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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自身的收藏者

时间:2023/11/9 作者: 外国文艺 热度: 9895
[英国]伯尼丝·鲁宾斯

  人有兴趣爱好,没什么不好的。总的来说,人一长大,原先的兴趣爱好就丢弃了。但文森特·吉柏可不是这样。文森特长大后,绝没有摒弃他那小小的爱好,反而更加痴迷入魔。说实在的,他简直是欲罢不能。原本只是个爱好,后来却沉醉其中,上瘾成癖。

  这一切始于他的童年。文森特的消遣和一般的7岁孩子不同。他并不收集邮票或火车号码,也不收集汽车或飞机模型。他从不收集那些健康且无聊的东西。小文森特是个不折不扣的寡妇收藏者。也许他不太喜欢女人,觉得寡妇们一旦再嫁不出,压根儿就不应该离开。无所不知的精神病学家会说文森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他婴儿时期,他母亲遗弃了他,这导致他此后把惩罚一切女人作为其毕生之需。他并不是想置她们于死地。如果那样的话,他倒该收藏鳏夫了。他那样做是为了想亲眼目睹她们的生存、她们的无助、她们的拒绝。假如不能时刻观赏,惩罚就毫无乐趣可言,杀人就缺少雅致和狡诈。它是一锤子买卖,容不得深思熟虑。不,只有持续看到女人痛苦才让他快乐不已。

  文森特小的时候,他的采集量自然少而又少。上中学时,他有幸遇到了一位刚刚丧夫的女法语教师。这与其说是运气使然,不如说是狡猾的策略。收藏者当然必须靠点运气,但狡猾的策略才最终决定他收藏的质量和价值。

  文森特不得不在法语和德语中选择其一。那个女德语老师婚姻幸福,足够让文森特对那门语言完全失去了兴趣。可是,哎呀,法语课人数已经超过了限额。于是,他想以个人魅力向乔福尔夫人靠拢。他敲了敲门,进了她的房间,好似一位鳞翅昆虫收集者小心翼翼地撒下了网。文森特不愧是一位英俊潇洒的少年,哪怕在当时也算雄性十足,具有难以抗拒的魅力。他对乔福尔夫人格外地文质彬彬。他首先对她刚刚失去亲人表示悲悼。她被他这一少年之心所打动,对他深表谢意。他注意到她纤长的手指拍动着,好似期待他用两枚针最终将她钉入他的蝴蝶收藏抽屉中。她把他当作一位小学生,热情地欢迎他。乔福尔夫人是文森特第一个认真收集的标本,但她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标本。尽管她年轻、漂亮、珍稀,但他将她标为他的小苎麻赤蛱蝶,是落令时节捕获到的。对于初次收集的人来讲,这是相当不错了。此后,作为一名小学生,文森特给了乔福尔夫人一段相当不快的日子。一旦将她钉入他的标本册上,他便好几星期合上了收集她的抽屉。几个星期里,他无视她的存在,然后,在追忆她的美丽时,他会以一种无声和卑微的爱慕之情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上好几个钟头。可怜的乔福尔夫人不知道她更喜欢哪种待遇,因为对她而言,两者都是一种折磨。况且,这两者都是不受惩罚的。因为小文森特是个聪明人,总是适时住手,毫无傲慢之气。他的行为无可指责。

  等他年岁日长,他的藏品就沦为寻常之蝶:黄粉蝶,普蓝蝶,蛱蝶。他撒网于酒吧、舞厅、海滩大道。布赖顿的季末永远是一个快乐的采集时节。年事渐高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少主动出击。他要收集的“标本”经常自动送上门来,几乎恳求他捕捉她们。可文森特变得爱挑剔了。他绝不会相中老寡妇,以前固然收集了很多老寡妇,但现在他只为佼然不群的寡妇动心。这就排除了丈夫死于心脏病的寡妇,这种寡妇在文森特的年龄圈里比比皆是。“风流”寡妇同样不在此列,这号人也是数不胜数。珍贵稀有且最接近佼然不群的当推年方少艾的寡妇,幸运的是,文森特在这类寡妇身上得到了洗礼。然而,最最稀有的是其丈夫自杀的寡妇,即所谓的闪紫蝶。文森特飞蛾扑火般地被她所吸引,因为这种标本散发出逾矩的气息,宛似守寡场中的一位不速之客。她不太体面,不太合格,仿佛私下偷偷购得了寡妇文学学士学位。那是在他60岁生日聚会上,在满屋子的寡妇中,文森特发现了这个“大目标”。

