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片土地与一张脸连在一起。这张脸三百年不死。
三百年里,这张脸几乎没有变过,看着就要尘土一样随风而去了,却在一些不经意的夜晚又呈现出来,呈现脸的灯光一次比一次强烈。什么都在变化,但这张脸总是在隐藏、在呈现,不曾消失。不消失的原因——父亲带着儿子,儿子带着孙子,孙子带着曾孙,一代又一代的人,总能坐到脸的面前,痴迷地欣赏着这张脸。
这其实也不只是一张脸,而是一张又一张的脸——在脸上不断传递的一张脸谱。
甚至不完全是一张脸谱,是脸谱后面流传的爱恨情仇,最古老的忘恩负义、仗义行侠的故事。人可以不同,但爱恨情仇不变。
第一次看这张脸我还年少。父亲激动的脸庞泛着酡红,那些日子,从不唱戏的他,哼起了思夫调。几乎当垃圾扔到阁楼上的二胡,随着一阵翻箱倒柜的响声被他寻了出来,拭去厚厚的灰尘,就吱吱嘎嘎拉了起来。那一个夜晚,昏暗的汽灯挂在台前柱子上,挂灯的人攀上高高的木柱,像完成一件历史的使命,全身无处不奔涌过剩的力量。咝咝燃烧着的汽油灯,像一个毛绒绒的瓜,“叭”一声着火,蓝茵茵一团,转而变成雪白,耀眼的光芒倾泻向茫茫黑暗。台下照着的却仍然是昏暗的人群,望不到边际的人看到了灯光,灯光却照不到他们,黑暗涂灭了他们的脸,但他们觉得世界一片光明。他们的眼睛从黑暗中燃烧出光来。
那张脸出现在木板扎的台上,人群骚动了,像一湖颤栗的水波,一种幸福的感觉电流一样把人接通,所有的呼吸都调成了同一个节奏!那一刻,我像一滴水融入了一条大河,看不到了自己。我在哪个位置,能不能看到台上的那张脸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人群中,在那张脸出现的仪式里。个人在其中奇迹般消失了孤立感,感觉到与集体合为一体的巨大温暖。
这个晚上,花鼓戏被一群种地的农民自发地搬上了舞台。他们白天下地出工,收工吃完晚饭换上干净衣服就赶到了排练场地,练起来一招一式一丝不苟,那份投入,那份神圣感,先把自己就感动了。
七天前,一面鲜艳的红旗高高飘扬在乡村的天空,在洞庭湖平原,这是一种宣示——花鼓戏要在这里开锣了!它就是一颗燃烧弹,点燃起人们焦灼的期待。多少年花鼓戏被禁演了,人憋得不能呼吸了。人们思念那张脸,那张脸能奇迹般地把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冤屈和喜悦发泄出去。
花鼓戏开禁了!奔走相告的人传染着一种表情,全都是喜气洋洋的表情。像过节一样人们看重那张脸,那张由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脸,那张祖祖辈辈看过来的脸。这张脸,如同春天不可或缺,带来了一年一度的播种。如同居住在茅草房里的人,天然生长的同情弱者、仰慕侠义的心肠,不可挫败。
戏刚拉开帷幕,那张画了一道黑一道红一道白的脸,拖着长长的或白或黑的胡须,手扶袍带,迈着紧定有力的方步,在铿锵的锣鼓声里走上了戏台,这是生角——一身正气为民主持公道的清官;那张白得面无人色贼眉鼠眼的脸,一定是佞臣贼子、无良小人——丑角,在诙谐的鼓钹声中一步一缩窜上台面……正义邪恶一清二白,无人不追捧正义唾弃邪恶!
