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遁世之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外国文艺 热度: 9598
[日本]诹访哲史 祝子平

  诹访哲史(Suwa Tetsushi,1969—),日本小说家,生于爱知县名古屋。爱知县立名古屋西高等学校、国学院大学文学部哲学科毕业。大学时师从种村季弘(1933—2004)。种村季弘是德国文学研究家、评论家,对欧洲异端文化和秘史有深刻研究,与涩泽龙彦(1928—1987,法国文学研究家、翻译家、小说家)共同确立了称为“幻想文学”的研究对象。诹访哲史爱好读书,高中时因为钱少,只能买口袋本书籍,尽管如此,他还是买了涩泽翻译的法国作品,也看种村季弘的德国文学介绍,可以说对这两位学者心仪已久。他最早看的是种村季弘的《怪物的解剖学》,后来之所以选择位于东京的国学院哲学科,就是为了得到种村的教导。他在大学阶段跟着种村学习西方文学概论三年,22岁毕业。毕业论文是《论拉斐尔前派》。

  毕业后,诹访哲史在名古屋做铁路员工,后来退职,专心创作他的处女作《遁世之人》。这是一篇形式与内容都标新立异的作品。小说由两个部分交织而成,一部分是主人公“我”的小说草稿,内容是回忆已经失踪、经常口出“砰啪”这个意思不明之词的古怪叔叔,一部分是叔叔的日记。这位叔叔是个口吃者,为此饱受歧视,他曾经反复练习发音以求摆脱那种屈辱处境,做一个正常人,但久未如愿。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叔叔的口吃不治而愈,但结果却大大出人意料,他不但没有就此融入正常社会,反而觉得自己失去了一种生存特征,陷入了精神矛盾之中,最终选择了“遁世”之路。这篇小说包含着诹访哲史的亲身经历,他本人就是个口吃者,小说里矫正口吃教室、口吃录音这些情节是他的屈辱体验,“砰啪”则是他已故父亲的口头禅。幼年的心理阴影使诹访哲史对生理缺陷者所承受的社会压力感受至深,也给了他要将这种压力和对压力的思考以文学形式反映出来的动力。创作期间,颇有人认为他这种放弃工作而埋头写作的生活方式有问题,也怀疑小说的内容是否有意义,但种村季弘生前认为他一定能够写出好作品,诹访哲史就在恩师遗言的鼓励之下,花了两年完成了《遁世之人》。

  日本著名的纯文学杂志《群像》每年要评选一次“群像新人文学奖”,当今最有名的两位日本作家村上龙、村上春树都得过这个奖。诹访哲史虽然是个无名小辈,心里却怀有追赶“两村上”的雄心,因此直接把《遁世之人》作为应征作品投给《群像》杂志。2007年,《遁世之人》获第50届群像新人文学奖,同年又获第137届芥川奖。1976年,村上龙以处女作《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连获第19届群像新人文学奖、第75届芥川奖,时隔三十年,同样的文学事件又重演了,日本文坛为之轰动。两个奖项的多位评委都给了《遁世之人》以高度评价,认为其在文体、语言和表现力上均有突破,对“文学本身”作出了贡献。评委高树信子说《遁世之人》是六篇提名作里“最有分量的作品”,“以前我也参加了几个新人奖的评选,希望遇到破坏和重新构筑固有小说形态的作品,但那些作品总有些失败之处,《遁世之人》或许是第一部成功的作品。”新评委小川洋子干脆说:“第一次参加评选就遇到《遁世之人》是幸运的。”评委、日本首屈一指的文艺评论家池泽夏树的看法更加深切,他说《遁世之人》其实是“哲学性的英雄故事”。小说里的叔叔虽然是个生理缺陷者,却敢于从生理缺陷者的角度对“正常社会”发出挑战,提出批评,并最终与之决绝,这就是池泽夏树所说的“英雄”的含义。池泽夏树非常赞赏诹访哲史“奋力描绘出这个英雄”的文学姿态,说:“重要的是,作者的文章拥有一种强劲的力量,承担得起如此困难的课题。”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作者,这样的评价差不多可以说是不能再高了。不过诹访哲史在荣誉面前却保持着清醒,说自己只写了一篇作品,是个“未知的作家”。他有读书和旅行两个爱好,一面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一面涉猎外部世界以增广见闻。有这样的资质,我们有理由对这位“未知的作家”抱有更高的期待。

  编者

  正因为我伟大,正因为我喜欢用预言家的语气讲话,所以很多场合,我往往只讲一句话,而且这句话并不是什么深奥难懂的,它只是一句极其普通且单纯的话。这是一句作为一位证人说的话,是确切而又精妙的,是出自我的肺腑,是我刻骨铭心的感悟之言,是逼近我的生存底线,对除我之外千千万万的人们所无关的话,是由一点黑色的音符而生成的话!

  ——摘自A·阿罗托《神筋之秤》(宇野屯一译)

  一

  “‘随处还能望见不少田野的小镇道路上,巴士慢吞吞的,仿佛要打瞌睡似的行驶着。刚写到这里,突然耳边响起了‘砰啪的声响来——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声响,使得我的脑子一下子一片空白,自己也感觉得到满脸的惊讶,好一会不能回过神来……换句话说,本来在写小说的‘我,被这‘砰啪一声响,一下子搞得兴致全无,心口闷闷的。刚才脑海里浮现出某个冬天下午,我乘坐市营巴士去叔叔家的情景:那是个阴天,雨似下非下的样子,我老大不情愿地坐在巴士车厢最后一排位子上,乘客寥寥,只有两三位老人,没有人说话。巴士经过市政府,经过农协,到了医院前的车站,车上的老人都下车了,车上只留下我,不知道司机晓不晓得车上还有我一个乘客,他似乎心情很好,还是慢吞吞地按部就班驾驶着巴士,鼻子里轻轻哼起歌曲来。这些平平淡淡的、并不值得大书特书的情景,在我则是好不容易才构思出来的,可是被那一声‘砰啪,便犹如薄雾似的四散而去,于是我只能拼命手舞足蹈地想把这些散去的雾抓回来,但一切都只是徒劳,除了心里焦躁,耳边‘砰啪之声余音袅袅,眼前只是一间呆腻了的自己的房间,自己正坐在写字桌前面,摊开的稿子上只写了刚才那一行字。真恨不得将这稿子撕得稀巴烂,却没有这样的勇气,于是只好自己对着自己一脸无奈,一筹莫展,身不由己地反反复复地轻声念叨着‘砰啪、‘砰啪,连歇斯底里地将‘砰啪大声叫出来的勇气也没有,自己也感到自己太没出息,难道只能这样面对稿子活活憋死?难道只能这样让自己变成世人所认为的疯子、精神病?难道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难道自己的灵魂已经飞向高空?难道这个坐在写字台前的自己已经成了另外一个局外人……换句话说,自己也不是不想让这么一个坐在写字桌前望着稿子发怔的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作家,也就是说,自己是想写些东西的,是想将那些现实的东西记下来,写成所谓小说这种东西的,自己的意识里不想对那些事实作任何加工,但是自己却不能保证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是否能成为小说……不管怎么说,那次坐着巴士去叔叔家的经历却是我觉得应该写出来的,顺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镇道路,我的笔,不,我电脑上的键所敲打出来的文字也许也是曲曲折折荒唐晦涩的,然而,我不能停止,我必须不断地写下去——”

