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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宴

时间:2023/11/9 作者: 厦门文学 热度: 10991
陶一笑

  一

  要是早知道事情竟会是那样,就是打死张平顺,他也决不会摆这个宴。可是,这个宴能不摆吗?能吗?不能。这可是状元宴啊!

  说起张平顺,在红星机械厂至少有一半的人知道。再提起他的父亲张八级,那就几乎是家喻户晓了。虽说张八级年事已高,早已赋闲在家,可在厂区里,有谁的名声能盖过张八级?没有。张八级当过全国劳模,不是一次,而是六次。掰着指头数数吧,这样的劳模,全国也找不出来几个。张八级是车工,子承父业,张平顺也干了车工。名气虽没有父亲那样大,但也不弱,好几年评为先进生产者和文明职工,去年又是爱岗敬业百名标兵之一,在厂里也算是小有名气。张平顺的妻子周桂芬在装配车间,是车间里的“三八”红旗手。这是一个光荣的工人之家。这个工人之家的后代,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孩子,原本人们都不甚了解,可没想到这次高考会考得这样好,发挥的这样出色,成绩居然在全市名列前茅。这样荣誉的家庭,这样争气的孩子,在红星机械厂整个院子里,让人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一开始,张平顺并没有打算请客。现在请客的由头太多了,也太滥了,像结婚、搬家、调动、老人祝寿,小孩满月,等等,不胜枚举,多是巧立名目,归根到底一个字:吃。就连如今厂子里头评先进,也是把奖金掏出来全部消灭掉。平心而论,张平顺算不上大方,也并不抠门,在厂子里多年养成的“节能降耗”的习惯,让他觉得钱不该是这样花法,好钢用在刀刃上,干吗要把辛苦积攒出来的钱就这样吃掉?况且,孩子眼看考上了大学,大学生的消费观念他也略有耳闻,这花钱如流水的日子铁定还在后头呢!

  可是工友们不干,坚决不干。跟张平顺同一年进厂的老魏,擂了张平顺一拳,瞪着眼睛嚷:妈的,为什么不请?孩子考得这样好!考得这样好!我想请还没这个福分呢!老魏的儿子高二就辍学了,如今已经在家呆了三年,工作也找不着,什么也不干,成天在家上网玩游戏,急得老魏火烧火燎的。焊工赵保栓慢条斯理地说道:老张,这样的事如果不请客,那还有什么事情值得请的?张平顺的徒弟刘鹏也起哄说:要是你怕花钱,我们给你凑。就连工会主席朱福东见了张平顺,也眉开眼笑地说:该请客啊,孩子考得这么好,不光是你脸上有光,咱红星机械厂整个脸上都有光。工友们七嘴八舌地这么一闹,个个脸上透着喜气洋洋,还掺杂着那么一点点的嫉妒。不过,这种嫉妒只会让喜庆的气氛更加热烈。当然,若论高兴,最高兴的还是张平顺,还有他的妻子周桂芬。

  张平顺把请客的事回家和周桂芬一商量,夫妻俩不约而同回忆起高考那两天。说也奇怪,一到高考,天就爱下雨,弄得家长心里挺凄惶。今年高考也不例外。高考考了两天,雨点就噼里啪啦掉了两天,张平顺和周桂芬就合打着一把伞,在校门外提心吊胆地站了两天。令夫妻俩感动的是,前后来了好几个工友,有刘鹏,有老魏,有陈丽娟,有马建虎,还有李卫东两口子,也一起陪着站在雨地里,就仿佛是自己的孩子在高考。张平顺和周桂芬两人一合计,别的不说,就冲着工友们热心热肠的这份情谊,这客不请也说不过去了。

  最先提出请客这件事的,不是工友们,而是张平顺和周桂芬打破头都想不到的一个人。高考分数刚一下来,张平顺就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开口就道喜,祝贺孩子蟾宫折桂,在这次高考中取得了骄人的成绩。电话里是一个中年男人,热情洋溢,亲如一家,声音却是很陌生。张平顺云里雾里地听着,也不好意思去问,猜想可能是久违的亲戚或者朋友。到最后,那人才亮明身份,说自己是摘星楼的经理,姓谢,说期待张先生大驾光临,如果张先生请客,摘星楼将是最明智的选择,本酒楼专业承办状元宴,凡是来此设宴的考生,均可把姓名登入酒楼内的凌云榜,永久保存,供人景仰,并以八折优惠相赠。现在的商人真是精明,真是无孔不入,不由人不服。状元宴,瞧这宴名起的,多中听,多响,多挠痒,听着就叫人飘飘欲仙。