多年喑哑的喧天锣鼓,敲打在心坎尖上。真是久违了——为听锣鼓,有人端午节凑齐了鼓、钹和铜锣,寻找来一条木船,就在村前的汨罗江里敲打起来。龙舟赛禁了,敲打一下锣鼓以此来怀念一下从前的热闹和快活总是可以的吧?小小的木船坐不了这么多人,船到江心,船舷一歪,木船翻扣到了水里,锣钹就像一枚枚金色的月亮飘飘然沉落江底。打捞者一次次潜入水中,锣钹就像熄了的月光不觅踪影。
却偏偏有人不喜欢甚至害怕这么激越的鼓声,害怕这样的大忠大奸昭示于天下,启示于民众,他们害怕这世道人心,这来自茅屋里的善良正义之心。正当《辕门斩子》戏中包公秉公而断,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正义将要伸张,丞相之子正被腰斩,拖拉机的灯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它像一头发怒的野兽,轰响的机器驱动着铁轮,冲向人群。
毕竟黑暗太深,汽灯的光过于微弱,老百姓忠奸分明的心已经燃烧。直到车轮碰到了人,有人发出了尖叫,人们才蚁阵一样溃散,木椅木凳的倾扎声响成一片……
农民们愤怒了,他们爬上车,砸毁了车灯,把拖拉机上的人拖了下来,用麻绳五花大绑捆了起来,绑在了台柱子上。大革命年代似曾相识的一幕,在这个漆黑的晚上如闪电一晃而过。压制人的娱乐,统一人的思想,专制假借着自由,这样的统治再难以为继。一场启蒙民智的思想大讨论正在酝酿。
激越的锣鼓又敲起来了,大忠大奸的戏继续往下唱。那张花脸一声断喝,木板扎的舞台震荡,人群震荡。一句发自胸腔的哀调拖腔,长歌当哭,二胡急弦如泻,鼓点如雨,直唱得人心颤抖,血脉贲张,泪水滂沱。
捆人的人第二天被抓,看戏的人随即全都自发地一路追去,把小小乡镇团团围住。
放人的呼声此起彼伏。这是正义的呐喊!
人,安全无恙地放出来了。从此,那张脸经常出现在乡村的夜晚。人们会为一个精彩的唱段喝彩,会为一个眼神、一种传神的步态、一副好的嗓子而兴奋不己,遇上熟悉的戏,人人都唱上一段,都来一番评头品足。生、旦、丑是常见的角色,《宝莲灯》、《秦香莲》、《十五贯》、《讨学钱》、《白蛇传》、《贫富上寿》、《打芦花》、《刘海砍樵》等等是常唱常新的剧目,古今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就像古老的江河一样不停息地流过这块深厚苍茫的土地。
二
岁月倥偬,白驹过隙。转回头,人到中年,故园别梦依稀。
从都市回到乡村,中间隔着二十余年的岁月,我与父亲又在一起等待着那张脸,那张二十多年什么都在变唯独它不变的脸,父亲对它仍抱有一份欣然的感情。
我们沿古老的汨罗江堤岸赶了夜路而来。
这是一个秋天的晚上。我站在人群的最边缘,闻着身后野草的气息,它荒芜张狂如狼群扑面。习惯城市灯红酒绿生活的我,感觉如处荒野。
一栋红砖泥瓦的农家房屋,地坪里聚集了二百多人。花鼓戏的锣鼓敲得激越,人们坐的坐,站的站,有全神贯注望着台上的,有眼睛看着台上,私下里交头接耳的。最后面,骑在摩托车自行车上的人,是随时准备离去的……
乡村夜晚的空间是灯光掘出来的,像矿井的撑子面。我从灯光明亮的人群望向紧挨在身体四周的黑暗,那里空无一人。在舞台的右前方,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我看见了月亮。它像个不速之客。它不是今晚的,而是很久很久以前被什么人遗忘的。此刻,它与我有着某种隐喻关系。舞台后面的一栋房,它在月光里也像是在黑暗中,像遗弃了许多年,荒凉在时间的深处,地老天荒的荒凉。眼前这个近在咫尺的热烈场景也影响不到它,它是生活的遗迹,现实里的一道布景;或者热烈的场景在这样寂寞的乡村就像一块无法遮身的布,一盏微不足道的灯,我看见来自田野的掩饰不住的荒芜!它像狼群在包围这个空间,让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呈现荒芜。