  写了有几十张稿子,终于姑且将小说的题目定了下来,就叫:“遁世之人。”在最终的完稿,不对,正确的说法应该叫最终的草稿上写下这个题目,作为作者的我来说,也实在不是没有犹豫过。应该还有更确切的题目,但

  现在我却想不出来,这种无奈实在令人心烦。想不出更确切的小说题目,是因为小说中有许多地方缺乏严谨的分析,有不少落伍于时尚的客观概念。这些问题的存在,实在是由于我本身的原因,说白了是我改不了自己身上自作聪明、瞎赶时髦的臭毛病。对于看不惯世俗行为、独自离乡背井、狂妄不羁的叔叔来说,我要表现他、为他写小说,取这样的题目,也许是有些我自己的“作为”在作怪,然而知道自己在“作为”,又不能避免,这种作茧自缚的烦恼,也许正是一种典型的“前卫”意识吧。所以我决定,对于我的这位年轻叔叔,不,这位“遁世之人”,我就只能这样冒昧,轻率地用一下这个题目了。

  小说的文体和语言什么的暂时不去说它,一开始就使我犹豫不决、期期艾艾的理由,就是于这部小说里时时要出现的这个声响——“砰啪”。

  这个不可避免的声响,将始终贯穿在两个现实之间:一个是小说本身这个现实,一个是写小说这个现实。如果忠实于前者,频频将“砰啪”写入小说,那就会破坏后者那个现实,但是事实上又不得不这么做,于是我要写这样的小说,就只有继续我的“作为”这一手段了。不过要声明一下,这实在不是我的本意,就如我开首说明的那样,这实在是我不得不为的一条苦肉计。

  总而言之,我想写我叔叔的故事,而我叔叔的口头禅便是“砰啪”这个词,这个词在他来说是有着丰富的含意的,是“遁世之人”的话。而这“遁世之人”的话,在性质上是不允许我对其进行“作为”的,可是不对其进行某些“作为”,这小说就会有破绽。于是留给我的就只有两条路,一条就是管它什么破绽不破绽,按照自己的既定方针,即我的那条苦肉计,一条胡同走到底,完成这篇小说;还有一条路,便是金盆洗手,将笔一折两段,打消写小说的念头。然而,说句心里话,就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是没有走第一条路的坚强决心的,也就是说搁下笔,将这篇“遁世之人”的小说付之东流,将写成的一摞稿子束之高阁——虽然这也并不是什么一定不能采用的方法。

  晕话打住,头脑冷静,看看自己的身边,眼下能写小说的素材有这么三类。

  ①我幼时对于叔叔的各种记忆;

  ②我迄今为止写成的有关叔叔各种事迹的一堆草稿;

  ③某一天,去叔叔出走后的家里,取来的三大本他写的日记。

  (这里说的某一天,就是文章一开头说过的,我坐着巴士去叔叔家里的那一天。叔叔出走了,由于那房子年久老朽,有关方面要拆除重建,发了好几次函件通知拆迁,都不见叔叔的回音,于是通知转到了住在邻县的叔叔保人,即他的哥哥、我的父亲处。由于我住的地方离叔叔的家相对较近,于是去叔叔家里清理搬迁的事便落到我的头上,当然,我是作为我父亲的代理人去的。我前后好几次去叔叔家,将他的东西整理好,全部托搬场公司用卡车运回叔叔的老家,即我父亲的住所。只有这三大本日记,我带回了自己家里。现在叔叔的家已经夷为平地,不复存在了。)

  又认真整理了一下手头的这些材料,才真正地发现,要靠这些材料写出一部像样的,小说来是不可能的。如果硬是要写,这小说肯定矛盾百出,破绽累累。

  我犯难了。思索良久,决定将所有的草稿推翻重来,即草稿归草稿,日记归日记,用这种非小说的形式写一部小说来献给读者们。当然,我也知道,这样写其实是很另类的,本来是不允许的,说得更确切一些便是这样将草稿与日记如一块块色彩随意地粘贴在一起所产生的小说——“遁世的人”将会是一部怎样的作品呢?会是一部小说?还是不能算为作品?然而我不得而知,也无能为力,只能用这方法,顺着故事的程序写下去。因为在我来说,我写出来的起码自己认为还是一部不错的作品的!

  二

  所谓顺着故事的程序,我的意思却并不是报流水账似的从叔叔的出生年月开始谈起,我想还是从刚才说过的叔叔留下的日记去找材料……找下来,我认为还是从叔叔那套孤独的独身公房开始谈起吧。

  说来正巧,在我最近所写的草稿中,也有一段关于我当时代替叔叔去他住所清理东西时的所见所闻。这段文字是在我前文所说的“最终草稿”完成之前写下的,说句心里话,将其中一段我乘着巴士去叔叔住地的描写作为此小说的开头,也是我心里酝酿了许久的决定(我本意描写巴士车厢内……巴士停靠的车站……叔叔住地内道路的状况……以及叔叔家里的情景……我是想按这个顺序思路写下去的……)。

  换句话说,接下来的文章,如果严格按照我这开头的写法,而且用此写法贯穿整篇小说的话,那么写出来的整部小说,文体便会风格新颖,就会成为一部所谓的独具匠心之作。摘自小说草稿(浮沼社区叔叔的房间)

  “(前段省略)

  ……犹如超音飞机飞过似的轰鸣声始终都在这锈住了似的社区回荡。整个社区看不到人影,黑夜白昼都能听到一种类似洗衣机发出的轰鸣声……所有的一切,都与我一年前来时没有一丁点儿的变化。

  我右肩挎着个大大的旅行用手提包,左腋夹着一捆折叠起来的纸板箱,午后的阳光跟着我的脚步,将我的身影映在足边。

  巴士车站面对着社区的北大门,进了大门也没碰上一个行人,顺着弯弯曲曲的道路走了好一会,转到社区的西面,又绕到南面,终于到了叔叔的家。这是这社区南端一些最破旧的房子中的一幢。

  整理叔叔的房间今天已是第三天,昨天、前天的星期天以及再前天的星期六,我都在这房里干到很晚,可还是有好些东西要整理,看来今晚我必须住在叔叔的房里,通宵达旦地工作了。因为明天中午搬场公司的卡车约好要来的。还有我自己,也已经将全年的休假用得精光了。

  (中间省略)

  ……寂静,可怕的寂静,除了鸟的啾啁、风的呼啸以及我自己走路的声音,竟听不到一点别的声响,整个社区还有住着的人吗?拆迁的通知已经发出许久了,市政府与居民之间的有关协议大多也已谈妥,所以应该说这社区里即使有人住着,也是寥寥无几了。

  联想起一年前来这里的印象,我只感到这些现在还林立着的住房在几年之后都会变成一堆堆瓦砾。

  社区里的道路有一条比较宽阔的主干道,围着整个社区形成一个大大的椭圆形,此外又有许多条细小的道路四通八达地将每一幢房子连成一片。这椭圆形马路的大致中心位置有一块巴掌大的空地,摆放了一些滑梯、秋千什么的,成了社区孩子玩耍的儿童乐园。这空地前有一尊巨大的水塔,塔身是红白相间的颜色,直愣愣地竖在那里,犹如什么童话里的妖怪。整个社区无处不看到这座水塔,碰上阴天,衬着低垂的乌云,那红白相间的水塔望去总有一种非现实的、阴恻恻的、不祥之兆的感觉。

  令人可怕的不仅是这水塔,还有那人去楼空的疯长草木,粗粗的灌木杂草放肆地伸展着枝叶,挺拔得犹如一棵棵树木,将整个社区遮盖得严严实实,阴然森然。还有西墙沿下那些只能结出手指般大小果实的野芭蕉

