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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诗选

时间:2023/11/9 作者: 外国文艺 热度: 9549
[波兰]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 梅申友

  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年7月2日出生于波兰波兹南省库尔尼克布宁村,8岁时举家迁往克拉科夫。从9岁起,她就对电影——尤其是那些遭禁的电影——兴趣浓厚。二战期间,她参加了秘密学习团体,并在一个地下剧团作宣传。二战结束后,她进入克拉科夫的雅盖隆大学学习波兰语言文学和社会学,1953年至1981年担任《文学周刊》的诗歌编辑兼专栏作家。现居克拉科夫。

  希姆博尔斯卡于1945年发表了她的第一首诗《追寻文字》。1948年她完成第一本诗集,因被亲苏政权认为“过于晦涩,有资本主义情调”而被迫修改为带有浓厚政治色彩的作品,这才干四年后出版,名为《存活的理由》。不久她对官方主张产生怀疑,风格向个人化、非政治化方向转,1957年随着《呼唤雪人》的发表,她彻底放弃了社会主义现实派的创作原则。1967年出版的诗集《一百个笑声》标志着她创作的成熟,此后她又出版了《任何情况》(1972)、《巨大的数字》(1976)、《桥上的人》(1986)、《结束和开始》(1993)等诗集,获波兰文化部颁发的国家文学二等奖(1963)、德国歌德奖(1991)、赫尔德奖(1995),1996年因“以精确的讽喻,让历史学和生物学的脉络得以彰显在人类现实的片段中”获诺贝尔文学奖。这里选译的作品选自希姆博尔斯卡最新出版的英译诗集《狗的独白》(Monologue of a Dog),原作共26首。英译者为波兰语翻译家克莱尔·卡瓦那和波兰诗人斯坦尼斯拉夫·巴冉扎克。

  译者

  历史之网中一只狗的独自

  什么狗都有,我被挑中了。

  狗证上,我的级别很高。

  我的血管里流着的是狼的血。

  我住在高处,呼吸着景地的香气:

  阳光下的牧场,雨后的云杉,

  雪掩的土块。

  我有个体面的家,身边的人随叫随到,

  有人给我喂食、擦身、梳毛,

  带我去悠闲地散步。

  他们对我礼遇有加,理当如此——

  他们都知道我的主子是谁。

  再怎么下三滥的杂种都能找个主子。

  不过,小心了——不要乱比。

  我主子非同凡种。

  他的身后,阵容可观。他们跟着他亦步亦趋。诚惶诚恐,目不斜视。

  见到我他们总是笑脸相迎,可掩饰不住内心对我的羡慕:只有我有权用轻快的跃步去迎接他;只有我能用牙磨他的裤子,跟他道别;只有我有资格把头贴在他的膝盖上,让他给我挠庠、抚摸;

  只有我能装睡,

  当他低头跟我耳语之时。

  他经常对人发火,嗓门很大。他咆哮着,像我一样吼叫,从墙这边冲到墙那边。我想他一直以来,除了我之外,谁都不喜欢。

  我也重任在身:我得候着他,相信他。因为他总是刚一露脸,就没了人影。是什么事让他呆在山下?我不清楚。我猜他一定是有急事要办,好比我跟猫——还有那些有事没事总爱动的家伙之间,总有仗要打。

  命有好有坏,变化迅急。又是一年春天,他没在那里。家里散成一团糟。手提箱、衣柜、行李箱被塞进车子。轮胎嘎吱着飞驰下山,直到拐弯处才没了声响。

  廊沿上纸片布条烧着了,还有黄衬衫、带黑色徽章的臂带,许许多多被敲扁的纸箱。小旗子翻倒在一旁。我在混乱中打滚翻身,虽怒犹惧。

  我感到有人用怨毒的眼神

  盯着我的皮毛,

  我俨然一只没了主子的丧家之犬

  被笤帚撵下楼来。

  有人扯下我银饰的项圈,

  有人踢翻我那空了好几天的饭碗,

  还有个人正要离开,上车前

  从窗户里探出头来,

  朝我开了两枪。

  他连瞄都没瞄准。

  这让我熬了好长时间,

  才在无礼的苍蝇嗡嗡声中,

  痛苦地断了气。

  我,爱犬一只,

  属于我主子。

  时刻

  我走在渐绿的山坡。

  草地、草地里的小花,

  儿童插画一般。

  迷蒙的天空已经变蓝,

  周围群山的景色在静寂中展现。

  似乎不曾有过寒武纪、志留纪,

  不曾有过对着危崖吼啸的岩石、

  拱起的深渊,

  不曾有过火焰升腾的夜晚、

  黑云压顶的白昼。

  似乎平原不曾突入这里,

  伴着那致命的高烧、

  冰冷的颤抖。

  似乎大海只在别处翻腾,

  切地为岸。

  现在是当地时间九点三十。

  万物各得其所,互敬无犯。

  深谷里的小溪扮成小溪的样子。

  小路扮成小路,从永远到永远。

  森林化装成永不枯落的森林;

