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古耜是在1993年夏天,那时,中国石油作协举办一个文学创作学习班,我是学员之一,古耜应邀来学习班讲课。学习班还邀请了著名诗人雷抒雁,著名评论家雷达,《人民文学》副主编崔道怡和《中华文学选刊》编审刘茵等名家、名编。不同的是,古耜是我们自己的老师,自己的编辑(他当时正执掌中国石油文学刊物《地火》),最直接的便利是,他不用像别的老师那样来去匆匆,讲完课就走,他的办公室正好和学员的教室、寝室在一幢楼上,低头不见抬头见。于是,到学习班结束,给我们印象最深、关系最“铁”的老师唯古耜莫属。
对于学员来说,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夏天,一个热血沸腾的夏天,多少年对于文学的热望和梦想似乎正由朦胧开始变得真切,于是非常自然,古耜办公室就成了大家课后谈创作、谈作品的好去处。古耜对作品的分析鞭辟入里,总让人心悦诚服,再加上他性情中的古道热肠,大家很快就把他当成了良师益友,以后这种关系一直保持下来。
石油生产是个艰苦的行业,绝大多数石油单位地处偏远,绝大多数工作岗位在野外。石油作者也大都是业余的,分布在基层,其中不乏一线的工人。一方面,他们没有很好的创作环境,他们的作品可能是在别人的梦呓声中完成的,他们的稿纸上可能带着井喷时的泥浆和油污,他们写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千辛万苦的结晶。另一方面,这些作者各方面素养的先天不足又局限着他们的表达和艺术所能达到的高度。古耜深知,文学仅有冲动是不够的。于是,他经常通过笔会的形式,分期分批把天南海北的石油作者召集在一起,给他们上基础课,和他们一起讨论作品,旨在为他们提供学习交流的机会。江汉油田有一位年轻女教师,诗写得很好,可在通知她参加笔会的时候,却意外得知她在岗位竞争中失利,如果参加笔会,她的费用只能由自己承担。这对于一个已经失去经济来源的人,显然是不近人情的。女教师在电话那头流着泪,她不想放弃笔会,她说那是她奋斗多年才等来的一次机会……古耜非常理解她的心情,同时他也感到,如果由于经济因素无视人才,那是不道德的。所以,古耜没有改变邀女教师参加笔会的初衷,他决定,女教师参加笔会的全部费用由《地火》杂志社承担。
女教师在生活中的失意似乎得到些许补偿和慰藉,她也由此重新找到振作的理由和自信,后来,女教师果真成了颇有影响的女诗人,她的诗作不断在各种刊物上发表,还出版了诗集,获了奖,收获着由此带来的荣誉和喜悦。但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一次机缘,是怎样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一次笔会,对她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一个好人,如何在人生转折的重要关口给予她帮助和激励……
石油行业同时又是养分充足的土壤,滋养着一批有才华的作家,像胜利油田的周绍义、中原油田的瘦谷、长庆油田的第广龙就是他们中的优秀代表。他们长期不懈的耕耘,都有好的作品问世,创作上也都有可圈可点之处,可由于石油和文化的天然距离,他们的名字和作品却又少为行业以外、特别是国内文坛所了解。为让他们能在文学这条路上走得更加稳健高远,也为让他们得到更多的认同和关注,古耜亲自撰文推介他们的作品,还分别为周绍义、瘦谷和第广龙等在北京举办作品研讨会,请来文坛行家讨论鉴赏他们的作品……
与其说这是一种关怀,不如说是一种殊荣,是对所有石油作家的鼓舞和鞭策,作家们也许由此感到,文学没有疆界,万紫千红的文学园圃里不应该缺少石油的气息,而这正是他们的追求所在,意义所在。
只读古耜作品而没见过古耜的人,很容易把他当作一位须髯皆白的长者,那是因为他文章里自然而然的学术气质和深厚的文化背景,当然也因为他那个过于高古和陌生的笔名。不少人因此亦尊亦戏地称他为“古老”。而事实上,“古老不老”,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未届不惑,时值今日,他也仍然年富力强。而他办事利落、效率极高的工作作风,是在石油企业长期从事机关工作形成的。这就不能不让人纳闷和疑惑:一个并非专门从事文学研究的人如何能有如此高深的文学造诣?
