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站着埃米莉,一只手拎着塑料袋,另一只手捏着一支烟。
“嗨,希望没打搅你吧?”
“你……?”我几乎脱口问她是否在街上碰上保罗,还好忍住了。如果他俩真的碰上了,埃米莉就不会站在这儿了。她身体的重心从一条腿转到另一条腿上,拿香烟的那只手弯着,以免它被楼梯间的穿堂风吹灭似的。
“我怎么啦?”她疑惑地盯着我。
“你哭过了?”我犹豫着是否上前拥抱埃米莉。
“保罗一晚上都不在家,”她小声说,“我一直在他房门前等,他没有回家。”埃米莉哽咽起来,在过道的墙上掐灭了烟头。她没有注意到我犹豫的神色,扑到我身上,紧紧地抱住我,啜泣着。我不知道自己该把她抱多紧。她拽着我,扯我的衬衫。我摸着她黏糊糊的短发。衬衣被扯得从肩膀上滑了下来,她的头发扎得我痒痒的,脸贴着我的光肩膀。我能闻到她身上的烟味儿。她的哭泣声变小了,越来越小,小得我只有两手才感觉到,我感觉到她的眼泪流到了我的胸脯。保罗吻过我那里,他抚摸了我,他的嘴唇亲吻了我的皮肤,那时我们忘记了埃米莉。埃米莉会闻出他的味道,她肯定能闻到他的味道,在我身上发现他的痕迹,追踪这些痕迹,那一个接一个的吻,在我的皮肤上察觉到他的存在。埃米莉的脸紧靠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吸鼻涕和鼻腔里发出的呼噜声。她把我的头发撩到一边,翻了一下,就像翻一块下面有一只水虱和蠕虫窝的石头一样。水虱爬向一个新的藏身之处,细细的腿驮运着刚长起来粗糙的甲壳,从突然闪现的光线下逃之天天;蠕虫们则蜷缩起来乱了方向,蜷起它们赤裸的、怕光的身体,脑袋和尾巴一个劲地朝地下钻。埃米莉停住了呼吸,我抱紧她,让她不至于忘了呼吸。她会从我的头发里闻到保罗的味道,他的赤裸身体,他的情欲--而这种欲望几个星期前还在她身上。也许她能估摸出我俩怎样缠绕在一起,我们的身体怎样紧咬住对方,保罗怎样把他的脸埋进我的头发,我的腿怎样缠住他的身体。这些会让她觉得恶心--就像朝一块太阳晒热的石头下面瞅上一眼。我得先忍受她的恶心,然后是她的哭泣。埃米莉的头蹭着我的脖子,她的发胶散发出一股柠檬味,她每蹭我一下,这发胶就抹到我身上,抹到我脖子和肩膀上,还有头发里--我的手被弄得油乎乎的。埃米莉颤抖着,我的双手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可是她什么也没说。我安慰自己,我想,或许她的鼻子哭肿了,所以没有闻到我身上残留的保罗的气味,她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我把埃米莉身后的门关上,视线落到地上的几只鞋上,刚才那中间还摆着他的鞋子。我的目光在房间里搜索游移,看是否留有他来过的痕迹--太阳镜、打火机,一件我不会在意、却能引起她注意的东西。我们穿过过道走到卧室,我的手迟疑了,埃米莉抓住了它。她的皮肤紧贴住我的皮肤,她小而骨瘦的手指紧按着我的手,像要确信它的存在,可在她的手里,我的手僵硬着。我在埃米莉前头走进大房间。桌上放了一个茶壶,旁边是一只茶杯,里面的水一定还是温热的。我的视线搜索第二只杯子,我的或者是他的杯子,反正是我俩中一个用过并且搁到别处的杯子。那杯子就搁在地毯旁边的地板上,离它不远处还有一块红纸碎片。我怔了一秒,意识到这碎片是避孕套包装上的,上前跨了一大步,光脚踩在纸片上,朝埃米莉转过身。她,正往她的塑料袋里瞅,也许在找一张纸巾,结果没找着,就把袋子搁到桌子上。
“你把舞鞋忘在我这儿了。”我指着挂在门把手上的袋子说。
“没事儿,剧团里我还搁了几双。”埃米莉坐到沙发上,两手托着脸颊,还在抽泣。我弯下身子,那个纸片粘在我脚掌上,我拿下它,连同杯子一起拿了起来。我做这些时,埃米莉就在旁边。她还是没有抬头看我,一只手紧紧拽着我的裙子,她的细小骨瘦的手。要是她继续这么拽,裙子会滑下来的,然后她会发现,我下面什么也没穿,我想。然后问她,要不要喝杯茶。埃米莉点头。她的指甲都掐到我的大腿里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我知道,知道你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她哽咽起来。我回想着过去,把她的手从裙子上拿开。“红茶还是绿茶?”
