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从四公里之外的乡下来。一双白鸽,在楼顶的一隅,也算是安顿下来了吧。
现在,白鸽不能飞,白鸽翅膀上长长的白白的羽毛,被一把黑黑的老剪剪去了。飞翔,对白鸽而言,就仿佛昨日天空中飘过的一朵白云。
但是,白鸽的思绪能飞,并且直达四公里之外,在一座青瓦红砖的平房上落下来。白鸽曾经的主人,一对年逾花甲的老人,屋里屋外的忙碌。许多的鸽子,屋上屋下的飞起或栖落。不知不觉之间,白鸽曾经的主人和同伴,已经带领屋前那园秋菊,深入到了冬的腹地。那些秋菊,竭力护着一片不甘退缩的绿,一朵憔悴的花瓣的红……
白鸽从四公里之外,收回思绪。暖洋洋的太阳,已赶往西天就职,白鸽,也惊奇于自己,什么时候,竟双双跃上了楼顶边上高高的护墙。白鸽看着自己长长的影子,遥遥地投到楼下宽阔的马路上,一辆又一辆车子,从上面飞快地压过去。
白鸽感到一阵晕眩,其中的一只终于把持不住,从楼顶上扑啦啦摔落下去。
白鸽,一只在楼下惊慌,一只在楼顶失措。
幸亏热心邻居,发现一只白鸽,掉下了楼。邻居唤来主人,前堵后捉,白鸽,才结束了一场煎熬。
白鸽回到楼上,也忘了不能飞翔所带来的心伤。白鸽双双拍翅,引颈而交,尖嘴相吻,咕咕有声。引得主人好一阵心热,羡慕顿生。
经过这一场事故,白鸽终于挣脱了不能飞翔的阴影。白鸽似乎也理解了那一把黑黑的老剪,为什么要修剪自己的翅膀。白鸽把自己当成了一种吃谷物杂粮的植物,被移植到楼上,白鸽像舒展枝叶一样张开了收束许久的翅膀,用依旧洁白的羽毛,照耀着天边的斜阳。
现在,白鸽站在楼顶边的护墙上,斜侧着身子,扭转着头,啄理自己背部的羽毛。白鸽的脖颈,靠近腹部的地方,有一片羽毛,仿佛一面小小的旗帜,悬垂下来,在晨风中轻轻地飘。
这面小小的旗帜,飘呀飘。一只麻雀,停在后面。这只麻雀,似乎也瞄上了这面旗帜,只等着它飘离白鸽的身体,往楼下飘落。那样的话,麻雀会箭一样射向这面旗帜,凌空截住,把它衔回去,织入自己温软的窝。
但是,这面小小的旗帜,始终没有飘离白鸽的脖颈。顺着这面旗帜,我终于发现白鸽的脖颈上。白白的羽毛间,浅浅地圆着一个小小的洞,仿佛一块石头,投入了阳光灿亮的水面。这个洞里,白鸽的肌肤,透露着腥血,隐约可辨。
我隔着一层夹衣,摸着自己的肚腹。我的肚腹上,至今还隐约着一块儿时留下的疤痕,记载着我五岁那年,由于饥饿的驱使,我踩着一张凳子,爬上灶台,揭开了锅盖。刹时,一股白色的热气,直冲我的肚腹。我的肚腹上,立刻突起一团血色的水泡。我的尖叫声惊起了大姐和母亲。大姐见我双手抚着肚腹哭喊,就显出很老成的样子,对母亲说:“妈,弟弟是饿成这样的,快给弟弟盛碗饭。”大姐的话当时确实出乎我的意料。她似乎并不在意我肚腹上的烫伤。但是,大姐的话和那一碗热气腾腾的夹生饭,让我铭刻于心,感激至今,心疼至今,充并溢于眼前这只白鸽的脖颈上,白白的羽毛间,一个浅浅的圆洞里……
仔细地看上去,白鸽脖颈上,白白的羽毛间,小小的圆洞,其实并不怎么规则。让我想起我那只久未开启的木箱子里,那张发黄的黑白小学毕业照,单瘦而弱小的我,左脚趾头儿,就从那只小而破旧的鞋尖,一个小小的洞里,钻了出来。
白鸽理好背上的羽毛,又开始梳理自己的左翅右膀。面对这样崇尚美好的白鸽,我大可不必尽想到那些沉重的事。我完全可以往好处想,还是白鸽脖颈上,白白的羽毛间,小小的圆洞,为什么不可以是一朵花,开在白鸽身上。白鸽飞翔,花也飞翔。这个小小的圆洞,也可以是我心里那张小巧的红嘴,温软的只说给我的话,就从那里圆珠而出,不绝于我耳,缠绵于我心……
不过,我还是想,能把白鸽捧在手上,弄清白鸽的脖颈上,到底怎了样。白鸽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然而,我知道,眼下是不可能的,白鸽不会让我走近它。白鸽会飞翔,而我不会;白鸽肯定也有自己的语言,并能诉说自己的故事,而我不懂。
像天空,等着白鸽飞翔;有许多的事,等着我去操持。忙忙碌碌之间,天就黑了,白鸽也归巢了,这时,白鸽不飞。我拧亮楼顶的电灯,呼妻携子,捉住白鸽。
白鸽捧在我的手上。我感觉到白鸽在颤抖,我的心在颤抖。借着泛黄的灯光,我发现白鸽的脖颈上,脱去了一撮毛,裸露的那片肌肤上,一道伤口,深及食道。一块乌黑的带血的皮肤翻转着,悬着一片白白的羽毛。
我尽其所能,给白鸽敷了伤药,又把白鸽放回了巢。
第二天一早,我就上了楼顶,白鸽比我还早,又站在楼顶的护墙上,斜倒着身子,啄理自己白白的羽毛。这一次,我注意到了,白鸽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一面,一座颇有气势的高楼。我也曾注意到,那座高楼,从完成主体工程算起,仅仅装修,就不停地进行了一年有余。
那座高楼,把周围的房屋,无一不俯视得灰头土脸。于是,我毫无理由地想:白鸽的伤,是不是和它这样盯着那座高楼,有什么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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