一个中年男人的笑脸从挤得密密实实的手臂与腰身间冒出来,眼里的喜乐、自得,月亮一样明确,不能掩饰,它照到了我的脸上,也照在每一个人身上。他端着一个盆子,盆里盛着乡间产的发饼,还有香烟、瓜子。发饼大如月饼,松薄、无馅,像一个愿望,从他一双粗大黝黑的手里有力地跃向你。那种慷慨一如土地向人类馈赠粮食。我想到拒绝,我不能随便接受陌生人的礼物,哪怕只是食品,它在乡村也是珍贵的。
但我还没有拒绝就看到了他的快乐受到了挑战,他的愿望乌云遮月。在我犹豫的片刻,那双拿着发饼的手抖动了一下,它感到了威胁,因为他在贿赂,它伸向我的手充满了恳切、讨好与强迫,这让我意识到热闹的场面来之不易,如果缺少了这样的礼物,马上就会荒芜。我的拒绝被人为地赋予了鄙薄的意味——对这份礼物的不屑。他的慷慨也显出了几分伪善。
这个中年男子的笑脸僵硬一刻后,又在每一个人面前出现,有力的大手伸了一次又一次,有着永不衰竭的热情。而接受他礼物的人大都面露欢欣。
我想起下午见到的一张脸,是一个小伙子的笑脸。他开了出租车来长沙接我。他一路都在说话,介绍乡村的变化,他家里的情况。他在自己家里悄悄开了赌馆,聚赌的人到了半夜,还要他拉着去长沙嫖妓、宵夜。他说话声调柔和,语气谦恭。他为自己找到一条赚钱的路而高兴。
派发大饼的人也同样是谦和的。他的钱来自于长途贩运,他把各家喂养的牲猪收集起来,运往广东。这钱里面包含着扣养猪户的秤、路上给猪灌水等一系列做假动作。他快乐骄傲,因为他可以有能力为自己的父亲做寿,可以出钱请来戏班唱戏,可以派发饼干香烟瓜子招待乡亲,可以打破乡村的寂寞,显示自己的富有、慷慨和优越,也许还有孝心。唯独我没有与他分享。
这些脸与台上的脸相比,更耐人寻味。
此刻,激越的锣鼓声突然息了。闪烁的灯光亮了起来,一闪一闪打着滚。电吉它手甩着长发上场了,与人一样高的音箱,声音如决堤之水。一张涂脂抹粉面无人色只有口红如血的脸出现,一个骚首弄姿的女郎装腔作势学着电视里的歌星情呀爱呀地唱。肥硕的屁股扭来扭去,劣质的话筒嗡嗡鸣响,架子鼓震荡的声浪,恶狠狠像要撕裂乡村的宁静,像要反击荒野张狂的气息。但它走不多远,就被黑暗和寂静吞没,那声嘶力竭的叫喊像泄气的皮球,没有中气的声线像剥皮的树桠,露出干涩苍白的内质。
穿牛仔裤、染了一绺一绺红头发黄头发的年轻人,跟着节奏摇晃着。他们是无所事事的一小撮,大多数人已出远门打工或做生意去了,有的因此迁往了城市;赋闲在家的夜夜呼朋唤友赌钱打牌,下赌注买六合彩,他们以此与自己寂寞无聊的人生作着不息的抵抗与耗费。
在外赚了钱的拆了昔日的茅草屋,盖起了红砖房。他们见识了外面世界真实的作奸犯科,贪污腐化,看到了善心被辱天天上演的活剧,忠奸不再动于心,是非不再问于人,甚至有人自己亦蠢蠢欲动。
那张依然在乡间流行的脸,昔日的威严不再,老生的表白一唱三叹开始显得不合时宜。
我看到那张脸在幕后躲躲闪闪,已没了当年的自信,当年的睥睨。老人们昏花的眼睛透过歌星舞动的手臂和屁股,看到了脸的永不改写的图案。他们还有一份不变的期待。等着这喧嚣的声浪过去后,那古老的方步依然走到舞台的中心来,仍然伴随着生活,进行不变的伦理纲常诠释。这张脸象征了古老的秩序?不死的古道热肠?那握着的袍带、抚着的胡子、摇动的翎子、翅子与扇子,那有板有眼的扑、跌、翻、打,一招一式,都在他们心坎上温存着,存念了几十年。这程式化相传着的表演,在他们看来也许正是生活不能失范不能无序的宣扬。
野草的气息扑腾,舌头一样拱动强烈的记忆。上午,我看见疯长的野草覆盖过沟渠,从路两旁海啸一样涌向路中央,欲淹没一切。高过人头的草,让隐身其后的村庄也只有屋脊呈现,它们像海浪里的船桅,像汪洋中的岛屿。而岛屿上只有老人孩子间或晃过的身影。青壮年人像出海捕鱼的渔民,消失到了城市欲望的海洋。荒芜感是杂草涌向胸口!