  上空的飞鸟出演飞鸟的角色。

  此刻是无数片刻中的一刻,

  受邀驻足于尘世。

  目力所及之处,全为之

  统辖。

  底片

  浅灰色的天空里,

  有一朵灰色的云

  被太阳描上了黑边。

  左边,不,是右边:

  白色的樱桃枝上,

  缀着黑色的花簇。

  明亮的暗影,在你黝黑的脸上。

  你刚在桌边坐下,

  放到桌上的手变成了灰色。

  你看上去像是个幽灵,

  一个想要召唤生者的幽灵。

  (既然我尚在阳间,

  我该走上前去,拍拍他:

  晚安,不,是早安;

  再会,不,是幸会。

  关于生——这平静前的风暴①,

  他有答案。

  因此,我不倦于问。)

  话筒

  梦里,我被电话

  吵醒。

  梦里,我深信

  亡人在电话那端。

  梦里,我摸向

  话筒。

  可话筒

  不像话筒,

  很沉,

  像攫住了什么,

  长进了里面,

  虬根盘结。

  拿起它,我得扯动

  整个地球。

  梦里,我白费

  力气。

  梦里,一片沉寂——

  电话不再响起。

  梦里,我睡了

  又醒。

  灵魂小议

  灵魂有时附体,

  不会时刻在身,

  须臾不离。

   它也许会游于身外,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有时

  它会为童年的恐惧和狂喜

  驻足片刻,

  有时会因我们对年华已逝的讶异

  稍作停留。

  它很少出手,

  看着我们艰于应对:

  挪家具,

  搬行李,

  穿着夹脚的鞋赶路。

  它常常离身,

  当我们有肉要剁,

  有表格要填之时。

  一千次的谈话,

  它只参与一次——

  还嫌多余,

  因为它偏爱沉默。

  当我们的肉体由麻痛变为剧痛,

  它便悄然开溜。

  它爱挑剔,

  不喜欢我们跻身人群、争名逐利,

  讨厌我们惯使诡计。

  在它眼里,

  喜忧无甚差别,

  唯等喜忧交会,

  方才附身效劳。

  它并不可靠,

  除非我们对万事都不确信,

  却对万物充满好奇。

  对于实物,

  它偏爱带钟摆的时钟,还有

  即便元人端详

  也不辍劳作的镜子。

  它不自报家门,

  也不言下次何时离身,

  尽管对这类问题,

  它已不觉新鲜。

  我们需要灵魂。

  可很明显,

  它也需要我们——

  因着某个缘由。

  水坑

  童年的恐惧记忆犹新。

  我怕水坑——尤其是大雨过后

  新积的水坑。

  说不定会碰上个无底的,

  尽管表面上看不出来。

  我踏上去,突然没顶。

  我开始在下降中攀升,

  越攀越深,

  向着云彩的倒影,

  乃至更深。

  接下来,坑水渐干,

  将我上方封死。

  我会永远被困——那里——

  喊声永远传不到地面。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

  世上的不幸

  并非个个有规矩可循;

  不幸的出现不随人愿——

  纵然有人希望它们发生。

  初恋

  都说

  初恋最重要、

  很浪漫——

  我不觉得。

  我们之间

  瓜葛似有似无,

  若续若离。

  我的手决不颤抖,

  当无意间碰到那荒唐的信物

  或绳捆的信札——

  丝捆的也不例外。

  多年后

  我们唯一的

  一次见面:

  冰冷的桌子旁边,

  两把椅子聊天。

  初恋令人呼吸短促,连叹息都觉吃力。深藏心底的还有另外的爱。

  正因如此,初恋才不可替代:尽管记不起、梦不见,它却引我与死神会面。

  9·11存照

  他们从燃烧的楼层跳下——一个,两个,更多,由高及低。

  照片将他们的生命定格,此刻,停在空中,朝向大地。

  他们依然完好,面容独具,气血未洒。

  有足够的时间让头发散开,让钥匙、硬币从口袋里落下。

  他们尚未溢出太空,尚未超脱

  刚刚为他们张开的大地。

  我只能做两件事——

  描述此次飞行,

  并将此诗的末行省去。

  一些人

  一些人逃离另一些人,

  在某个国家,

  在太阳和云彩底下。

  他们几乎抛弃了所有:

  播过种子的田地,若干鸡、狗,

  还有此刻正被火焰装点着的镜子。

  他们背着水罐、包裹。

  背得越轻,感觉越沉。

  有人悄然累倒。

  有人大声喊叫,因为面包被抢,

  因为想把奄奄一息的孩子摇醒。

  总是走错道,

  总是上错桥,那桥下的河水

  红得出奇。

  周围总有枪声,

  或近或远。

  头顶似有飞机盘旋。

  隐身术会大有用场!

