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日记的具体的时间:2006年4月。因为是业余的写作者,职业时光中的物事大多与文学无关,辑录之时便略去了;所以,所呈现的,虽说是原生态的日记,本质上不过是一种文学的札记而已。所不同的是,“文学札记”,是一种有意的创作;这里的文字是率性而为,与雅训及谨严远些。
4月1日(星期六)天阴
天阴,北风尖冷,不宜出户,便翻检旧笺。
翻到日本中国民俗学者三谷孝的一封来函,被精美的信封吸引,便展读。
来函的日期是1995年10月16日,距今十年有余,然三谷孝的音容还是翩然浮现——窄脸,细眼,长发,白面,汉语流利,礼数周全。那时,我在区政协文史办主持《房山文史选辑》的编务,被人误以为对京西民俗有研究,三谷孝一行于是年仲夏来华考察时,我便被北京市有关部门指定为接待专家之一。座谈时,我夸夸其谈,三谷孝认真地记录,有谦恭相。之后,他向我提问,态度依旧谦恭,但问题提得有些冷僻,我有些难以应付,语词含混,冷汗暗沁。始觉得,谦恭之下,必有机锋,不可小觑。他似有所察,点到为止,微笑着谢过,不再追问。虽未露败像,但内心惭愧,既愧己,又怨人——怨他太熟悉中国民情,问得过于“内行”。在《而已集》里,鲁迅有一篇《小杂感》,云:“与名流学者谈,对于他之所讲,当装作偶有不懂之处。太不懂被看轻,太懂了被厌恶。偶有不懂之处,彼此最为合宜。”以此衡之,我犯了双重的忌讳——自己本是外行,却装得“太懂”;人家本是素有研究的学者,却仅仅被看作是“外国人”。
没想到,三个月之后,他给我写了一封致谢函,感谢我对他研究的帮助。信中还有一句感慨:中国农村进步的样相,令人敬佩。我对他所用的“样相”一词,颇感兴趣,觉得别致、生动,既有现场感,又有想像的空间。比之“面貌”、“状况”、“情景”,更具汉语的韵味和魅力。后来,我写作时,在多处使用了这个词,并得意于它给文句所附加的“厚味”。但不幸的是,在发表时编辑们都给改成了像“面貌”、“状况”、“情景等通常的用法,让我哭笑不得。
但我是固执的,在编自己的文集时又都改了过来。别人剥夺你的兴趣是没办法的事,但“私下里”的自我满足,也是很有意思的。
4月2日补记:南方作家盛可以也有同好,她喜用“样貌”,与“样相”类之。
4月2日(星期日)依旧阴
上月的最后一天写了一篇散文,题为《细香》,上午作了半日的修改。改后复读,颇自得。觉得自己的文章是人生的体验、独立的思考和书香的涵养三者融会的产物,情感、识见和文采都是有的,在所谓的“新散文”的冲击面前,是无须自惭的。
孙犁发表文章历来不挑剔报刊,只要是能够迅速发表,就很知足了。他的写作同化着生活的充实和生命的快乐,而与身外的名利无关。《人民文学》向他约稿,他寄了一篇短文过去。但听说三四个月后才能刊出,便又急切地要了回来,放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上发表了。他说:本来就是一篇短文,只是为了享受一下发表的快乐,经历数月的等待之后,即便是名刊发表,也没有丝毫的快感了,不值得。所以,他晚年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在《天津日报》上发表(还有《羊城晚报》、《今晚报》)。但是,这并没妨碍文章的影响,依然是脍炙人口,在时间深处发出耀眼的光芒。
受孙犁的影响,我也是不在意发表的报刊的。《细香》改定后,我毫不犹豫地从网上发给了《中华读书报》的舒晋瑜。因为舒晋瑜对我的文字有很深的理解,始终抱着欣赏的态度,给她的文章,一般都能迅速发表。这激发了我的写作热情,好像笔底之下有写不完的东西(从元旦到现在,仅三月余,居然写出了十五六篇作品)。文章发表之后,居然有大部分被一些有名的选刊选载,这虽然不值得炫耀,但能得出一个有益的启示:“密集”的写作,不一定就影响文章的质量。
我因此得出了一个结论:鲁迅之所以每年都写出偌大数量的杂感,与有固定的发表园地有关。
便生出一个幼稚的想法:为了促进文艺生产力,国家应该允许办同仁刊物。郑渊洁有钱,办了一个只发自己作品的《童话大王》,我什么时候有钱呢?什么时候也办一个自己的《语丝》杂志呢?
