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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特别的东西

时间:2023/11/9 作者: 外国文艺 热度: 10648
〔英国〕艾丽丝·默多克作

  “你咋不现在就嫁给他呢?”吉尔瑞太太发话了。她一边说,手里一边收拾着柜台上的晚报。

  小店中央,伊芳张开双腿跨在椅子上。她两手背在椅后,轻轻摩挲着椅背上的动物头雕。椅子倾斜得很厉害,为了不让自己翻过去,伊芳把修长的双腿伸开撑住地板。作为回应,她一声也没吭。

  “这孩子,又闹脾气了!”伊芳的叔叔站在里屋门前叹了口气。

  “谁闹脾气了?她才是呢!”伊芳回敬道。椅子在她身下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停下,别把那椅子弄散架了!那可是咱家最后一把像样的椅子,别的那些还得等人家木匠师父回来才能修哩。我刚刚就是问你,干吗不现在就嫁给他,他哪点儿叫你瞧不上眼了?”

  小店外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开往都柏林市的有轨电车擦着小店呼啸而过,震得高处货架上的零星物品丁当作响。店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昏暗当中。这是一个炎热的傍晚。吉尔瑞太太家店门大开,门外的街道上尘土飞扬。

  “唉,妈!行啦!一边去!少说两句行不行?!”伊芳说道,“我就是不想要他。我才不要结婚呢!他算个啥呀!有什么了不起似的?”

  “有什么了不起?嘿!”伊芳的叔叔开口了,“人家小伙儿才是呢,心眼儿好,工作又稳定,他也是诚心想要娶你的。再说你年纪也不小啦,该找个对象啦!难道你想一辈子要你妈养活不成?”

  “你要没想过嫁给他,那你干吗今天还跟他约会?”吉尔瑞太太没好气地问,“还有,别再晃荡那椅子了,你存心要把它搞坏是不?”

  “你们俩就不能少管着点我吗?我就不能和男孩子交个普通朋友吗?”伊芳大声说,“我都二十四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没错,你是二十四啦!可是你也别忘了,这三年来人家贝蒂·诺兰,还有莫琳·伯克都嫁人了。人家在学校还比你低一个年级呢。”

  “我才不要像她们那样呢!”伊芳回敬道。

  “这死丫头!真拿她没办法!”吉尔瑞太太无奈地叹口气。

  “是那些女性杂志,”伊芳的叔叔插嘴说,“还有那些该死的小说把她害的!这孩子老是看这些玩意儿,把那些东西一个劲儿往脑子里装,搞到最后不是阿拉比那个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她才不肯哩!”

  “她有时间净看那些破玩意儿,”吉尔瑞太太忿忿地说,“老缩在那间小黑屋里趴着看书,鼻子都长到书里去了。这样下去,她那两眼不烂在脑袋里才怪呢!”

  “我就不能按着自己的意愿过日子吗?”伊芳气恼地说,“这可是我的生活,我现在唯一的东西。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所以我才不要和他结婚。”

  “他可是上帝的选民啊,”叔叔说,“难道这还不够特别的吗?”

  “少来了,又是那种话!”吉尔瑞太太说,“山姆可是个好小伙儿,一点儿也不像现在那些年轻人。他不是老带着孩子们去爱尔兰教堂做礼拜么?”

  “提到这个嘛,”伊芳的叔叔说,“山姆总比另外那些毛孩子强吧。他们总得有个小神父在屁股后面跟着,还老朝教堂门口晃荡帽子,搞得人在电车上都没个安生的地儿。我又不是反对犹太人。”

  “可我们的主原来不就是犹太人么。”伊芳嘟囔道。

  “不准你说这样放肆的话!”她母亲训斥道。

  “我们的主是上帝之子,”叔叔说,“既不是犹太人也不是希腊人。”

  伊芳这时冷不丁地问她母亲:“今天晚上卖圣诞卡的老头会来吗?”

  “会的。只是我真搞不懂,他们干吗非挑这大夏天的光景儿来烦咱们。”

  “那我就等着他来,”伊芳说,“你们老是挑那些没劲的东西。”

  “我向来挑那些卖得出去的好货色,”她母亲说,“还有,待会儿山姆来了,你可别像条蛆虫似的来回瞎转悠。屋子里就这点儿地方。”

  “要是你结了婚,你至少可以摆脱这一切。”叔叔语重心长地告诉伊芳,“那时候你也不用再跟你妈睡一张床。你不是老抱怨说这地方又小又闷,像个老鼠洞似的么?”

  “这地方是老鼠洞没错,”伊芳说,“可到时候我还不得不在另外一个老鼠洞里待着。”

  “再跟你说这些我都烦了,”她母亲说,“我不是说过吗?你可以在卓姆康德拉大街上挑一间小新房住下呀。麦克穆伦店里的人和那个管房契的认识。”

  “我才不要什么新房子呢!”伊芳说道,“告诉你我就是看那家伙不顺眼,就这么回事!”

  “要是你非得为爱情结婚,那你就干等着吧,”叔叔这时发话了,“等上个十年半载的,再嫁个不称心的丈夫!你又不是葛丽泰·嘉宝,干吗不嫁人!你真该庆幸自己还有个年轻小伙儿在追求你。有理智的人结婚不是为了什么内心的情感,而是为了能在婚姻里占据一席之地。”

  “她还惦记着那个英国小伙儿呢,”吉尔瑞太太说,“就是那高个儿的,叫个什么托尼·辛格米的。”

  “我才没呢!”伊芳大叫道,“他那种破烂货我才不要呢!”

