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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子娘最急需钱的时候顺顺当当拿到二十三万六千块钱。
根子想出国,强子找下蛇头,蛇头说去加拿大,23万,人送到目的地后给钱,万一走不成,一分钱不要。蛇头是老蛇头,这几年送了一百多号人出去,万无一失。怎么走?这是机密。强子知道门道,通过旅游途径,多少人出去,多少人回来,如期,一个人不少,而来去之间,面孔全换了。
强子是根子的兄长,根子是强子的小弟,强子与根子中间夹着惠子,惠子前几年查出子宫癌晚期,抛下两个女娃,根子娘那阵子快哭瞎了眼,女儿是娘的棉袄,棉袄没了,根子娘温吞平静日子跌入冰窟窿,彻骨寒凉。惠子走了没三个月,也算尸骨未寒,女婿又有了一房新娘,新娘也二婚,老公出海讨鱼没回来,船让台风卷走了。女婿与新娘,半斤对八两,现在女婿二婚生儿子都能满地跑了,根子娘依然如故地对人数落女婿没良心不是人,真的不是人。
我听到根子娘家庭变故,是因了我远房筐叔去世,游子奔丧归故里,忙乎筐叔丧事的空档,我顺道去了家门后山的祠堂岭。祠堂岭一路上去,往西延伸,沟坎坡岭集中在队里山垅田与番薯地,田地瘦归瘦,祖祖辈辈繁衍下来,全赖这一片瘦瘦的土地。
路坡下曾经的山垅田,一束束枯黄芦苇在寒风中颤动,风响草低,露出菜地青绿一角,人影蒸发了,仿佛鸿蒙初开,轻清上浮者为天,重浊下沉者为地,地老天不荒,一路直到上了祠堂岭,山岭上净洁的是小土茔大石坟,芜杂的是山岭土壤,枯草丛生夹杂几株青绿橄榄和落叶的桃梨,山岭谷:山岭谷间数十亩梯田铺展开去,一味荒草连天,没了梯上梯下的界限,零星几处水光如镜,俨然蕴蓄已久的湿地,不见农作物影子。表婶说现在谁还种地,早不种了。她伸出右手,屈指数起来:十个,就是十个。五十户二百来人口的队里,平时只有十个人守望着以前人口过剩成日价吵嚷鸡犬不宁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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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祠堂岭往下走,烟抽得像思想家一样深沉,兀地从坡下的菜地间冒出一颗花发蓬松的脑袋,一口烟戗住我连咳几声方休。根子娘黝黑脸面吊在苇尖上端,一手擎举几根粗嘎芥菜,巴蕉扇叶形嫩绿芥菜,濡染枯苇丛几分尘机。
根子娘先开口。
根子娘说:“草本,没想到我现在的日子过坏了。”我一愣,吃惊盯着她,根子娘该已年过古稀,别是大脑坏了,根子爹能耐,她家在学大寨年月熬成屈指可数大户;根子爹做不动了,强子两次出国务工,国外满地铺金,强子掏金,门槛让媒婆踩低了,谁家女儿嫁给强子,等于嫁进豪门。才十来年功夫,万众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过滋润了,她反而节节低,可能吗?根子娘说:
“嗨,我根子在工地,活活给摔死了。”
根子娘眼角分明有浊泪涌出,神态傻愣愣,一副茫然失措模样。
我信了根子娘的话,心尖浇了一瓢北极冰水,人生三大不幸,少年丧父,中年失妻,晚年丧子,她赶上了晚年失根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叹气,安慰她想开些,多保重。
我不敢久留,慌不迭往下走,以免勾起她伤心细节。