  二

  张琳坐在路边哭,她的脚崴了。本来,她是想攀上前面的老虎石,站在老虎石上去忘情地俯瞰五花海。五花海是九寨沟最美的景观了。可是她不小心崴了脚,这样不仅攀不上老虎石,恐怕连下山都困难了。她把头伏在膝盖上,如果不注意到她肩膀的微微抽动,就会以为她是在休息。按说一个女孩子,是不该这样当着众人的面,暴露出自己内心的脆弱。这里到处都是游人,乱哄哄的,你也不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这样哭是有些危险的。

  脚崴了,肯定会有些疼。但是,还不至于让张琳难过成这样。在老师和同学们面前,她一向是乐观开朗的。她的学习成绩那样好,这回高考又发挥出了最佳的水平,有什么理由不乐观开朗呢?哭,其实不是因为脚疼。根本不是。充其量,脚疼只是一个引子。她心里感到委屈。都怪那个叫刘强的男生,俩人本来已经偷偷约好了,高考之后,就一起来九寨沟旅游。可惜刘强高考没考好,伤了自尊心,说什么也不愿意跟她出来了。肩上的包太重了,要是他来替自己背着包,她的脚又怎么会崴?当然,除了这件事,还有其它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委屈。这些委屈,是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委屈,好多原本算不上委屈的事情,现在也都统统变成了委屈,最后止不住悲从中来,这些委屈就都化成了泪水,尽情地流淌了出来。反正这里也没有人认识自己,哭一哭并不要紧。对于女孩子来讲,哭是最好的轻松剂和止痛药。张琳现在,就是在用泪水给自己治疗。

  一个背着旅行包的男生,不声不响地停在了她的面前。虽然张琳在哭,但她还是感觉到了。张琳抬起头,男生那瘦高的个子,虾米般的腰,还有脸上的近视眼镜,都是那样的亲切。泪眼朦胧中,恍惚即是刘强的影像。张琳心里涌上来一阵惊喜,在那一瞬间,她真以为是电视剧里的镜头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再仔细一看,不是。

  张琳不高兴地说:你干什么?

  男生说:你哭什么?

  张琳本想回敬说,我哭什么,你管得着吗?可一想到眼下的处境,自己正需要有人来帮助,就冲男生温柔地笑了笑,把脚崴了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了他。

  张琳笑着说:我想到老虎石去,从那里俯瞰五花海。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男生很绅士地说:要是你不介意,我很愿意为美女效劳。

  张琳就又笑了笑。其实张琳知道,自己相貌很一般,小眼睛,塌鼻子,脸颊上还有一些青春痘,实在算不上漂亮。但有男生这样恭维自己,又有哪个女孩子会拒绝呢?

  男生伸出右手,把坐在路边石头上的张琳拉了起来。又伸出左手,接过张琳肩上的包,就势背在自己身上。这些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显得既潇洒又漂亮。张琳不由得又是一笑。在男生的搀扶下,张琳就踮着脚,一跳一跳地走。走了没几步,张琳就出了一头汗。男生看到张琳脑门上被汗水粘湿的头发,皱了皱眉,突然蹲下身子,望着张琳的伤脚说:我在学校踢足球时,也经常崴脚,我帮你揉一揉吧。张琳还未回答,男生已经不由分说,把张琳脚上的那只旅游鞋脱下来,抓住她的脚,这么一扭,那么一扭,又用力往里推了推,压了压。张琳呲牙咧嘴地忍受着。这么揉了两分钟,男生把鞋给张琳重新穿好,站起身来拍了拍手,自信地说:你试试看,怎么样?张琳试着走了两步,脚疼果然好了许多。但她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嘴上居然说:好像是好一点了,但还是疼。男生听完这话就有些沮丧,纳闷说:怎么回事呢?我在学校时这么弄两下就好了。你也许是崴得太厉害了。张琳就又想笑。

  两人接着往前走,张琳心里偷偷在笑。比起刚才,她的脚真的好多了。男生的按摩还是有效果的,她感到她的脚正在迅速恢复,但她仍然保持着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在她心里,暗暗地,仍想让这个男生替她背着包,让这个男生扶着她走,而男生也似乎乐此不疲。他俩彼此,似乎都很缺少一个伴。现在正好凑在了一起。在一同走路的过程中,很自然地,两个人就聊起了天。

  张琳问:你是大学生?

