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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照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学界·原创版 热度: 9096
柏祥伟

  1

  韩梅花五十八岁了,活了多半辈子,还是没有改掉爱激动的毛病。当然我们踅庄村的人,是不大习惯用激动这个词儿的。村里人总是对韩梅花说,老韩你什么事儿啊?老是一惊一乍的!村里人这么说韩梅花,其实没有责备或者讥笑的意思。大伙也都习惯了韩梅花的这个毛病,韩梅花年轻时,就不自觉地对人激动着说这说那,那时村里人也会被她弄得激动起来。后来大伙知道她的脾气,这么些年了,也就慢慢习惯了,无论韩梅花自个儿怎么激动,村里人听着,大多撇嘴一笑也就罢了。

  韩梅花的激动是发自内心的,与生俱来的,没有一丁点的矫揉做作。在韩梅花眼里,生活里让她激动的事儿太多了,多得都让她有些眼花缭乱了。春天里门前的月季开花了,房檐下的燕子飞回来了;夏天里下大雨了,村南的河水涨了;秋天里树叶黄了,地里的庄稼该收了;冬天里下雪了,该忙活着过年了。年复一年的日子里,韩梅花总是被这么多事儿激动着,往往就会激动地笑,有时候,笑着笑着都笑出泪来了。

  面对韩梅花的激动,村里人笑笑走开也就罢了,可是作为朝夕相处的老伴,刘长民却只能整日忍受韩梅花激动了。年轻时,刘长民还真是被韩梅花的激动给迷住的,韩梅花笑起来的时候,满脸上都是花瓣一样的红晕呢,咯咯的笑声惹得刘长民也跟着激动,觉得热血沸腾着,幸福地浑身哆嗦。那时侯的韩梅花细皮嫩肉的,婀娜多姿的,又黑又粗的大辫子晃得人眼花。刘长民第一次和她亲嘴儿,韩梅花咯咯地笑得浑身乱颤,笑得刘长民麻痒痒的,全身的骨头都酥了。觉得她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了。

  可是现在,岁月飞逝,正如落花流水,刘长民和韩梅花都老了。头发白了,牙齿开始脱落了,脸上的皱纹就像用了多年的抹布,皱皱巴巴的,摸着都觉得刺手了。不过韩梅花容颜易改,本性难移,还是这么整天疯疯癫癫,大呼小叫的。刘长民鄙视过她,也讥笑过她,面对韩梅花的我行我素,大多时候,刘长民只能装聋作哑罢了。

  2

  农历二月初三,就是刘长民的六十岁生日了。刘长民几乎都忘了,韩梅花却早在前一天就激动地坐立不安了。初二一大早,韩梅花从床上爬起来,摸索着穿好衣服,打开屋门,朝院子里的香椿树上定睛一看,就激动地叫起来了。

  “老刘,你看呐,咱家的香椿树发芽了!”

  刘长民正在被窝里愣怔着,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呢。他翻了个身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啊?春天里树都要发芽嘛!”

  韩梅花哎呀了一声:“你看香椿芽嫩的,像孩子的嘴巴一样喜人呢。”

  刘长民不理她,听到韩梅花抽着鼻子说:“我都闻剑香味了,你瞧,满树枝上都是呢。”

  韩梅花颠着脚奔到院子里,对着香椿树呆了一会儿,这么嫩的乔椿芽,肯定能卖一个好价钱。去年城里的小商贩水收购香椿芽,价格低得欺人,那时韩梅花就想摘下来,自己去城里卖个好价钱。其实韩梅花并不在乎块把钱的差距,人家做生意,总不能白忙活嘛。可是韩梅花知道这里面的价格差距,从心里就觉得不舒服了。动动腿脚的功夫,就能多卖不少钱,多卖了钱,心里自然就觉得心安了。

  韩梅花的两个闺女都嫁到外村里,一个儿子也在济南打工。韩梅花整天在家围着灶台转,整天和稀里糊涂的刘长民磨叽着吃喝拉撒,真是有些厌烦了。她也想俯着去城里卖香椿芽的理由,也可以走马观花,散散心嘛。这个想法冒出来,就让她更加激动了。

