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是个谦让的人。有一年我同他,还一位我的朋友老罗,我们三个人从黄山的后山朝上头爬,到半山,忽然的,仿佛商量好了似的,我同老罗两人同时发了低血糖,人要虚脱了一样,浑身就吐出冷汗,坐地不起。又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有钱也买不到吃食,如何是好。这时山腰下上来一个人,手里提了一个手巾包的盆。老罗鼓劲问:老弟呵你手里是什么东西?那人道:面,送我哥哥的,他在上头守店子。那一时老罗打了强心针似的,站起来道:三十块钱买你这碗面好不好。那人很犹豫,因他手中的面卖了给我们,他哥哥吃甚去?王跃文同我连忙帮腔做那人的工作,说你无非再跑下去一趟做碗面,你哥哥也就是等一等,我们是等不得了,饿出毛病来了,要出事了。那人后来一咬牙,遂将盆子递过来。那一时老罗把盆里的面斡一半到盆盖上,把盆子递给我,我二人一低头,再一仰首,盆也好,盖也好,像被水洗过了,泛亮精白。我也不知那面是如何下的肚,只是完事一想,王跃文没吃呵。他那里坐在一块石头上,望我二人慈眉善目地笑,拍手道:这下子好了。他便是这样谦让,你二人要吃,你二人吃,我看你们吃。他或许也饿了,只不低血糖,但哪怕是一碗光头面,这一时也是人参燕窝的。他做稳了一回孔融,之后又朝上头爬,且还一把将我同老罗的背包一人扛了去。后来老罗同我皆感叹,你看看人家王跃文,你看看!——意思就是,细微处,可以看出一个人来。这话是有对比的,那对比我就不说了。
又王跃文识见广,记性好,人却好玩,我同他常相聚,又常饭局,他是极受欢迎的一个人。受欢迎的原因自有多样,其中一样,就是他会讲段子,且是高手。凡他眼见耳闻的段子,皆能诵背,又夹带表演,声声色色,二度创作,极为精彩,每能笑翻一桌人。他遂成了味精,到哪里撒一点哪里便鲜得很。人又低调,处处谦恭,必不与人争锋,亦必不与人脸红。一个人心气高,又愿意放低身段,这便是做人的成熟。他名头响亮,到处有粉丝,尚时时恭谨,故人缘就极好。人同他交道,一不受到威胁,二不受到压迫,还讲段子你听,笑一笑十年少,几多好。这话又有对比,那对比我也不说了。
王跃文极生动,大凡生动的人,无不惹人喜爱。但王跃文自有王跃文的深沉同稳重。他内心里有正气,有原则,且情感的雨量甚为丰沛。他跟我说有一年他到什么地方,什么寺庙,遇到什么活佛擦身而过,忽然地他就泪流满面。常常如此,他被什么人事物事莫名的触出大感动,伤高怀远,在辽阔处惆怅同浩叹。他心里是有惊雷同闪电的。满山啼小鸟时,他是抬头看大鹰。这便是说他这位仁兄有遥远的志向,亦有近处的孤独。虽然他尽可能地跟你随意,但你想随意地进入他的内心,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此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忽然里把车飙到高速公路上,不晓得目的地在哪里,一迳地就朝前头开。开到他也不晓得是什么所在的地方,一脚刹车,别克停了下来,思想还在以120公里的时速野跑,任何人都追不上。你又怎样解释?平常人事事皆平常,不平常人每有匪夷所思。我以为这便是王跃文当作家的大本钱。他总在思考,总在涌动,总在情绪的临界点上左冲右突,总在内心里刮起台风与冰雹。而且,他不自满,他总在追寻,总在地平线上寻找目标,总在告别同迎接,总在清晰与迷茫。
我觉得王跃文在根性上是一个仁者。尽管他也嫉恶如仇,但他总归厚道地看待世界与人事,在理解人性的基础上海纳人。我认识他许多年,常常有东扯葫芦西扯叶的聊天,但我没有听过他恶评他人。所以我觉得他仁,觉得他善。以他的语言才华,若他攻人之短,可以成为“毒舌”。但你总是听到他在幽默,他的幽默的语言里常常有人性的温度,表现了他对人事世事的情怀。一个作家没有情怀,那是什么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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