  “我受不了他那嗓门,”叔叔说,“讲起话来嘴巴张得那么大,像是在演戏似的。”

  “今年那些该死的英国佬是不是又要赢施温普杯了?”吉尔瑞太太问。

  “他给我送过花。”伊芳说。

  “花!是吗!”叔叔叫道,“何止啊,你不是还说过,他给你唱过小曲儿吗?!”

  “那孩子是够活泼的,”吉尔瑞太太说,“个儿也挺棒,还会点儿谈情说爱的小伎俩。可他现在已经走了呀。你等着,看看山姆这几天会给你带点什么。”

  “啊,你到现在还恋着那个钻石戒指的老故事啊!”伊芳的叔叔说,“你这样非把他给惯到得意忘形不可。那小子不也和咱们一样穷嘛。”

  “没人比咱家穷。”伊芳咕哝道。

  “山姆已经是雇工了,”叔叔说,“我承认这小子哪天准会有自己的裁缝铺,当个小老板啥的。我肯定不会看错,他可不是个没能耐的犹太人。不过他现在也没什么钱,穷得丁当响。”

  “那帮人根本就不穷,”吉尔瑞太太说,“他们只是装穷罢了,不想人家从他们兜里掏出个一分半厘。”

  “他快来了,”伊芳说,“可别让他进来时听见这些话,那太没礼貌了。”

  “听听,现在是谁在讲礼貌!”伊芳的叔叔说道。

  “你还记得那次吧,”吉尔瑞太太说,“那次,我们在可怜的史泰西先生的铺子上碰着他,后来他带我们去莎利文家开的酒吧。那两巡酒不也是他付的钱吗?”

  “那无非是为了引起伊芳的注意呀,”叔叔争辩道,“四下里亮他那一小叠钞票。我敢打赌,那天他准得走路回家。”

  “你这家伙倒好啊,”吉尔瑞太太说道,“你不还让我给这孩子打点气吗!”

  “我说过要让这孩子为他那点钱就嫁给他吗?”

  “好,你等着瞧吧,”吉尔瑞太太说,“这就是他们那些人的规矩。等他们要和心上人订婚时,他们会突然捧出一枚钻石戒指来,然后姑娘就答应了。”

  “就算是这样,那戒指也是从珠宝店租来的,用不了多久就得还回去。”

  “那茱丽娅·芭黛的订婚戒指又是怎么回事啊?”吉尔瑞太太反诘道,“还有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那个小波丽的妹妹,两姊妹一块儿嫁给了犹太人,都收到了钻石戒指。一天晚上,他冷不丁说了句‘我要给你看样东西,然后就把钻戒拿了出来,两人就这么订了婚。我告诉你,这就是他们的规矩。”

  “好吧,但愿你是对的,”伊芳的叔叔说,“没准儿这玩意儿真能把这位大小姐的芳心给打动了。好啦,现在是一枚钻戒,这还不够特别吗,我的大小姐?”

  “一枚钻戒,”伊芳说道,“这还差不多,算是有点变化。”

  “没准儿今晚他身上就带着一枚呢!”她母亲说。

  “我看未必!”伊芳回应道。

  “你们俩到底打算去啥地方转悠啊?”吉尔瑞太太又问了。

  “我还一点儿也没想好呢,”伊芳说,“大概进城去吧。”

  “你们可以下到码头那儿去看看,”叔叔建议说,“观看邮轮出港。对你来说,总比坐在那些闷得透不过气的小酒吧里,或者是一边闻着立菲河的臭味一边沿着河岸散步,结果沾着一身奎尼斯河里的味道回家好得多。”

  “还有,你知道山姆喜欢大海,”吉尔瑞太太教导女儿说,“他整天呆在蒸汽间那台压平机旁边,非闷死过去不可。”

  “城里会更好玩,”伊芳却说,“‘爱尔兰之家最近刚刚装修过,再说,整天呆在国王镇我都快闷死了。”

  “山姆给你掏钱花,对你已经很不错啦!”叔叔提醒她。

  “我可不喜欢让你跑到那些低贱的地方去,”她母亲说道,“我知道,那可不是山姆的主意,一定是你的主意。山姆才不是那种坐在酒吧里做白日梦的人呢。这是我喜欢这孩子的另一个原因。”

  “金博家新开了个酒吧间,”伊芳说,“听说就像那些装饰着鲜花和水晶灯饰的大客厅一样漂亮。我们也许会去那儿玩。”

  “你又得多花钱了!”叔叔说。

  “这份心就让山姆去操吧!”伊芳的母亲说道,“如今他们开了那些酒吧间,还算让人安点心,省得去闻那些搬运工的汗臭。再说了,女人家坐在那儿,也不会被人误解。”

  “卖圣诞卡的老头来啦!”伊芳突然喊道。她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哎哟,林奇先生,”吉尔瑞太太招呼道,“再次见到你真高兴。谁曾想这一年这么快就过去了,好像昨天您还在这儿似的呢。”