  男生说:很快就是了。

  张琳就笑了:我知道了。你也是今年的考生。

  男生也笑了:这么说你也是。

  张琳说:考得不错吧。

  男生说:一般般吧。你考得怎么样?

  张琳说:还行,我是我们学校的理科状元。

  男生说:哇,好厉害。请状元发表获奖感言。说完,男生手里假装举着话筒,一本正经地探到张琳面前,做出记者采访状。

  张琳快要笑翻了,清了清嗓子说:首先,我要感谢我的父母。在“望女成凤”、“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思想指导下,在我还是胎儿时,他们便买来大量的磁带,对我实施胎教。从幼儿园起就拼命把我往各种辅导班里塞,不怕奔波劳累,不惜一掷千金。虽然扼杀了我的童趣,却为我换来了“知识容器”的美誉。

  男生鼓励说:很好,请接着说下去。

  张琳笑着又说:其次,我要感谢老师。在“举素质教育之旗,走应试教育之路”的路线支配下,我经过千灾百难的考场磨练,千回百折的题海大战,终于在千军万马的考生中冲杀出来。虽然湮灭了个性,湮灭了创意,但提高了分数,荣膺了“考试机器”的称号。

  男生点头:还该感谢谁?

  张琳说:第三,我要感谢盗版书商。是他们想教师之所想,急家长之所急,出版了大量廉价的“模拟试卷”、“卷王考典”,让我们无暇他顾,把全部精力投放在各种试卷上。

  男生微笑说:OK!请继续。

  张琳说:最后,我要感谢高考。重记忆轻能力的高考,给我这个只会考试的学生提供了良好的发展空间。顺便,我感谢一下眼镜销售公司,“眼镜一度,高考一分”这个口号提得太准确了。我戴六百多度的眼镜,果然,考了六百多分。

  男生质疑说:可你并没有戴眼镜。

  张琳顽皮地眨眨眼,广告似地说:我戴的是隐形眼镜。

  男生凑近张琳,观察了一下她的眼睛,转过头对“观众”说:看来她并没有欺骗我们,所说的也均是肺腑之言。我代表广大考生,谢谢状元的精彩感言。

  采访完毕,男生带头鼓掌,张琳也跟着鼓掌。两个人开怀大笑。张琳觉得这个男生非常阳光,也非常有趣。又走了半个小时,在男生的帮助下,张琳如愿以偿地爬上了老虎石。但此时,风景似乎变得次要了。

  张琳歪头看着男生说:我叫张琳。你叫什么?

  男生犹豫了一下说:我叫张宁。

  三

  除了结婚时请过一回客,张平顺还没有正经八百的摆过宴。当然,和三、五个工友小酌,这样的客他还是请过的。可这,怎么能够跟状元宴相比?就是结婚那回,也不能跟状元宴相提并论。婚宴人人都会有一次,有的甚至不止一次。可状元宴不是人人都有的。

  张平顺和徒弟刘鹏特意去了一趟摘星楼,做实地考察。为了不至于挨宰,还叫上了食堂的老黑。老黑在职工食堂已经干了三十多年,是厂子里的头牌掌勺大厨。

  要说摘星楼的环境,那可真是好,又干净又凉爽。正是天气炎热的季节,走路出的一身汗,进去之后很快就落了。大厅里面,矗立着一面凌云榜,牌楼似的,装饰得花团锦簇,上面用楷书镌录着一些应、往届考生的名字。不仅有名字,还配有本人的照片。春风得意的照片。甚至,还有家长的名字。这家酒楼真是肯动脑筋,真是会投其所好。张平顺仿佛看到自己孩子的照片已贴在了上面,还有自己和妻子的名字也附在旁边。就好像两枝绿叶,扶着当中的一朵红花。这感觉真是好极了。再说菜单,就更令人叫绝了,都是张平顺没有听说过的菜。不能怪张平顺孤陋寡闻,连食堂的老黑也颇感迷茫。老黑会做鲁菜,会做川菜,甚至还会一点点粤菜。但是这样的菜,他恐怕一道也不会做。菜单上都是些什么菜呢?有“才高八斗”,有“大展宏图”,有“状元及弟”、“科场报捷”、.“金榜题名”、“光耀门楣”,还有“鹏程万里”、“一鸣惊人”、“前程锦绣”、“鱼跃龙门”……你说这样的菜,老黑怎么会做?不要说会做了,有的菜名,连念都念不上来。比如“独占鳌头”的“鳌”,他们几个人就给念成了“鳖”,变成了“独占鳖头”,让服务员好生笑话,他们自己也都闹了个大红脸。再说配料,有西洋花旗参,有天山雪莲,有冬虫夏草,有鲍汁,有灵菇。真好,什么都那么好。价格就更好了。有的一道菜,就要上千元。最最便宜的一桌,也要九百九十九,还是八折以后。三个人还了半天价,也没还下来。老黑还针对原料的进价上据理力争,但也丝毫不起作用,把老黑气得干瞪眼。用酒楼的话来讲,这叫状元百分百,真情不打折。最后还是刘鹏眼尖,他发现菜单上的价格是新贴上去的不干胶,就趁服务员不注意撕下了一条,这一下暴露了玄机,标价八十八元的“品德兼备”,里面的原价竟然,竟然是十八元,而且原名是———“什锦豆腐”。为此,刘鹏差点儿和酒楼打一架。酒楼对此的解释,当然是物价上涨的原因。