是咧,根子娘真把早年的好日子过坏了,她没造什么孽,上天对她不公平。
某一天,根子的哥哥强子忽然从美国回来了。强子走前门,根子娘揽一捆打成柴禾束的稻秸杆从后院进门,打眼望见瘦精精强子拎一包沉甸甸包袱站着。根子娘吓一跳,扔了柴禾,雕塑样足足呆愣三分钟,尔后,两尊雕塑搂在一块,大包袱呆一边凉快。那时,根子爹去世大半年。根子爹去世,强子远隔重洋,插翅难返,在电话上哭得都快把埋在地下跨洋电话线哭堵了,而今活生生出现,根子娘兴奋过度大脑充血喊头晕。
一冷静,根子瞧出毛病,强子出国,头尾满四年,恁地无缘无故回来,且事先不打招呼?根子娘松开强子时,脑子空白,智力不够用了。她没有文化,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可是,没文化还懂得道理呀,偷渡是因为没钱,没钱才偷渡,偷渡打工是给没钱受穷的家庭隔三差五、源源不断提供钱,摆脱贫困,慢慢富余、富足起来。家资万贯的,不会拿孩子赌命偷渡,出生入死冒险出国打工。强子花去33万人民币偷渡到美国不久,英国稽私局在英吉利海峡一只偷渡船上发现数十具中国偷渡客尸体,根子娘听到传闻,电视上看到新闻,寝食难安,夜里好容易睡着也恶梦连连,惊湿枕头,几次半夜给人在美国的强子打电话:没事吧。强子说:没事,娘你怎么啦?我在中餐馆打工。根子娘说:吓死我啦!强子说:我过得好好的,娘你不要打电话了,国际长途贵,我会给你报平安,娘,我挂了,正忙哩。
根子娘搁下电话,话筒湿漉漉,是泪水,是惦记,是担惊受怕,儿行千里母担忧,根子娘那几天白了鬓发,掉了几斤肉,做事丢三拉四,走路晃晃悠悠,还忌讳谈鬼说死。可是,强子没事,他报了平安,活得好好的,在大洋彼岸美国那个叫什么洲的中餐馆打工,切菜,炒菜,烧火。强子心眼实,小时候烧松柴,一块一块松柴往灶膛里塞,满满当当松柴,生生盖灭旺烧的桔黄色明火,暗火余烬裹夹一股浓烟冲破灶门,劈头盖脑罩住强子。根子娘喂一趟猪,提着空潲桶回来,撞见这一幕,强子双手摩挲红眼睛。根子娘又好气又好笑,钳出一块块熏黑的松柴,灶房烟雾弥漫,如同战场。
灶膛火焰再度熊熊红亮。
根子娘说:强子,烧火要空心,做人要实心。
强子点点头。
根子娘很满意,乡下人教育孩子走简单朴素的套路,温良恭俭让,做人要老实,孩子要乖巧,长大要孝顺父母,等等。强子照着娘教的模式做人,乖成了一根筋,远亲近邻人人夸。强子爹不满意,说强子长大了要吃亏,根子娘不以为然,现在根子娘认了老头子说法,强子处处吃亏,太没用了。根子娘头一回得出这结论,在强子从美国回来的第二车,强子养的兔子光长毛不长肉。
回到强子远在美国时,头一年正月初一,根子娘找进庵寺送了八斤面三丈红绫和50块钱,叫老方丈认强子做干儿子,做方丈的儿子等于做菩萨的儿子,有菩萨保佑儿子平安,根子娘放心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不放心,根子娘寄托在天天烧香,点一炷香,在厅堂高挂的木制祖龛前三作揖,转到门外当空三作揖,一炷三根香插到廊下红纸做的长三角香炉,风路过,带着烟缕往西走,根子娘便气定神闲。
过些天,根子娘又渐渐心乱如麻。这回是凌晨,听到电话声,根子娘一激灵翻身而起,愣愣地盯着电话机不敢接,她不知道这时候大洋彼岸天刚断黑,以为强子出啥子事,一听,强子问她身体好吗?别操劳过度。根子娘手抚胸口说:哎呀,吓死我。
根子娘说:强子,昨天梦见你脸被火熏黑了,眉毛也烧了,想醒过来,就是醒不过来。
强子在电话里哧哧笑,说娘,那是我小时候,美国不烧柴草,人家要环保。
根子娘不懂环保:那烧啥哩?