回想二十余年前的村庄,同样是乡路,却修饰得整整齐齐,寻不到草的踪影。村舍是稻草的平房,高大、排列有序。平整的稻田,秋天的稻浪一望无垠。热情的乡亲见到归人,总是关切地嘘寒问暖……
故乡,一张张有血有肉的脸越来越模糊时,或者这片土地离我越来越远时,这张舞台上的脸越来越像一个符号了。它转而在表达一种怀念,一种生存的艰辛,呈现出世道人心的变与不变。
世界不再由这张脸以生、旦、净、丑来概括,不再被表现得面目分明、忠奸美丑自分,人生的爱与恨从此模糊不清。
三
今夜好大的月亮,我在月光中陪着父亲回家。
走过拦江堤坝,野草都退去了,歌声、锣鼓声也退远了,人群无影无踪,一江银光如带。江底的月亮是个失落的少年,天上的月亮是异乡曾伴乡愁的婵娟。走在水中央,人像风在飘。江水,一如漫漶的时光,江上雾岚轻纱里迷失的前尘,一朝消散,逝不可追。
想着这岁月深处遥远的脸谱,这乡间生长并流传的民间娱乐,泥土气息的乡谚俚语,古老的一幕飘然而至——
荆楚之地,曾经的田夫野老、荒陬蛮民,农事之余,即事而歌,即兴而舞。他们自认为是日神、火神的后裔,袍衣裙袖上染饰了艳丽的颜色。旷野草地上的一场祭祀,巫女涂抹妖冶,以色相诱请神灵。男巫扮神,女巫做人,神人相恋,歌舞狂放,尽情嬉戏。男男女女打情骂俏。
巫师傩仪迎神还愿中这张脸出现了,“击鼓载胡,傩舞逐疫”,脸应律合节,配合巫之歌舞迎神驱疫。神案戏、傩愿戏就在这张脸的演绎中成形。这张脸代表半鬼半神的世界。
脸谱,代表人的出场是远古时代逝去之后,人,经历漫长时光才成为舞台的主角。
玩灯的歌舞上,脸谱是快活的象征:龙灯、狮子灯、蚌壳灯、采莲船,一边起舞一边玩,踩着锣鼓的点子,高兴时,亮出歌喉把小调唱一唱,于是,乡间野调一唱众和。加上说白和情节,脸谱于是分出生、旦、丑,戏于是形成花鼓。
先辈们创造出这张脸后,正月里闹花灯让它隆重出场,二月里庆花朝,三月里清明祭祖,五月过端午,六月里迎神,七月盂兰盛会,八月聚中秋,九月度重阳,年末守岁,开年迎春,这张脸都在快活的人群里舞动。甚至婚礼、丧礼、做生做寿、新屋上梁、开镰割谷、新米尝鲜、赛灯、赛龙舟……这张脸也不能缺席。寂寞的岁月里,那激越的锣鼓和唱腔让人心性燃烧,那爱恨情仇让人长久地唏嘘回味,并引发深深共鸣。
居住于洞庭湖畔,人如镜中花,水中月,生命在时间的风中如阵阵涟漪而逝,总把新桃换旧符。而生命的舞台之外,留下了花鼓戏。锣鼓一声,历史的尘埃拂起,如空泛的灵魂舞蹈——那悲欢离合的剧情正是前人生活——如烟岁月的留痕。
脸谱、锣鼓、戏装,它们对于我,还是一种乡愁。在异乡边地,它成了我对这片土地最好的怀念。多少记忆在这些对比强烈的色彩和造型中隐匿。多少乡情在这熟悉的色彩和造型中寄托。如果人生没有这些描绘得火辣辣的脸谱、衣服、道具相伴,没有这些散发着泥土味的唱腔与舞蹈,没有故乡人的歌与哭,人的生存会多么简陋、荒芜!一代又一代人靠什么能够相联相系呢?异域栖身的游子又用什么来独自承受那份浓烈的乡愁?!