  韩梅花洗了一把脸,就找了一根长木杆绑上铁钩,忙活着摘香椿芽了。香椿树不算太高,韩梅花举着杆子摘芽儿,胳膊伸缩之间,香椿芽儿就像鸟儿一样扑棱着翅膀落在地上了。毛茸茸的叶片,薄薄的卷曲着,嫩得让她都有些心疼了。韩梅花兀自念叨着,唉,终究是一盘菜嘛,我摘就摘了吧。嘴上这么说着,手里却跟着软了。老辈人都说了,树上的果子,不能完全摘光的,不然树就会气死了,来年一个果子也不会结了。这话用在香椿树上,同样是有道理的。这些芽儿不容易嘛,熬过了一个冬天,刚冒出头来,想看看春天呢,还没完全睁开眼呢,就被摘掉了,被人吞进肚子里了。韩梅花勾掉一片芽儿,心里就跟着哆嗦一下,可是看芽儿落下来,落下来一片就是一张钱呢,人心真是贪婪哟!这么犹豫着,心疼着,芽儿还是在地上落了一大片。

  韩梅花摘累了,揉揉发酸的脖子,开始捡起香椿芽,她分得很仔细,十棵芽儿一捆,掂在手里,一捆该有一斤重吧。韩梅花用玉米皮儿把香椿芽分成了十捆,装进粗布包袱里。抬脸看看,红艳艳的太阳已经挂在头顶上了。她转身进屋,和刘长民商量着去城里卖香椿芽。她想着和刘长民一起进城逛逛,不料刘长民赖着被窝不起来,闷头说,你这点香椿芽,还不够进城的车票呢,要去你自个去吧。我才不陪着你受累呢。

  刘长民从来不说废话。韩梅花知道他的脾气,也就懒得和他纠缠。顺手给他掖了掖被子,转到院子里,打水洗脸刷牙。要进城了,脸面上光鲜,不能衣着邋遢啊。韩梅花回到屋里,仔细梳了头发,打开衣橱,想着扒拉一件新鲜的衣服。她掏出一件铁红色的对襟毛衣。顺手抖了抖,一个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的照片,随着毛衣掉在了地上。韩梅花弯腰拾起来,定睛看了一眼,心里就跟着哆嗦了。

  这是一张半身的黑白照片,四周切了半圆形的花边,照片上的背景是灰白色,扎着两根辫子的少女和留着四分开分头的小伙子相依相偎,他俩头挨着头,肩靠着肩,表情郑重到近乎呆板。韩梅花几乎要大叫起来了,她瞄了一眼蒙着被子的刘长民,蹑脚走到门外,对着早晨的阳光仔细审视这张照片。照片已经很旧了,泛出枯叶般糙黄的颜色,那个少女的头上,已经脱落了本色,显出斑斑点点的污渍。中间还有两道皱巴巴的折痕,像刀疤一样横在了两个人脸上。可是这些痕迹掩饰不住照片里的活力呢,少女的脸蛋像苹果一样丰满圆润,她的两根辫子翘翘得多么有精神,那个小伙子呢,你瞧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是那么饱满,透着一股子精气神儿,他的眉毛,直挺挺地立着,看上去还是惹是生非的样子呢。

  韩梅花对着太阳看了又看,不知道是太阳刺眼呢,还是被这张照片感动了呢,韩梅花咬着嘴唇,咬得都觉得疼了,咬得眼里泪汪汪的了。韩梅花拿着照片奔进屋里,一把掀开刘长民的被子。

  “老刘,你看看,咱们的结婚照片!”韩梅花大叫着,“你看,四十年前,咱俩就是俊男靓女啊!”

  刘长民惊得坐起来,探头看了看照片,接着折身摸起床头的老花镜,拿过照片看了一会儿,突然就嘿嘿地笑起来。

  “瞧你那时候,多带劲儿,我真想咬你一口!”

  韩梅花揉着眼,伸手捶了刘长民一下。

  “真不像是咱俩啊,怎么看都不像了。”刘长民低头翻着眼皮看床头边的一面镜子,“越看越不像了。”

  “屁话!我还越看越像呢。”韩梅花一把夺过照片说,“你看你不像,我越看我像我了!”

