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六月之后,我一直没有回家,没有见你,但家事我稍微知道一些。我们把亲人的关系处成这样,我的心伤透了。
作为兄长,我怎么能不理解你呢!我深知你是有志向的,你有一种怀才不遇之感,而且确实,你的言行有别于一般农村青年。你钟情于文学,除了自己的个性之外,受我一定的影响,但是正因为我比你年纪大,比你起步早,我对你从事文学一直保持沉默,这有不反对你的意思,也有不助长你的意思。你有选择从事任何工作的权利,所以我不反对你。然而文学这个行当,以我的经验,除了具有艺术天才的人之外,只能是有钱有闲的人从事了。当然,以媚俗文学,迎合读者口味,是可以营利的,可这种人不是你仿效的,你搞的,是高雅文学。我总觉得,你在农村,许多方面你受着制约。视野、知识、思想,以及由此影响的题材的选择,都是你所面临的问题。特别是步入文坛的开始阶段,这是非常艰难的,好的编辑,愿当和能当伯乐的人是有的,但是极少,我做编辑已经十年,我深有体会。一炮打响,一鸣惊人的作家,有,可这多半是自己的幸运,你在农村,苍天很少把幸运的雨洒在那里,我的意思是,有谁去发现你,去扶持你?
我知道你的委屈,不满不服,可社会就是这样,真实的人生便是这样。基于这种考虑,我没有鼓吹你以整个身心投入文学,我怕耽误了你,怕把你引入迷途,鼓吹你,实质是我不负责的表现,我的良知不许我这样做,尤其你是我惟一的弟弟,我愿你一切都好,不愿你不好。
我做编辑,曾经多次碰到一些农村的作者,三十多岁、四十多岁、五十多岁,他们的作品没有写出来,却写出来了穷愁、痴呆、愚腐、酸气。
我自己出生农村,能够想像他们的生活,望着他们,我很是难过,告诉他们不要搞文学吧,却于心不忍。文坛已经今非昔比了,以过去的印象对待现在的文坛,是一种错觉,如果发现了误区,调整自己是必要的。你首先得生存,拥有一份真实的生活,之后,方可弄弄文学。
你也许埋怨我对你关心不够,这是可能的,其实,我自觉对谁都关心不够。小莉姐要我找找废旧床单之类,告诉我几次,我一件都没有搞到。彩民哥要我联系一个学校给他,这件事情我便忘了。其他家里的事情,做的少,没有做的多,这些我全然清楚。但是我实在有自己的难处,文学使我浪得一些名气,它却是虚的,办不了什么事情。唯有权位,才可谋以事情,一个编辑,当然不是什么权位,这样,家人托我的事情,要办,都需要我去求人,求人是自损的,非迫不得已谁去求人呢?五年之前,我曾经为你寻了一些事情,虽然不尽你意,可那算是事情。这五年,我遇到很多困难,我生活得并不好,这些你可能不很明白,撤职,车祸,离婚,这些事情一件连一件,要承受并不容易,但是不承受又能如何?我至今没有柜子,我的衣服塞在过去的碗橱,一件大衣,已经在衣架上挂了两年。这些都可以对付,它们是有形的,无形的则是社会的势利,你有用的时候,他们巴结你,奉承你,他们认为你无用的时候,他们便离开你,冷眼你,所谓势利小人。这五年我便经历着这些,我潜心文学制作,就是不想沉沦,我得改变自己的环境和心境。作为弟弟,盼你能体谅你兄长这五年以来的生活,如果有做得不够的地方,希望谅解。
我现在最担心你的身体,你整天睡着,饮食没有规律,这是非常可怕的,穷也罢,富也罢,默默无闻也罢,赫赫有声也罢,首先要有好的身体,这道理难道你不懂么?父亲老了,而且患有大病,自然,他有你不喜欢、不顺眼的地方,但是他对你却既无坏心,也无偏心。他干涉你的事情,也无非是要你生活得正常。只要你稍微改变一下生活,按时睡觉,按时起床,或者走动走动,劳动劳动,他就很高兴,以喜讯报我。你的生活还很长,他的生活已经成了习惯,即使你们互不投机,也不能因为儿子,父亲就折磨自己,也不能因为父亲,儿子就折磨自己。人在世间,都不容易,生在一个家庭,属于缘分,该包涵的,就要包涵,该宽容的,就要宽容。又,你的婚姻问题不能拖延了,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是有一定数的,过了这个数,就减少了益处,增添了坏处。总之,为你,全家人都愁,首先愁的是母亲。母亲劳累一生,现在已经到晚年,如果让她不能安心,做儿女的应该惭愧,而且惊动了亲戚。一个人,有了什么事情,在一定的时候,别人就劝,超过了一定的时候,劝不进去,别人就不劝了。人当然可以破罐破摔,然而,谁甘心把自己当作破罐呢?
这些都是大道理,也是空道理,真正要做快乐的人,使自己的生活满意起来,只得依靠自己。你的事情,我时刻都想,但是我已经不知道如何能给你以帮助。我回家,你总恼着脸,或者关门睡觉,我们失去了不少交流的机会,不仅生分了,而且对抗起来,实在悲哀。我一直把你看成有文化有知识的人,盼你不要辜负我的一片诚意。总之,希望你开始脚踏实地的生活,然后,如果喜欢文学,可以从事它,然而不要打算以文学谋生。我的条件比你好,我依然不敢放弃其他工作专门从事文学。社会急剧变革,商业活动已经渗透在各个方面,我们都得首先考虑生活。当然,如果你有你的打算,我肯定不会干涉你,不会反对你,特别你要明白,作为你的兄长,我绝不会阻挠你。
十月一日,我不回去了,你要来玩你就来玩。
附记:此信1994年秋日致我的弟弟小明,当时意在劝他过正常生活,不能日以继夜地睡觉,一年四季都在睡觉。一向认为他与父母怄气,心情不快才如此。两年之后,其习惯不改,反而加厉,遂送医院,经查竟是病症。《秋日家书》曾经收录我1997年3月出版的散文集《药叫黄连》,今日重刊,不胜悲凉!
2009年1月6日于窄门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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