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朱鸿相交已有十余年了。但说起来,我们的相识,还是被一位朋友精心利用的结果。
记得是上世纪90年代末,我一老友要出一本主要由通讯和报道组成的著作,求到了时任太白文艺出版社编辑的朱鸿的门下。当时出书极难,朋友为讨朱鸿欢心,多次催促我与朱鸿相识,并希望我能为朱鸿的散文写点评论之类的文章。朱鸿的文名我早已耳闻,也听别人谈过他为人的热诚和见解的不凡,所以也很想一识为快。记得那天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地一片混沌,街上到处都是人们垒起的雪人,显得生机勃勃。我和这位老友踏着厚厚的积雪赶到位于西安西门外的朱鸿家里,已是黄昏时分。按了门铃,开门的正是朱鸿!不高的身材,白皙的皮肤,温润的神态,但目光如炬,透射出的是睿智和英气。刚一落座,说了几句闲话,我们立刻就进入一种神聊状态。我们从鲁迅入谈,进而又海阔天空地扩展开去。没有想到,我们之间竟有那么多的共同的情结与共同的语言!仿佛积郁了多年的储藏,要在这一夜倾尽似的,我们尽情的谈论着,不知不觉之间,已是夜深时分。临别之际,朱鸿送给我一本他新出的一本散文集,并嘱我下次再找个机会,好好谈谈。
随后,随着我和朱鸿交往日渐亲密,无意间竟然把那位介绍我们相识的老朋友也给忘记了。有一次我们偶然谈起这位老友,朱鸿说,在他的帮助下,这位老兄的文集终于得以出版,并且,出于友情,朱鸿还在这位老兄的多次恳求下给他写了一篇序言。此老兄甚为快意,隔一段就向朱鸿报告书快出来了,接着便致谢。然而事在隐然变化,终于当朱鸿见到这部大作时,朱鸿所写的序言杳然而去,空空如也。心生蹊跷,以礼问以缘由,这位老友答曰:魏社长说作者可能有问题,不撤下序言,就不给我出书。朱鸿勃然而怒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魏社长就是鬼社长了!我现在就打电话问他我有什么问题序言也无权写,我要拉他狗日的到联合国去论理!”一见朱鸿十分认真,这位老友一言不发,赶紧起身拎上纸袋,自己开门,溜之大吉。我听到此,愤然作色,也欲找这位老友理论一下。朱鸿曰:罢了,罢了!这位老兄做的最大的好事,就是介绍我们相识。这难道不是一种收获吗?正如庄子所云:“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朱鸿为人,“静如处子,动若狡兔”。他平日里,温润如玉,谦谦如君子,但一遇到关乎原则的大问题,也会一改平日的温和,暴烈如雄狮。一次,他与一位多年不见的作家朋友相见。这位作家已经弃文经商多年,谈到自己的成功经验,得意忘形,并力劝朱鸿为人要世故,少些原则性,多些灵活性,不要再坚持过去的理想主义了,还是现实为好。朱鸿不以为然,与之辩论,声震屋宇,旁观者为之侧目。最后,双方辩论陷入僵局,朱鸿说:道不同,不相与谋。便大开其门,扬长而去,令人久久愕然。另有一次,我与朱鸿到东门八仙庵古玩市场闲逛淘爱,见人声鼎沸,真假之物覆道。朱鸿小心翼翼,侧身而趋,不过还是不慎碰倒了在路中间设摊的一小贩的一件瓷器,其倾石而响,即刻裂下一角。众人围拢上来要看热闹,此小贩子也现喜色说:“这是清瓷虎头罐,很珍贵,你得赔!”我向前为朱鸿讲理说,你把东西摆在路中间,责任你也有,而且倒地掉下一角,也不定东西原就有缝吧。但对方不依不饶说:“我这东西是名贵的清瓷,他得全赔!”众人越来越多,一时空气为之凝聚,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我当时很紧张,怕他们狠宰朱鸿。但朱鸿却显得异常镇静,似乎胸中有数。他直视小贩的眼睛,和气地问:“赔你多少钱?”小贩答曰:“我这是清瓷,你赔我三百元吧!”朱鸿从口袋抽出三百元,递给小贩说:“三百元,还是新的。”小贩喜出望外,我也松了一口气,甚至差一点笑了。朱鸿目击小贩,又和气地说:“现在你的清瓷虎头罐就归我了”。不等小贩允诺,他便弯腰拣起青瓷,慢慢退出人堆。各色人等都看着他,真是众目睽睽。他举起那个虎头罐,向着一个空地扔过去,其砰地一声粉碎后,共我再游,留众人在原地发呆。他对我说:“这还是一个老实人,诈了一点钱。”
朱鸿平日话语不多,但一旦他发言,常常会语惊四座。他说话不似我们这些搞理论的,常常把经验性的东西理论化,把简单的道理复杂化。朱鸿是作家,作家有作家的表述方式,那就是自然、形象、贴切。今年五月,我们相偕到山西平遥古城旅行。一路上随时可见大烟囱和小煤窑,大地剖腹,黄壤裸露,有的地方千疮百孔,粉尘弥漫。大家都不免心忧,对此感叹唏嘘,议论纷纷,质疑富起来的代价。这时侯,朱鸿发言了。他说:“这片土地就这样变成了一个被蹂躏的妓女。当她美丽富饶时,那些煤老板疯狂地向她开发、索取,让她给他们赚钱,一旦等到她被掏空净尽时,没有用了,他们就遗弃她于此。他们肥得流油,但大地却只剩下干瘪的乳房和枯瘦的身躯。难道我们追求的,就是这样的现代化吗?饶了我们的大地吧!她不仅仅属于这一代人。”大家仿佛都被朱鸿的话给击中了,顿时多沉重起来。
朱鸿为文,文质兼备,通脱自然,深得魏晋文章之神韵。朱鸿的散文写作,起于上世纪80年代。当时还是新启蒙运动风起云涌之际,朱鸿的早年散文,回响的是一个刚从神话的蛛网里挣脱出来的“醒过来的人的声音”。他是周氏兄弟“人的文学”价值观的信奉者,坚信一个人应该像“人”那样去过一种“灵与肉”和谐一致的生活,而不是一个为着崇高的理想而牺牲“自我”的“超人”,更不是一个在丛林里争夺生存空间的动物。他这时期的作品,几乎回荡的都是“爱”的声音。爱亲人、爱朋友、爱异性,甚至“爱”一切人,把“人”当作“人”去“爱”,是这时期朱鸿散文的基调。但也正是有了如此强烈的对人的“爱”,方能生“恨”。这是因为在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社会,“阶级斗争”的梦魇还在笼罩许多人的心灵。人性之“恶”与“阶级斗争”观念的结合,滋生了诸多的“非人”之举,这使得朱鸿“不平则鸣”,愤而为文,其中的郁勃之气溢于言表。
进入上世纪90年代,历史和朱鸿的个人生活都发生了重大变化,这自然也影响了他的写作。世纪之交的朱鸿散文,思想突显而感情回落。对于人生的忧患使他进一步参透了人生的苦味,而对于历史的深层突入更增加了他的文章的思想性。“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却反而激起了他超越苦难的冲动。2007年8月21日晚,朱鸿手机来诗,其中大有深意。诗云:“晚霞散尽来晚风,小河岸上有石径。行者行踪多徘徊,思者思潮难平静。多少察觉宜守口,只是当时显聪明。任其怀石若怀瑾,王顾左右说天晴”。朱鸿变得世故了,当然也成熟了。但我宁肯相信,这是“地火在运行”之际的静穆的朱鸿。“地火在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对此,我抱着热烈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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