  刘长民对着镜子发愣,愣着就开始叹气了,韩梅花拿着照片翻来覆去的看了一会儿,忽然说,“对了,今天我去城里,问问还能把这张照片翻新吗?咱们放大成一尺的,镶在相框里,该是多舒心的事儿啊。”

  刘长民看着韩梅花激动的样子,挥着手说,“随

  你吧,你怎么高兴怎么办。卖香椿芽的钱,你看着花吧,记得给我买个奶油蛋糕就行了。”

  3

  突然出现的这张老照片,就像一张即将到点发车的车票,在这个春意盎然的早上,惹得韩梅花激动不安,更加坚定了她进城的信心了。进城卖香椿芽成了次要的事情,翻新这张照片就成了目前迫切要去做的一件大事了。韩梅花撕下一片旧报纸。仔细包裹了照片,小心掖进毛衣兜里。然后煮了一锅面条,胡乱扒拉了几口,就提着装满香椿芽的粗布包袱出门了。

  进城的公交车要经过村外的柏油大道。韩梅花披着满身的春光走到村外,远远看见邻人们也在路边等车,手里都提着和韩梅花一样大小的包袱,细问才知,大伙都是要去城里卖香椿芽的。彼此依靠着,说了一通闲言碎语,说起今年香椿芽能卖到的价格。韩梅花应付了他们几句,脑子里老是走神,她一直在想,进城以后,不管价格好歹,尽快卖完了,翻新照片才是重要的事儿。说着笑着,公交车就从太阳升起的地方冒出来了,眨巴眼皮的功夫,就喘着粗气停到众人身边。车里不是太拥挤,一行人分别找了座位坐定,就争相买车票,汽油贵了,票价也跟着涨,几个妇人和售票员争犟了几句,还是老实掏钱买了车票。韩梅花掏出钱,又顺手摸了摸腰间的衣兜,硬梆梆的感觉像一块烧红的木炭。让韩梅花觉得暖烘烘的,揣了那张照片,韩梅花觉得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年轻时代,说笑之间,连腰板都比以前挺直了。

  村子距离城里只有十几公里的路程,拐过几个弯,翻过几道坡,远远就能看见城里的高楼。公交车进了城里,速度慢下来,车里的人也不再说话,都扭头看车窗外噪杂繁闹的景象,红灯停,路灯行,就这么时走时停着,经过菜市场门口,邻人们就叫嚷着下车。韩梅花提起包袱,跟着众人下车了。

  4

  时间还早,城管的工作人员还没上班,菜市场门口的路沿石上,已经聚集了十里八乡来卖香椿的人们。路沿石上整齐地排满了香椿,看上去是一畦生机盎然的绿。韩梅花跟着邻人们解开包袱,把香椿一字排开。城里早起的人们围着香椿问价,挑拣。香椿就是吃个新鲜,裹了面糊油炸,或者凉拌豆腐,都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过了谷雨就老了,有心计的人大多是趁现在新鲜,买了腌制,放到冬天里,作为咸菜吃的。因为风调雨顺的缘故吧,今年的香椿发芽特别多,和猪肉的价格差不多。要比去年还要便宜些。韩梅花抬脸对天打了一个喷嚏,低头就看见一个戴着棒球帽的老头蹲在了她的香椿芽前,伸手翻看着。

  韩梅花揉着鼻子说,“这香椿是俺家树上的,不是大棚里人工种植的,保证口味纯正。”

  老头没抬头,噢了一声,低着头说,“我看出来了,你这是笨香椿芽,叶片小,肥厚。”

  韩梅花笑了,“您好眼力呢,我就摘了这么些,您要是都买下了,我就给您便宜点。”

  老头抬起脸,“咱都是实在人,你说多少钱吧?”

  韩梅花呵呵地笑起来,“我也别说八块钱一斤了,给您七块钱一斤吧,我保证不会缺斤少两。”

  老头眯起眼,歪头审量着韩梅花,肥厚的嘴唇蠕动了几下,迟疑着说,“你老家是踅庄吧?你是不是姓韩啊?”

  韩梅花怔了怔,也偏头打量着老头,老头被韩梅花看得有些不自然了,抬手掀掀棒球帽檐说:“你不认得我了吧?我叫李宜新啊,六八年在你们村子里,去包村工作了一年多呢。”

  韩梅花又仔细审量了老头一番,觉得他有些面熟了。

  老头儿又说,“你忘了吧,我还在你家吃过饭呢,你做的韭菜馅的油饼,我现在还想着好吃呢。”

  韩梅花大笑起来,指着老头说,“噢,是当文书的小李吧,我想起来了。”

  老头直起胸膛,跟着韩梅花笑,“不小了啊,今年都六十五岁了。”

  韩梅花嗨了一声,说,“时光不饶人哪,都老了,俺家老刘也老了。”