4月8日(星期六)阳光明媚
随领导到达贵州遵义,考察遵义县的新农村建设。在这方面,遵义有新举措,曰:“四有在农家”,即:富在农家,学在农家,乐在农家,美在农家。他们的出发点是明确的:避免片面地追求经济发展,而忽视了“人”的总体提升,要做到富裕与文明并重。对此,我是欣赏的,因为他们眼里有“人”,而不仅仅是为了政绩。
我们参观了一个村子的图书室。它的图书构成出乎我的意料,除了此类设施所惯有的科技、卫生、法律、生活类图书以外,人文方面的书也很多,林贤治主编的“流亡者”丛书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大家小书”系列居然也摆在架上!翻看它的借书登记,居然不是摆设,而是真有人借阅。我的心情油然地好起来。
晚上,贵阳市委宣传部赏饭,认识了此地的儿童文学作家何伊经。边地遇见文士,颇感亲切,寥寥数语之后,就如经年老友,无所不谈。同桌的领导大为惊愕,以为是茅台酒闹的。既然如此,索性放饮。老何被我敬得有些招架不住,问我为何对他如此动情,我说:“因为贵州不仅有茅台,而且还有文化。”
“何以见得?”他问。
“因为贵州有老牌的《花溪》和名牌的《山花》。”
回到宾馆的房间,酒热之下,很想给《山花》的主编何锐先生打个电话,遍寻了身上的电话薄,竟没找到他的电话号码,只好悻悻作罢。
4月9日(星期日)阳光依然明媚
在返京的飞机上读维特根斯坦的随笔集《文化与价值》。他说:言词既行动。这句话,很令我震动,因为它直逼写作与言说的意义。
不禁让我想到博尔赫斯的一段话(大义):对于写作者来说,他所经历的一切,包括错误的女人、错误的行为、错误的事件,甚至包括不幸、挫折、耻辱和失败都是生活对他的馈赠,都是他写作的材料,供他成就意义。同时,应该看到,一个人在高兴的时候,不会想到写东西,因为幸福以其自身为目的。
从两位“作家的作家”的论断中我得到启发:其实写作本身就是作家的幸福生活。写作的行为,使作家能够经受孤独、承受苦难,甚至坦然地面对遗忘。至于名利,应更不在话下。
言说着就存在着。
沉静的书写,类似于兵士的执矛、农人的荷锄,是力量的另一种形式。且是一种不可替代的形式。
飞机突然颠簸起来,身边一片大呼小叫。我却微微一笑。我不怕从天上掉下去,因为大地上已有我几部质朴的文字在——即便肉体灰飞烟灭,灵魂却依旧在行动。即使自己的言词只有只言片语被人捡拾而去,那个人也就是完整地把我延续了。
4月10日(星期一)天气晴好,却阴冷
我最受不得北京的四月天。树木葱茏给人以温暖的假象,一到室内,就暗冷。加衣而热,减衣而寒,像暧昧的情感。农书上说,在4月23日左右北京有最后一场“倒春寒”,便总给人一种不能释怀的感觉。其实这也怨不得自然的轨迹,怨就怨自己学的是农学专业,对节气过于敏感。