  三个人悻悻走出了摘星楼,好一阵子不说话。半道上,老黑突然对张平顺说;你信得过我吗?张平顺望着憋得红头涨脸的老黑,说:你为什么要说这个?老黑拍着胸脯说:你要是真信得过我,这状元宴我来给你办。保证又好吃又实惠。刘鹏也愤愤不平地说:就是,别整那些个花里胡哨的东西,干吗非让这帮人把咱工人的血汗钱给坑掉!刘鹏这话,一下砸进了三个人的心里,他们都不由得沉默起来。要说用无产阶级来形容工人,现在已经不确切了。可要是换上别的词汇来形容,那就更加不确切了。

  张平顺问老黑:你会做状元宴?

  老黑轻蔑地说: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什锦豆腐吗!

  刘鹏说:咱也取那些好听的名字。

  张平顺有些惶惑说:照搬人家的菜单,会不会侵犯知识产权?

  老黑说:屁的知识产权。哪个饭馆没有烧茄子?也没听说过哪家饭馆打官司。

  刘鹏说:咱再起些响亮的菜名。两两相加在一起,保证盖过摘星楼。

  张平顺瞥了一眼刘鹏说:就你那点文化水儿,能起出什么好菜名?

  刘鹏笑着说:师父你别小瞧人。我要是真起出来怎么办?就怕老黑不会做。

  老黑着急说:只要你会起,我就会做。我今天也学会了,不就是狸猫换太子吗?

  张平顺一时拿不定主意,从心里,他是赞同这个方案的。可是他怕媳妇怪罪,女人一般是有虚荣心的。另一方面,他也怕孩子不高兴,心里感到受委屈。这可是状元宴啊,这么操办合适吗?他把这事跟周桂芬一学,周桂芬说:我看行。不就是吃顿饭吗,干吗要搞得那么铺张浪费?再说了,咱孩子从小到大,到现在考上大学,这中间,有多少工友费过心出过力,得到过多少工友的接济啊!别的不说,小时候光吃奶就吃过好几家。那一年孩子遇上坏人,马建虎为了救咱孩子,还差点搭进去一条命!这宴名为状元宴,其实说白了,是咱夫妻俩借此机会,感谢一下工友们,感谢这么多年来对咱孩子的照顾和帮助。没有这些工友们,哪会有孩子的今天!周桂芬说到后来,话都有些哽咽了。

  张平顺又征求了一下父亲的意见,张八级更是旗帜鲜明,坚决支持。他一生都在提倡勤俭节约,反对铺张浪费。张八级说:职工食堂怎么啦?我看职工食堂就很好。

  就这样,原本定在摘星楼的状元宴,最后设在了职工食堂。

  孩子去九寨沟旅游去了,估计再有两三天就该回来了。孩子考得这样好,张平顺夫妇不能不答应孩子的这个要求。至于摆状元宴的事,张平顺夫妇决定先保密,到时候好给归来的孩子一个意外的惊喜。

  四

  女孩子的心理是很微妙的。张琳对张宁撒谎,脱口说自己崴了的脚还是不行。在当时,连她都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后来她想明白了,她之所以要这样说,是想让张宁继续陪着自己。有一个大男生陪同着,安全感就会增加很多,而且也会增添许多旅游的乐趣。她怕一说脚好了,能够行动自如了,张宁就没有理由再呆在她身边。