“不知道。”她抽泣着。
我真想塞住自己的耳朵。
厨房里,我烧水时抬起胳膊闻到自己身上的汗味。当保罗和我、埃米莉一起散步一起吃饭时,他会觉得很有面子。他属于那种20岁就能跑到古巴旅行并且带回雪茄的男人。我确信他从镜子里审视过她的口味,也确信他是在埃米莉的舞蹈表演以后从其他男人的眼里看出,埃米莉是一个值得追求的女人。不是因为埃米莉长得丑,而是因为保罗属于那种不能发展自己爱的人。那些人缺乏对此的味觉和嗅觉。当然,我并不喜欢保罗,实际上我越来越憎恶他,但这并不影响做爱时的感觉。而且,不是他一人发现了我,埃米莉帮他发现了我,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使我俩有机会在一起。他像扫描仪一样,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遍,审视何以使我成为这个最优秀舞蹈演员的最好的女友。而我有一天就那么碰上了他,在大街上,然后我说,要他跟上我。他听从了,很是感激我看上去对他了解很多。我身上的汗味闻起来和那次碰面一样,埃米莉不会从这股汗味辨认出保罗的味道。我镇静地端着茶杯走过来,递给她一张纸巾,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一只胳膊搂住埃米莉的肩膀。一个小可怜虫,看着她细瘦的背和肩膀,我想。我抚摸着她脖子上的汗毛,她的皮肤闪闪发亮,上面满是或浅或深的色斑,头发上那股柠檬香味几乎令我窒息。我都能看到她白色的肩胛骨,突然间觉得它们那么脆弱易碎。我蹲在她面前的地板上,“埃米莉,”我对她说,“埃米莉。”我想抓住她颤抖的双手。我的目光落在她粉红色的塑料凉鞋上。她的两只脚脏乎乎的,脚趾上的趾甲油已经磨掉了很多,真不知道她穿着这双鞋子找了保罗有多久。埃米莉盯着她的膝盖,目光却远远地透过它,也许落在保罗和他可能待过的地方,如果他--就像昨晚--不在她那儿,也不在自己家里。
我给埃米莉倒了茶。
“谢谢,”埃米莉低声说,“你对我真好。”她撅起嘴唇,不让热茶烫着嘴,茶杯已经拿到嘴边,却没有喝,只是盯着我看。是不知所措?还是充满疑惑?她只是盯着我看。
“我不能强迫别人爱我。”埃米莉说,语
音清晰,没有一丝颤抖。她的语气听上去那么肯定,似乎找到了某样东西的答案,一个猜谜节目悬赏征求的问题的答案,一个公式,一个定律,一个比起她所有的眼泪和在保罗门前的等待令她感觉更明白的定律。
我点点头。埃米莉的眼睛看上去清澈如洗,除了黑色的瞳孔,几乎透明。她的目光令我感到不安。
“不,”我附和着,“你不能这样。”
她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我的杯子旁边。
我没兴趣去想保罗为什么不爱她,也不愿意让她想这个问题。
“我问过他,他说不爱我。”埃米莉从杯子里喝了一口茶。她的坚持令她感到痛苦,她腿上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你觉得冷吗?”埃米莉摇头,一只手在身下抓住什么,拉扯了出来。她微露笑意,说她一直在那上面坐着。我俩都看着对方。我从她手里拿过我的内裤,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也许她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的内裤会在这里。她应该觉得奇怪。不过这与她无关。我盯着她的肚子,暗忖她什么时候开始戴了一个脐环。应该不会超过几个星期,否则在游泳池或者她在我这里睡觉时,我会注意到的。
