰然坍塌了。脑袋里嗡嗡直响……
八
我在路楠与迈克回美国前,联系上了她,约定还是在那间“星巴克”会面。
这也许是对路楠的最后一次采访了,我早早便来到咖啡馆,占下了那张把角的桌子。路楠也准时到达了。不过这回她是被一辆保时捷送来的。
今天她不再素面朝天。但也只是化着淡妆,穿一身暗绿的普拉达女装,高贵精致的面料、简洁流畅的线条将她衬托得既成熟端庄,又不失现代韵味儿,女服务生们都用异样的眼光凝视着她。
我俩的谈话是在良久的沉默后,才艰难展开的。在我的一再追问下,路楠简洁地介绍了她和迈克的恋爱经过。
“……我到公司没多久,迈克就向我求婚,我拒绝了,接着就主动提出辞职,并让他对别人讲,我是被解雇的。他答应了。我起初以为他是不怀好意,可后来他又悄悄地不断来找我。慢慢我才明白,他是真心的……”
“那何勇呢?”
“迈克想给他二十万美金,我给涨到了二百万人民币。何勇同意了,现在已经拿着钱回山东老家啦。”
“这小子真他妈不是男人!”
“这跟他没关系,这是我的选择。我跟他讲了,我并不爱他。”
“你不爱他?”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爱他?”
我像被电棍猛地戳了一下,周身一激灵,不知是糊涂了还是清醒了,只是直呆呆地望着路楠。
她继续平静地道:“以前他离开我不行,现在他身体好了,也有钱了,他不再需要我照顾了。”
“那就这么——可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可你从来就没问过我这方面的问题呀?您们记者需要的是为人们制造所谓的道德神话,而我想要的却是真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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