  张琳很为自己这个小小的计策而得意,而沾沾自喜,所以在九寨沟的这两天里,她仍装着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她这个样子,张宁又怎么能够离得开?于是名正言顺的,两个人就并肩走在了一起,自然而然地结伴同游了。俩人走路相依相偎的模样,在其他游客的眼里,就像是一对少年情侣。除了老虎石,两个人还游览了诺日朗瀑布,珍珠滩和五彩池,品尝了当地的特色食品洋芋糍巴和奶渣包子。奶渣包子以奶渣作馅,白白的,酸酸的。两个人都是头一次品尝,那种感觉,口里加上心里的,都是既新鲜又有趣。还有一种饭馆里的菜也很有趣,名叫“水上漂”,两个人都很好奇,等端上来一看,原来是汤里漂着几片菜叶子,价钱还挺贵。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既然来了九寨沟,有什么理由不去黄龙?但黄龙海拔比较高,张宁担心张琳上不去,张琳却咬牙坚持非要去。最后没办法,张宁只好把张琳塞到索道的坐椅里,而他自己则徒步走上去。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够坐索道?坐索道的钱,上行八十元,下行四十元,都是张宁独断专行,不让张琳掏一分。还有洋芋糍巴和奶渣包子,还有“水上漂”,也是张宁买的单。张宁出手大方,大有挥金如土、舍我其谁的气魄。这一切,都让张琳很欣赏。游罢了黄龙,两个人一起吃的晚饭。这也是俩人之间的最后一顿晚饭。明天一早,两人就要分道扬镳,回到各自的城市去了。少男少女之间的情愫,心中彼此都有些留恋。从路程上讲,张琳近,张宁远。从方向上讲,一个南,一个北。

  这两天,多亏有张宁的照顾,让张琳感到此行很快乐。张琳很想对张宁道声谢。不过,在这两天里,张琳装脚瘸也装得很辛苦。

  张宁说:我发现你很坚强。

  张琳笑了笑,她想告诉张宁真相,又怕他生气。

  张宁说:我们那儿有一个正骨世家,他一定能治好你的脚。

  张琳说:你对我真好。我感觉你像个绅士。

  张宁开心地说:我像吗?

  张琳说:你一定有让人羡慕的家庭。

  张宁笑笑说:你怎么知道?

  张琳说:当然了,你又阳光又热情,又有绅士风度,家庭出身肯定不一般。

  张宁谦逊说:其实也没什么太特殊。

  张琳说: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张宁说:你猜呢?

  张琳说:教授?

  张宁说不是。

  张琳说:律师?

  张宁又说不是。

  张琳说:艺术家?

  张宁仍摇头。

  张琳连猜了好几个,都没有猜中。张宁脸上的神秘气息,越发吸引了张琳。最后张琳认输说:我猜不着,求你快告诉我吧。

  张宁开口微笑说:我只能透露你一句,我的父亲在美国。

  张琳叹气说:多好啊。我不行。我是工人家庭。他们素质都很低。

  张宁说:工人怎么啦?有什么可耻的?

  张琳说:工人没地位。现在说自己的父母是工人都丢人。

  张宁说:怎么没地位啦?

  张琳摇头说:你不知道,工人就是城市里的农民。甚至连农民都不如。

  张宁说:没这么严重吧?

  张琳说:有一个笑话说,工人要求改称呼,由工人改称为员工,这样听起来比较有面子。有人说,不如叫方工更有面子。最后有人说,什么圆工,方工,我看应该叫长工。

  张琳的话,把张宁逗得哈哈笑。

  张琳痛苦地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当状元,考大学,就是为了摆脱当工人。

  张宁说:那你打算当什么?

  张琳认真地说:公务员。白领。反正我觉得我应该坐在电脑前,而不是在噪声隆隆的车间里,汗流浃背地干活。

  张宁说:对,天生我才必有用。

  张琳自信地说:现在叫,天生我身必是才。

  五

  多少年了,红星机械厂还没有人摆过这么大的宴,忽啦啦来了好几百人。这让张平顺有些始料未及。他原想只叫上本工段的人,没想到全车间的人都来了。不光是同一车间,连别的车间、别的部门也有人来。工友们嘻嘻哈哈地涌进来,纷纷向张平顺夫妇祝贺,向张八级祝贺,本来空旷的职工食堂,一下子就变得拥挤了。怎么会来了这么多的人?这风声是谁透露的?张平顺心里既高兴,又担心,这么多的人可怎么安排?他问身边的刘鹏和赵保栓,两人只是笑。除了笑还是笑。不知什么时候,门口支起了一张桌子,摆上了碳素笔和帐本。不用领导下命令,有人主动就当起了帐房。工友们马上围过去,你五十,他五十。你一百,他一百。那情景,就像是工余时间围在一起甩扑克。张平顺看见了,连忙上前阻止,可哪里阻止得了!工友们主动凑钱,说是给孩子上大学用。这样的理由,叫你怎么拒绝?而张平顺的本意,是想借这个宴,请请大家,谢谢大家,可不是借此机会敛钱的。没想到工友们这样,这让人说什么好呢?