  树,也在北风中冷得瑟瑟发抖。

  所有的房屋都非常破旧。除了社区北端有几幢后来造的四层楼房,其他都是二层建筑,一排排的老式公房,给人一种压抑阴冷的感觉。房子看上去已经空置好些年了,随处可见锈迹斑斑的丢弃的婴儿车、油漆脱落的牛奶箱,更助长了这里的荒凉气息。大部分的房间大门和二楼窗户都用三合板钉死了,使人一望可知房里已无人住。

  我顺着椭圆形大路,朝着水塔左面来到社区南端……这里荒凉得成了一片芦苇丛生的沼泽地,一排排房子就像浮在一汪积水上似的,无法想象这里曾经还住过人。我步入小道,好容易找到了叔叔住过的那幢房子,绕到屋子的背后,小心翼翼地踏着深深的杂草,朝着那最后一间走去。房子的南墙外,草丛都已积水成潭了。

  这是一幢社区里最常见的二层公房,所谓公房便是一户人家住一底、一楼,五户人家连成一幢。附近的人家看来早已搬走,周围寂静无声。我一边驱赶着草丛中飞扑过来的蚊虫,一边朝叔叔的屋里走去。与这里的其他人家一样,叔叔屋子后面的天井里也用蓝色复合板违章搭建出一个小房间。

  我用肩胛和膝盖将小房间的门顶开,钻进去,穿过蓝色复合板小房间,将天井的后门打开,不脱鞋便进了房间,凭着第一天来过的经验,在黑暗中,我十分当心地摸索前进。一楼只有一间厨房,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破橱坏椅旧自行车什么的随地堆放,几乎都要堆到天井里去呢。杂物占据了屋子的所有空间,为此尽管叔叔还没有正式搬走,还是有人将前面的大门用三合板钉得死死的。随便什么人都一望可知这屋子已经没人住了。可见我叔叔的隐遁是多么的彻底。

  (中间省略)

  ……水电什么的似乎也切断了,一楼厨房的水斗里干燥得尘埃飞扬。厕所也不能用了,我要方便只能出去到椭圆形中心的儿童乐园的公共厕所,当然屋子里是没有浴室的。我想起来了,当时叔叔住着的时候,他是去附近澡堂洗澡的。

  双手摸索着将一堆堆垃圾拨开,终于走到了大门边,可以借着楼梯上透下的一缕光亮看清脚下,慢慢地手扶着边上的墙壁朝二楼爬上去。楼梯很陡,小心翼翼好容易到了二楼,在楼梯口我脱了皮鞋,左手撩开了折叠门帘进入房间。进门后马上拧亮带去的携带式荧光灯,又马上将朝南的窗户打开,随即一阵清风扑入屋来,我又在屋里点上一根蚊香。

  第一天来的时候已经将这六席大小的房间西面和北面的小山似的书籍大部分整理过了,装了纸箱,今天这房间里满屋子的书籍已变成了纸箱,但依然凌乱不堪。

  南窗外能看到几根高速公路的水泥墩子,也许是为了遮盖它们煞风景的氛围,有关方面又在墩子前植上了一排一丈多高的椰子树,此时望去,宽大的叶子随风摇曳得有些夸张,有些不合时宜。窗外是一个能放几盆盆景的小阳台,栏杆上的漆斑斑驳驳,阳台下面,挡雨板的铜皮也因长年风雨侵蚀锈得绿兮兮的一片。举目眺望,这房子其他地方也到处是锈迹斑驳,换个角度看去,倒也不失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临窗放着一张低矮的写字台,抽屉里杂七杂八地塞了好些印章、通讯簿、旧钢笔、笔记本什么的,使人一下子不知如何下手整理。地上铺着一张旧地毯,有些年头了,连我也有着印象,还是叔叔与我们住在一起时他自己房间铺的东西。此时,我每从地上捡起一本书,低下头便能看到地毯上的阿拉伯风格的花纹,于是一种与叔叔在一起生活时的往事回忆便猛然袭上心头。四周的墙壁和天花板都是枯燥的白色,所以除了南北两侧的窗户和西面的壁橱,整个屋子都是白色,当然房间里是不会有壁龛的,也不会有什么字画之类的装饰品。

  西侧的壁橱边上有一架书橱,再过去,旁边的墙上用一枚图钉钉着一张朋子的老照片。这是叔叔与她结婚一周年的某个冬日,两人去乌克兰旅游时照的相。背景的地方已不得而知,不过可以看出是在一个什么公园里,在朝雾弥漫之中,朋子显得非常美丽。她嘴里吐着白气,头发随风飘动,双颊红扑扑的,显出北国冬日的寒冷。照片里只有朋子一人,叔叔没有照进去,当然可以想到这张照片是叔叔的杰作。照片望去一片清静,可以想见那冬日的清晨,周围也是鲜见行人的。也许是叔叔在按下快门的瞬间对朋子说了句什么话,照片上的朋子戴着手套的手指正指着嘴边,做出不要出声的动作。这一瞬间被叔叔拍摄了下来,这一瞬间可以说便产生了这么一张世界上最细腻、最幸福、也是最悲哀的照片。

  照片的对面,东面靠墙处放着一张梳妆台。这是朋子唯一的遗物,因为在她去世后,叔叔将她的东西几乎都处理掉了,只留下这张梳妆台。木纹清晰可见,制作精良,古朴优雅。这梳妆台三面都是镜子,台下的四只脚也是有些年代的老虎脚,脚的后跟处有些磨损,特别是正面的两只脚,都可看到有明显的碰伤痕迹。没有专门配这梳妆台的椅子,空出来的放椅子的地方摞起了一堆堆的书本。——(以下省略)”

  文章都是写实的记述,缺少描写,没有主观的评论和论述,又老是“中间省略”什么的,所以读来肯定十分枯燥扫兴……而且我写这文章也不是为了赶什么进度,只是实事求是地将自己所掌握的资料表述出来。如今我手里所有的叔叔的日记,也是在他房间那张写字桌的抽屉里找到的。我的工作单位是一个小型公共福利单位,我的工作便是在那里接人家打来的各种投诉电话,或者为那些患有与人交往恐惧症的病人组织交流活动,让他们慢慢地正常起来。而且说是我在那里工作,但我还不是正式职工,只是临时雇员,工作的时间倒是规定得死死的,所以要想休息,就必须提前请假才行。

  不过,我在文章里提到的“浮沼社区”这个地名倒不是捏造的,这是在N区的一条街尾真实存在的一个社区名。在经济高度增长之前,这个市里的人口快速增长,有关方面事先估计到了这一点,便在市区西北部的一片农田上建起了这么一个社区,这是战后城市集居社区的初期雏型,以后随着地铁交通在该市东部的完善,这里由于房型老化,交通不便,居住者逐渐减少,社区配套建成的保育园等设施慢慢地无人问津,从地铁车站到社区的公交车也乘客寥寥,惨淡经营。

  叔叔三年以前从他住的市中心公寓搬到这社区来,当时听到他作这样的搬迁,说实话我惊讶他脑子是否出了问题,实地来到这里后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叔叔的家一楼房间里竟堆了一座山似的垃圾废物,据叔叔说这是以前住着的人家丢弃的,而这人是叔叔所在的一家大楼物业管理公司的上司,这次搬迁也是他们的私人交易,没通过社区房屋中介公司,一开始甚至连租赁人的名字也是原来那位上司,虽然以后他们私自将承租人名字换成了我叔叔,但那堆本该由上司负责处理掉的垃圾则因为没人出来说句公道话,便原封不动地留给了我叔叔。当然我叔叔这种不拘小节的习性也并不是从这件事才开始的。