在我的目光下,埃米莉把紧身胸衣向下拉到扁平的肚子上。她的手看上去好像在冰水里泡了一整天,红彤彤的,关节处骨头都要顶出皮肤似的,血管突出。她扯着衣服,她小小的乳房尖几乎在领口露出来,那里的皮肤脏乎乎的。
“这个背心很糟糕。”一些红色的斑点从埃米莉的脖颈游走到脸上,她放开胸衣。它缩到一起,在乳房下卷了起来,还是露出了她的肚子。她的手盖住肚子和戴着脐环的肚脐。“我今天觉得很丢人。昨天还不觉得,可是今天觉得很丢人。”她的脖子通红,“你这儿有什么衣服给我穿吗?一件可以套在外面的衣服?”她清澈如洗的眼睛看着我。我不能说没有。她挠着光腿,好几处都被挠出了血。椅背上搭着一件套头毛线衫。我不适合穿这种套头衫,保罗说过,没有一个漂亮女人适合穿这种衣服。昨晚他把它从我身上脱去。他说,如果他来了,我应该不穿衣服。如果我们没有相互挨得这么近,我也许会忍不住笑出来。我把套头衫递给埃米莉。
“下身也有吗?”穿套头衫时她问。
我过去找了找,给她拿来一条牛仔裤。埃米莉穿着内裤站在我面前。一条为了保罗而穿的丁字内裤。她看上去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一个穿着粉红色塑料高跟凉鞋、留了一头油乎乎的金色头发、皮肤上有红色斑点和鸡皮疙瘩的孩子,她的臀部像小男孩的屁股那么瘦小。但是,我不同情她,纳闷为什么不同情她,纳闷为什么以前总觉得她很漂亮,而今天我第一次问自己,保罗怎样抚摸她的臀和腿来激起情欲。我们相互抚摸过对方,埃米莉和我。那是好几年前,也许是一个夏天,也许是在一个露营地,也许是在一个帐篷里,也许是一个炎热的正午,冷凝的水滴到了我们身上,我想起了当时我看到她光滑的皮肤是多么惊诧,她的胸脯和细瘦的脊背是多么陌生而又诱人。
“你怎么啦?干嘛这样看着我?”埃米莉两手扯着套头衫,一直扯到屁股下面。
“没什么,我在想事情。我刚才想起来,我得出去买东西了。”
埃米莉吸了一口气。“你想买什么?我能和你一起去吗?我是说,我现在不能一个人,真的不能。”
我点头。她从我手里拿走牛仔裤,她的套头衫又缩了上去,她的屁股小得一只手都能握住。我曾经抚摸过她的腰,还有她的屁股。那时,我看着她丰满的、跟瘦弱的身体很不成比例的嘴唇。她的上唇微微翘起,我凑近了想要去吻它。可是埃米莉闭上了眼睛,看上去非常严肃,她均匀地抚摸着我的腰,没有停顿和加速,只是机械地抚摸。所以我停止了抚摸她。
我的牛仔裤对她来说太肥了,不过没关系,她可以系上皮带。她擤着鼻涕,我站了起来,放上兰迪·纽曼的曲子。埃米莉又拿了一张纸巾。我把视线转到一边,我不能忍受她的目光,她的存在令我难受,哭肿的鼻子和眼睛,看着我的那绝望的眼神。我觉得皮肤发痒,没有勇气对她说她得走了,尽量想做出温和的表情,也是白费劲。
“我想到下面的集市去。”我把烟灰缸推给她,担心她把烟灰直接弹到地板上或者朝我这边靠得太近。
“好的,我们一起去集市。”她的烟灰落到地板上,勉强做出一个笑脸,又吸了一口。
“我之后还得去我姐姐那儿。”我继续撒谎。
“好的,我也去。”埃米莉说。
“好吧,这个还没有确定--那我们走吧。”我迅速穿上鞋子,打开了门。
埃米莉拿着那只装了舞鞋的袋子和塑料袋:“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嗨,你袋子里是什么?”
埃米莉朝里看看,好像现在才弄清自己一直提着什么东西。“几双袜子,他忘在我那儿,还有我的牙刷--原以为昨晚会在他家里过夜。我给他准备了礼物……”
“什么?”