  菜,流水一样端上来了。别说,老黑还真行,弄出了一大桌子的菜。同摘星楼的状元宴一样,也有“金榜题名”、“状元及弟”、“前程似锦”、“独占鳌头”这些菜。除了这些好听的菜名,更有工人特色的菜单。这一下,职工食堂里的状元宴就更加丰盛了。都有些什么呢?头一道菜叫“埋头苦干”。工人嘛,可不是埋头苦干!这一道菜一出,立刻迎来了工友们的赞同;第二道菜叫“无私奉献”,这道菜名也起的恰如其分。好多时候,工人的确是在无私奉献;第三道菜叫“大干快上”,老黑报出这道菜名,工友们都笑了,现在社会上流行恶搞,这类词汇不再单用在生产上,更容易让人联想到生活中。还有一些菜,譬如“争创一流”、“爱厂如家”、“自强不息”、“奋发图强”,等等,这些菜名,工友们也认可。但也有一些菜名,引起了争议,譬如“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还有“厂兴我荣、厂衰我耻”,好是好,但字数也太多了,哪有这么长的菜名?建议修改为“安全生产”和“再铸辉煌”。最后两道压轴的菜,一道叫“劳动光荣”,一道叫“工人万岁”。虽说听上去,有点儿过时,有点儿老套,还像是在喊口号。可喊喊口号怎么啦?工人们在高兴或者激动的时候,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就喜欢用喊口号的方式来抒发。简单,直接,热烈,强烈。红星机械厂的工人,用劳动的汗水培养出了一个状元,单就这件事,还不应该骄傲和自豪吗?

  这真是一桌富有创意的菜。一桌工人式的状元宴。菜名起得这样好,当然不只是刘鹏一个人的功劳。有好几道菜,是刘鹏请教大伙儿,大伙儿再集思广益,碰头开诸葛亮会,一起开动脑筋想出来的。

  菜都上齐了,可工友们都坐着不动,没有一个人动筷子搛菜。不是因为菜做得不好,虽然主料和配料可能不如摘星楼的贵重和精致,菜肴的形状也不算太漂亮,但也都是鸡鸭鱼肉、大米白面做的,颜色也是绿的绿,红的红,杂七杂八,还淋上了足够多的香油,空气里都是香喷喷的味道。老黑为了这顿宴,可谓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这样的饭菜,怎能不叫人馋涎欲滴、胃口大开?工友们不动筷子的原因,是因为,张平顺的孩子还没有来。状元宴,状元还没出席,主角还没有到场,别人又怎好轻易动筷子?张平顺的孩子,本来早就应该出现的,可是火车晚了点。这不能怪孩子,火车晚点,这谁都没办法。不过没关系,张平顺已经派刘鹏去了火车站,孩子一下车,就让刘鹏打的直接把孩子接过来。

