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心血来潮,但说白了也不全是。十年前就对自己的笔名不满意,觉得偏嫩了,有做作之嫌。另外,那么多取叠音名的熊猫层出不穷,团团、圆圆、欢欢、笑笑之类,让人暗生惭愧,很没意思——难道敢跟它们拼可爱?只是那时年轻,心乱意杂,几次欲改,总又舍不得靠写各类报刊专栏赢来的那点薄名,便搁下了,一搁这么多年。
最终还是要改。一把年纪后,对虚名的热望多少已经淡去,想写作不过是内心的一点需求,如同舒婷诗中所说:“你表达了自己,你获得了快乐。”既然已经从中获得了快乐,就够了,文字以外的东西不企求也罢。其实这么多年闯荡江湖,一直也没怎么求,不强求,给自己的准则始终是:不草草俯视,也不强行仰望,笑与怒都尽量真实可靠。现在,现在已经有更多的心安与自足了,那么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随心所欲的自由呢?回过头来说,笔名也无非一个符号而已,它安在文章之上,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标签。如果写出来的文字不过一堆狗屎,又有谁在乎那个标签是张三还是王五?
“北北”这个名我已经使用了二十五年。1983年一则不足三百字的小文发在《福州晚报》副刊版上,那姑且算是处女作,“北北”第一次登场。在那之前,我还给自己取过很多笔名,诸如“叶紫曰”、“林南瓜”、“扁鱼”、“小鱼”之类。那一阵特别迷恋李清照,对她的词爱得不行,因此还取过“罗衫”、“林绿肥”、“叶红瘦”等等,五花八门。比较起来,哪一个似乎都比“北北”来得更雅致有韵味,可是那时用其他名字轮番投稿,投了两三年,都如泥牛入海毫无音讯,而“北北”似乎仅用了第一次,居然就登出来了。人在欲望特别旺盛之时总忍不住唯心,就觉得这个名好,挺顺的,于是就用了,一用经年。
“林那北”是我在博客上使用的名字。2006年初,新浪一个不知名的女孩打来电话,希望我在该网站上开博客。我答应了,又对这玩艺没把握,就随便取个名应付,多少有点隐名埋姓的打算。这三个字挺平实的,没有任何含义。不背负使命的中性合我胃口,而且音调上也和谐,两年看下来,倒也看顺了。
2007年10月给《福建文学》一篇散文时,就署了“林那北”之名。编辑小山心地善良,大力反对,她为我“以前的文学成就”可惜,甚至上升到“福建的文学史上以后怎么写”的高度。我大笑,为“成就”与“文学史”这样的大词,它们离我很远。但最终,在刊物三校过后、即将开印之时,我还是打电话去,将“林那北”改回“北北”。主要是想到承蒙错爱,我还是这本刊物的编委,每期刊物印在扉页上的编委名单中,一直有“北北”之名,突然冒出一个“林那北”,叫人家怎么办呢?可见当时心还不够坚定,还左右摇摆,还患得患失,还自以为是。
2008年3月碰到《作家》主编宗仁发,他说起《作家》有个栏目叫“作家影记”,刊发与作家心路历程相关的照片,也就是以照片来揭示内心轨迹,共二十张,彩页推出。女作家登照片总不免让人可疑,如果说明文字再矫情一点就更不堪入目了。这个栏目之前登过魏微和盛可以的照片,我都看过,还好,她们都不是自恋的人,所配的文字也都很智慧与克制,总之有一个很好的标杆放在那里,让这个栏目没有倒掉胃口。另外,我喜欢她们,这一点也很重要。宗仁发说,你也做一期吧。我首先想到自己太老了,登那么多照片不合适。这一点被宗仁发驳斥掉了,他大概还有做八十岁老作家专辑的理想。与八十岁老人相比,我脸上的皱纹确实还不那么惊人,就说:那就做一辑“与畜生在一起吧”。我的意思是,要登就专门登与各种动物在一起的照片,我甚至指着旁边一位我所热爱的作家开玩笑说:“如果与动物合影的照片不够,就把跟他合影的照片凑进去。”我给出的理由是与人相处远比跟动物在一起危险可怕。这事算开了个头,宗仁发说马上要,第五期就登出来。回家找照片,与动物的合影确实找得出二十张,但文字说明写着写着却发现非常单调贫乏,于是索性改了,改回这个栏目的老路子上,挑出的照片从小到大的都有,总之是挑出四十多年里的二十个我自己认为还有点意义的瞬间。照片发去十来天后,又想起改笔名的事,突然觉得可以借“作家影记”这个契机,此次不改,更待何时?给宗仁发打去电话,他愣片刻,厚道地问:你想好了吗?虽然还想得不太好,可是既然已经想了这么多年,就不用再想了。宗仁发说好吧,那就改吧。之后他马上约小说稿,说“林那北”的小说最好也能在《作家》上首发,这样有纪念意义。他是个好人,谢谢他。
我一直在认真写作——这句话挺酸的,之前我从没这么表达过。所谓“认真”,指的是忠于自己的内心,而非有什么宏大理想指引推动。因为别无长处,惟有这事还可让我长久地关注与兴奋,便做了,可能还要再做多年。我讨厌计划,也反感目标,人生已经如此僵硬沉重,再额外给自己增加框框套套,必然更平添了几分不自在。在现实中这当然不可行,比如单位年初不计划上级怎么肯罢休?又比如国家五年不计划各行各业不就乱成一团?但个人在这些之外,写作更不在此列。还要写多久,决定着我能将“林那北”这个笔名用多久,但“还要写”与“还能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也许明天我就写不动了或者不想写了,那么,这个“林那北”在还没被人认可之时,就已经匆匆消失了。即使这样,说真的,仍然没有关系。
圈内一些朋友听到我要改笔名,多少都有点意外,他们猜测各异,一种以为是算命后的结果,一种以为是听从了什么高人的指点,再或者认为我大概还有什么远大的企图与向往。错了,都没有!改个名而已,我自嘲说:保不准明年一高兴,又改成叫阿猫或者阿狗了。可以将此认定为任性。在生活中制造一点不伤害别人的任性,其实还是挺有愉悦感的。于是,2008年的这个春天,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我改了名,改个笔名而已。从此文坛多出一个叫“林那北”的写作者,她才华、激情、抱负都非常有限,无论怎么改其实都不过是自娱自乐的一番瞎折腾,随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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