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爷爷咽气那天,是躺在老家靠南房间的一张木床上。那个大大的房间,除了一张床、一架衣柜外,还有一个很显眼、很不协调的大木仓。那一天,除了远在上海打工的妹妹还在赶回家的路上外,我们兄妹几大家子都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了老家。二岁的小儿桐主动的凑到爷爷的头边叫“太太”,爷爷睁着浑浊的眼珠,从喉咙里挤出了弱弱的应声。爷爷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响,难受是看得见的。有经验的一个长辈把嘴巴凑近他的耳边:“你安心去吧,你孙女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可爷爷的回答却出人意外,没头没脑地挤出了两个字:“木仓”。“木仓?”那长者疑心自己的听觉出了差错。我却一下掂出了这两个字的分量,赶紧靠近爷节的耳边表态:一定会好好的爱护木仓,决不会卖掉的。爷爷听了我的承诺,好像气顺了,呼吸也通畅了些。我以为可能没事了,像前几次一样,爷爷又已经挺过去了。可几分钟后,爷爷他老人家却永远闭上了那双看了九十三年人生百态的慧眼。
爷爷对木仓的情结,是我断断续续听他自己、听家人、听寨子里的乡亲“扯谈”悟出来的。我老家是湘西的一个苗寨,很偏僻闭塞的一个地方,山多田少,粮食是很珍贵的,难怪爷爷他老人家有这么重的木仓情结。爷爷十三岁时,他的父亲、后妈就让他分家单独立了户。为了生计,他拜人为师,先学石匠,再学木匠。许是心灵手巧的缘故,他的手艺学得很棒,在老家是很爱人称道的。他经手建造的木房非常牢靠,几十年了依然精巧、扎实。我有年下乡到一个村子,和一个老婆婆闲谈,无意中知悉她七十多年前做新嫁娘时的婚床就是我爷爷做的,现在她还在用;爷爷打的石碑,上面雕到的人物栩栩如生、活龙活现,很有艺术价值。可就是怀揣这样好的手艺,在解放前也生活得相当艰难。完其原因,一方面是他老人家抱着知足常乐的心态,寨子里乡亲对他过去“在外面做工有了点钱就回来守着老婆,没有钱了又赶紧出去干几天”是当成经典笑话来传的。好在他那时不用愁没活干,倒是常有人提了小“礼性”采预约的。另一方面是当时世道很乱,湘西匪患严重,没有几家可以安稳地过生活,这在我爷爷住过的地方可以得到佐证:先是在伍家庄上一个大户的偏房里借住了几年,再在走投无路时投靠了他岳父家住了几栽,最后栖身在溪水边的一个破旧水碾坊里呆到新中国诞生。那时爷爷的遗憾就是自己是木匠却没有自己的房子,更不要说有自己的木仓了。
但新中国的成立,却让爷爷梦想成了真。他带了砍刀、斧头上了分到自己头上的山林,砰砰嘭嘭地砍倒一排树,请人扛下山,昼夜赶工。很快的,他就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木仓。看到黄澄澄的稻谷倒进了木仓里,爷爷心里如灌了蜜般的甜,那几年,是爷爷笑声最多的几年,也是他干劲最足的几年。
可好景不长,不久就成立了人民公社,大跃进时房子成了生产队的食堂,木仓也归公到了生产队。1960年,奶奶因为经常把分到她名下的饭菜偷偷拔到我父亲碗里,最后终于没能挨过那最艰难的时光。去世时,因为树木是集体的,不能动,爷爷只好找几块木板钉了副“含子木”(方言:意即简单的棺木)把奶奶草草地送上了山。这点成了我爷爷心头永远的痛,他后来常常和我提起这事:作为一个木匠,却没能给自己最亲的人打上一口好棺材,是很羞人的事。
爷爷再一次拥有禾仓,是责任田到户以后的事。这次爷爷不顾我们的反对,执意把木仓直接建在自己的睡房里。偌大个木仓,小小的房门,要把木仓搬出去根本不可能,我想他老人家是怕又一次人民公社公了他的木仓吧。好在那几年风调雨顺,木仓年年装了满满的,爷爷再一次有了笑容。
但随着姐姐妹妹的出嫁,我也参加了工作,家里的责任田越来越少,往木仓里倒的谷子也越来越少,那个木仓也越来越不起作用。一次回家,感觉那木仓放在房间很占地方,便试探着和爷爷商量是不是把木仓卖了。哪知道很少对我发火的爷爷勃然大怒:“你没钱了把我这老骨头卖了,卖仓?亏你想得出。仓卖了,你不要呷饭,天天呷钱。”爷爷的话重,却使我感觉到了木仓的分量,原来术仓在爷爷心里,就代表了粮食、代表了安居乐业。
我顿时明白了,难怪寨子里高楼一栋栋拔地而起,可难看的木仓,却依然能够顽强地在新房子里占据了一个重要位置的缘由了。原来,仓廪实、衣食足才是老百姓最大的期盼。那金灿灿的谷子堆在木仓的感觉,才可以让他们能够甜甜地做梦。
到今天,爷爷的木仓还好好地呆在老家的房子里。我经常抽空回家看它,扫一扫、抹一抹,如同爷爷在世时一般。因为我现在已经明白,我肚子里天天要装的米饭是和木仓息息相关的。
爷爷的木仓,现在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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