白天偶感风寒,身体疲软,晚上不到九点就蜷缩在被窝里。却没有睡意,随手拾得一卷特价书——学林出版社“印象书系”的《傅斯年印象》。这是众人的回忆辑录(作者包括罗家伦、蒋梦麟、胡适、朱家骅、屈万里、毛子水、周作人、钱穆,还有新近的谢泳等),篇幅大多短小,读起来省力,居然就读进去了。
众人皆称傅斯年是有风骨的人,因为他不满政府的腐败行为,以国民党参政会参政员的身份,先后对孔祥熙、宋子文两任行政院长进行弹劾,有著名的“傅大炮”之称。在他炮轰孔祥熙的时候,蒋介石为了平息此事,曾请傅吃饭,并说:“孟真,你既然信任我,那么就应该信任我任命的人。”傅却说:“委员长我是信任的,至于说因为信任你也就该信任你所任用的人,就是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不能这样说。”
这本是大家公认的胆魄与品格,是不争的;但在周作人那里却变了说法。他在《新潮的泡沫》中说道:“傅是个外强中干的人,个子很大,胆则甚小,又怕人家看出他懦弱卑劣的心事,表面上故意相反地显示得大胆,动不动就叫嚣,人家叫他傅大炮,这正中了他的诡计。”他还说:“有一回他做文章大骂宋子文,这本是狗咬狗的玩意儿……蒋介石一泡尿撒下去,他的炮就不响了……”
周作人的说法很让人不解,他是个重考据的人,整部《知堂书话》引文多于自述,且文字力求冲淡雅训,很有“中正”面目。这里却像个街头发标者,搞人身攻击,居然还用了“叫嚣”、“狗咬狗”之类的字眼。迷惑之下,看了他文章的写作时间,是发表在1950年6月14日的《亦报》上。不禁有所悟:这时的傅斯年已去了台湾,属于“敌”的分子,而他自己还在大陆,且因不慎的旧事正被审查着,所以,多少有些投机的成分。
有了这样的推断,心中有了一丝忧伤,因为对他的文字,我是迷恋的。
傅斯年早就写过一篇文章,题为《我对萧伯纳的看法》。他把萧伯纳看作一个“滑稽之雄”,以为萧氏并“不够大”,因为他自己实在无多创造成分,而善于剽窃别人的思想。而且他“在政治上,是看效能比人道更重的”。这真有命定的味道,因为周作人文章发表的时候,傅斯年已经去世了,不可能看到这样的评论,但是,他却早早地给对手“预备”着一钵瓮,让其陷入其中,让人觉得,聪明的知堂真的不够大。
怕这不意间的思绪忘却,赶紧爬出被窝裸背而记。家婆见状,讥讽道:“你真是没病找病。”
这是不用她说的,文人历来就是病人,文章历来就是“蚌病成珠”的。
4月15日(星期六)薄云,阳光暧昧
本来是想写几个字的,但一口烟抽呛了,喘出几口老痰,脑子就混浊了。只好搁笔。在电脑上玩一种叫“蛤蟆吐球”的游戏,总是过不了几关,便失了兴趣。久久枯坐,心情嗒然,觉自己一无是处。
翻昨日的《北京娱乐信报》,知地坛正开着春季书市,未曾沉吟,便驱车而往。
车子行使在高速路上,胎噪均匀而动听,好比深树中的风声。心情渐好,始觉得,文字生涯其实对人来说是一种深闷的耗损,一旦离开,就轻松了。所以,文人从本质上看,并不比常人活得好。生的快乐,被虚假的崇高遮蔽了。
我开始怀疑,一首小诗真的就比一束麦穗更有价值吗?