  彭妮·布莱克是她的名字和身份。一个收藏者的收藏品。她丈夫新近自杀了,她于是成了寡妇。虽然她大多数时间端坐着,但她那忧郁的双膝在黑裙折边下时隐时现。彭妮·布莱克已经多年光临文森特的生日聚会,但她通常是守活寡,她的丈夫保罗肩负政治重任,时常为他所供职的报纸出国。保罗是文森特最亲密的朋友,他的去世对他影响至深,这也是他对彭妮着迷的一个原因。当保罗最后一次出差回来——写一个令他非常沮丧的战争报道——一切完全乱了套。今年,彭妮成了名副其实的寡妇。他走到她坐着的沙发边,握住了她的双手。她痛苦地凝视着他,他高兴极了。

  “哪天晚上我能请你共进晚餐吗?”他问道,“等到你心情好点的时候吧。”

  她似乎对这一建议非常欢心,欣然答应了。她说,她想跟他聊聊保罗。她需要这样做。那会使她情绪稳定。那也许有助于她愈合创伤。

  “太好了,”文森特答道。言语可以愈合创伤,他暗想,然而这言语同样也会揭开创伤。考虑到这些言语之间的间隙,这一过程异常缓慢,一则古怪的消息到处散播,只有他——这位保罗的朋友——才知情。虽说传播消息是为了给她慰藉,但其实在谨慎描绘之下,却一定会加剧她的痛苦。哦,言语的折磨也要讲究技巧,这种技巧文森特已烂熟于心。他期待着他们的首次约会。

  他把她带到了他的俱乐部。那是淑女之夜,特别是成双入对的情侣之夜。他想要提醒她,她在错失什么。她一走进餐厅,就伤心地感叹,于是,他充满温馨地向她致歉,并欣然提议去别的地方进餐,因为这已经使她受到伤害了。

  “这不是你的错,”她说道。在随后的几星期中,每当文森特对她实施一次独特的折磨,她就会这样说。文森特对自己的花招非常得意。

  虽然彭妮·布莱克不是个蠢女人,但她完全被文森特表面上的关心所蒙骗。每晚,在离开他之后,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如此沮丧,但她压根儿也没有把自己的沮丧归咎于文森特的恒定关怀。随后便是几星期的追求。他已经使她完全依赖于他的安慰疗法,于是文森特不慌不忙地向她求婚了。那是他60岁生日过后的第三个月,也是彭妮守寡半年之时。他估计这样的时间间隔非常适宜,彭妮也这么认为。他们悄悄地结了婚,他搬了过去,和她一块儿住。在他巴黎老朋友的家中,他们快乐地度过了为期一周的蜜月。蜜月结束回到家中,文森特就筹划了他的“战役”,其精髓是温柔,但利剑却藏匿其中。

  一天晚上,他问她保罗是怎么死的?整整七个晚上,他变着花样问她那个问题,而她相应地变着花样回答他,最后,他觉得拜访保罗辞世的时机已告成熟。到那时,保罗辞世的故事已差不多成为神话,有鉴于此,彭妮认为自己已足够坚强,可以和文森特一起去看那个恐怖之地。虽然文森特知道结果将令人毛骨悚然,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地握住她的手。他们爬进了阁楼。

  保罗的死法并不是非常富于想象力。不过是上吊那种老把戏,将绳子挂在阁楼的横梁上,在下面放把椅子,而人在一时绝望的优柔寡断中将椅子踢掉。那根绳子仍然挂在那里,那椅子也还在,倒在一边,正好是保罗将

  它踢倒的样子。她发出一声尖叫,文森特拉着她的手,他的心潮在高涨激荡。此后,他给了她一次机会,但暗示他们再来一次。那样会将他们三个人拉得更近一些。

  文森特等候了一阵子。在他进入“战役”的第二阶段之前,他带彭妮去度假,以给她面对下一个折磨的力量。他们从德维尔回来后,他就敦促她打开保罗的书房,那扇门自从保罗死后便一直紧紧关闭着。

  “这是你康复的一部分,”他说道。

  就这样,每天晚上他们手拉手走进保罗的房间。他让她坐在书桌旁,他的双臂环绕着她的肩膀,不让她颤抖。他要她大声朗读保罗的作品,包括标题下他的署名。这招果然很管用,她读着读着便泣涕涟涟。