  而且叔叔住进去后,竟与这堆垃圾相安无事,直到他出走以后,我作为代理人为他整理东西,那堆破烂还好好地躺在那里。当然

  我也决不会碰一下那些东西,现在又过了十个月,社区的房子或许已经拆除了,那堆垃圾也该清除掉了吧。

  我想,关于我叔叔为什么要搬到那个浮沼社区,要解开这个谜还是不能太心急。随着我的文章慢慢写下去,读者会在我字里行间慢慢弄明白的,现在只读我这些文字,读者们也许会认为我叔叔一定是因为妻子去世,精神刺激太大,万念俱灰才作出这样一个举动的。不能说妻子的死是叔叔作出一系列古怪举动的决定性因素,在我认为,这也许只是叔叔的一时冲动而已……我绝没有贬低叔叔,认为他对妻子之死无动于衷的意思,我只是想,他也许潜意识里受着一种忧愁情绪的影响,所以才作出一种遁世举动而已。

  叔叔的行踪,非常遗憾,迄今还是杳无音信,只知道他由于一个什么原因独自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而已,这是因为他在出走时,给他的亲哥哥、就是我的父亲寄过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只有一行字,是用他写日记时的蓝墨水笔写的

  “我想出去旅游一段时间,工作待以后回来再找,一切不用担心。明”

  父亲马上打电话去叔叔的工作单位询问,回答是两个月前叔叔已经辞职,辞职书上的理由只是简单的“身体不好”几个字,也没听说他要去什么地方旅游。

  父母亲很着急,当然也影响到了我,甚至想去报警,不过最终父母与我三个人商量下来,还是先等一段时间,看看情况再说。父亲也说,他自己寄来明信片说出去旅游,而且关照“一切不用担心”。看来不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于是母亲也赞同父亲的意见,并好心地认为叔叔是去了几年前与妻子朋子一起去过的外海某个地方,想重温一下他们夫妻昔日的温情。

  本来这个家里有了什么事情,我总是扮演安慰、调停父母亲的角色,但说实话,有关叔叔出走之事,虽说父母亲的情绪安定了,我却被一种忧虑时时困扰着,而且事到如今,这忧虑还在不断加深,这是因为我已经偷偷看过叔叔留下的日记的缘故。

  三

  文章写到这里,应该怎样写下去呢?本来顺理成章写叔叔留下的日记才是,可我怕这样显得太突兀,会引起读者的误解,苦思冥想之后,将压在草稿最下面的稿纸已经明显泛黄的第一章抽出来。看第一页上的日期,可以知道这些文字是我六年前写下的。

  第一章我是以叔叔的妻子朋子为第一人称写的。

  六年前叔叔和朋子都还年轻,叔叔29岁,朋子才24岁。

  朋子是在我写完第一章后的第四个年头遭遇突发交通事故而去世的,从那以后叔叔的生活就如我以上所述的那样杂乱无章了。当然现在读第一章的文字,由于当时还不知道朋子会死,所以文字中看不到半点悲哀和伤愁。那些明媚灿烂的文字在现在读来,显得十分刺眼,有些幸灾乐祸。

  文章当然也十分幼稚,正因为幼稚,所以透着一股天真烂漫不知愁滋味的情趣。文章中间的一段是有关他们夫妇都市生活的场景描写,也是我亲耳听朋子讲述的真实记载。这文章是我写的,可内容是朋子提供的,因此我心里非常感激:这篇本来应该是由朋子来写的,由于她的大度才让给了我。

  第一章摘要(朋子家庭之素描1)

  “——深秋,11月下旬的某个夜晚,晚饭后,我与丈夫两人一起静静地喝红茶。

  立体声收音机里流淌出优雅的巴罗克乐曲,家里除了客厅,其他房间里的灯都熄了,窗外马路上汽车来往的噪声也不再传来,整个家里,除了音乐,能听到的只是乐曲间隙的时钟嘀嗒声和厨房里冰箱冷冻时的发动机启动声。

  身后一张梳妆台,镜子里映出我们夫妇的背影,我们时时回身相顾,看看自己那安静的背影。夜,静谧极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世界啊!

  我们将身子埋在沙发里,舒舒服服地打发光阴。丈夫盘着双腿,双手抱着一本厚厚的古典书籍,他聚精会神地读着,时不时用活动铅笔在书上做着什么记号,每做一次记号,他的神情便会十分神圣,一本正经地坐直身子,认真地用左手在那些字里行间划着杠杠,做好记号,他还会认真地反复推敲,双眼目不转睛,右手则下意识地去桌子上摸索着找红茶杯子。

  我坐在丈夫的身边,也在看书,这是一本介绍厨艺的杂志,看到一则怎样将豆腐煎得松脆的烹调方法,于是便用心记住:

  ……白脱粉,西芹切细,以面包粉拌和,老豆腐切成一公分厚四公分见方的块状,将其表面蘸满面包粉;将植物油加热至中温,再将蘸满面包粉的豆腐块轻轻放入油中煎几分钟,待豆腐表面呈金黄色,便可起锅。再与蔬菜色拉、切成丁的西红柿一起装盘,一道松脆可口的煎豆腐就做成了。

  ‘喂,阿明,这道菜不想尝一下味道吗?

  我将杂志送到丈夫眼面前,指着那则煎豆腐的菜肴介绍对丈夫说道。

  ‘哎,哦,应该很好吃的吧。

  ‘你也这样认为?做起来这么简单,我下次来试一下。

  ‘好哇,这就先谢谢你啦。

  丈夫平时不太喜欢说话,所以在家里总是我找他说的,即使是三言两语,只要听丈夫讲讲话,我的心情便会爽快无比。结婚半年了,我这个习惯还是与恋爱时一般无二。我马上在心里盘算起烹制煎豆腐的材料来。这样那样的……明天的菜肴已经买好了,这煎豆腐就放在后天吧,后天丈夫当班正好结束,下午就可以下班到家了。好,就这么定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嘴角浮出微笑,望了丈夫一眼。丈夫仍然眼睛不离手里的书本,双眼就像沉入水中似的不停地在书里游动。OK,明天我要大显身手,让他吃惊一下。是了,还要准备一些葡萄酒;还有,应该将久美子送我们的结婚礼物——一对精致的酒杯拿出来,擦洗干净,葡萄酒……白的?不管它了,这种时候白的红的都相宜。啊,有了葡萄酒,还不可忘记准备些奶酪,还有一些什么好吃的东西……背景音乐应该是威尔第的协奏曲,那首著名的……赞美曲……想着想着我不由兴奋起来,情不自禁地伸手去端冒着热气的红茶。就在这时,突如其来地,坐在身边的丈夫一下身子弹了起来,手舞足蹈,嘴里歇斯底里地狂叫:‘砰啪。

  ……我一下子只感到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随即也弹起了身子,瞪着丈夫的脸,好一会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是的!丈夫最近老是这样突如其来地、发神经地大叫‘砰啪。