麦穗那种自然的状态,没有做作的痕迹,不背负生长之外的什么,它不担心被遗忘。因而子实饱满,自适自足。
小诗却期待着吟诵,它有煎熬。
海子的诗,苇岸的散文,多以麦子为对象。原以为他们是在建构一种了不得的“土地道德”,其实不是,他们只是为了疗伤。
他们只是比一般的文人先觉悟了一步而已。
到了地坛,书市之上居然也人山人海,真的有“市”的味道。我看到,许多人并不审查书的成色,只是看重市价,与商场里的“打折心态”,如出一辙。这更让我心绪难平——书,写书的人,可有什么好?多写与少写,写得出与写不出,又有多大的区别?那么,心灵不快乐,文字不能自然流淌,不如不写。
只是香烟的确应该少抽一些,文人并不胜于常人,身体也是(更是)惟一的本钱。
所购书籍有:
胡绳《童稚集》(人民社版);
夏目漱石《梦十夜》(广西师大版);
《张晓风自选集》(北京三联版);
汪曾祺《晚翠文谈续编》(北京三联版);
夏志清《文学的前途》(北京三联版);
吴方《追寻已远》(北京三联版);
郁风《故人·故乡·故事》(北京三联版);
范用编《文人饮食谈》(北京三联版);
《巴尔扎克论文艺》(人文社版);
闻一多《红烛》(中国戏剧版);
《荷尔德林文集》(商务版);
何锐 吕进《画梦与释梦》(贵州人民版)。
4月16日(星期日)晴好
受宁肯《想像的悬崖》一文中的一句话(即:阅读就是写作者的故乡,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是走不远的人)的启发写作《阅读行远》。笔底颇畅,全文3000字,经网上发给舒晋瑜。颇自得,一并有短信发出,告知愉悦心情。她回复到:老兄文字果然好,待择机发表。
乘兴到华冠超市,买小肚一只,牛腱半斤,糖蒜500克,犒劳自己。
在厨间吟小曲,拌凉芹。家婆见状,唇角下撇道:“你们文人可有什么好,就会狗舔鸡巴尖——自美!”她出身于农家,善用俚语,且能一语中的,不容辩驳。
开一瓶红酒,自啖自饮,醉意渐浓,竟潸然泪下。明日就四十三岁生日了,除了几部平庸的作品,的确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作为,且家居狭仄,存款也少,官阶也低,家婆不欣赏也是难怪的。但是她应该陪我喝两盅,毕竟我也是中年人了,是需要体恤的。然而她居然不察,不禁黯然神伤。
酒醉神伤中到街上做足底,脚泡在药汤之中,肉身通泰,心神渐渐平复,觉人不过尔耳。
4月17日(星期一)依旧晴好
身边同事心细,晚间备饭与蛋糕,赐我生日气氛。好心情之下,也觉家婆妩媚,与其滔滔不绝。正忘形间,接小儿班主任电话,言小儿在高考临近的情形下,在晚自习上居然不温功课,反而看健美杂志并寄情于作画,劝说无效,只好尊请。顿觉事态严重,在电话里对他训斥。那边哒地就把手机挂了,再打竟不接。尔后发过短信,称只收短信不接电话。
便用短信对谈。最终结果,不仅不能说服,反被他的气势覆盖了,气血攻心。
懊丧之下,便整理他的短信,竟连缀成一篇长文。录于下,以备忘——
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我要是考不上怎么办?(只收短信,不接电话)。(18:41)
我考虑好了,您可千万别生气啊!我去江苏那个动画游戏制作学校。这个学校挺有名的,教动画游戏设计,面对初中、高中、大专和本科学生招生。我主要考虑的是想学一门自己感兴趣的技艺。(19:10)
您一定会问我,为何这样想?是我看到我的三位朋友上大专,学校什么也不教,学生整天待着。我们老师也是这么说的。我了解自己,肯定会重蹈他们的覆辙的。(19:28)
我现在对这个社会有些失去兴趣了,就连玩游戏都感到无聊得要死,对什么事情都是那么混沌。我看过心理医生,查过我的心理——说我心理衰老,过度成熟。所以老是找不到志同道合的人。(19:37)
(因此)和宿舍的人闹得也很僵。我总认为他们太俗了,是一帮人渣。我一直想跟您说这些,可是我总觉得和您之间有一层厚厚的壁垒。(19:41)
