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年前,白雪就是这样落入煤城。每年,都重复同一个姿式下落。
返青的枝头不属于它们,它们没有可以定居的院落。它们妩媚、婀娜,骨子里都凛列着一份清纯。这些朔风吹不败的花儿,从出发那刻起就认准了方向。它们徐徐地飘,像从高楼跌下的纸片那样。偶尔也学飞鸟,借助风力,完成高翔的造型。
冬的北方,天空容易变脸,它们就成为天空撒气的对象,时常一群群被赶下半空。有时,风暴也跟着下落。这些压低的声音,卷起无数的白毛风,白毛风被卷得四处乱串,牵着一条条没有规则的雪线,那些雪线跑到井架旁便慢了下来,还学着天轮的样子悠悠旋转。
一片雪花,以百米速度绕矿井一周,在寒流的躯使下,仿佛永远都不知道疲惫,像一个童话,容易轻信严冬的谎言。本来极美的静态,非要掀起万丈雪瀑,扑了煤城一脸的白柯。连眼睫毛都沾满了这样的雪屑,雪屑铺天盖地形成涡流,覆盖了伸向井口时冗杂的步履。时而还轻吻一下闭目养神的矿灯,随着矿灯相继步向罐笼,它们知趣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矿灯一盏盏沉向地心,像雪花一片片落向人间。雪花坐着六角形下沉,矿灯坐着光束下沉,都遵循着万有引力的定律。
矿灯挪动着巴掌般大小的光束,光束将阴影放大成一片恐怖的冷森。其实,阴影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似乎永无止境的夜之尽头,这些阴影追星族似地追逐着夜的黑。
那会儿,八百米深处的他们没在意白雪是否仍在飘落,飘不飘落与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必须撕碎那张写着约会时间的纸条,而后走向地心,直面储藏了亿万年的煤炭。他们必须想法把它们运到地上,甚至还得直接搬运到那只摆放着各种美食的烤炉旁,然后,转身擦去使眼晴睁不开的汗水。
他们必须等待,等待渐渐加深的雪原没过他们的裤管,甚至没过乌黑的膝盖。他们必须握紧拳头展示一脸的坚强,抑或埋头狠命地吸几口干菜般呛嗓子的辣子烟,而后,把脸转向落雪的天空,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这一片片洁白的抚慰。
他们必须下沉,直面这容纳了祖辈一生,还将继续容纳子孙后代的乌黑的背景。他们不用难为情地大步走向阳光,而把对于黑暗的埋怨,渲染成身后那些所谓的脆弱的理由。多少年了,那条地下长廊从没停止过雪崩,每次呼啸过后,光明,都以千疮百孔般的伤痕,呈现给天空大片大片无垠的冷清。
雪愈下愈大,雪花大写意地在天空转来转去,究竟落下多少片谁都数不清,只知道脚印连了又断,断了又连,白,操纵着整个煤城。偶尔露出的煤山,像镶在白脸上的黑斑,又如泼墨的山水画般精巧。
天庭早已瞄准好这座曾经出没猛犸象的黑森林,派来白色天兵,是想与那些黑煤形成反衬。在色彩缺乏张力的季节,涂抹原始的斑斓,预示力与火的底蕴。
此刻,八百米深处到处是下落的煤屑,四处隐约着开山炮的声音,矿井水潺潺地流向远方,不知道哪里是容纳它们的目的地。亿万年煤巷像沉默的史前老人撑一片无声的天宇。沉重的水靴仍在台阶上蹒跚,绕过胴室,顶开风门,去探索一个个塌陷区的遗址。
户外的雪花飘着些暗示,似乎总有风暴托举着它们的腰身。难道远古与现代果真拥有着默契之约,每逢这时,就有无数仙子下凡———隔着八百米厚的胴体,将一朵朵示爱的花儿,别在矿山的衣襟。