  变成暗灰的石头——

  最好

  消失一会儿,

  或者更久。

  事情总要发生,只不过何时何地。

  总有人要冲向他们,只不过何时何人,

  以何种形式,有何居心。

  倘若有选择,他也许

  不愿与他们为敌,

  而是放给他们一条生路。

  植物的沉默

  我对于你们这种单方面的了解,

  进展不错。

  我知道何为叶、瓣、穗、茎,

  何为果球,

  我知道初夏严冬,

  与你有涉。

  对于我的好奇,你们未予回赠。

  可在你们面前,我有时引颈,

  有时特地曲身。

  我有你们的名字:

  槭木、牛蒡、地钱、

  斛寄生、石楠、杜松、勿忘我,

  可你们没名字

  给我。我们一起游逛。既然同行,免不了要聊天,至少要谈谈天气,或疾驰而过的站台。

  我们之间不缺话题,因为共性颇多:我们生活在同一星光下;我们依据同样的原理投下影子,我们凭借各自的方式,设法参透万物。我们认知有限,可这让我们惺惺相惜。

  你们有问题,但问无妨,我会尽力回答。比如:两眼看世界,是什么感觉?我的心脏,为何跳动不息?我的肢体,怎么没有扎地生根?

  可没有问题,哪儿来的回答?何况在你们眼里,我根本就是可有可无。

  我不过是在自说自话。灌木丛、矮林、草地、灯芯草,你们不是我的听众。

  与你们谈心,这是必要、紧要的奢盼。可生活匆匆,奢盼终被无限延宕。

  地球舞会

  只要还没什么东西能让人确信无疑(目前尚无迹象)。只要跟或近或远的星球相比,地球仍有差别。

  只要照拂草地的依然是地球之风,只要树梢仍没戴上别的树冠,只要没有别的生物像我们这般稳踏地球。

  只要当地的回音器里传来的仍然还是按音节发音的声响①。只要那里仍未有人比莫扎特、柏拉图、爱迪生聪明或愚笨。

  只要残暴的罪行仍由人类触犯。

  只要我们的仁慈依然寰宇无双、无可媲美——尽管并非完美。

  只要我们这充满幻想的脑袋

  仍然是充作此用的唯一脑袋。

  只要我们的上腭

  仍旧高声向着天堂——

  那就让我们像贵宾一样

  出席本地消防员的舞会,

  跟着“嗯呀咚咚”跳起来,

  佯装这是世上

  最美的舞会。

  我不能代人发言,

  可对我来说,苦中有乐——

  足矣。

  纵然在这静乡僻壤,

  星星也在悠闲地亮燃②,

  对着我们眨眼

  ——无心地眨眼。

  列单

  我列了一长串问题,

  并不指望找到答案:

  因为不是我问得太早,

  就是我没时间去理解。

  列单很长,

  问题或大或小。

  我无意烦你,

  这里只吐露一二:

  什么是真,什么是“几乎不像”?

  ——在这个巨星、矮星并聚、

  进出都要票子的会堂。

  整个生物界呢?

  ——这个我至今还找不到

  能与它媲美的世界。

  明天的报纸

  会刊登什么?

  战争何时停止?

  之后会被什么取代?

  谁把我的戒指偷走,

  戴在她自己的中指上?

  既然可选“是”,

  亦可选“非”,

  那么“自由意志”

  是何角色?

  那几十个人呢?

  我真的认识他们?

  莫夫人想跟我说什么?

  那时她已不能开口。

  为何我将次品

  当成了真货?

  怎样才能不致重犯?

  临睡前我随意

  记下几个问题。

  醒后,我已

  不能辨认。

  有时我怀疑

  这是名副其实的隐语,

  可连这个问题

  迟早也得向我告别。

  一切

  一切——

  一个狂妄武断之词。

  应该戴上引号。

  它佯称一个不漏:

  一切均已被收集、容纳、囊括、占有。

  其实

  它不过是

  一丝暴风。

  ABC

  我永远不会知道A现在对我是什么看法,B是否最终原谅了我,C为何假装一切都好,D是否导致了E的沉默不言,

  F所盼为何——倘若他真的心有所期,

  G为何说自己忘了

  实际上却是记忆犹新,

  H所藏为何,

  I还想补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的存在

  是否会影响相邻的J、K,以及其他字母。

  (责任编辑沈维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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