我不想跟您面谈,在您面前我想说的话说不出来都憋在心里了。要怪就怪您。不过您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还有很多感兴趣的事要做:练健美、读书、电脑。(20:10)
事实上,我现在学得很痛苦,没有激情,同学们嘲笑我的学习成绩,我却不以为然。我是个没出息的孩子,我无法摆脱困境。我看到那些名人名言就反感——(所谓名人)都是一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孬种。(20:21)
您不必回我短信,我就是想把我想说的话跟您说说,这样,我就能解脱些。(20:22)
我并不惧怕挑战:练健美时,我会把不好的部位反复练上十几遍;画图时,为了画好眼睛,我会画上两节课。然而,我现在又堕落了,因为远离了我感兴趣的事。(20:28)
现在面对我的事,是我不喜欢的、有些憎恨的数学、英语。我害怕考不上,丢您的脸,害怕亲属责备我。可我…我太软弱了,我被自己打败了。(20:33)
我比您们大人都了解天雪成绩差的苦涩,我和她很相似。抉择的矛盾,家庭的矛盾,一切,一切,我想得太多了,太累了。生活就是这么痛苦!(20:39)
有人说早熟不好。因为我早熟,就先体会到了这份痛苦。那些学习好的同学整天学习,那是能够理会的到的。我也羡慕过优等生,那究竟是实力的象征。(20:45)
当我无法赶上他们的时候,我开始憎恨他们。因为我感兴趣的事不能让我去做,无法让我成为佼佼者。我想试图忘掉它,玩游戏可以让我暂时忘掉一切。知道中国孩子为何如此沉迷于游戏?(20:51)是因为许多孩子跟我一样,有心理问题。这是中国教育的失败。(玩游戏)就像吸毒一样,既让人解脱,又让人上瘾。您应该就这个题材写篇批判性的文章。我的同学和我一样,都一样沉迷于游戏。正如一些评论家说的那样,游戏,是新一代的海洛因。操!一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懦夫。他们为什么不说真话?为何不说说这是什么造成的?操!虚伪的社会!(21:01)
因此,我学精了,我变得撒谎成性——在虚伪的社会,就是要做个虚伪的人。有本都叫好的书,书中说有好口才就会有成就,就会获得成功。其中是什么意思,我都懂。就跟您聊到这儿吧,手机没电了。(21:10)
说明:短信共16条,每段文字之后括弧中所注,系短信发出的时间。
就文字本身来说,真是洋洋洒洒的一篇好文章;但是,这样的文章真让你心惊肉跳,无论如何是不会有欣赏的心情的。他妈的,你个不合时宜的臭小子!今天可是你老爸的生日啊!难道你忘了?抑或是压根你就没有这个概念?甭侈谈什么孝顺,设身处地地为你老爸想一想,你也应该把今天的我欺骗过去才是啊!要知道,搞写作的人是最讲究语境的,欢快的叙事中岂能有阴冷、生硬的字词?这是败笔!
4月22日(星期六)温度升高,有夏日气象
早起,到“老谢烧饼”店吃烧饼夹牛头肉两个,羊杂汤一碗,打一欢畅饱嗝,志得意满。不由得想到伊壁鸠鲁所说:一切好东西的开始和根基,都是肚子的舒服。因为即使是高级动物,也必须考虑这个问题。他是个堂奥深广的哲人,说的却是大白话(大实话)——一切精神的、道德的和文化的升华,都取决于身体需要的满足程度。
九点钟开始写作,到午后两点,写成随笔《文字的命运》。文章论述了文字本身对写作者的推动(或驱动)作用,核心论点为——
文字真的是一种性灵,而不是工具,它默默地独处着,等待着“意义”。文字的等待与作者的等待是相向而行的寻找,一经“路遇”,就结伴而行了,共同地完成了“意义”的过程。
这是经验之谈,无玄奥处。
稍事休息,看盘。系法国表现派作品《巴黎寻梦》(又名《梦想家》)。
影片的主人公是三个学生,一个美国人和两个法国人(一对姐弟,或兄妹)。地点自然在巴黎。表现青春的迷惑与反叛,背景是法国左派运动。有街头游行,有“红色海洋”,有激进口号,有警笛和水枪。法国姐弟最终融进游行队伍,美国学生则作旁观者,主张和平演变。