一部分雪花落到高层建筑群,另一部分雪花落到地窨子般低矮的烟囱边。先是建筑群上的白雪被束之高阁,诗一般享受主人甜甜的吟哦与热烈的凝眸。随着雪花们优美的转身,天国之舞演绎成美妙绝伦的踏步,让无意间打这经过的鸟群乱了方寸。
一只鸟学着觅食的样子首先落地,一群鸟随后飞来拥挤在一块,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从涂着金子般的谷地,过渡到容不得一丝黑尘的雪野,哪儿更真实,那儿更虚拟?后来争执不下,这群鸟扑愣愣地飞了,把细细的爪痕留在雪野,像把一段往事,写进了少年的心灵史。
叮叮咚咚敲打煤壁的响声,最先传进月亮的耳朵,有许多光晕在雪野上柔柔地倾泻———纵向、横向的,清晰、模糊的,现代、原始的,青春、年迈的。如此安谧的氛围,一经摩擦,即刻产生激情的火花,好比一潭死水,坠入一颗寻路的流星,刹时复活了被囚禁一生的光阴。
黄昏的灯火处于迷离状态。距离井口最近一家酒馆飘出醇厚的酒香,有划拳的粗莽声如阵阵开山炮,酒碗里漂浮着朵朵桃花的红晕。那时,出现雪花似乎有了停止的迹象。街口开始隐约出现几个扫雪者的身影。
落在烟囱旁的那些雪花最先入眠,或许屋内土炕上的相拥场面感染了它们的睡意,这些天生不怕冷的雪花分散着入睡,用自身的寒冷守护着屋内那些甜梦。当朝霞把初吻献给刚刚醒来的矿山,煤城晶莹得像一块刚刚出土的白玉。数万米冰川,于地平线上凹凸有致地起伏。这种单一的闪烁,缘于一种无垠的纯,连棱角都天然拼合。它们角与角相牵,系住一身轻盈,好比芭蕾转体,又似旋风纵身,这种不用特意编排的匀称,凝成一片柔柔的静,拓展着天边那朵单相思般的云。这单一的清冷,看似有些寓意,其实与内在的晶莹密不可分,它们把血肉风干,让灵魂享受一份绝美的孤寂。它们驻守妖娆,只为履行天堂最后的宗旨。
雪花,其实是一亿年前的重,覆盖,绝对是一种毁灭式的压迫。它们知道生命终将消亡,于是选择了白,作为缅怀的最佳底色,不要一丝附体的尘埃。它们预言:生命之花终将凋零。所有碎片都会以一个方向,沿着地球轨迹逆行。到那时,它们都是宇宙的落叶;到那时,它们会在逆行中念及那些早已蜕化的拓片。
趁着阳光血脉尚能畅通,它们组织起所有的白,奔赴这片没来得及抑郁的黑。明春,它们将陪这些古董赴刑场,火焰,也许是最后流尽的血浆。
即使是一种象征,它们也不愿一生驻守清冷的天堂。它们要用贞洁感染贞洁,用冰心宣泻冰心———就在远行的雷声削弱了时间的锋利,冬季以最酷的绝情覆盖了大地的时辰。
缄默的依然缄默。八百米深处的语言,在上个世纪已经说尽,那时的汉语没有现在这样复杂,风就可以把一切说尽,说得火焰都躲到一块块凝固的黑里,想象亿万年后桔红色的喷薄。
沿着那片白野径直前行,抑或心灵与心灵早就盟约,抑或黑的尽头有一盏打更的星斗隐瞒了天机。所有的飘逸与无奈,都缠绵着一环低迷的指纹。
化开那朵窗花上的霜没有原因,也没有目的。可能刚刚怀想她的凋谢,就听到夕阳蓦然坠落的挽歌,庞大、浩瀚,如望不到边际的海平面,在夜与昼的分界中延伸。
八百米深处不再封闭,那原始腹地早被动了胎气,以至酝酿千载的葱茏纷纷夭折,地面上的车水马龙根本探测不出远古领地分娩的痛苦。所有雪花于瞬间普降,它们想附着风镐、电锯与综采机的锋利,进入煤的内部,去擦亮被岁月镀黑的胴体,而后把一块块固体的火焰贴上光明的标签,为一次次惨遭劫持的黑森林正名。
【责任编辑 黄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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