后来知道,古耜的学识不乏家族的“基因”。其母系里的先人不仅史书留名,而且还曾出现在鲁迅先生笔下。到得古耜生长的年代,母系的先人虽然已去甚远,但家里的大量藏书却成了他的启蒙教材,加上外公悉心教诲,古耜从小就养成自觉读书的习惯,中学时代,他阅读的书籍早己超出同龄人好几倍。工作以后,他仍然忙里偷闲,读书兴趣丝毫不减。随着阅读的系统和深入,他由感而发,陆续发表了《明清小说理论家论小说鉴赏》、《我看<金瓶梅>的性描写》、《说海续书谈》、《谈<水浒>的对比艺术》等一系列有关古典小说和古典小说理论的文章,并参加了《金瓶梅词典》的撰稿和《金瓶梅》电视剧的改编。以后,他一发不可收,沿着中国文学的发展脉络,从古代走向现、当代……
1996年,为同妻女团聚,古耜离开《地火》去了大连,这对石油文学以及石油作者,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不过对古耜本人,那似乎是更适合他的一块土壤,他很快在那座美丽的海滨城市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不但把《海燕》办得风生水起,独树一帜,而且对文学的探索,也更见广度和深度。
古耜是把做学问当追求并乐在其中的人,当年我们在学习班时,就总见他办公室的灯光每每亮到深夜,而今十多年过去了,他仍然一如既往,孜孜不倦,埋头于读书、思考、写作。市场经济改变了许多东西,包括人的生活、人的观念,但古耜对文学的痴情丝毫没有改变。他不会打牌,不喜跳舞,不进酒吧,就连一些会议安排的观光旅游他也常常省略。他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徜徉在文学海洋,他坚信,世上没有天生的学者和评论家,学者和评论家的高屋建瓴和犀利睿智都必须建立在对作品的大量阅读和准确把握上。功夫不负有心人吧,时至今日,古耜已有三百数十万言的理论评论文章,见诸国内报刊,并先后出版了多部文艺评论集。前些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当代散文史》,有专门一节介绍古耜的散文评论。
作为学者,古耜是严肃而有追求的,他的研究并不局限于古代或者现代,而是努力打破时代断层,做到融古通今。因此他的文章,无论谈古还是论今,都那么挥洒自如,游刃有余。古耜也从不人云亦云,他的文章总是贯穿自己的思想,试图解决某种现实问题,力戒浮泛空洞。比如,新时期以来大量涌入城市的民工群体,反映到小说创作中形成了独特的“亚乡土叙事。可散文创作却风景依旧,大多数作家没有参与到这一题材之中。古耜敏锐地发现了这个问题,并在《散文为什么缺少“亚乡土叙事”》一文中进行了分析。他认为,“作为普遍意义上的散文家,更多置身于社会的文化社区和知识阶层,相对稳定的职业角色和相对安逸的现实生存,以及技术时代几乎是密不透风的资讯裹挟与文化遮蔽,使得他们同大众生活拉开了较大的距离,更难以真正走进农村的现实空间和农民的生存境遇。”古耜这一类的“问题文章”不在少数,他认为,一个好的评论家必须具有“问题意识”,否则,他的声音就会因平淡而苍白,从而失去意义。大约正是这种“问题意识”,使古耜的文章具有一种现实性和针对性,因此,我们总能在不同报刊、包括网络上看到不断被转载的古耜的文章,而他的文章也因此被收入数十种选刊、选集和合集,有的还获得了颇见权威性的奖项。
古耜的文章还具有好读、耐读的特点,行文常常在随笔与论文之间,既行云流水、生动活泼,又逻辑周密、有理有据,这为他赢得了声誉和人气。不少作家都表示喜欢读古耜的文章,因为它没有经院气和八股气,但又绝不失之琐碎与肤浅。
近几年中,古耜还相继选编出版了《中国作家别解古典小说系列》、《续写的史记——历史文化散文系列》、《百年一觉红楼梦》、《幽默是水——当代作家幽默散文选》《辽海文章》等一系列散文集。这些散文集乍一看来,仿佛只是某一类散文的荟萃,但细一品味即可发现,内中既融入了系统的专业眼光,又体现着长期的资料积累,还表现出独特的审美意识。他于卷帙浩繁的旧文与时文中,分门别类整理归纳出那些具有代表性的篇章,对广大读者、尤其青年作者,无疑是莫大的帮助和指引。就我而言,读这些书时的心情是愉悦而新奇的,其中《百年一觉红楼梦》,专收“五四”以来著名作家的读红随笔,更是展示了一个以往被忽视了的审美和学术世界,让人浮想联翩,获益良多。我们应该感谢古耜,如果不是他的辛勤工作,我们哪能读到如此多的好文章?而有些文章则是我们闻所未闻的。
转眼之间,古耜离开石油行业已经十多年了,不过,我们对他并没有陌生,而他对石油也仍然珍藏着一种情结。他仍然关注石油文学事业,偶尔在报刊上看到哪个石油作家写出了好作品,他仍然欣喜。如果刚好有空,他会拨一个电话给你,问问近况,聊聊作品。2008年春的某一天,我突然收到古耜发来的邮件,只有一句话:瘦谷去世了,我震惊而悲痛。瘦谷一直是古耜看好的石油作家,他后来离开中原油田漂在北京,得了胃癌,去世那天正好是他45岁生日。
其实,古耜为人和为文一样,从不隐藏自己的观点和感情,在日常生活中,在谦谦君子的神态里,他血肉丰赡,至真至性。
期待古耜有更多的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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