  老头挥着手说,“我还记得小刘的模样呢,唉,再见面就是缘分了,你的香椿芽我全买了吧。”

  李宜新这么一说,韩梅花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包了香椿芽,一股脑地递给李宜新,说,什么钱不钱的,自家树上的,你拿着吃去吧。李宜新当然不愿意,可是他不了解韩梅花的脾气,韩梅花一激动,绝对是不肯收钱的,两人争执了几句,李宜新跟着激动起来,说,我当年能吃你家的饭,你今天也去我家坐坐喝杯水,吃顿饭吧。又说,你不去我家,那香椿我也不要了。两人争执了一会儿,韩梅花看着李宜新激动得满脸通红,不能再争执了,想着就去看看吧,韩梅花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没见过城里人家里是什么样子呢。

  5

  从菜市场到老李的家并不很远,只有一站车的距离。老李要打个的士回家,韩梅花说,溜达着去吧,我还想看看一路上的风景呢。老李没再坚持,只得和韩梅花并肩走着回家。一路上,老李不停嘴的说话,韩梅花张望着路边的高楼,不时附和老李几句。老李说,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济南工作,除了过年回来一趟,平时他家里清静着昵。韩梅花没仔细听老李的话,随口说,人和水真是不一样呢,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乡下人想着往县城里来,县城里的人想着往省城去。老李跟着反驳说,我就不喜欢住在城里,我还是觉得乡下好。乡下空气好,安静啊。韩梅花听老李唠叨,说现在乡下的生活质量越来越好了。很多人都想着等老了去乡下住呢。韩梅随着老李笑,拐进一段路,老李指着一片青灰色的楼房说,喏,前面就到家了。

  老李住在二楼,两人蹬蹬地上楼,韩梅花觉得双腿发紧,有些喘粗气了。老李打开门,先进去,然后大声对着客厅的一面墙说,小爱,来客人了。韩梅花探身进来,客厅里没有人,韩梅花扫了一眼客厅里的沙发,茶几,电视柜,转头看老李。听得老李还是对着墙喊,小爱,这是乡下里熟人呢,我以前给你说起过的。房间里依旧没有人回应老李的话,韩梅花跟着老李的视线往墙上看,问老李,家里没人啊?老李转身指指墙上挂着的一张相框说,有人啊,来,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韩梅花跟着老李走近相框,看清了相框里是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她的表情恬静,抿着薄薄的嘴唇对着韩梅花微笑。

  老李说,“这是我老伴,叫小爱。”

  韩梅花看了一会儿说,“她出去了?”

  老李说,“走了,走了十年了。”

  韩梅花愣了愣,刚想问她去哪里了,忽然又明白老李说得走了是什么意思了。

  老李说,“心脏病,不好治的。”

  韩梅花叹口气说,“走就走了吧,活着也受罪呢。”

  老李摇摇头,跟着韩梅花叹口气,接着就换了一副腔调,让韩梅花坐下,忙活着拿茶杯冲茶。韩梅花坐在沙发里,看着老李进了厨房,拧开水龙头烧水,厨房里响起哗哗的流水声,韩梅花打量还算干净整洁的房间,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了,早知道老李家里没有别人,她说什么也不会来的,虽然说都是上了岁数的人了,可这孤男寡女的,坐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啊。正犹豫着是不是说几句话就走呢,该说的话刚才在路上都说了,其实也没什么话说了。

  老李搓着手从厨房里出来,坐在不远的沙发上,笑着说,中午你就在我这儿吃饭吧,我还想尝尝你做

  的油饼呢,我这一辈子,就觉得在你家吃的油饼香。韩梅花听了,赶紧笑起来,说,你不要客气了,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去洗照片呢。你真想吃我做的油饼,没事你溜达着去乡下,让俺家老刘陪你说说话,我让你吃饱就是了。老李听着韩梅花说老刘,似乎愣怔了一下,问,老刘身体还好吧?韩梅花说,他身体好着呢,能吃能喝的,壮实得像头牛。韩梅花边说边起身向门外走,挥着手说,俺走了,知道家门了,有空喊着老刘一起来玩吧。老李跟着起身说,吃完饭走嘛,我这儿一年都不来个串门的,说说话嘛。老李的口气听起来有些失望,韩梅花嘴里说,以后吧,以后再来嘛,老李揉着鼻子看韩梅花,还是过去把门打开了。