  “我们必须开始用这个房间,”文森特柔和地说道,因为他需要接近保罗的书桌来实施他头脑中的计划。因此,彭妮一出去,他就会躲进保罗的书房,坐在他的打字机前。文森特读了保罗的原稿,发现保罗字打得不太精确,但速度明显很快,因为这些打印错误是他心急求速造成的。由于空格键敲得太轻,以至于没能在字间留出空格,所以字与字经常粘在一块儿。有时,他会把句号打成“1/2”,因为那两个键刚好相邻。由于没按大写字母键,他经常把括号误打成“9”。掌握了保罗的这些特征,文森特把长篇大论的书信打在了保罗泛黄的纸头上。

  “一切都是你的错。我希望你现在满意了。”这是第一条。文森特觉得,这句话简练、直接,也许真实可信。“我希望你学会接受它”是第二条留言。第三条仿佛更加雄心勃勃。“我爱你太深,不能自拔。”他非常喜欢这句话,从而激发他写了更多话语,每一句都比先前一句更加可怖。然后,他在书桌上搞了点灰尘,抹在那些简短的留言上,使其显得有些年代感。他把它们折起来,放在口袋里。放置那些纸条需要策略和掌握时机。他将第一张留言放在她的手提包抽屉里。当晚他们会去他的俱乐部吃晚饭,在这种场合她总是拎一只宴会包。他打开那个抽屉,把她的宴会包放在日常用的包下面,把那张留言随意地搁在中间。

  到了晚上,彭妮到房间去换衣服,而文森特在客厅里踱着步,等候着不幸的事情发生。从彭妮房间传来了低沉而恐怖的呜咽声。他心怀鬼胎,气喘吁吁地冲到楼上,脸上一副关切的神情,其效果他简直不敢奢望。说实在的,她愧疚难当,已晕厥过去了,他对她关怀备至。那天晚上,她郁郁寡欢,没有外出,他坐在她旁边,把玩着她的沮丧。偶尔,他用亲吻来安抚她。她喜欢那样。她对亲吻的爱好使他诧异,也令他感到恶心。他对彭妮没有什么性欲,或者说,他对其他任何女人都没有什么性欲。他以轻蔑为挡箭牌,为自己在这种事情上的完全无能而狡辩。他告诉自己,他没有任何过错。是女人使得整个过程如此令人厌恶。然而,他可以毫不费力地亲吻她全身,而同时闭着眼睛想着蝴蝶。在以后的几个星期中,他处心积虑地在屋子的各处植下了保罗那泛黄的告别留言。有时,他会当着彭妮的面偶然发现一张,并快速地把它藏起来,但都是在她看到那张纸时才这样干的。

  “你在藏什么呀?”她问。

  “没什么,”他答道。

  “是保罗的,对吧?”

  “是的,”他应声说道,“但别管它。它只会让你心烦。”

  “我想看一下。”

  他想不给她看,但态度并不坚决。然后,他心满意足地看着她流泪,而且还一个劲儿地安慰她。

  几星期之后,文森特得去趟苏格兰观赏和鉴定一组古董,因为他干的就是这行当。他通过以前的交易依稀知道那个货主。自从上次见到她后,她已成了寡妇,但她仅仅是个普普通通的寡妇(她丈夫死于心脏病),他对她没有特别的兴趣,但他可以在她身上做试验嘛,就像钢琴家在哑钢琴上练琴。他将离开一星期,希望回来的时候会带着一腔愤怒和痛苦。

  与丈夫暂别了几天后,彭妮开始惊讶于自己安乐的感觉。自从他们结婚以来一直折磨她的背痛和头痛现在突然消失了,她差点动了文森特的关心才是致使她忧郁的危险念头,因为在她看来这两者密切相关,形影相随。她的想法加剧了根深蒂固的负罪感,这些歉疚感是由文森特的殷殷关心所小心培育出来的,她觉得自己误会了他,因此必须现在就为自己卑微无端的推测作出补偿。她决定整理好他的衣服,把它们送到干洗店去,这样,他回来时它们就会干干净净了。

  在他的法兰绒裤兜里,她发现了几张黄色纸片。一看到保罗的颜色,她的心悸动了一下。然后,在折叠的纸片上她读到了各种各样的留言,这些可恶的像利箭般的纸条,她自己,甚至文森特,也时不时地在她的衣服和书中发现。她的思想在作激烈的斗争。她不敢面对如此真相。但她确信写这些尖刻话语的那个狡诈作者,此时正在苏格兰寻欢作乐。