  “晚上好,吉尔瑞太太,”林奇先生说,“您看上去气色这么好,真是福气啊。哟,吉尔瑞小姐和奥布利安先生也在呐。唉!这年头什么事儿我们没看在眼里啊,我听说可怜的泰勒太太,就是孟克斯镇的那位,一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是啊,那个可怜的老柴把子,”吉尔瑞太太说道,“但也在这世上活了七十个年头啦,你还能抱怨个啥?咱们的命都是那好心的天主赐予的啊。”

  “我们这一辈子都在还债,吉尔瑞太太,”林奇先生说,“谁知道啥时候我们那伟大的债主会把我们召唤回去呢?我们这些人哪,就跟那些小草似的,今儿个长得好好的,明天就给扔到炉灶里当柴火烧了。”

  “我们会挺过去的,”吉尔瑞太太叹道,“奥布利安先生会打理好店里的事的。”

  伊芳和她母亲进到里屋,林奇先生也跟着走了进去。里屋一片漆黑,远端厨房的窗户上,光线透过磨砂玻璃照亮了一小块地面。里屋里有间卧室,里面充斥着一股朽木、汗液和尘埃相混杂的气味。吉尔瑞太太打开电灯,可以看见一张巨大的双人床摆在屋里,床上装饰着黄铜的把手和横栏,还铺着厚厚的白色被褥。这就是伊芳和母亲两人睡觉的地方,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卧室的空间。而另一半空挡又被一张闪着光亮的马鬃毛沙发几乎占满,只留下一小块地方摆下一张铺着天鹅绒的木桌和三把黑椅,在高高的壁炉架前排成一排。壁炉架上,照片和黄铜小兽雕塑堆在一起,一直堆到天花板那么高。林奇先生打开手提箱,开始把圣诞卡片摊在已经褪色的红色天鹅绒桌布上。

  “这一张,知更鸟和雪景相得益彰,太漂亮了,”吉尔瑞太太边看边说,“还有这张驿站马车的也很流行,教堂在晚上亮堂堂的,多好看呀。”

  “这些都是传统的圣诞主题卡片,”林奇先生说,“真是人见人爱啊。”

  “哦,瞧啊,”伊芳说道,“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张啦!这才真是独一无二的东西呢!”她把那张卡片举在手中。卡片上,金光闪闪的边框圈住一小块洁白的丝绸,上面绣着几朵美丽的玫瑰。

  “那是新款式,”林奇先生说,“价钱也稍微贵点儿。”

  “这哪儿像张圣诞卡呀,分明是时髦货色嘛,”吉尔瑞太太说,“我总觉得买圣诞卡就是要有张漂亮的画儿,再配一段好听的诗句,要有点感情的,这样才最好。”

  这时,从外面店里传来了奥布利安先生的声音:

  “山姆来啦。”

  山姆走进店里,在门口停住脚步。昏暗的灯光下,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是个小个子,也谈不上英俊,奥布利安先生管他叫“胖墩儿”。他生就一张圆盘脸,肤色苍白,一双手总是躁动不安;但他的眼睛呈深黑色,还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看上去就像是用鸟儿的翎羽制成的头饰。这天他穿一套镶着一条灰色条纹的深蓝色西服,还佩着一条米黄色的领带:这可是他最好的一身打扮。

  “来,来,快进来,山姆。”吉尔瑞太太说道,“咱们家小伊芳老早就准备好啦。林奇先生,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古德曼先生。”

  “您好!”两位互相寒暄道。

  “哎唷,山姆,你今儿个晚上真是太帅气了!”吉尔瑞太太眉开眼笑地说,“今儿晚上可要好好去玩一下吧?”

  “我们正在挑圣诞卡呢,”伊芳说,“林奇先生,你这儿有没有哪张卡上画着牛和驴的啊?”

  “有,”林奇先生说道,“这儿有一张。还有这张。瞧,我们的主正躺在马槽里,圣母就在他身边,还有这三位手持贵重礼品的贤者麦琪。还有这儿,夜色中天使们在荣耀之星的指引下,朝这群可怜的牧羊人飞来。那时正是希律王当政,我们的耶稣基督就这样降生在朱迪亚的伯利恒小镇上……”

  “我还是觉得这张最漂亮,”伊芳说道,“瞧,山姆,这张好看吗?”她拿起那张镶着金边的卡片给山姆看。

  “你们俩现在该出门了,”吉尔瑞太太催促道,“可别再拿这些玩意儿来烦山姆啦。”

  “没关系,吉尔瑞太太,”山姆说,“我向来和您一样,觉得圣诞节是一种象征性的仪式。”

  “这就对了,”林奇先生也笑了起来,“到底是什么把我们这些人一个个分隔开的?在我父亲的房子里有很多套单间。如果不是因为那样,我也许以前就告诉你了。”

  “我去取我的外套。”伊芳说。

  “可别让她在外边待太久啊,山姆,”吉尔瑞太太关照道,“再见啦,希望你们晚上玩得痛快。”

  “我们要去阿比西尼亚!”伊芳欢叫道。

  两人走出阴冷潮湿、散发着些许霉味的小店,溶入都柏林夏日那温暖芬芳的暮色中。伊芳还像平时应付山姆那样,高高地把头往后一甩,脸上装出一副极其任性的样子。她才不肯挽着山姆的胳膊呢。就这样,两人在大街上有点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们去哪儿?”山姆问她。

  “随便喽。”

  “那我们到海边去走一会儿吧,”山姆提议,“然后我们可以坐在海滨浴场旁边的岩石上看风景。”

  “那儿风太大,再说,穿着这双鞋我也没法走上那岩石头呀。”

  “那好吧,我们进城去。”

  正在这时,从海的那边,传来一阵洪亮悠扬的汽笛声,远远听去显得十分深沉而忧伤。接着,空气中又是一阵忧郁的轰鸣,随后慢慢地消逝在远方。

  “啊,是邮轮!”山姆大声叫起来,“我们一块儿去看看吧。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轮船出港啦!”