鼓点,敲过即消失,但声音却能在大地上长久留存。那张脸离开活生生的生命,却能把一辈又一辈人的爱憎是非传递。
四
二十多年前,一个薄雾的早晨,我离开了故乡——这片父辈们刚刚从洞庭湖围湖造出的田地。我突然获得了一双外人的眼睛来打量它:我看到了茅草屋下走出的一个中年妇女——一个我习以为常的情景,她蓬头垢面,恍惚间,却像从土地下面钻出来的——生命从土地中诞生,来得那么直接?!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荒芜——那么简陋——只是这泥土就衍生出人的生命?故乡人艰苦的生存,也许只有花鼓戏能帮人活出一点精神来,活得像个人。
而今不见了茅草房,光鲜的衣服不再沾染半点尘土。但我同样感受到了荒芜。
荒芜,并非萋萋荒草,而是一种断裂。戏,在这块土地上演,已非传统剧目。却是活生生由人出演的活剧。一面鲜活的脸孔向一张脸谱迅疾转换——
回城数日,那一个开出租车接我的小伙子的笑脸——被人谋杀了。出演丑角小白脸的是他的朋友——跟他学车的徒弟。师傅教会徒弟开车。徒弟开上了出租。看到师傅生意好,徒弟把自己生意不好的原因归咎于师傅。徒弟约来师傅,在师傅开车时,用铁锤连连猛击师傅的头部,直击得血肉横飞……
扛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徒弟在汨罗江滩边挖了个浅坑,潦草得连师傅的脚都没埋进土里去,甚至连自己溅满鲜血的衣服也懒得洗一洗,就把它塞到了自己的床下。
钱,让人如此疯狂;杀人,如此心安理得!欲望张开了它幽暗的深壑。这哪里是古老剧目容得了的剧情!爱恨情仇,与情爱无关。现代人进行的是一场金钱与物质的白刃战!是一场冷酷的杀伐!
一阵密集的鼓点:“锵、锵、锵、锵……”我看到那踮着脚尖在鼓点中奔上台的小生,口里连声喊着:“冤、冤、冤、冤……”长发甩动,披散一肩,满眼都是荒凉的光,那是一出花鼓戏中被害冤魂上路的情景,这也是那小伙子的惨况啊!在车水马龙的大街旁,我把帽子拉低当成脸谱,激越的锣鼓顿时就在耳边响起。一声断喝,我愿为惨死的小伙唱上一段伸冤的唱词,送他的灵魂上路——
只是这戏词如何编写,才是他的冤情?这剧情紧追生活的步履,舞台也是广袤的时空。只是这脸谱,三百年无须有变!
