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记不清什么时候知晓岳阳楼了。反正很早便通过杜甫、孟浩然的诗与范仲淹的文,一次又一次地神往和神游过岳阳楼,还有岳阳楼旁那浩瀚的八百里洞庭湖。
第一次游岳阳楼是1979年的夏天。其时,我正在大学念书。同寝室的一个同学是岳阳人,放暑假时热情邀请我去他家做客,并答应陪我游览岳阳楼。我欣然答应,兴致勃勃地跟他来到了岳阳。同学的家在城陵矶,离岳阳城区还有较远的距离。来不及去他家,出了火车站,我们便直奔岳阳楼。
站在江南第一名楼前,我微微有些失望。这座高不过三层、且年久失修、颇有些颓圮模样的楼阁,就是闻名天下的岳阳楼?我想象中的岳阳楼应该更高大,更伟岸,更精神,这样,才能与范仲淹笔下那大气象、大境界的《岳阳楼记》相匹配。
不过,当我转过身来,顿时被眼前那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洞庭湖水所震撼。那天下着雨,云层低垂,天色微黄,湖水浩大,浊浪翻滚。水天均呈现着一种苍黄的色彩,氤氲着一种苍凉的情感。我以为,登岳阳楼就应该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似乎只有在这样的情境中,才能真正领略孟浩然“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雄浑诗句,才能真正感受范仲淹在描写霪雨霏霏、浊浪排空的洞庭湖时所产生的“感极而悲者”的忧患情怀。我终于明白,洞庭水与岳阳楼原本是浑然一体的。是洞庭水赋予了岳阳楼以阔大的境界,而岳阳楼也给予了洞庭水以人文的生命。许多年过去了,当年登岳阳楼的情景和感受,令我沦肌浃髓,刻骨铭心。
第二次已是二十年以后了。1999年中秋,我和李元洛、水运宪等作家陪同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来登岳阳楼。此时的岳阳楼已经过修缮,恢复了往昔的风骨和神采,宛如一位戴着古代将军头盔的壮士,雄踞在洞庭湖畔。余光中先生说得好:“依然三层,却高过唐宋的日月。”一语道出岳阳楼在历史和文化上的高度。正是众多的文化名人和文学名篇,使得这座古建筑能够俯视古今,名扬天下。
历代文人吟咏岳阳楼的诗文多矣。一代代文人或喜或忧或醉或醒,登楼凭栏,面对湖山吐属心声。在这许多诗文中,历古常新、至今仍广为传诵的当首推杜甫的《登岳阳楼》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所谓“杜诗范记高千古,山色湖光共一楼”。两篇诗文都有一个相同点,那就是情系社稷,心忧天下。正是它们,从此使岳阳楼承载着天下忧乐,拥有着中国其他亭台楼阁所没有的沉郁身影和凝重面容。也从此使登岳阳楼的人心里都情不自禁地装着“忧乐”二字,抒发着先忧后乐的感怀,以至早在明代就有一位诗人嘲讽道:忧乐是岳阳楼的套子。
最近,闻岳阳楼扩建了新景区,于是,应邀又前来游览了一回。是日,天空多云,阳光时隐时现。湖面上的风很大,激起一层层浪花,拍打着岳阳楼下的古城墙,使人感觉到初冬的寒意。新景区的面积比老景区大了许多,且布局合理,错落有致。一路走来,高耸的瞻岳门城楼、巍峨的仿古青砖城墙、沿湖由铁链串成的洞庭风韵诗廊、为纪念范仲淹和滕子京两位先贤而建的双公祠以及五朝楼观、碑廊、吕仙祠等景点依次排列,建新如旧。新景区的建成,扩大了岳阳楼的游览范围,丰富了岳阳楼景区的历史容量,只是令人略有喧宾夺主之感。
我又一次伫立在岳阳楼前。这座自东吴名将鲁肃筑台阅兵迄今已有千年历史的名楼,命运坎坷,屡毁屡修。它无疑已经成为一个醒目的文化符号,见证着历史长河的起伏波澜,映现着历代文人的复杂心绪,凝聚着我们民族特有的忧乐意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四面湖山归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正是这种忧乐意识的高度概括和集中映现。我不知道,我们民族何时能够摆脱历经千年的苦难和忧患,绽放出民族复兴的灿烂笑容;我也不知道,我们民族尤其是知识分子,何时能够卸下忧乐的重负,在历史的跋涉中,更加轻松、自信地前行。我只期待着,什么时候登岳阳楼,能够不再紧锁眉头,不再心事重重,不再进亦忧退亦忧。而是面对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湖面,心旷神怡,平和从容,拥有一种天高云淡的心情。
一座楼阁,依傍着一汪湖水,怀揣着众多的诗文,就这样走进了绵长的历史,并将随着历史的更替不断地更新着自身的内涵,变换着不同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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