  他们轻快地一直走过水手教堂,然后向前拐个弯,如丝如缕的微风便轻轻抚过两人的面庞。暮光下,他们面前的景色恰如一张彩色明信片般精致美丽:邮船上已亮起盏盏灯火,在水中映出一片缓缓移动的苍白倒影,海面在金色斜阳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两人又走近了一些,看到船身已经开始缓缓移动,渐渐驶离了那巨大的棕木码头。透过愈发昏暗的日光,可以看见一排排人留在岸边,向远去的邮轮挥舞着白色手帕。整个场景寂静无声。一缕黑色的浓烟,如帽沿上的羽饰,缠绕在铅块般凝重的海面上。邮船有好一阵子便隐没在这缕烟雾之中。不一会儿,烟雾散去,可以看见邮船已经行驶到了两座灯塔中间,两道巨大的光柱正从灯塔上射向无边无际的大海。远方,一轮苍白的明月在霍斯角上空冉冉升起。

  “月上当头万户明。”山姆沉吟道。

  “这邮船出港我看了不下一百次,”伊芳说道,“总有一天我也要乘坐一回。”

  “哦,你将来也想去英国吗?”山姆问道。

  伊芳向他投去蔑视的一瞥。“哪个爱尔兰人不是这样——人活在这儿,心里却都想往英国跑?”

  此刻,两人的脚步更慢了。他们走过罗斯大酒店的金色橱窗,去搭坐都柏林市内的有轨电车。等他们爬上山顶,那艘邮轮已经渐渐驶出视野,离那海天相接的地平线只有一半旅程了。夜色愈发浓重,邮轮上空的缕缕轻烟已消隐其间。等他们在奈尔森柱站台下车时,夜色已经笼罩了整个大地。

  “现在你想去哪儿?”山姆问。

  “别老拿这种问题烦我行不行!”伊芳说道,“我尽可能跟着你就是了。你自己随便想去哪儿都行!”

  山姆挽住伊芳的手臂——这一回她没有挣开——转身带着她朝奥康奈大桥走去,一直走到码头上。身旁,立菲河像奎尼斯河一样黑沉沉的,只有河面上漂浮的油污在灯火下闪烁着些许光亮,一直流向远方的都柏林湾。前面已经没有什么路可走了。在护墙上相间隔开的金属花篮,还有从那路灯的铁制窗格上悬吊下来的花篮里,都装满了鲜花。大桥上悬挂着一条横幅,上面用英语和爱尔兰语书写着几个大字:“旅客们,欢迎来到爱尔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垃圾的腐臭和花粉的芬芳气息。

  山姆挽住伊芳转身朝向河水,怀着某种感伤在码头上徘徊。他的手慢慢向上挽住了伊芳的腰肢。月亮已经爬上了屋顶,但伊芳这时却硬邦邦地说:

  “真要命,这股子臭水沟的味道真要命!我们还是到金博家去吧,看看他们家那个新酒吧间啥样子。”

  他们来到一条背街上,向金博酒吧走去。街道肮脏狭窄,黯淡无光,只有街道尽头的一团灯火和从那里传来的阵阵喧嚣,让人一下子就知道了酒吧的坐落所在。以前仅有的那座酒吧间还是老样子,安置在地下室里,街面上是金博家开的杂货店铺面,杂货店上面一层楼,就是刚刚提到的那座新酒吧间。从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下面涌上一股男人的汗味和酒精味,传来钢琴叮叮当当的弹奏声和男人粗野的喧闹声。

  山姆和伊芳拐进杂货店,登上一段用鲜艳夺目的红地毯铺就的、还散发着新鲜油漆味的楼梯,走进了酒吧。自动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关闭了。这里,一切都静止不动,悄然无声。伊芳迈步踏过厚重的地毯,坐在一张用印花棉布制成的粗重沙发上,整了整自己的衣裳。透过酒吧间后面一块镶着金色边框的镜子,她可以看见山姆的脸。他正站在柜台那儿,给伊芳点了一份杜松子酒加柠檬汁,给自己点了一份冰镇奎尼酒。有一阵子,伊芳集中精神,希望在自己的想像里给山姆添些光彩,但她只能注意到山姆对酒保说话时那身子前倾的姿态,一副惶恐抱歉的模样,还有,他站在那儿,一双脚竟显得那么小,小得实在令人可笑。他朝酒保说话时声音那么低,就好像他是在一家药店里买羞于启齿的药似的。酒吧间里散布着几对情侣,在罩灯的光晕下抱成一团,喃喃私语。

  等山姆端着酒杯走近身旁,伊芳大声冲他喊:“这儿简直像是在教堂里,哪像个公共场所啊!”