想像凤城
我们去看一座新城,然而,主人处处给我说的却是一座古城凤城。四月的江南天,阴郁而低垂,既不雨也不晴,新城却不是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是低低的亭台楼阁;也不见摩肩接踵光鲜的人流,时空像极了诡秘的异度空间,在什么地方我穿透了一堵墙面,进入别样的时空。
我知道自己是从广州动身,在白云机场起飞的,但这时我脑子里最活跃的一个词句却像视野里的油菜花一样跳跃。油菜花把平原的土地灿烂得就像一次狂想,三月的疯狂的想法。这个词句“烟花三月下扬州”把我折磨得就当我真的是从那年的黄鹤楼下乘风破浪驾着一叶帆船而来。我来这个里下河地区之前,这块土地还不如这句诗给我的想像多。等到我真的到达这里,我脑子里自动设置的程序,就在忙着把这句诗与眼前的实景对号入座。
教育的效力真正巨大。李白当年那次与孟浩然君挥手告别的一个小瞬间,它就永恒了,它在千年之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还魂。语言强大过现实。哪怕我坐着飞机,只在白云上晃了一晃就落到了想到的地方,那也要想像那次的“孤帆远影碧空尽”,也休想自己见着什么看什么,像发现新大陆一样。
扬州地界一过,就是泰州,泰州过去属于扬州,十一年前划出来,立为泰州市。一条平坦的地平线,既辽阔了人的视线,也把许多泰州的物事遮蔽起来,我看不到地平线后更多的事物。千年之前,谁也不奇怪,地平线后面藏着的是一个大海,千年之后,谁也不会想像地平线与海还有什么关系,沧海桑田之变迁,在泰州之强烈,是要把人的视线从地面的生活抬高的,抬望空茫的宇宙,想一想生命之外的存在——天地之道。
眼前,道路可以不间断地在两边呈现,偶尔被河流打断,那是长江、淮河之水最细小的支流,如根系一般划开大地,密集而成水乡的景观。农家小楼一片一片出现,到处开放的油菜花令天空低垂的铅云也发出朦胧亮光。马路少见的宽阔,有一栋栋新楼出现,我不清楚这是否进入了市区,那种楼距的稀疏,人影的寥落,令人生疑。但这的确是一座新城,是泰州正在兴建的新区,气派宏大,一望无边。
穿过新区,却没见到古城,古泰州从前的时光在哪里落尘结苔?
古城不见,像时光的隐身术,于是,我们先从谈话与想像中去寻觅它。
想像是从到达泰州的第一天晚上开始的,我们在一座木阁楼里享用着晚宴,空荡的院子里,小桥流水、池塘假山,明月恰好从云层露出玉盘。主人说,这个地方过去叫陈庵,孔尚任来泰州治水不力,被冷落到此,写他的《桃花扇》。我们在朦胧灯光下走向水面,微微倾斜的土地上正是一片桃林,桃花开得正旺,只是晚上变成了暗红,像睡去的红颜。我们在岸边坐上一条画舫,有长裙飘飘的女子在船头弹着古琴。岸边不远有条石舫,第一次,《桃花扇》就在这条石舫上由一个富商俞锦泉的家班排练、首演。这条石舫当然是对那条石舫的一次想像。
画舫向着水面阔大处划去,立即现出两岸,岸上的亭台楼阁都在桔黄的灯光下投下颤微微的倒影,三月的微风吹来,仍然有些清冷。想起了当年那些三月下扬州的商贾、文人,想起夜泊秦淮,想起秦淮名妓的风雅与欢颜,这个夜晚闻得到烟花的滋味。这盈盈之水,蓄的虽是今年的春水,但河的确是条护城河——凤城河,在宋金对峙的年代,岳飞曾在此带兵抗金。为保卫自己的家园,五六代泰州人在城墙外挖河不止,宽大的河面,后来金兵来犯,只能望河兴叹。河水保护了凤城的居民,免遭涂炭。
两次钻过了桥洞,桥上跑着汽车,灯火辉煌,是现实中的世界。而两岸的亭台楼阁只有清辉如凝,不见人影,它们也在参与一座古城的想像——都是刚建不久的建筑,在这个朦胧而又充盈烟花意象的夜晚,一起指向一个朝代不明时间暧昧早已消逝的夜晚。也许,它们是一座古城的前世今生吧。我们人面模糊,笑声可疑,趣谈古代文人间的行径,也颇有自己就是当代才俊的感觉,不去想像身后时间,会怎样无情地抹去多少人和事。