“哦,也许他需要这些袜子……”
我疑惑地盯着埃米莉。
“他今天过生日。”她补充说。
“过生日需要袜子?”生日的事,我一无所知。
穿着单薄牛仔裤的埃米莉看上去不再像个街头妓女,而像一个从父母家里逃到地铁入口并且要在那里扎营乞讨的小青年。
走到大门口,埃米莉转过身:“真的很好,你在家里。否则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一丝愧意又涌上我的心头,我没应声,温柔地抚摸着她那油乎乎的柠檬味头发。我们走到了大街上,埃米莉牵住了我的手。
“你看,”我喊道,把手从她手里拿开,横穿过马路,指着一条肮脏的河道给她看。一只天鹅带着它的孩子们在水里游着。我听到身后埃米莉的脚步,她紧挨着我,靠栏杆站着,我俩的光肩膀碰到了一起。
“你觉得保罗会在谁那里过夜?”
她的脸凑到我面前,凑得那么近,我朝后退了一步,耸耸肩。“不知道,”我说着,把视线转向那群天鹅,“我几乎还不了解他。”
埃米莉顺着我的视线望去。我听到远处的钟声。“来吧,我们得快点,他们很快就要收摊了。”
走了几步,埃米莉又牵住我的手。她的手是从我身后下面伸过来的,我觉得是我在拉着她。保罗不是先拉我的手,也不会先在两腿之间动作,他抚摸我的肚子,开始时轻柔得像猫在抓,他抓挠我身体的两侧。我怀疑这些是他从哪儿学来的,听任他抚摸。他开始在我的胸脯之间抚摸,向前,再向后,他的手滑过边缘,左边,右边,绕着肚脐。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的是捉弄,是欺骗。他用欺骗回应我对他的欺骗,他也吻我的肚脐,顺着边沿舔。
“我肯定保罗有别的女人了。”埃米莉打断了我,她的手抓得更紧了。
“你就不能想想别的事吗?”
在我手里,她的手变得很柔软。埃米莉垂着脑袋走在我旁边。保罗说,和我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不过我不相信他因为和埃米莉最好的女友上床就像条狗。我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当时应该问他个明白,可是什么也没问。也许因为我在他面前显得
像条母狗,才会让他有这种感觉。他属于那种只能去爱有主名花的人,为了和保罗睡觉,我需要埃米莉。保罗这么说,指的是我的动作,我断定。他以为,我只需要狗之间的那种爱,而不是充满了理智、忠诚和道德的人类伟大的感情。
“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埃米莉微微一笑。她的手松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放开我的手。她的另一只手提起那只袋子。“蛋糕,覆盆子掼奶油的,我自己做的。我做的第一个蛋糕。可真是麻烦,得把奶油打两次,打了一次黄油还是成片的。我在厨房里弄了一整天--又拿着它在他门前坐了一夜……”埃米莉自嘲地说。她的手紧紧地贴着我的手。
我暗自问埃米莉,对他提出怎样的要求才把他给吓跑了。保罗舔我的全身。我舔他,咬他,在他的上臂留下牙印,使他之后在看显示器、看垃圾箱时还不时回头看我。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不去想保罗。”埃米莉的语气又变得清晰而坚强。她说话的语气和眼神判若两人。
“别去想他了,”我命令道,“想一次愉快的旅行,去好好吃上一顿,别再说他了。”
“你不喜欢他。”
“我几乎不了解他,埃米莉。”我有些生气,放开了她的手。
“可是你和他见过几次面。你开始也认为他长得帅,他的耳朵很好看……”
“不知道,没印象。别谈他了,埃米莉。”
保罗警告过我。他说,要是埃米莉知道我和他的事,她会去死的。他说这话时,我大笑起来。他就拿食指戳我的胸口,不能让她知道任何事,暂时不能。眼下对我来说,埃米莉要死要活,我无所谓。我觉得这两人说话做事都很夸张。昨天埃米莉也许还是我的朋友,今天保罗是我的男朋友,或者至少是我的情人。我从一开始就无法忍受这些。我要摆脱掉埃米莉,去和保罗见面。离桥不远处有一个电话亭。
“等我一下,”我对埃米莉说,“我得给我姐姐打个电话。”
“现在?”
我没理她,让她站在电话亭外面,关上门,拨号。我听到那边的铃声,看着外面的埃米莉。她在塑料袋里翻找着,拿出一盒烟,点着了一根,然后视线转到我这边,等待着。
“喂?”