  “嘘!”山姆吓得赶紧竖起食指让她安静。一两个人回头瞪了他们几眼。山姆紧挨着伊芳坐下,把自己缩成一团,不想让人看见。他又往伊芳身上挪了挪,可还是那副蜷缩着的样子,活像一只刺猬,尽可能地靠近而又不会刺到对方。山姆把手中的酒杯放在茶几上,开始在脑子里艰难地琢磨着该说些什么,一些简单却又能打破现在的僵局、让更重要的话继续下去的词句。他用自己苍白粗短的手指轻轻爱抚着伊芳。她的手呈棕褐色,骨瘦如柴,无精打采地摆在那儿,这副模样他十分熟悉。他轻轻捏了一下手,试图把她搂入怀里,更深地靠在沙发上。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他一边搂着她一边小心地试探,而她却全身僵硬,表情木然。周围这片舒适的静谧显然不适合交谈。

  “丁当”一声,酒保不小心磕了哪只杯子,众人吓了一跳。

  “这地方都快让我得心脏病了,”伊芳抱怨道,“简直就像是一群死人在开晚会。我们走,看看楼下什么样儿。我还从没到楼下去过呢。”

  “这不好吧,”山姆面露难色,“有教养的小姐是不会到底楼去的。要不我们再回到亨利街上去,怎么样?我记得以前那儿有间小咖啡厅,你挺喜欢的。”

  “我才不要去呢。那是个什么鬼地方!”伊芳大声抗议道,“我就是要到楼下转转。你想干吗,随你的便!”她霍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朝门口走去。山姆窘得满脸通红,只好也起身,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干,然后急匆匆地跟上去。两人来到一楼,沿着金属楼梯朝地下室走去。嘈杂声渐渐增大,气味也越来越浓重了。

  半路上,伊芳停住脚步,犹豫地对山姆说:“山姆,你最好走前边儿。”山姆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推开了酒吧间那扇已被污迹染成黑色的大门。他也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

  在他们面前是一间低矮宽敞的大房间,墙上贴着白瓷砖,顶部吊着几只没有灯罩的大白炽灯泡。地板上到处是泼溅出来的酒水和散发出啤酒味的碎木屑,脚踩上去感觉黏糊糊的。一架钢琴在不停地敲打着同样的旋律,混杂在一片喧嚣吵闹声中传了过来,让人觉得与其说是听到的,还不如说是感觉到的。一大群男人把酒吧中央的柜台像铁桶似的围个水泄不通,这会儿他们都回过身盯视着刚进门的伊芳。一眼望去,这里好像没有女人在场,但随着几处烟雾渐渐飘散,可以模糊辨认出一两个女人正蜷缩在黑暗的壁龛里。

  “瞧这儿还是有女人的嘛!”伊芳得意洋洋地大叫。

  “她们可不是些什么好女人,”山姆说,“你想喝点什么?”他讨厌被别人这样盯视着。

  “威士忌。”伊芳说。她不愿意坐下,便扶住那些环绕着整个酒吧的铁柱子里的一根站着,身子微微地和着钢琴的节奏摇晃。旁边几个男人粗野地打量着她,一边品头论足。伊芳感到脸上微微发热,但她仍然目视前方,眼中闪闪发亮。

  可怜的山姆,让他挤到柜台前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儿。挡住他去路的那几位客人尽管友好地看着他,但他们才不急着让道呢。那个酒保,就像楼上那位同事一样恶气,简直是地狱的化身。他故意先把酒给后来的两个人斟满,然后才优哉游哉地摆出一副饱含讥讽的礼貌态度给山姆上了酒。

  “这儿是不是比上头好玩多了?”趁着山姆挤回她身边的当儿,伊芳一把抓过他手中的酒杯,冲他大喊。

  “看这玩意儿不叫你脸红脖儿粗的!”伊芳身边紧挨着一个男人,用他那尖细刺耳的嗓门一边说一边使劲往伊芳身上瞅。

  “操你妈还是怎么的!”山姆朝他吼道。他紧张地推着伊芳来到场地中央的一块空地里,两手紧紧地抓住伊芳的胳膊。

  伊芳已经不再试着去听山姆说话了。自己成了这拥满醉鬼的嘈杂场景中的一部分,她满心高兴。等她小口咂完半杯威士忌,她已经全然陶醉其中,乐而忘返。她感觉自己飘飘欲仙,盘旋在涌动的人群上空,淹没在一片令人惘惑的喧嚣声里。

  过了不一会儿,酒吧里发生了一点骚动:酒吧柜台附近正要上演一出好戏。有人挥舞着双拳,气恼地喊着什么。大家都听到了酒店老板那更加洪亮的嗓门:

  “你再敢抬巴掌啊,先生!你再敢,就给我滚到街上去!帕切,过来把这位先生撵到街外头去!”