  而且有时还不止这‘砰啪,还叫出CHIRIPAHHA或HOEMYAU等怪音来。

  一开始我总是惊疑无比地询问丈夫:‘什么意思啊,你这叫声?……而且语气我也尽量放缓,显得清晰。

  然而每次我这样发问,丈夫他总是神情木然,一副‘你听到什么啦的表情,接着照例便是难为情地傻笑,想含含糊糊混过去的样子。我也总是犹犹豫豫,考虑是不是应该对丈夫刨根问底,尽管心里有着太多的不安和疑虑。

  到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了。我无法再沉默,于是爆发了,我的目光一定是十分严肃的,声音也一定是十分低沉的,神情也—定是一本正经不开玩笑的:

  ‘喂,怎么啦,真的……

  ‘对不起……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不会什么事也没有的吧!你这叫声好吓人啊!你知道吗?我说你呀,不用怕,有什么事说出来。迄今为止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都说出来吧。

  丈夫比我大五岁,好长一段时间他对我是单相思,所以我要他将‘迄今为止的事情说出来,我能想象,他有着不少难以启齿的话。

  我是十分严肃认真的,可丈夫往往只是对我报以哈哈大笑。他的笑是快活的,于是我渐渐地被感染了,竟跟着他快活地哈哈大笑起来。想到这,我至今都为我自己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滑稽透顶。

  ‘我问你……“砰啪”,是什么意思啊?这“砰啪”……

  ‘哈哈哈哈……

  结果我总是在这‘哈哈哈之中败下阵来,被丈夫牵着鼻子走。情况大致就是如此,所以直到现在我也没能探出丈夫那些怪叫的真正意义来……”

  结婚半年了,也许是对年轻妻子的一种信赖吧,叔叔开始不再多用以前那种韬略,渐渐显露出自己鲜为人知的“遁世之兆”来。于是便有了这一章里朋子叙述丈夫总是无缘无故地怪叫“砰啪”的事情。

  这里提到的叔叔的怪叫“砰啪”,也许我写得有些夸张,可是对朋子来说,一开始确实吃惊不小。不过就我自己当时对叔叔的观察,认为他的怪叫还只是于人畜无害、也没什么恶意的一种戏耍行为而已。实际上也是,当时的叔叔怎么看也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人,这样一个平凡的人竟会走到今天这步,采取遁世的人生道路,实在是出人意料的。即使是叔叔自身,起初对于自己的结局恐怕也是不得而知的,我认为,他真正意识到自己将逃避这个社会,做个“遁世之人”,也许是在失去妻子朋子以后吧。

  我现在这样说,并不是认为叔叔当时的人格和理智有什么问题,恰恰相反,我只是想强调一点,当时的叔叔不管在人格还是理智上都是健全的,只是由于他的理智太清醒、太纯洁,才会在以后他的人生道路发生变化时,将他引入那条不归之路——遁世。

  前因后果的说明只是为了便于读者更好理解我的文章,接下来同样也是第一章,接着刚才摘抄的内容,再来引用一段叔叔和朋子结婚大约八个月的某个星期天的故事。

  第一章摘要(朋子家庭素描2)

  “我大学时的朋友久美子带着她的男朋友到我家来玩,那是1月底的一个星期天。那天天公不作美,一清早便开始飘起绵绵的细雨来。雨珠冰冷冰冷的,所以确切地说,这已不单是雨,而是夹着雪珠的雨雪了。于是我又特地打电话关照久美子不要自己开车过来。

  过了晌午,门铃响了,我朝丈夫的房里关照一声有客人来了,自己便跑去大门口,将两位迎进家里。他们果然没开车,乘了地铁,是从地铁车站走过来了,看来一路上雨还不小,他们拎在手里的蛋糕盒子也被雨水淋得软不拉耷的。

  久美子的男朋友叫都筑,与她同岁,据说读大学时爱好剑道,是个爽直的年轻人,我也是初次见面。他俩是高中同学,认识交往已经有七个年头了。问他们何时结婚,回答是待明年6月,都筑在现在的公司实习期满,他们就准备举办婚礼了。久美子这次将男朋友带来我家,猜想是要他体会一下婚后生活。

  我在厨房里将久美子他们带来的奶油蛋糕切块,泡红茶,让丈夫在客厅里陪着他们聊天。我们家是第一次来客人,说实话,我很担心丈夫能不能帮我应酬。

  ‘新婚旅行,我们打算去加拿大或者澳大利亚。

  喜欢讲话的久美子马上兴高采烈地谈起了自己的结婚计划。

  ‘是吗,你说对吗?我们到底定下去哪里呀?久美子朝男朋友都筑问道。

  ‘这种事不急着马上定吧,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呢。都筑不好意思地苦笑着,目光冲着丈夫以求得到他的支持。

  丈夫却对他们的谈话不置可否,只是嗯嗯哼哼地敷衍着。我将蛋糕和茶杯端了过去,于是插话道:‘6月份,去哪里都不错的呢。

  久美子马上附和道:‘我也说是呀。不过,朋子你认为哪里最好?

  ‘要是我嘛,那个,想去加拿大,那里落基山脉的风光不错呢。

  ‘是的,是的,我也一样,加拿大。你看,朋子也说加拿大好,看来我们应该去加拿大的。

  ‘你想怎样都行,反正都是你决定的嘛。

  都筑十分好讲话地顺着久美子。

  ‘你呀,怎么老是这样没主意?你也许认为结婚并不是件什么大事……可是,你也得认真一些才是呀,这毕竟是你自己的事情呀。

  也许见我来了,丈夫松了口气,背靠在沙发上,时不时朝窗外的雨幽幽地瞟上几下。久美子埋怨男朋友的声音没完没了,都筑朝丈夫看了几眼,见丈夫一副茫然的表情,脸上有些挂不住,朝久美子嗔道:

  ‘好了,好了,这种话,不要在这里讲好吧。

  久美子并不买账,反而更加较真:

  ‘这种话,什么这种话呀?你倒说说清楚。对吧,朋子你说呢!

  ‘是呀,我倒是很想听听你们“这种话”的呢。

  ‘可是,我说,明先生不是很无趣吗,听你的这种话?

  都筑突然将话头扯到丈夫身上,丈夫一下子不知怎样回答,愣了一会回过神来:‘不,没关系的,我是不要紧的啦!见丈夫这样回答,我总算松了口气。

  ‘是了,你们两人是去哪里的呀,新婚旅行?好像是个我没听说过的地方吧。久美子看着我丈夫的脸,突然发问道。

  ‘立陶宛,拉脱维亚,还有爱沙尼亚,就这几个地方,都对你说过好几次了——还是说说你们的事吧。

  我将久美子问丈夫的话接了过来,省得丈夫为难。久美子当然有许多有关自己结婚的事要说要问,这新婚旅行的话题还只是个引子而已,这一点我和丈夫都是知道的,但我已察觉丈夫对这话题有些不耐烦了。

  又讲了一些话,扯到了有关他们婚礼的日程安排,都筑和久美子又争了起来。我很是尴尬,看着丈夫的表情,丈夫倒还好,很认真地听着他们的争论,有时竟显出洗耳恭听的表情来。

  ‘这个,朋子,你怎样认为?你听他的这话,真没道理吧,真是的!

  久美子向我征询意见。她男朋友在面前,我的回答当然是四平八稳的,于是久美子还不服气,又朝我丈夫问道:

  ‘这个,明先生,你会怎么办呢?碰到这种事情。

  ‘你,不要太放肆啦,问人家这种话,是存心为难人家呀!

  ‘少废话,我是向明先生讨教呢。人家的想法,你也仔细听听才是呢!