  6

  送韩梅花到了楼下,老李对着太阳打了个喷嚏,唉了一声说,你洗什么照片啊?我熟悉很多照相馆的,反正我闲着也没事做,陪你去洗吧。韩梅花听着就又激动了,这个老李对她有些黏糊了,真是说不出的别扭。韩梅花说,就是一张老照片,我自己去就行,你忙你的吧。老李说,我不忙,就当散步呗,我帮你洗完照片,送你去车站。老李说着先往前走了几步,等着韩梅花跟上来。韩梅花再次觉得推辞不掉了,只得跟着老李向小区门口走。

  大街上的人多了起来,自行车和各种汽车在街道里簇拥着。阳光落在人们的脸上,显出油亮的颜色。韩梅花和老李并肩走在路边的树荫里,如果不是韩梅花低着头。脚步迈得比老李急促一些,其实他俩看上去很像一对散步的夫妻。两人走了一段路,老李跟上韩梅花,揉着鼻子,吭哧了一会儿说,有件事儿我想给你说说,咱们都是老熟人了,也不怕你笑话,我想在乡下找个老伴,你看有合适的吗?

  韩梅花抬起头看老李,老李是盯着前方说这话的,尽管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儿,韩梅花还是从他皱巴巴的脸上看出了一丝潮红。韩梅花笑了,说,好啊,只要你不嫌弃农村女人邋遢,没文化,我回去给你撮合一个吧。老李跟着低头笑,说,我现在一月两千多块钱的退休工资,可以养活两个人的。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陪我吃饭说话就行了。老李还没说完,就听到韩梅花大叫起来,我们农村人现在吃喝不愁的,俺家好几亩地呢,俺家里喂着牛羊,鸡鸭呢,你没见过俺家院子里的玉米棒槌吧?哎哟,墙上,树上都挂满了,不小心就碰到头了!老李被韩梅花的叫声吓了一跳,他侧身看着激动的韩梅花,觉得像是真有玉米砸在他头上了。

  老李不知道自己说这话过于冒失,是不是得罪了韩梅花,就不再吱声了。又走了一段路,老李的步子放慢了。又抬起手来揉鼻子,吭哧着欲言又止。韩梅花低头不看老李,却觉得这个老头真是有些讨厌了。韩梅花说,还没到照相馆啊?咱们快走几步吧。老李说,快到了,前面就有一家照相馆,老李说着忽然扭过身,对韩梅花说,我觉得你这人真不错,你对我真好啊。我还有一件事儿,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说,韩梅花的语气里有些不耐烦了,抬脸看着老李说,什么事啊?神神叨叨的,快说吧!

  老李说,我在你们村里曾经做过一件事,一直很后悔。

  韩梅花盯着老李,看到老李的表情忽然变得模糊起来,有点让她捉摸不透了。

  老李说,你还记得当时你们村里有个寡妇,叫李玉梅吧?

  韩梅花当然记得,李玉梅比她小几岁。当年是村里有名的风流女人,据说和村里很多男人有一腿。

  当年老李作为县上的工作人员,在村里包片点工作时,也知道李玉梅作为一个寡妇,在家里偷男人,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可是李玉梅死去的男人家族里的人不愿意,觉得脸面丢尽了。非要让老李给他们出口气不可。扬言说,如果老李不去,他们就要闹到县上政府去。当时老李没办法,只得跟着一群人去了。老李并不知道那天夜里睡在李玉梅床上的男人是谁。一群人砸开门,就看见一个人影从后窗里跳出去跑了,几个人紧追过去,只在半道上捡着一只布鞋。觉得不解气,拉开被子,对着光着身子的李玉梅一通大骂,李玉梅咬着牙,宁肯挨一班人朝她打耳光,啐唾沫,就是不肯说逃跑的男人是谁。众人只得悻悻地拿着那只鞋走了,当天晚上,李玉梅上吊死了。

  韩梅花说,这事我记得啊,后来还是她娘家人把她拉回去埋了呢。其实她一个寡妇不容易,你们真不该去逮人家。

  老李说。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件事和你有关系,既然遇到你了,我还是说出来吧,不说我更难受。

  韩梅花笑起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啊?韩梅花笑完了,摸了一把脸,不知怎么了,她觉得刚才的笑紧巴巴的不舒服了。

  老李说,我说了就当我没说过,你别生气啊。后来呢,后来很多人都说,那只布鞋是你家老刘的。

  老李的话音未落,韩梅花就像踩到了一块烧红的木炭一样跳到了一边,她偏头看着愣怔着的老李,觉得这个老头儿像早上起来刚遇见时一样陌生了。

  韩梅花几乎是大声喊起来了,“老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这种玩笑可是开不得的,俺家老刘一辈子老实巴交,他可不是这样的人!”