  人们一下子围到壁龛周围来看热闹。钢琴声也戛然而止,人群发出的声音突然变得参差不齐。一个女人,头上插着一朵红色的康乃馨,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香水味,站在伊芳身旁。她那赤裸的胳膊碰着了这年轻姑娘的袖口。伊芳一眼就看出这女人根本不是什么好货色。她后退几步,躲开了这个女人。女人挑衅似的狠狠盯了伊芳一眼。

  “我们该离开这儿啦。”山姆对伊芳小声说。

  “啊,闭嘴!”伊芳的双眼炯炯有神。她越过山姆的肩头朝柜台望,等着看好戏上演。

  帕切要收拾的那位先生,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年轻小伙。他一边摇晃着,一边挥舞着拳头,试图做出一篇无疑是辱骂或者是辩白之类的演说来。但他现在酩酊大醉,头脑一片混乱,话在他舌头根下打了好几个转都没能说出来。他面前的对手是个粗壮的男人,一口柯克镇腔调,一直嘲笑地看着这位先生。突然,他冷不丁给了这年轻人狠狠一记拳头,正打在肚子上。那年轻人摇晃着身子,在一片哄笑声中踉踉跄跄退下阵来,一脸极度惊讶的表情。为了保持平衡,他的身子灵活地扭曲着。等他站稳脚跟,发现自己正好面对着伊芳。

  “啊!”年轻人叫道。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整个人如雕塑般凝然不动,一只手伸了出去,仿佛是在跳芭蕾似的。慢慢地,他的脸上浮起一层白痴似的笑容。人群中又发出一阵哄笑。

  “啊!”年轻人又叫道。“我还以为天底下所有的鲜花都已凋落,没想到在这儿竟开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啊!”他的舌头似乎又好使了。

  那个头上插着康乃馨的女人拍了拍伊芳的肩膀,尖叫道:“上啊,小宝贝儿,去好生照应一下这位先生!”

  年轻人却转身冲她吼着:“滚开!离这位小姐远点儿!她才不是你这种人!”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摘下女人头上的鲜花,一个踉跄把它扔到伊芳胸前。人群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伊芳赶紧往后缩。那女人闪电般地转过身,朝年轻人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可还没等这一切结束,守在女人身旁的一个彪形大汉已经伸出了一只巨猿般粗壮的棕黑色胳膊,一把抢过那朵挂在伊芳胸前的鲜花,又狠狠推搡了伊芳一下,直把她撞飞在墙上。酒吧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空气里四处洋溢着喜悦和兴奋的味道。人们爬到了椅子上想看个真切,透过稀薄的烟雾,可以看见一张张胡须浓密的粗犷脸上的闪闪发亮的眼睛。有好一阵子,伊芳身体僵硬,动弹不得,整个人好像被钉在墙上似的。接着,山姆抓住她的手,带着她快步走出了酒吧。

  就在酒吧间那沉重的大门再次关闭之际,他们俩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女人尖声的嘶叫。这声音一直伴随他们传到大街上:

  “楼上可安全多啦,先生!”

  一走到人行道上,伊芳马上从山姆手中抽出身,开始奔跑起来。她像一只受惊的野兔一样跑过充斥着异味的黑暗街道,一直跑到码头开阔的灯光下才驻步,然后靠在河边的护栏上垂头喘气。山姆在这里追上了她。

  “哦,亲爱的,我是不是——”这时,在浓重的夜色中,从路灯照射的阴影外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是那个瘦高个儿的年轻人。他一路奔来,猛地抓住山姆的胳膊,打断了他的话头。

  “绝无冒犯,先生,”年轻人说,“绝无冒犯!赞歌,一首发自肺腑的赞歌,出自一位爱尔兰的诗人——一位真正的诗人,先生——”他站在那里,一只手仍抓着山姆,睁大眼睛盯住伊芳,另一只手则在他的外衣口袋里来回翻动,摸索着什么。

  “行了,”山姆劝道,“这当然也不全是你的错。我们现在马上要走了。”他开始小心用力,想挣开年轻人的手指。

  年轻人却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要是我能找到那该死的诗,那首诚挚的赞歌,那首质朴平淡却满怀诚意的赞美诗,献给这自然缔造的奇迹之一,一位美丽的女人,一个自然的奇迹,一朵鲜花——”

  “行了,行了,好啦,”山姆说道,“我们不感兴趣。我们得动身去坐电车了。”

  “——致以无上的敬意,”年轻人继续道,“甜蜜中的甜蜜!”他突然松开手,摆出一副优雅的姿势。这姿势实在太难把握。年轻人脚步踉跄,慢慢撞向码头一角,身子猛烈地抵在一只铁皮花篮上。

  “我刚才还在谈论花呢,”他大叫道,“可花就在这儿!献给她的,一份礼物,一首赞歌——”他一下伸手进花篮,拽出一大把带着泥土的天竺葵来。泥土大块大块地摔在地上,一小部分溅进了伊芳的鞋子里。

  “走啊!”山姆叫道。但这时伊芳已经转过身,飞快地走了。她的手臂来回摆动,一边走一边摇晃鞋跟,想把残土甩掉。山姆在她身后紧紧跟着,那年轻人则跟着山姆,一路走着自顾自地说话:“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他的问声中夹着一种委屈的腔调。“她叫什么名字?是谁从天堂里撒下玫瑰花雨?哦,这美丽的明眸与双唇,正是我在一首诗里所写的——”伊芳和山姆加快了脚步,三人飞快地向奥康奈大街走去。年轻人一路上从路边的花篮里抓出大把大把的花枝,用手抽掉茎叶,再把手中的花瓣高高抛过山姆的头顶,让花雨在伊芳的头上飘落。

  “喂,年轻人,”一个警察忽然从临近奥康奈大桥的行人队伍中冒了出来,“我可要提醒你,这些花都是公共财产,你这样肆意破坏,必将受到公诉。”

  “自然的意愿——”年轻人开始叫起来。

  “也许吧,”警察接着说,“而我的意愿是,要按恶意破坏公共财产罪逮捕你。”警察与年轻人的身影叠合在一起。山姆和伊芳抽身隐退了。

  当两人经过汉娜书店时,山姆赶上了伊芳。伊芳脸色铁青,表情像石头一样僵硬。山姆开始关切地问伊芳感觉如何。

  一开始,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疯狂地扭过身,向威士莫兰大街走去。接着,她小声地哭了出来:

  “哦,闭嘴吧你!我都受够了!回去坐车吧!”