  丈夫见问,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本来丈夫是不善于为人出主意的,我知道现在没办法,只好绞尽脑汁去想找一个对久美子他们两全其美的答案来。于是好一会儿,房间里陷入了无声的沉默之中。

  丈夫双臂抱在一起,仰面朝天,久美子与男朋友屏息静气,大声也不敢出。好一会,丈夫终于似乎有了主意,很有趣似的伸出右手在久美子男朋友肩上一拍,神秘兮兮地笑了一下,用一种缓慢的口气说道:

  ‘就是说,这种事情呀,是TAPONTYU。

  一瞬间,我像被人浇了一身冷水似的僵住了,久美子他们面面相觑,皱着眉头,觉得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或者丈夫底下还有什么话要讲,愣愣地等待着。可是,我丈夫却仿佛给他们透露了一个天机似的,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将手从久美子的男朋友肩上收回,慢慢地端起了桌上的茶杯……

  ‘啊?久美子的男朋友终于打破了沉默,‘TA,PO……?

  丈夫于是用手腕在自己的眼前摇了摇:

  ‘不对。你听好了,我再说一遍。

  说着,丈夫又特意将身子朝两人跟前凑了凑,好像十分有信心似的,嘴张得大大的,一字一句地说道:‘TAPONTYU。

  丈夫真是这么说的,这么一本正经地说的,我当时想阻止他,可嘴唇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来。

  ‘什,什么意思啊?这TAPONTYU……都筑终于问道。久美子还是瞪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丈夫又好像在思考着,过了一会才又开口道:

  ‘什么意思?换一句话说就是CHIRIPAHHA……

  ‘哎?都筑更加惊疑地叫了起来,‘啊?

  终于我能开口说话了,这时我的情绪也十分亢奋:

  ‘喂!你在讲什么呀!乱七八糟的……真是的,你,这是什么意思呀?在我的客人面前?

  于是误解便产生了。久美子马上认为丈夫是有意嘲弄他们,生气地将头掉开。这时,丈夫终于打定了主意似的站起身来,声音有些颤抖,朝着我说道。丈夫的这种表情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我可是十分认真的话呀!你们认为我是在瞎说,那完全可以不听好了。

  他讲话时那副神情绝对不是假的,双眸甚至都湿润了。我于是又一次说不出话来了,而且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我也茫然无措了——(以下省略)”

  我这样读着第一章的稿子,感到十分亲切,明明是我写的文章,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这文章就是朋子自己写的。天真烂漫的笑脸,美丽动听的声音,谁会相信她已是一位羽化天国的故人呢。

  六年前我20岁,还在大学读书。上学或者下课时,叔叔的家是我最好的去处。叔叔的工作是大楼物业管理维修,几乎都是夜班,再加上休息天、节假日什么的,几乎每天下午他都在家里。况且当时我去叔叔家是不用他在的,他不在我也会毫无拘束地一个人造访,因为我的婶婶朋子对我也十分热情。朋子的娘家离我们这里很远,平时不太有她熟悉的亲戚朋友来走动,她对我去她家陪她讲讲话也是十分欢迎的。每次我去,朋子总会给我泡一杯我喜欢的红茶,在我的记忆中,她的音容笑貌总是与那馨香的红茶融在一起。碰到叔叔还没下班,她照例优雅地为我泡着红茶,亲切地给我说着后来成为我小说素材的故事。就是现在,当我写到这段“朋子家庭素描2”的时候,脑海还是不由浮现出她的形象来:“是的,是的,听起来就像笑话,可这是真的呢。”

  朋子说着,与平时一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朋子是叔叔读大学时打工做家庭教师的唯一一位学生,当时叔叔22岁,朋子比叔叔小五岁,应该是17岁,正是准备高考的时候吧。没教几回,叔叔就发现自己不是做教师的料子,于是想辞掉不干,倒是朋子的父母善解人意,热情挽留,所以才使叔叔与朋子的师生关系一直维持到朋子结束高考。

  进了大学,碰到不懂的学习问题,朋子还是习惯地来我叔叔这里(当时叔叔还与我们一起住在奶奶家)请教,而且每周都来,可见朋子找我叔叔其实并不单单是为了学习问题。可是,碰到叔叔那种木头人性格,到他们两人真正开始谈婚论嫁,已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两人的关系一直是剃头担子一头热,火热一团的总是朋子。

  说实在的,在他们交往的岁月里,每当朋子来到我家,家里最用心招呼的大概就算我了。直到现在我心里还有一个秘密无法消除,就是对于朋子,我有着一种类似初恋的感觉。

  朋子的去世太不幸了。死亡是不应该降临在她身上的!朋子去世时,这句话在我心里不知念叨了多少遍,这也是由于我对朋子有着这样一份感情的缘故……她是不应该遭受如此噩运的人……为什么这样的噩运会砸在她的头上?……不管怎么说,这太突然了……这是事实,可怎么叫人相信呢……

  那一天,就在朋子葬礼的那一天,在众目睽睽下,显得情绪最激动、最悲伤的,应该说不是叔叔而是我。那天,起码在我面前,我没见叔叔流过一滴眼泪,整个葬礼上也没听见叔叔说过一句话,连出棺时的辞棺致词也是我父亲代说的。我那天十分伤心,不断低头抽泣,可我每次抬头窥看站在我身边的叔叔,他的表情总是木然无神,犹如一尊雕像。

  朋子的死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所以在这篇小说里我也不想对她的死因再作什么深层的追究,也不想太感情用事,只是心平气和地面对现实,客观地将这篇小说写下去。因为写小说如果太悲哀,不是件太受读者欢迎的事,更何况,我这局外人倒要比我叔叔这位当事人还要悲伤,把这样的情绪过多地写入小说有喧宾夺主之嫌,所以就此打住,继续讲我叔叔的事。

  翻看叔叔的日记,不知何故,几乎没有对朋友的记述。本来每个人写日记都有自己的标准,什么事该记什么事不该记,叔叔也许也是这样,他也许认为自己妻子的事是不值得记在日记里的。因此我现在读叔叔的日记便感到十分扫兴,我感兴趣的关于朋子的事迹少之又少。叔叔到底对妻子是怎样认为的呢?我真是不能甘心,叔叔的日记,甚至叔叔写的其他只字片语的字条,我都反反复复地仔细搜寻。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不是在日记里,而是在一张活页纸上找到了叔叔用活动铅笔写的几行诗。不过严格地说,这只能算是习作,或者说是戏作,将其收入我的小说里也许显得突兀和不协调,但这实在是我叔叔留下的有关他妻子的仅有的一点文字,所以请读者恕我的不敬和啰嗦。抄录如下:

  叔叔的习作诗(赠妻之二首)

  波浪上的男魔

  听妻子说

  那个男魔是乘着浪涛而来的

  从那远方的浪涛间慢慢地过来了

  真是慢慢悠悠的,晃晃摇摇的……

  于是

  遭殃了

  妻子的脸颊不由认真了起来

  整个的春宵,我只是啜着酒

  想象着,乘风破浪而去的

  那个男魔的背影。

  ××××年7月

  洗衣

  这些日子,妻子不知从哪里买来了一本《播摩两童子传》,

  她也许是真的喜欢,这两位童子。

  据说他们会一时性起飞上天空,

  将人们挂在外面的湿衣服吹干。

  能飞上天去太有趣了!