  张平顺让工友们先吃,工友们说不着急,再等等。本来,状元不出席也是可以的,这样的状元宴也是有的。但张平顺觉得孩子应该来,可以说,孩子生活在厂院里,是吃百家饭,穿自家衣长大的,他想让孩子当面,鞠一个躬,对工友们说一声谢谢。可是再等下去,菜都该凉了。张平顺又催促工友们,工友们还是说,再等等,再等等,说不定这就回来了。说是再等一会儿,可谁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周桂芬也跟着张平顺一道劝,劝说了一遍又一遍,连张八级最后也发了话,拍板说别等了,一个小毛孩,又是个晚辈,哪有让长辈等晚辈的道理?来的人里面,好多人是张八级的徒弟,或者是徒弟的徒弟,还有徒弟的徒弟的徒弟。张八级的话,谁又敢不听?于是,有人建议说,要不这样吧,咱们先产喝。什么是“产喝”?这是工人中间的术语。产喝就是光喝酒,不闹菜。反正孩子又不喝酒,只要不动菜,大家喝喝酒无所谓。这么干等着,也的确不是事。工友们笑着说,那就先产喝。这么丰盛的宴席,这么一大桌子的菜,工友们却产喝,这实在让张平顺心中过意不去。于是又有人建议,可以吃点花生豆。花生豆下酒,又不算什么菜。这个合理化建议,立即又得到了工友们的响应。每桌都有一盘油炸花生米,可以很方便地食用。当然在这里,也不叫油炸花生米了,而是叫“大红状元袍”。瞧那红红亮亮的花生皮,可不就是状元袍。翻砂工老秦,用筷子夹了一粒花生米,气壮山河地说,吃了这状元袍,往后咱工人的后代都能考大学,当状元。老秦没文化,可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好。工友们兴奋地端起酒,要为这句话喝一杯。管工小孟却放下杯子,一本正经地说他要先去排“三废”。这也是工人之间的术语,其实指的是上厕所。在工厂里,“三废”指的是“废水、废气、废渣”。上厕所就是排除人体里的这三废。排了“三废”,腾出地方,可以多喝点。小孟的滑稽举动,逗得工友们又是一阵笑。在笑声中,何建平又站起来说,我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何建平是厂里的劳资科长。当然现在也与时俱进,劳资科改叫人力资源部了。可工友们私下里仍习惯地称为劳资科。什么好消息?大家都翘首以待。何建平却先不说话,乐呵呵走到张平顺夫妇面前,一手握住张平顺,一手握住周桂芬说,恭喜二位,经厂部研究决定,做为引进人才的新措施,已预聘状元为咱厂职工。等孩子大学一毕业,可以直接入厂,优先安排工作。如果研究生毕业,咱厂还照顾一套住房。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要知道,现在找一份工作有多么难!不像过去,子女可以接父母的班。现在厂里人满为患,已经好多年不招工了,很多职工的子女待在家里。这个消息一出,工友们先是静了一静,接着爆发出欢快的呼叫声,再次恭喜张平顺夫妇,再次恭喜张八级。这真是欢欣鼓舞的状元宴。这真是喜上加喜,双喜临门了。也有人心里不痛快,比如老邱子,他就站起来质问何建平,说同样是职工子弟,为什么我的孩子不能享受这待遇?何建平回答很痛快,说如果你的孩子是大学生,是状元,厂里一样对待你。老邱子的孩子当然不是大学生,不光不是大学生,还不是老邱子亲生的。老邱子早先受过工伤,导致终生不能生育。他接班进厂那年才十三岁,什么也不懂,有一回往电机上撒尿,电着了小鸡鸡。厂里照顾他,算了个工伤,还给他调换了个轻工作。幸亏他年幼,要不然按当时的政治气氛,应该把他打成破坏生产的反革命。老邱子临到退休时,担心没人给他养老送终,就从农村认养了一个孩子,信誓旦旦跟人家保证说,能让孩子接班进厂当工人。可这誓言到现在也没实现,那孩子如今又闹着要回到农村去。说句良心话,厂里对老邱子不薄,为了给老邱子看病,去过北京,去过上海,花了多少医药费。老邱子这样,属于自私自利,属于无理取闹。他的声音很快就淹灭在了工友们的笑骂中。

  工友们喝酒,一个比一个快,就仿佛是在展开生产竞赛。转眼间,酒已喝至半酣,“大红状元袍”也所剩无几,可张平顺的孩子还是没有到。这可怎么办?菜又不能动,又不好干坐着,工会主席朱福东就站起来说,咱们大家唱支歌吧。一边唱一边等状元。这个提议好,立刻又得到了工友们的响应。唱什么呢?朱福东说,就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工友们喝了酒,个个脸上都红彤彤,高声说,对,唱《咱们工人有力量》,没有比这歌更好的了!此时此刻,也的确没有比这歌更合适的了。虽说这首歌已经好久不唱了,但总不能在这状元宴上,唱阿哥阿妹唱周杰伦吧。再者说,工人们培养出了一个状元,能说工人没力量?在这个时候,也只有这首歌,能抒发工友们兴高采烈的心情。可是,由谁来领唱呢?朱福东又建议,让老劳模张八级来领唱。也只有张八级最有这个资格。而且,张八级的老伴丁方梅,过去也是大学生。五十年代的大学生。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可真是珍贵,可真是宝贝。可这样的宝贝大学生,硬是嫁给了张八级。谁让张八级是全国劳模呢?谁让那时候工人地位高呢?丁方梅找张八级,感觉不是下嫁,而是高攀。虽说丁方梅早已过世了,可她对自己嫁给张八级这件事,一直是无怨无悔。工友们拍手欢迎张八级唱,张八级光是笑,光是笑,却不唱,他指指嗓子,说嗓子老得都快哑掉了,哪里还能唱?要是搁在过去,他肯定不会推托。不仅不会推托,还会自告奋勇。工友们听他说话的声音,果真是又老又涩,又沙哑又无力,也就不好再勉强。

  朱福东就领唱:咱们工人有力量!他用手击打着拍子,手势猛地一挥,工友们就齐声唱起来。这些年,除了在“五一”劳动节的职工舞台上,偶尔有这首歌的小合唱,还没有这么多工友,好几百人聚在一起大声唱。要说工人们的大合唱,那可真是惊天动地。

  咱们工人有力量!