  山姆无奈地伸开掌心,朝天空举起双手。有一会儿工夫,他只是默默地走在伊芳身后,一头浓密的乌发在他眼睛上方摇摆不定。接着,他开口了:

  “伊芳,现在别走。让我来帮你忘记今天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吧。要是你带着这些回忆就这么走了,你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的。”

  伊芳放慢了脚步,回过头面色阴郁地看着他。“这些事儿都还不算什么,”她说道,“我也根本没啥好吃惊的。只是,一开始,我以为这一晚也许会是个特别的、美好的夜晚。我真是个大傻瓜!就这么回事!”

  山姆握紧双拳,又再度松开。他拦住伊芳,要她直视着他。两人站在大街中央。山姆急切地说:

  “今晚,依然可以成为一个特殊的夜晚。别发火了,别破坏今晚的气氛。你稍微等一下,最后一班电车还没来呢。”

  伊芳迟疑了一下,听任山姆挽住她那瘦削的手臂。“但是,这个时候我们还能上哪儿去呢?”

  “这你别管!”山姆的口气中突然平添了一股自信,“跟我来,要是你答应做个好女孩,我就一定要给你看样特别的东西。”

  “给我看——一样东西?”伊芳惊异地问道。她跟着山姆一直朝格拉夫顿大街走去。拐过街角的时候,山姆大胆地扣住伊芳的手,把她那瘦小的手掌捏在自己粗厚的掌心里。伊芳轻轻一使劲,以示欢迎。他们走完了整条大街,两人一路上始终握着对方的手没有松开。史蒂芬草坪浓黑的暗影此刻已出现在他们眼前,两人穿过马路朝那儿走去。几个人影仍聚集在谢伯恩大酒店金黄色的灯光下,但在广场的远端却不见一个人影。山姆开始拉着伊芳,偷偷摸摸地来到公园的铁栏杆前。

  “穿这鞋走路都快把我的脚给疼死了!”伊芳小声地埋怨着,“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就是这儿。”山姆回答。他停下来,忽然指向铁栏上的一处缺口。“这里断了根铁条,我们可以从这个洞口钻到公园里去。”

  “这不行啊!”伊芳惊叫着说,“公园现在已经关门了!”

  “就我们俩,没事儿。”山姆说着便勇敢地把一只脚伸进缺口里,缩下脑袋钻了进去,接着,他又不由分说拉着伊芳往里钻。

  伊芳小声地叫了一下,感觉自己踩进了一丛浓密的灌木丛中。“这地方太可怖了,我的丝袜都给扯破了!”

  “把你的手再伸给我。”山姆小声说。他抓住伊芳的双手,把她半举着放在一块黑暗的草坪上。伊芳在潮乎乎像海绵般柔软的草地上走了几步,感觉自己踩上了坚实的水泥地面。两人来到湖边,沐浴在明月的清辉之下。湖中,月亮的倒影正对着他们,轮廓鲜明,近乎圆满,在他们面前闪着刺眼的白光。

  “哦,天哪!”伊芳小声叹道。有好一阵子,她在这如幽灵般摄人心魄的月光前缄默无言。他们手握着手站在那里,一起凝望着这片光滑如镜的黑暗湖水,两人的身影被月光长长地拉在后面。

  伊芳开始紧张不安地四下观望。“山姆,”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叫人听不见,“我不喜欢待在这儿,会被人看见的,求求你,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不会伤害你的,”山姆的声音很轻很轻,充满了爱抚和得意之情。“我会照顾你,我会一辈子照顾你的。我只是想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什么——?”伊芳跟着山姆向前走了几步,抬头凝望山姆的脸。

  “就是它。”

  “哪儿?”

  “这儿,看——”山姆伸出手,指向面前的一簇黑影。

  伊芳猛地从山姆身边退后几步。黑暗中,仿佛有一只庞然巨兽蹲在那里。接着,她辨认出那是一棵已经倒地的大树,横在湖边的小路上,顶部的枝叶擦着湖中的水波。

  “这是什么?!”伊芳惊恐地问。她的心里掠过一阵恶心。

  “一棵倒下的树,”山姆回答,“我不知道是哪一种。”

  伊芳注视着山姆。他的双眸在湖中月影光辉的照耀下像夜里的猫儿一样闪闪发亮。只是,这双眼睛并没有看着她。

  “可是,你不是说,要给我看什么东西吗?”