美国学生住在那对姐弟的家中,遂发生感情纠葛。美国学生偷窥到那对姐弟居然每夜裸身睡在一起,认为是乱伦,情绪激烈,斥责。兄弟用游戏方式诱美国学生与其姐做爱,事毕,女孩初红遍地,令斥责者既惊且愧。始感到,法国人究竟是比美国人更重精神,气韵上与东方人接近。
影片有极强的形式感,有感官冲击力。女孩的裸体美轮美奂,令人垂涎。
东方女体在仰卧时,乳房或滚落于两旁肋下,或陷于胸腔之内,几近于无乳。而这个巴黎(西方)女子则不同,平仰时也挺拔有形,令人怦然心动。
所谓睡美人,应指这样的西女;东方女体的资质,要差些。
想到钱钟书说过,最好是不要娶小巧的女子为妻,因为“少小玲珑,老肥腴”——中国女子为妻为母之后,曲线渐失,只剩下囫囵的一团肉,成为中性的人体。无所谓乳房,更遑论性感。
其实中国女子在少小时,虽然玲珑,却少性征:腰线刻板,乳平,小腿偏短,只见中干。体态之美,也是差强人意的。
好像曾国藩也有类似说法。
晚间散步,遇到邻居董姐在遛狗。狗种不名贵,却尾怜面媚。董姐逗引之时,语调温婉,极尽耐心。联想到她素日里对自家先生的态度,我脱口说道:“董姐,我希望你对人也要像对狗。”
她醒悟过来,笑着对我说:“你真讨厌!”
路上久久地回味这事。中国人文化素质这么低,养这么多狗干吗?莫非时尚本质地就排斥文化?
街上打台球的人很多,吃路边烧烤的也很多。美容美发的店铺一个接着一个,但门脸很小,小姐送出身子来,招你进去美发。
只好匆匆而过。
4月23日(星期日)温度高,可穿短袖T恤
读《卢卡斯散文选》。卢卡斯系兰姆之后最具代表性的英国散文家,是《兰姆传》的作者。他在英国的文学史的地位很高,与兰姆比肩,但我看不出他的散文有什么好,多写日常事务,文字琐碎,味淡。
日常事务不是不可写,但应写出趣味,写出平凡中的一点点“出人意料”的东西。否则,就不如不写。
卢卡斯没有出人意料处,只是铺陈,让人烦厌。中国散文家里,周作人也是令人烦厌的,文字冲淡得近乎无味,但是还有那一点点知识、一点点情趣、一点点“酸”,因而你不忍舍弃他。从人生的基本常识出发,对一个人如果尚有“酸”的感情在,说明在心底里你对她(他)还是有一点爱的。
对卢卡斯我不爱,他的散文,我不会重读了。我本来是想做些笔记的,但十几万字的作品读后,我只记下了一句话:朋友是一种阶段性的关系,不是一成不变的,因为一个成熟了,另一个还未成熟,话语就难以投机,朋友的情分就断了。
有了这么一句话,对我就是一个安慰。成筐的沙粒中毕竟还是有一粒金的。一天的工夫还算有所值。但总是有一种失望的情绪久久地抹之不去。
反思一下,这种失望源于自己的阅读起点。因为卢卡斯的散文是经典,阅读之前就抱有了一种敬仰,觉得一定是满身金银的。看来,对待经典,也是应该存有平常心的。
深究一下,可能还跟自己的阅读趣味有关。周晓枫喜欢聚斯金德的《香水》,叫绝之声如春猫。受其煽动,跑了若干书店终于买得,读后很扫兴。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我是喜爱的,觉得它“精细”,而周晓枫却不以为然,认为它是纳氏著作中颇令人“难受”的一种。所以,个人的阅读趣味是可以“消解”作品的固有价值的。
再深究一下,可能跟作品的“个性”有关。越是有个性的东西,越是能引起认识上的偏差。就以卢卡斯为例。他的文字无味得如白水,这正是他突出的个性。但是你说白水无味,别人却说白水养人、真水无香。
所以,对卢卡斯我只能说我不爱,但打死我也不能在公开的场合说人家没价值。“一粒金”的说法,只是个譬喻而已。
其实阅读的快乐,就是能从书中找到阅读者喜欢的趣味。它不能满足这一点,就远离它——这个姿态,即便过于个人化,但却是得体的。
因为阅读的过程,绝不能是被奴役的过程。
4月26日(星期三)云多,温度偏低
今天的“中年感”颇强烈,近午时身体疲倦,不思茶饭只想卧眠。有人请饭,婉拒。莫非“宁舍吃,不舍睡”就是中年光景了?