  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刚唱到这两句,就听见门口有人兴奋地喊:状元回来了,状元回来了!工友们刚亮开嗓子,正打算好好吼一吼,还没有尽兴,就被打断了。虽然歌声被打断,可工友们却更加兴奋了,状元回来了!工友们都扭头看,只见刘鹏拉着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兴冲冲从门外走了进来。怎么回事?两个孩子?怎么会是两个孩子?哪个是?有认识的,就指指男孩,这个是,是这个。大家看到,首先是张平顺迎了上去,紧跟着,周桂芬也迎了上去。随后,朱福东也迎了上去,于是工友们也迎了上去。好几百人围着状元,即使是状元,也没有见过这场面。这热情、盛大、隆重的场面,显然让状元大为惊讶。

  张宁一下车,就被刘鹏拉住手不放,又被拉上了出租车。为了给状元一个惊喜,刘鹏同张平顺一样,对张宁什么也不谈,只是满脸笑,说好事,好事,到了你就知道了,到了就知道了。就这样,张宁被刘鹏,稀里糊涂给拉到了红星机械厂,拉到了职工食堂里。至于张琳,她是应张宁之邀,来找那位正骨世家,医治崴伤了的脚。虽然她的脚早好了,可她还是想来看一看,玩一玩,就故意说脚仍然没有好。在张琳的心里,还有一个隐秘的想法。她想,既然张宁的老爸在美国,她将来就业时,张宁的老爸也许能够帮上什么忙。

  张平顺望着风尘仆仆归来的张宁,望着有些被阳光晒黑了的儿子,也满脸都是笑。跟刘鹏有几分神秘的笑不一样,张平顺的笑容里,更多的是慈爱。他想拉拉儿子的手,拍拍儿子的头,更想用力抱一抱儿子,可当着这么多工友的面,张平顺不好意思这样做。结果是,他傻乎乎地光会笑,光会对着儿子笑,也忘了应该说什么。还是妻子周桂芬先反应过来,用手捅了捅张平顺。张平顺这才对张宁说:孩子,孩子,你看,我们给你摆了状元宴!

  张宁愣怔着,一句话不说,他的脸色憋得越来越红了。这在张平顺夫妇的意料之中,面对这么人的惊喜,别说一个孩子,就连大人也会难以承受,这样的反应是正常的。看到儿子这样激动的表情,张平顺夫妇心里更加欢喜了。可是,接下来的事情,令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感到吃惊。工友们都等着听张宁说出感激的话,欣喜的话,可张宁憋红了脸,对张平顺说出的话,居然是:叔叔,你搞错了,我不认识你们。我爸爸在美国。张宁说完这句话,就拉起身边女孩的手,像受惊的兔子,一溜烟跑出了食堂。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考试考胡了?或者旅游中暑了?要不就是发烧了?要不然,这孩子怎么突然说起了胡话?怎么突然连爸爸妈妈都不认识了?现在的孩子都娇生惯养,什么话都有可能说出来,但就是没想到,竟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张平顺愣住了,他还没有搞清楚,怎么突然间,儿子管自己叫叔叔了。妻子周桂芬捂着脸,在一旁偷偷地哭了。工友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询问的目光,都是探究的眼神。他们想不明白,本来好端端的一个状元宴,兴高采烈的一个状元宴,怎么状元一来,反倒变成了这样子?他们想了一会儿,似乎是想明白了,又似乎还是不明白。

  就在这沉默里,有歌声响了起来。那声音又老又涩又沙哑,那节奏且低且沉且缓慢。张八级的歌声,一个字一个字的,仿佛从地底升起。

  咱、们、工、人、有、力、量!

  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

  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盖、成、了、高、楼、大、厦,

  修、起、了、铁、路、煤、矿,

  改、造、得、世、界、变、呀、变、了、样!

  ……

  来参加状元宴的工友们,这么多的工友,没有一个人跟着唱。只有张八级一个人的歌声,苍老沙哑的歌声,回荡在职工食堂的大厅。大家都在怔怔地听。听到这歌声,不知为什么,好多原本很坚强的工友,突然扑簌簌掉下了眼泪。

  【责任编辑王永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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