  老李哆嗦着嘴唇说,“其实我也不信,我也知道你家老刘不是那样的人,不过,别人暗地里都这么认为,我对谁也没说过,我今天遇见你了,我就想对你说说嘛……”

  韩梅花瞪着不知所措的老李,说,“你根本就不该说!你根本就不该对我说!”韩梅花边说边趔趄着身子向前奔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老李几乎是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了,韩梅花看见他赶过来的样子一瘸一跛的,真是让人讨厌了。

  “你说你的吧,你说了我也不相信!”

  老李掀了掀棒球帽,抹着额头说,“我不该说,我就知道我不该说。”

  韩梅花冲他恶狠狠地说,“求求你,别再跟着我了好不好!”

  韩梅花朝地上啐了一口痰,撇下老李,几乎是小跑着向前走了。

  7

  韩梅花一直没回头,拐过一个繁闹的街角,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身后还是喧哗的人群和汽车,却没有老李的影子了。韩梅花喘了一口气,才觉得累了。心里翻腾的难受,想想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来卖香椿,不光没有卖到一分钱,还平白无故地惹了这一肚子的郁闷。这个老李到底是什么意思嘛,自己都是六十岁的人了,不至于对我有什么想法,挑拨我和老刘的感情吧?老刘年轻时,真和李玉梅寡妇有一腿事吗?几十年前的事儿,对于老刘脚上的那只布鞋,韩梅花不记得了。即使真有这档子事儿,老刘也该对我说啊,即使他不说,过去也就过去了,过去的事儿了,他老李还说出来干什么呢?挨着靠着多半辈子了,手心手背,除了老刘,韩梅花还能相信谁?

  韩梅花这么想着,忽然觉得刚才的发生的事儿真是有些好笑了。刚才不该对老李发脾气的,老李看起来都被她吓得有些糊涂了。想想老李这人忒笨了,谁也没有把刘长民逮在李寡妇的床上嘛,既然这样,我何苦自寻烦恼,相信这档子事儿啊,就这一点来说,别看俺家刘长民是个种地的农民,可比老李强懂得了。女人都需要哄骗得嘛,明知道是哄她骗她,如果能哄她骗她一辈子都高兴着,觉得幸福着,其实这样的男人就很好了啊。韩梅花这样想着,昂头抿了抿被风吹乱的头发,扭头看到身边不正是照相馆嘛,摸

  摸腰间,抬腿进去了。

  照相馆里暖融融的,墙上到处都贴着装裱好的大幅照片,黑白的,彩色的,男女老少,表情不一,看的韩梅花有些眼花了。一个女孩子笑眯眯地问韩梅花,大娘,您照相啊?

  韩梅花点点头,又摇头,靠近女孩子说,“我有一张老照片,不知道还能不能翻新啊?”

  女孩子说,“可以用电脑翻新,我看看什么照片?”

  韩梅花掏出了那个纸包,女孩子接过来,取开看了一眼就笑了,这可是真有年头的照片了啊,这个扎辫子的是您吧?真好看呢。

  女孩子说着转身把照片放进扫描仪里,挪动鼠标开始对着电脑整片上的污渍和折痕整理,随着鼠标的移动,电脑显示器里的照片逐渐清新了,岁月的尘埃从照片里慢慢消失,电脑真是一个万能的宝贝啊,韩梅花觉得女孩子手里的鼠标,就像一块橡皮擦,让韩梅花的眼睛也跟着发亮了。女孩子征求了韩梅花的意见,放大成了一张二尺大的照片,女孩子的手脚麻利,很快洗出了照片,仔细镶进一张玻璃相框里。

  韩梅花接过照片。听到女孩子说,真是很珍贵的照片了啊,你这么大岁数了,该是钻石婚了吧?