“我在河边的一个电话亭里,埃米莉就站在外面。”
“怎么了?”
“她找了你一整夜。”
“你对她说什么了?”
“亏你想得出来!我不知道和她去哪里。”
“你现在明白我的境况了吧。”
“真好笑。”
我们都沉默了。我用手指甲在牙缝间蹭着。
“你在吗?”他问。
“是的。”
“你想来我这儿吗?”
门被打开了。埃米莉的鼻子伸进来。一团烟雾在我的眼前升了起来,我把声音拔高了些。
“当然想去。这你知道的。”
埃米莉疑惑地看着我。我背过身去。
“我的手上还有你的气味。”
“什么?”
“我的手。”我听到保罗在闻他的手。埃米莉的胳膊搂住我的腰,脑袋抵住我的脊背。我没法回他的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沉默。
“你在听吗?”
我把话筒凑近耳朵,免得埃米莉听到他的声音。
“喂?”
“是的。”埃米莉把我的腿推到一边,把蛋糕搁到一个及膝的窄台子上。空气中散发出一股酸馊味。“要带点吃的给你吗?喜欢吃蛋糕吗?”
“不需要,我最讨厌吃甜食。我盼着你来。”
“我也是。”我咬住嘴唇。
“你和埃米莉一起还要待多久?”
“不会太久。”
“那我等你。”
“四点左右见。”
“四点?”我听见他又问了一遍。不过我还是把听筒的叉簧按了下去,接着把埃米莉推出了亭子。
“她说什么来着?”
“谁?”
“哦,不是你姐姐吗?”
“她病了。”
“病了?”
集市上人非常多,我提议埃米莉去“桥边小屋”坐坐。
每次门一被推开,埃米莉就扬起头看。她喝着阿斯特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没有和她说话。她沉默着,直到我招手叫服务员。我想买单了。
“我觉得,前一段时间我只想着自己。”她隔着桌子来拉我的手,清澈的眼睛盯着我。我几乎看到她右眼角的泪水了,便把视线转向门那边。
“我最好是离开,干脆离得远远的。走过那些地方时,我心里很不好受。悄悄地消失掉,这样也许最好,要是自杀不那么落俗套。很抱歉,你知道,和保罗的事……”
“这个我不感兴趣,”我严肃地盯着她的眼睛,“也许我也会遇到事情,不是吗?你有时会想这么远吗?”
“是的,当然。”她的手在我的手里微微出汗。
我把手拿开。“放开我的手,埃米莉,真的。”我想了一下--我可以告诉她和保罗上床是什么感觉。吧台上方挂了一个大钟。四点快到了。服务员来了,不小心撞到了埃米莉还剩一半阿斯特水的杯子。杯子碎成上百块小碎片。埃米莉跳了起来。服务员想要帮她,结结巴巴地嘟哝着。埃米莉擦去两手的水,拍打着湿漉漉的裤腿。我心里很同情她,一只手放到她的肩上。她的脊背湿湿的,不是被阿斯特水弄湿的,而是被汗水,被担心害怕,被太阳,被不眠度过的夜晚。我抓紧了她,拉着她靠近我,尽管她的头发散发着那种柠檬香味。在这一刻,她是我的朋友,是我可以与之分享一切、可以一直在她身边的朋友。我抱住她,呵斥服务员,他至少得表示道歉。服务员照办了。可是埃米莉不需要我,她的眼睛闪闪发亮,直直地站在那儿,看着我:“我现在去保罗那儿,也许他在家,我把礼物带给他。”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坐着。埃米莉点着一根烟,俯视着我,用鼻子吹着烟。
“昨晚有人在我那儿过夜,埃米莉,所以我--哦,有些心不在焉。”
埃米莉温柔地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期待和好奇。我觉得她在想,现在我俩之间的一切都重归于好了。“你恋爱了吗?”
“我不谈爱,埃米莉,爱不是一切。”
我无法和埃米莉继续谈下去了,就我来说她应该去死。射入的光线应该使她瘫痪,应该杀死她,这个软体动物。她不该来烦我,我不需要她的友谊。埃米莉开始穿外套。很快她会在我的脸颊上吻一下。我看着大门,它开了又合,人们进来了。现在,我不能为了保罗和埃米莉赛跑。
(特约编辑裴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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