  “是啊,就是它,这棵可怜的树。”

  伊芳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喘过气来。“就是这玩意儿?你拦着我不让我上车,还害得我走了整整一英里的路,连丝袜都扯破了,难道就是为了来看这么一棵又脏又烂到处是蛆的老树干?”她气得提高了嗓门,然后用手发疯似的打向山姆,又顺手拔下一根树枝狠狠地朝月色下山姆那张丰满的脸庞抽去。

  “别这样,”山姆平静地站在伊芳身旁,说道,“看哪,伊芳,静静地看它一会儿。这棵树多美啊!虽然对一棵树来说,躺在这儿的确叫人伤感。它的枝叶这么茂盛,却已经倒在地上,就像一朵盛开的花儿被人摘下扔在地上一样。我知道这是多么叫人难过,但是,小芳,你来啊,现在我们俩,就像一对小鸟,栖在这树枝上。”他不顾伊芳的反对,硬拉着她钻进面前的树丛。沙沙作响的枝叶像高高的屏风挡在他们周围。就在那儿,山姆在自己心仪的女孩的芳颊上留下了轻轻的一吻。

  伊芳一把挣开山姆的怀抱,踉踉跄跄地从树枝丛中退出身来,一边拍打着掉落在脖子上的小枝丫。“就这些吗?!”她大声吼道,“难道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一切?这算什么!我讨厌它!我恨这棵该死的树!脏兮兮的,虫子都掉到我衣服里啦!”她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山姆这时也钻出了树丛,温顺地站在伊芳身旁,试图拉住她的手。“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他辩解道,“让你看这个是叫人有点伤心,我也知道。这也叫人提不起兴致,但是,我觉得它很美啊,而且——”

  “我恨透了它!”伊芳拔腿从他身边跑开,快步穿过草地,一路放声痛哭。她没等山姆赶上前就只身钻出铁栏上的缺口,沿着人行道向车站跑去。山姆不得不一路追赶,他看见伊芳后裙挂着一丛像是黑莓似的东西。

  这会儿,他的自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伊芳!”他一边跑一边大叫,“别拿这件事记恨我!伊芳!我不是故意的——”

  “哦,闭嘴吧!”伊芳朝身后吼道。

  “别拿这件事记恨我!”

  “够啦!别再说啦!”

  电车缓缓驶入了视野。山姆依然紧跟在伊芳身后,抓着她的胳膊请求原谅。伊芳头也不回地踏上电车,飞快地爬上顶部车厢,剩下山姆孤身一人呆立在人行道上,双臂伸向天空,一副被抛弃的绝望姿势。

  一上电车,伊芳马上止住了泪水。重新回到上乔治大街的小店门前时,她在手提包里摸索了一阵,找出自己已经好久没有用过的门锁钥匙,打开店门走了进去。小店里一片死寂,一股木料和旧纸散发出的熟悉气味扑面而来。身后,都柏林最后一班有轨电车,以及街上的往来车辆都已轰鸣而去。前面黑暗的空间里,传来母亲沉重的呼吸声——她已经在里屋睡下了。然而,除此以外,屋子里真的只剩下一片死寂,货架上所有的物品仿佛夜间警觉的小兽一般,在静悄悄地侧耳聆听。伊芳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站了十分钟,快有十五分钟那么长。她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站得这么久。接着,她蹑手蹑脚地穿过里屋,开始在黑暗中脱下衣裳。

  跟以往一样,母亲占据了大床的正中央。伊芳轻轻地将膝盖压上床沿,钻进了被窝。这时,整张床开始吱吱作响,摇晃了起来,把她母亲吵醒了。

  “伊芳,是你吗?”吉尔瑞太太睡眼惺忪地问,“我没听见你进来。咋样,晚上过得好吗?你们俩干什么去了?”

  “噢,没啥。”伊芳回着话。她提起双腿褪去长裙,僵硬地躺在冰冷高耸的床沿上。

  “你这孩子咋老说这种话,”吉尔瑞太太说道,“不过,你们总还是干了点什么吧?”

  “没啥,我说过了。”

  “山姆给你看了什么东西没?”

  “没有,什么也没有。”

  “别老拿这种话烦我!”吉尔瑞太太说,“你倒是说点什么呀!咋啦?你咋不说话呀?”

  “那几张带玫瑰的圣诞卡,你买了吗?”

  “我才没呢,”吉尔瑞太太没好气地说,“要十个便士一张呢!今儿晚上你到底还有啥话说没?还是咱们现在就直接睡觉得了?”

  “有,”伊芳平静地说,“我要嫁给山姆了。”

  “天主的荣光啊!”她母亲惊叫道,“这么说,他把你给说服啦?”

  “没有,”伊芳说,“但我现在要嫁给他。我已经决定了。”

  “你已经定下主意了是吗?那太好了!我真高兴!那我能问问你:天主为啥偏偏要在今天晚上叫你回心转意呢?”

  “啥也不为,”伊芳说,“啥也不为,啥也不为。”她躲在被子底下,弯下头,将臀部慢慢地朝大床中央挪去。

  “你这孩子!真叫人犯神!”母亲埋怨着身边的女儿,“你就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个啥呀?”

  “不,”伊芳小声说,“只是件叫人伤心的事儿。”

  她又说了一句:

  “哦,真是件叫人伤心的事儿!”

  接着,她默默无语,再也不肯吱声了。

  最后,里屋,还有小店里,重新恢复了平静。晚间最后一班电车已经驶远,直到次日才会再来打破这份安宁。伊芳·吉尔瑞将脸庞深深地埋入枕头里,不想让母亲听见自己的哭泣。夜,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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