卧于榻上,随手抄起夏目漱石的《梦十夜》。始知鲁迅是偏爱夏氏作品的,他的《野草》就是受了《梦十夜》的启发而作的。周作人见证说,“其嘲讽中轻妙的笔致实受漱石的影响”。译者李振声则说,“影响还远不止于此。”认为鲁迅在《野草》中的许多意象,是可以从《梦十夜》中找出比较的对象的。
因此,大著作家的独异建构也非“凭空而立”,也非“穴风顿起”,也是有“起点”和“来路”的。有参照则高拔,有来路则致远。
这等情景,正可用夏目漱石《浮想录》第二十八节中的一首自题诗来况喻——
客梦回时一鸟鸣,
夜来山雨晓来晴。
孤峰顶上孤松色,
早映红暾郁郁明。
“夜雨”是“晓晴”的来路,“峰顶”是“孤松”的起点。那么后来者清明,后来者卓绝,是情理之中的。
由此来关照我辈,刚弄出点成色,就目空一切,就标榜是某某写作的发起者、组织者,某某体系的阐释者、发言人,真是村姑弄俏,穷者炫富,是会贻笑大方的。
都人到中年了,该知道深浅,该知道羞耻了。
4月28日(星期五)天晴而媚
区里开大会,派下属代为出席,曰“听会”。窃笑之后,紧闭房门,做自家文章。
以萨福生平及“歌诗”为素材写随笔《无影之形》。一天写毕,盘算收成,竟有2938个文字。觉生命力犹在,“中年感”顿消。
文中有一段话,可算“文眼”,兹录下——
古希腊的萨福是很“私人的”,因为她的生平几乎是个空白。但是,后人却根据她的作品和一鳞半爪的记述,把她“塑造”成一个有历史的“全人”,供别人思量与拷问。直让你感到,只要你有了一个名字,旁人就会给你组织起血肉,让你有“人样”,成为公众人物。所以,纯粹的“私人化”,是不存在的。
虽然纯粹的“私人化”,是不存在的;但是,人,也只有在“私人化”的生活空间里,才可以自适自足,才会忘情而立,无衰颓之像、无失落之感,年轻着,也快乐着。
这是生活常识,无须赘述。
4月29日(星期六)依旧天晴而媚
每到星期六、日,均是写作时间,然而周五已经写了一篇耗费心力的“严肃”文章,实在不愿意再写了。人毕竟不是写作机器啊!