“一棹冲烟两日忙,来寻荒署古梅香。飘零雨雪逢春夜,疏散冠裳聚古狂。携手已无新涕泪,写心曾有旧时章。吴陵结社思君久,对此灯华惜夜长。”清康熙二十五年至二十八年的一个夜晚,时间距今天320多年,孔尚任的朋友宗定九自扬州来访,与孔尚任、黄仙裳、交三、秦孟岷划船寻梅,也是这样一个春天的晚上,也在这条凤城河上,两岸华灯初上,春风沉醉,五人一时诗兴大发,赋起了诗。只恐春宵短促。这个因治水患而遭冷落的文人,却无法不喜欢凤城河的水。
今夜值得一记的是,同样文友相聚,张抗抗、阎晶明、张陵、祝勇、宁肯、田瑛、张锐锋、王干、胡殷红、马小淘、崔蔓莉、龚勤舟,从天南海北飞来,当地朋友刘宁、范观澜早早安排好了画船,在一个习惯于晚饭后去卡拉OK的时间,经一条荒僻之径,进到一处无人的地方,泰州城不知怎么就消失了,连个背景也没有。河上游玩,饮酒品茶间,畅谈起旧事,再议新散文,说起泰州文人与水的缘分,时间由于水的关系就连接成了一个整体。
与孔尚任不同,泰州人郑板桥,他罢官之后,游居故里,同是河上划船,他的诗却有疾苦之声:“卖得鲜鱼百二钱,籴粮炊饭放归船。拔来湿苇烧难着,晒在垂杨古岸边。”以日常生活入诗,江河上面,完全是另一路心境。这位杨州八怪之一怪,刚直行世,以画竹表明个人节操(令人惊奇的是,泰州并不长竹),诗书画旷世独立,影响了以后中国文人的品行。
郑板桥与孔尚任一样都以平民精神走进中国的文人行列。让人不禁想起影响一方的泰州学派,这位名叫王艮的创始人却是在海水里煮盐谋生的,出身盐民的他,倡导一种“百姓日用即道”、“身是天下国家之本”的平民精神与平民意识,在几百年前的封建社会他就有了现代意义上的思想——从身体出发,我们消费时代找到了商业的新的着力点,我们的文人找到了写作的新资源。
平民精神也许就是泰州人的文化与精神面目。泰州人许多杰出的文化人物身上,也可以找到佐证,譬如,从宋元话本和戏曲资料整理成《水浒》的施耐庵,戏曲大师梅兰芳,说书人、评话宗师柳敬亭……他们都是非常平民化的艺术家,也催生了平民化的艺术样式。这也许是泰州人独特的文化贡献。
凤城河绕着一处城墙转了一道湾,河湾之上,一座望海楼,于城墙上飞檐叠瓦,气势夺人,此楼始建于宋,是用来望海的,历代名贤多唱和于此。仰望斯楼,我想起了自己家乡的岳阳楼。这同属于长江上下游的两座楼,因同一个人而联系在一起。这个人没有到河水上来写诗,却喜欢站在楼上眺望茫茫水域,思绪缈远,总想到朝廷和江湖,胸怀阔大,爱写美文。他就是范仲淹。有意思的是,范仲淹在泰州当西溪盐监时,滕子京为泰州海陵从事。滕子京爱造楼,每到一地为官就要建一座楼堂,在凤城他建的是文会堂,而范仲淹爱著文,在文会堂他写下的是“君子不独乐”的句字。他们俩常登望海楼,那时海天茫茫,两人把酒论英雄,不亦快哉!范仲淹的“先忧后乐”思想在凤城河上已经萌芽。二十多年后,滕子京谪守巴陵,修建岳阳楼,他自然想到已到西陲戍边的范仲淹,请他著文以记之。范仲淹面对一片荒漠,他脑子里想的全都是水,江南之水与荒漠焦渴滴水难觅之比何其强烈,也许他想起了望海楼上看到的横无际涯、浩浩汤汤,对于水的渴望与怀念,让他止不住往水的深处写去,于是《岳阳楼记》名篇诞生。“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沈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于是,他的“先忧后乐”自然展现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名句。它成为了中国知识分子人生追求的新境界,与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既一脉相承,又有新的发展。那么,一条凤城河也可以说是一条忧乐河了。