  但是那两位童子飞上天去,仅仅是为了吹干人们的湿衣?这些日子的妻子老是在阳台上凭栏而望茫然地望着那蓝天看着这样的妻子,我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去惊动她

  ××××年5月

  (四)

  朋子死了,我感到叔叔比以前更讨厌与人接触了。当然有人与他说话,他的思维还

  是正常的,待人接物也没有异常,见到人也微笑打招呼,高兴了也哈哈大笑,有时还显得放浪形骸,十分开朗,只是我与他两人独处的时候,总觉得他的话较前明显少了,他主动与我联系的事也不常见了。到后来他又一个人搬到了上述的浮沼社区,这倾向就越来越严重了(叔叔在浮沼社区的家里没装电话,他也不要手机)。

  ……也许是自己的感觉吧,总感到刚才我第一章里使用的文体,也就是模仿朋子口吻的写法,同样是自己的笔,慢慢地却有些把握不住了。小说的叙述越来越受引用资料的影响,这是我自身的大意,过于忽略这一点,对于作者的创作是十分危险的。

  所以虽说是六年前写的稿子,但如果硬要将这些文字扭到所谓我现在的认识上来,也许反而会生出弊端。

  接下来的一段也摘抄于第一章。虽说我不想刻意改变原来的写法,可是在下面的这段文穿里,我想把我原来的写法,即太女人化的笔风改一改,这样,我在叙述我叔叔遁世的情节时,虽说还是不得不借用朋子的口吻叙述,但也可以显露些许自己的风格。当然这样一来,由于第一章的桎梏,在小说的以后段落中,文风的统一会是一件相当棘手的问题,可我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任其自然吧。

  第一章摘要(朋子家庭之素描3——遁世之兆)

  “在日常生活中,如果要将丈夫的奇谈怪论每一句都记录下来的话,那真能缀成一册洋洋大观的语录。有的反复出现,有的只说一次,这些奇谈怪论时刻朝我袭来,伴随着我度过无数个朝朝暮暮。

  这些怪叫总是突如其来,没有任何预兆。这种仿佛从天而降的怪叫,一旦产生便会破坏当时整个谈话氛围,就会摒弃所有一切,使丈夫突然变成一个陌生人似的,主宰着场面的一切。对此我真的没有任何对付的办法,虽说我也在现场,可我却无能为力,那感觉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也不是一种平常意义上的切齿愤恨,而是一种仿佛给人施了魔法,满身涂上石膏,身子一下子僵硬得不能动弹的感觉。

  丈夫的这种突然怪叫,如果是表现某种兴奋或者愤慨的话,这还情有可原,这样的话我很容易找到对付他的方法。然而,据我长期的经验,丈夫这种行为,并非一种有意识的玩笑,也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完全是一种无目的无意识的行为,而且总能巧妙避开那种玩笑或生气的感觉。说他巧妙,是他能够始终与人保持一种不真不假的距离,绝不会给人一种他是在开玩笑或者生气的感觉。

  发出这种突如其来的怪叫时,丈夫的表情总是怪怪的,仿佛他自己便是受害者。他拿着的手枪突然走火,愣愣地望着那枪口冒出的一缕青烟,就是这样一种表情。

  反过来说(这也许只是我的推测),他的这些怪叫也不是一时想得出来的。也许是平时丈夫一个人在屋里不断练习和仔细考虑过的:

  ‘砰啪,砰啪……啊——砰啪啊砰啪,砰啪……砰啪,是的,不错,是砰啪……

  他一个人这样自言自语时,这些语调都是十分温和的,谁听了都不会吃惊,他只是在他自己屋里念念有词而已。记得初次听到他这么自说白话时,我还在心里窃笑他练绕口令呢,虽然窃笑之中也包含着些许的不安和困惑。

  就我的观察而言,丈夫的这种怪叫有两种类型,一种是条件反射的,一种是下意识的。不过碰到什么困难时,他也会打破这两种规律,往往直接冲着我来,这时我怀疑他的神经是否正常。不管怎么说,丈夫的这种行为是到该采取对策的时候了。

  在这样的生活中,最可怕的是我的耳朵开始慢慢适应起丈夫的怪叫来,产生了免疫能力。不知不觉地,我对他的怪叫熟视无睹,感觉迟钝,不再感到不妥,在大庭广众之下听着丈夫的怪叫,我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这真是太可怕了,一想到这一点,我便感到恐惧万分。

  因此,为确保我的正常感觉,对丈夫的怪叫我必须仔细倾听,绝不能当耳边风吹过就算,这样才能从他的怪叫中听出异常,听出不安和反省来。

  这样想着,我开始仔细收集丈夫的怪叫,记录分析起来……不过,这样的收集、记录、分析,是不是正说明了我的行为也有些不正常,我的神经也有些问题呢?首先我想例举几声我丈夫使用频繁的怪叫来分析一下。丈夫的怪叫都很有特征,而且熟能生巧,数量很不少,我从其中反复筛选,找出了四个最有代表性的,也不怕什么难为情了。抄录如下:

  砰啪

  CHIRIPAHHA

  HOEMYAU

  TAPONTYU

  关于第二个CHIRAHHA,前面我已提到过一次。前些日子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找到了这个词的出处。

  那是一个星期前,我为丈夫打扫房间,无意中发现了一本俄语教科书,有一页上用红线划着记号,仔细一看,才发觉在这红线的俄语单词旁,丈夫用片假名标着该词的发音CHIRIPAHHA,我一下子兴奋起来,捧着书看了好一会,终于明白这CHIRIPAHHA译成日语的意思就是乌龟,就是那种全身罩在硬甲壳里的爬行动物。于是我知道了丈夫时常怪叫一的这个词原来是俄语,这真是发现新大陆呀。

  可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似乎又有些不对。丈夫在说这个词时,从场合及氛围来讲都与乌龟对不上号,他似乎另有含义。后来发现丈夫说俄语‘乌龟一词,其实意思并不是乌龟,他只是借了这个词的俄语发音,即只是借这乌龟的壳用一下而已,他是有他别的意思的。我想证实这一发现。最好的方法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开始设计这个方法……想象着以后丈夫再叫CHIRIPAHHA的时候,我突然发问:‘什么?你说这乌龟,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这样的诘问一定会有极好的效果吧!

  ……可是,这样将丈夫一军又有什么意思?会不会使丈夫以后不再使用这个词呢?会不会使他这种借用外语表达自己意思的思维方式受到打击呢?……不,绝对不会的!……可是,思前想后,还是认为这一发现暂时藏在心里最妥当。

  然而……想到这里,我不由停下了手里的打扫工作,第一次对丈夫的书架认认真真看了起来。好家伙,除了俄语,还有法语、广东话、斯瓦希里语、塞尔维亚一克罗地亚语,以及吉库犹族语、奇楚亚语等等连名字也没听到过的语言书籍,排了一大列。这么多的语言,丈夫是不可能学会的,看来他的兴趣并不是学会这些语言,而是从这些从来没有听见过的语言之中按照自己的喜好摘取只字片言,来表达他自己的意思。这或许可以说是丈夫的一种类似集邮的收集爱好。

  再看写字台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各种语言入门的CD碟片、耳机、随身听什么的。我曾经冲动地拿起一只耳机,但想想自己听了又有什么意思,又轻轻放回了原地。我茫然地看着那张写字桌,脑海里浮现出丈夫平时不时吐出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语言,我的情绪开始激动起来,产生了一种想冲出屋外找一事彻底宣泄一下的感觉。我双手紧握吸尘器的杆子,使劲站稳身子,拼命控制自己的感情,好容易才使自己的身子不再颤抖。