便续读夏目漱石的《梦十夜》。
这是广西师大版的本子,除了《梦十夜》之外,还收录了他的《永日小品》、《浮想录》和《伦敦留学日记》。2003年12月第一版,17万字。
相比之下,《浮想录》殊可读,它是病重中的笔录,对生命的本质有真感悟,颇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味道,无“欺诳”文字。
他说,风雅闲适的日子最可过,因为心地平静,能享受自我。
所谓风雅闲适,就像苍白的额头等待着温软的手,稀疏的须髯为微风预备着一样,一切来得自然,不须算计,不必经营,便风流有自。
便感觉到,人生的幸福就在于不要把生命的空间撑得太满,要有空白,要有闲笔,不能处处追求意义。大自然是最大的浪费者,因为它并不是处处都有用;但正如此,它才壮阔,才美。
他为病作赋云:
风流人未死,病里领清闲。
日日山中事,朝朝见碧山。
不在病中,哪得闲逸,怎见“碧山”之美?他的诗意,正暗合了中国的一个禅意,即:病者为大。人一病,就通透,就放任无为得理直气壮。
劳顿,争竞,就是把生命的弦绷得太满,失去了回味和欣赏的“闲心”,即便是生活在意义中,也感觉不到意义了。
汪曾祺的散文不阐释意义,却让人不忍释卷。为什么?因为他写的是闲情和趣味,适合阅读、回味和享受。人们在阅读的时候,能给紧张的神经予以缓冲,使性情得到滋润,感到活着有意思。
周作人所说“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喝茶》),正是道出了其中的消息。
晚上,立新兄请我到葫芦垡的一个乡野小店吃鸽子,二锅头佐以囫囵煮花生,属野吃野饮,却兴味盎然,忘记身份。饭毕,赐杭州新茶两听,系清明前的西湖龙井。回到家中,取一小撮置紫砂壶中,欹身而品,清气荡肠,不觉现世污浊。
4月30日(星期日)天大晴,思遍野青草
上午十时,接周晓枫电话,约“五一”到×××处探病。×××因踢球把左跟腱拉断,手术后羁郊区寓所已有月余,心情抑郁,觉生不如死。我知其心,怜其痛,每隔三两日便去探望一次,已尽心尽力。便建议晓枫五月二日前去,表达的理由是:五一乃节日,与家人相聚为宜。晓枫善解人意,顺势便定了。
撂下电话,我心绪难平,思忖×××。这位老弟天分极高,文章做得极好,与之交往殊以为荣。但他好胜心切,即便是在病重,也造奇文,思论战,藏否人物,运筹出国,把文名看得比命都重。
我不寒而栗。如此这般,我等智力庸常之辈,在他心中是否真的有位置,也未可知。因为他说过一句话,即便是爱情,只要是妨碍了他的文学,也是可以舍弃的。所以,与其交谊,不可图回报,应时时存有“相忘于江湖”之心。
但心底毕竟对他有真感情,不堪于他节日前的孤独,思忖片刻,毅然去访他。
他拄杖开门,眼神竟有爱情一般的亮光。“我真的盼着你来。”他说。
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我情动于内,对他说:“跟我走,给你放放风。”
在路边小店弄了一些酒食,装在车上,直奔近处的一块麦田,那“风吹在风上”的地方。
在麦田中央,我们席地而饮,他笑得开心。我觉得,无论如何他还是个孩子,用那样“复杂”的心地思忖他,或许有误,或许不该。唉!人心就是如此复杂。
不禁想到海子。海子之所以那么仓促地走了,或许(!)就是因为他没有晓枫和我这样的朋友——这样纯粹又“复杂”的朋友。
文人,即便是红透半壁江山的文人,甚至是占尽了文场风光的文人,在坚硬的现实面前,在不可把握的生命宿命面前,也是弱的。合力应对,风吹在风上,才对。
我们谈到张锐锋。我认为,张是真正的大散文家——不在于他宏大的叙事风格,也不在于他极富张力的文字气象,而在于他笔底的人间沧桑和生命况味。读他的文章,须在夜深人静、浮心沉着之时,平心而细品。越品越有味道,直至拍案而起。他的文脉与血液的流动同调,他的表达与生之真相切近,与生命的高度和生命的深度(厚度)有关。
“然而他寂寞。”×××说道。
“他必须承受这种寂寞,因为他文章的价值是与他生命的状态同在的。”我说。
我说的是真心话。正如世外的高人,一旦出山,一旦显达,话语就失去了重量,就与一般的市井之徒无异了。
阳光妩媚,麦浪青苍,酒食有真味。对酌、对谈的两人,感情纯净,无滓。
生活要闲适,作文要矜持,二者且无妨。
晚间情致好,续读《浮想录》。夏氏诗一节,颇与心境相合,特录下——
遣却新诗无处寻,嗒然隔牖对遥林。
斜阳满径照僧远,黄叶一村藏寺深。
悬偈壁间焚佛意,见云天上抱琴心。
人间至乐江湖老,犬吠鸡鸣共好音。
2008年国庆期间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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