文人之情怀不同,其文有天壤之别。杜牧在扬州留下诗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如果从山水情调来说,这诗情画意,与今夜醉眼迷朦中的凤城河,是有几分意趣相投的。也许登楼极目,在夜幕之下眺望万家灯火或在阳光之下远看田园炊烟,感慨又会完全不同。
第二天,古城还是现出了它的一丝踪影。望海楼下,有一段宋代的古城墙,那是一个排水系统的涵洞。硕大的青砖,顶起半圆形的拱。望海楼后,古凤城被刻在一块巨大的铜板上,凤城河与穿过城内的玉带河、中市河等数条河流交叉流过,处处拱桥处处船的江南水乡的景象浮现于现前。“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一座水城之中,竟有数不清的寺庙隐匿在街市之中。
在坡子街,明清建筑的街巷仍然飘荡着现世的烟火。这是当年的富商们建造的家园。一条条窄而悠长的小巷交织在一起,像江南水乡的河道一样纵横。我们于黄昏时走进这些古巷,时空的确有些异样。每个院门后有一个院落,从洞开的木门望进去,平面不像江南建筑那么随意,而是北方建筑的规整。空间也没有南方建筑的通、透、漏,小青砖砌的墙,密实而不透风,让人想起北京的四合院。一条巷子就是一线天,直直的,由两面的墙切削过去。
一条长江,江南与江北就此分开,北边的泰州与南岸的常州、无锡、苏州,趣味与文化已经不同了。齐鲁文化之风已经熏染了它。而吴文化之风在宽阔的长江之上,受江面大风大浪之搅拌,已经迟滞了。泰州人施耐庵写出了发生地在山东的《水浒》,郑板桥画出刚毅不屈之竹,全然不与南方温柔之乡趣味相同;泰州人张士诚元至正十三年举起义旗,也都在一部《水浒》的情境之中。处在齐鲁与吴交接处的泰州是边缘化的地方,也是得以休生养息的地方,兼收并蓄的地方,它的边缘性孕育出了具有平民精神的文化,具有南北趣味相融的文化。
千年之前,孟浩然君从武昌那个地方坐船,那时,站在黄鹤楼前,眼望江水,脑海深处关于扬州的想像是怎样的呢?孟浩然在烟波浩淼的水上消失,李白对于长江入海处的想像又是怎样的呢?想像飘渺,而逝去的想像更是飘渺之飘渺。古扬州令人向往的小秦淮与瘦西湖,都是仿江南名胜而起的名,却巧妙而深得其韵,扬州之繁华、绮丽、温婉而风流,在一部《扬州画舫录》中皆有详尽记述。而属于杨州的小泰州,不知道唐朝的诗人们是否知晓?那时,它在文人的想像中又是怎样的情景?它县起先汉,州建南唐,文昌北宋,富延明清,两千一百多年的历史悠远绵长。南唐时它就是淮南江左之州了。
扬州城内,虽然商人满街,但文人雅士更具影响,是他们给山水命名把扬州诗化。正是这些来自南方的文人把一座商业之都美化了。泰州呢?虽近苏北,那些面水生活的文人,“养鹤置湖田,种鱼买陂塘;黄鸟下窥人,白云飞近床;清歌窈窕出,紫酒葡萄香”,却也创造出了近似江南情调的诗意生活,但要说特点和影响,我更愿意把它称为僧都、佛都。
古凤城内,林林总总,竟有寺庵庙宇一百多座,街巷之内,“家家观世音,处处弥勒佛”。历史上更是高僧辈出。它的寺院僧徒在江南是第一位的。我想造访唐朝的扬州是没可能了,到泰州看一看佛寺,听一听梵音,在临别的这一天却实现了。凤城河上,佛性如水。这是我不曾料到,也不曾体味和思考的另一种文化。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