  她不得不坐下来冷静一下。她尽力不去想,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在她为时不长的婚姻中发生的一切都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她终于发现,这一切如今都找到了自身可怕的逻辑。一次次上阁楼,一次次去保罗的书房,一条条恐怖的留言,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宏大惩罚计划中的一部分。她嫁给了一个疯子,她不禁心头一颤。她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他的东西统统扔出去,再把门锁换了。可是,怒不可遏的她转而一想,绝不能如此轻饶他。然而,她实在太愤怒了,想不出该如何报复他。她要报复,非报复不可。但是,报复计划只有在清冷的早晨才能构思出来,而不是暮色四合的此时此刻。她整晚难以入眠,但晨曦一透过卧室的窗户,她就起床洗了个澡,让自己清醒起来,然后散了好长一会儿步。当她回来时,她心计已定。她为计划做了些许准备,然后就在他回家的前夕开始实施。

  他应该早上很早就到家了,这一点对她的安排很有利,因为白天有阳光不需要开灯。那晚在临睡前,她关掉了总电闸,借着手电筒的光线,她用扳手把电热毯从壁脚板中扯了出来。那个插座早就松了,反正都要修,而它又没有独立的开关,这一点大大有利于她的计划。那个插座只要适合它的电器一接上电源就能使用。当她完工后,三根裸露的电线就像三个惹恼了的问号,从壁脚板中伸了出来;虽然保险丝盒里的主开关关了,她还是远离那几根电线。第二天早上,她检查了一下电灯,没一盏亮。一切已准备就绪。

  文森特睡了整整一夜,很早就到了,其时,她已经做好了早餐。不出她所料,他说要吃烤面包,而她只得说家中的电源坏了。她说她把吸尘器插在了电热毯的插座上,把它拉出来时用力过猛,导致整个插座都脱离了墙壁。为了确保安全,她已经把总电闸给关了。他赞扬她做事谨慎,并说他马上去修,那样早饭他就可以吃到烤面包了。

  他拿出了他的工具箱,更确切地说,是保罗的工具箱。保罗是一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彭妮嫣然一笑。这一切不乏些许粗犷而有诗意的正义。她为自己的心无旁骛而如释重负。他打开厨房的柜子,以确认总开关已关了。他也检查了两遍电灯。

  “必须小心谨慎,”他边说边走进卧室,“那个电压是很高的。”

  她没和他一块儿进去。她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向他轻声告别。她注意到他那条过时的裤子的翻边已有点磨损。看到他这副样子,她顿时动摇了决心,可是,她随即铁下了心,走到厨房柜子旁,做好了准备。

  “亲爱的,怎么样啊?”过了一会儿她大声问道。

  “没问题,”他答道,“我正要接电线呢。”

  她抬起手,用手指抚弄着保险丝盒。然后,在血液凝固前,她扳下了开关。她迅速走到水槽边,把水龙头开到了最大。她不想听到电击声。但是电击声还是掠进了厨房,随后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尖叫声。她关上了水龙头,听到了它呜咽的尾声,然后是一阵沉沉的呻吟。再后来归人一片寂静。她在寂静中听了一会儿后才敢叫他的名字。

  虽然知道一切都糟透了,她喊道:“都好吗,文森特?”还是一片寂静,她毫不惊讶。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柜子前,关掉了总闸。她又叫了一下他的名字,这才敢走进卧室。她正要进房间,电话响了,把她吓了一跳。她想,必须让一切像往常一样,于是,她毫不迟疑地接了电话。是找文森特的。她说,文森特正在修保险丝,能不能待会儿让文森特打电话给你?电话的事搞定了,她很高兴,因为如果以后需作掩饰的话,那么这个电话就给她提供了某种掩饰。“太悲惨了,”她仿佛听到他们的朋友这样说道。“多么美满的婚姻啊。”

  “文森特?”她还是再叫了一声,然后径直走进卧室。

  他挨着床躺在地上,一只手握成拳头,紧抓着电线。另一只手在钩针床罩里;很明显,那是他在最后的痛苦挣扎时抓住的。此时此刻,那床罩覆盖在他身上,好似一张白色的网困住了一只年老且平凡的蝴蝶。她没有碰他,也没有再仔细看他一眼。她关上门,打电话找医生。

  彭妮在文森特61岁生日那天举行了一个派对。虽然光临的人数有所减少,但所有的常客都来了,孀妇气象森然,比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文森特不在,太可惜了,她们感叹着;要是他在,他一定会爱慕彭妮,一定会充满爱意地撒下罗网,因为她是寡妇中的极品,极品中的极品,没有一个寡妇收藏者能收集到比她更好的了。然而,在某种意义上,文森特确已收集到了她。尽管他像鲑鱼一样,赋予了她新生,但他却在其产卵时丢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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