  韩梅花不知道女孩说的什么意思,只是笑,笑得女孩子都有些莫名其妙了。

  韩梅花付给女孩子二十块钱的照片钱,韩梅花衣兜里就只剩下回家的车票钱了。韩梅花出了照相馆,朝汽车站的方向走,她一直没回头,还回头干什么呢?韩梅花相信这条路是对的,就是回家的路。

  8

  半个小时以后,韩梅花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车上的人不如来时那么多,邻人们大概早就卖完香椿芽回家了吧。韩梅花坐在车后座上,小心捧着相框对着窗外发呆。已经是下午了,阳光飘进车里,被车窗玻璃划得支离破碎,落在车厢里纸莺一样翻卷着。

  车子驶进村子里,韩梅花下了车。走进家门口时,韩梅花听得院子里几声狗吠,抬腿蹭了蹭鞋底。低头进去,就看见两个女儿从屋里迎出来了,跟着儿子也领着孙子迈出屋门。看着笑盈盈的儿女们都穿着满身光鲜的衣服,韩梅花觉得眼里热辣辣的,说不出的滋味涌到嗓眼里了。

  “你们怎么都回来了啊?”韩梅花搂过奔过来的孙子,问儿子。

  “明天不是俺爹的生日嘛,俺们商量好的,今年回来给俺爹好好热闹一下啊。”儿子说。

  屋子里传出长民刘短促的咳嗽。

  “你回来的挺早嘛。卖了多少钱的香椿芽啊?”刘长民在屋里喊。

  韩梅花迈进屋里,看见刘长民正坐在沙发上喝茶,满脸滋润地笑着看韩梅花。他翘着腿,脚上的布鞋抖动着,让韩梅花的心也跟着跳得厉害。

  “卖得钱不少,都丢了。”韩梅花哼了一声说。

  “唉,怎么丢了呢?”刘长民说着嘿嘿地笑了两声,“丢就丢了吧,没把你丢了就好。”

  儿子围过来,接过相框,取开看了一眼照片,就哈哈地笑起来。

  “瞧俺爹,年轻时候,真叫一个风流佣傥啊!”

  “咱娘才是大美人呢。”女儿抢过照片,瞄了一眼依旧愣怔着的韩梅花说。

  “明天咱们去镇上饭店给咱爹娘过生日吧,咱也时髦一回。按照城里人的说法,六十岁就是钻石婚了。真是很难得的纪念呢。”

  韩梅花坐在沙发上,看着儿女们说笑。一直没说话。刘长民对儿女们的提议表示很大的兴趣,嘿嘿笑着连声说好。说他很长时间就想吃饭店里做的红烧肉了。韩梅花瞪了他一眼,拿着相框转身进屋了。

  屋里黑乎乎的,韩梅花开了灯,坐在床头上愣怔着,韩梅花激动了多半辈子,这会儿终于冷静下来了。她觉得眼里热辣辣的,我和刘长民在这张床上睡了一辈子了,这张床多好啊,还是当初结婚时,娘家的陪送的嫁妆呢,我在这张床上折腾了多半辈子,激动了多半辈子了,它还是这么结实,没走形儿啊,让人觉得这踏实呢。韩梅花强迫自己坐着不要动,就这么坐一会儿吧,坐一会儿就好了。

  韩梅花咬着嘴唇控制着自己,可就觉得自己还是站起来了,她对着床头转了半圈,就伸手挪开床头,弯腰扒拉出床底下的陈年的鞋子。她的手哆嗦着,把成堆的鞋子摆在地上,一双双的鞋上沾满了这多半辈子的尘土。韩梅花仔细数着,这么些年的鞋子,胶鞋,布鞋,还有一双已经翘开鞋帮的皮鞋呢。半辈子磕磕碰碰的事儿,韩梅花真的数不清了,数不清更好,再说数清了又能怎么样呢?

  儿女们在外面说笑着,讨论说明天什么时候去镇上,吃什么饭菜,喝什么牌子的酒水。女儿像是给刘长民买了一双皮鞋,正嚷着让刘长民试穿。刘长民呵呵地笑声传过来,像是要把屋顶上的尘土震掉了。她听到刘长民喊,老韩你在屋里干嘛呢?快出来激动激动吧,你闺女说明天去镇上,再给你照一张披着婚纱的结婚照呢。

  韩梅花抬头应了一声,直起腰拿起相框,灯光里的照片闪着温暖的光亮,韩梅花摊开手,仔细地抚摸着照片里年轻的刘长民,低声对自己说,日子本来就是这么热闹啊,还想什么呢?能有这张照片,就该知足了。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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