  除了这CHIRIPAHHA,我再也没有心思

  从那厚厚的一排书中寻找其他三个词的出处了,也不觉得找到有什么意义。与其找这些出典,还不如花些功夫去揣摩他某时某刻说出那个词的意思来得实呢。因为弄懂了这些词的意思,也许就会找到我对他长期存在的谜团。也只有解开这个谜团,才能使读我这段文字的读者释怀,当然这也才是对我的一种最大安慰。

  发音以及使用例子

  第一个‘砰啪好像没什么大问题。发音也不难,只要吸口气在肚子里,一下子让声音冲出嘴唇,发一个爆破音即可,即让肚子里的气平平地突破喉头的声膜,一下子出声,就能发出‘砰啪的音来。要点是掌握好气的积蓄、压缩和突破的连贯过程,也就是说,要将这三个动作一气呵成,瞬间完成。

  当然,关于这‘砰啪,丈夫没什么固定的使用例子,大多数情况下是无意识地使用,因为是无意识的脱口而出,所以本人和听的人往往同时吓一跳。就我的感觉来说,丈夫的这个词总是在我心情舒畅或者夫妻亲密无间的时候,也就是说在气氛十分轻松愉快的时候突如其来的。

  另外这‘砰啪还有与其他一些单词混在一起使用的例子。譬如‘属于砰啪啦,‘砰啪性质的论说啦,等等。前些日子我还听见丈夫一个人在房里看书,不知读到什么精彩的地方,他竟手舞足蹈,嘴里胡言乱语起来:

  ‘哈哈哈哈哈,啊——啊,这个,你是“砰啪”吧!不,肯定是“砰啪”了。不过你再是那个“砰啪”,总有些“砰啪”过头了吧!哈哈哈……

  丈夫这样莫名其妙地大笑着,又吐出这样一连串的怪词来:

  ‘想“砰啪”的话你就“砰啪”吧。你无论如何都想“砰啪”,那么就“砰啪”一下试试啦,好——吧,“砰啪”,“砰啪”。

  接着还有:

  ‘我是想“砰啪”一条胡同走到底吗?老实说,我心里真对“砰啪”这么执着吗?……就这么“砰啪”吗?就这么痴迷吗?什么?“砰啪”?我是“砰啪”的了,请不要作声,一会儿……一会儿就可以了!

  ‘叫你别作声,你就别作声,做不到?啊,做不到吗?真的不能不作声吗?做不到那就做不到吧,我也一样的。我能够做到不作声吗?等等、等等,不一定十分准确,不过大致就是这样的感觉,完完全全是一派自说自话的胡言乱语。当然我认为对丈夫来说,也许这纯粹只是一种意识的错乱,或者干脆是一种游戏也未可知,可对我来说委实是件令人担忧的事情,所以姑且将其记录下来。前文也已经提到过的CHIRIRAHHA。这个词有点难了。

  首先这词的发音,声调上有着明显的抑扬顿挫,头上的CHIRI部分声调要尽量提高、短促,后面的PAHHA则要突然低下而拉长。是的,这PAHHA的声腔要犹如叹息似的哀婉悠长,特别是最后的HA音,要有一种余音袅袅的感觉。总的说来这CHIRIPAHHA整个词的发音诀窍,就是一定要大胆地产生高低的落差。如果发声准确,那么在发CHIRI时,人的眉头应该是朝上吊起,到发PAHHA时又自然低垂下去。另外还要注意,在发到RI和PA的声节时,中间要有一定的间隙,而且两者之间要有一个明显的落差。还有发一开头的CHIRI时,要有一个心理准备,具体便是在发声前,心里默念一个“啊”字,然后再正式发声(具体请参照发声图):

  接下来说这个词我丈夫具体是怎样的用法,老实说我还真是心里没底。

  大致上说一下,譬如是在谈话结束时,或者与友人告别时,另外就是挂电话时,话说到一个段落时,以及谈话双方认可了某个问题要结束谈判时,就这么一瞬间的时候,丈夫往往突如其来地神经搭错,自言自语地、出其不意地、念念有词地这么嘀咕一下。真正是一瞬间的事情,又是莫名其妙的词语,所以听的人往往一下子不知所措,当然也有人认真地反问:‘你说什么?不过每当此时,丈夫大抵是装糊涂:‘没,没说什么。

  我经常能听到丈夫在走廊里,赤脚擦着地板,嚓嚓嚓地走着,突然停下,大声叫起CHIRIPAHHA来。这种情况往往是有预兆的,大致是他的脚步,嚓、嚓、嚓、嚓、嚓五下,便叫出CHIRIPAHHA来了,犹如能乐演员在舞台上走台步,‘1、2、3、4、5,CHIRIPAHHA,而且动作也配合得十分协调,1、2、3、4、5时头还是低着看地板,当心里默念‘啊时,他已经是昂首挺胸,与此同时CHIRIPAHHA的声音便从嘴里冲了出来。如果反复叫唤的话便是这样的感觉:嚓、嚓、嚓、嚓、嚓,(心里默念‘啊)CHIRIPAHHA,表情一本正经地嚓、嚓、嚓、嚓、嚓,(心里默念‘啊)CHIRIPAH—HA……

  当然丈夫使用这个词也不拘泥于上述情况,譬如前文讲过的我的朋友久美子带她男朋友到我家来玩的那天,丈夫也讲过CHIRIPAHHA的,可当时据他的解释只是‘TAPONTYU的换一种讲法。再说一遍可能有些啰嗦,丈夫说这些词的时候是没有实际意义的,相互之间也丝毫没有因果关系。所以这些词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使用,也是说不准的。从以上的那些例子来看,丈夫说这个词时,他的心里应该有着我所不能理解的、与这个词有着什么联系的想法的。

  HOEMYAU

  这个词感觉上好像是疑问词,所以我认为词尾加上个问号应该是不错的。

  发音也很奇怪,前后两部分竟会分别产生两次抑扬顿挫。这声调如果用文字表达出来就像英文小写字母手写体的w一般,读来犹如轻音乐的旋律‘HOEMYAU?一气呵成。声调上升有两处,即中间和尾部的部分。发声是一口气完成的,正确发声的人下巴应该会‘咚咚地轻微抖动几下。

  另外发前面HOE的音时,实际上是喉咙里的小舌头在发音,具体是发HO时让小舌头振动,就像平时漱口的感觉,然后将这振动的HO音徐徐送到嘴边,形成HOE之音后发声出去。要注意这音千万不能发成日文字母RE音,我个人则认为这音倒有些接近日文字母HE音。总而言之,这个词的发音很难用言语表达出来,姑且总结要领如下:HOE?MYAU?(下巴轻微地抖动几下)说实话,为了这个词选用不选用的问题,我开始还真伤了一番脑筋。因为这个词的使用范围实在太小,而且词意的突兀性和神秘性也较其他三个词要来得平凡。

  首先可以说的例子,便是丈夫心情好的时候作为一个口头禅使用,这种情况是蛮多的。在以上的文章中好像还没有举到丈夫什么心情好的例子,所以在这里我想谈一下丈夫这方面的情况,先说说丈夫对我的爱,这可以说是始终不渝的。这是为什么呢?下面我想具体地叙述一下。

  例如,丈夫看书看腻了,他会丢下书本无事找事凑到我身边,不管我在记家庭开支账或者忙什么事情,他都不理会,蹑手蹑足凑到我身边,出其不意地‘HOEMYAU?一下,用这样的方式来表示对我的亲热。从他平时总是一本正经犹如老夫子的脾气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举动,可都是确确实实经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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