煤气、天然气,强子说。
强子十岁那年开春,根子娘他们上山春耕,强子在家里烧饭。烧的是雨水浇湿边儿的稻草捆,稻草捆都只有小枕头大小,填入灶膛明火,明火灭了,搁一边的吹火筒不用,强子鼓起腮帮贴近灶门使劲吹,卟,卟,卟,暗火红光渐亮渐大,又一口鼓满的气儿吹入灶膛时,轰地窜出一道火舌,舔吻强子额际眉间,烧焦额皮刘海眉毛,好一阵子,强子像个无眉妖怪,咋看咋别扭。根子娘担心强子形单影只在异国又烧焦眉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天天替强子担心,担心强子劳累边度,担心强子生病,担心强子挣不到钱,担心强子被遣送回来,尽管根子娘从没听说偷渡成功的打工仔挨遣送,可根子娘知道强子躲躲闪闪过日子,与昼伏夜出的老鼠没两样。
一旦根子爹在家,听到根子娘神神道道念叨强子平安,根子爹斥责她神经病心事重。
根子娘长头发盘在后脑勺,挽一个髻,罩一个纱网,发髻中间簪一枚黑绿色玉簪,显得干炼清爽,强子这回去美国,根子娘的干炼清爽变成行动迟滞,心事重重。
根子娘吃了早斋,早斋素食,仿佛教庙宇素斋修善积德,修儿女夫君一家平安,修妥内心不至于躁动不安,终极目标直指大洋彼岸的强子。
强子平安归来了,根子娘又像是少了什么。强子出去时蛇头说好至少呆五年乃至争取绿卡长期逗留,强子报平安的电话也如是说。强子却提前回来,根子娘不祥的预感强子缄口不说,只说是到期了。
根子娘在心里盘算,算来算去,强子出去前两年半寄回家的钱还清偷渡借的债,后半年又寄了6万,回来带了15万,似乎多了,似乎少了,腰缠百万荣归故里的洋打工仔,根子娘听到几例,北边队寇子就是一个,如此这般,强子挣的少了。少又有啥关系?人平安回来,一切阿弥陀佛!
强子回来时,根子读高三;强子结婚时,根子高考落榜。
找强子的媒婆踏矮强子家门槛。强子大龄,搁别人身上得打一辈子光棍,强子不一样,他是海归,坊间习惯思维推定没有百把万,也有七八十万。强子俨如大观园里贾宝玉,满眼桃红柳绿,莺歌燕舞,挑来挑去挑定北边队方家大厝里方屠户女儿茉莉。方屠户五短身材,满脸疙瘩肉,女儿茉莉却出落得唇红齿白,窈窕姣好。好一朵茉莉花,迎娶进强子家门,强子办了五十桌喜酒,惊动半个村人啧啧称叹;你看你看,人家强子多有能耐。
芬芳满园遮不住的茉莉嫁强子头一晚上,洞房花烛夜做完例行性事,半醉半醒的强子给茉莉探出了底:15万存款,办完酒还是15万存款,他隐瞒了寄给娘的6万。
茉莉的表情似喜非愠,海归15万,少了;15万搁村里,算多了。
茉莉嫁过门,对根子娘的态度不冷不热,也不觉得强子多有本事,出过两次国的人,成天闷闷的踹不出个屁样,夫妻情分,村妇的温良,茉莉认了不好不坏的命,比玩伴桃花嫁的赌鬼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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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子娘的烦恼从强子抓回兔子开始。
强子出趟远门,事先不跟娘和茉莉商量,冷不丁带回三十只兔子。兔子装在两只大箱子里,一只只拳头大,毛白似雪,眼红如琥珀,豁兔瘪瘪,可爱至极。
茉莉不解,平白无故抓回这么多兔子做啥,养着玩?那时还不兴宠物,人都吃不饱,宠不够,谁有心思宠畜生。茉莉的话,强子不能不重视。强子吸溜一把清涕水,讨好说:留着给你坐月子补身子。村里女人生孩子坐月子,头包布巾御寒,吃红酒炖鸡补血亏,日子殷实人家媳妇,还有米酒糟焖兔肉强身健体。茉莉听了强子养兔动机,幸福感击晕大脑。她出身贫寒家庭,家有五兄弟三姐妹,家里过年过节杀只兔子,茉莉能且仅能吃上两小块,三十只兔子,她一天够吃上一只,吃得过来吗?可茉莉的肚子毫无动静,没怀孕吃几十兔子,撑死算了。
强子说:不是都你吃,还得卖钱,坐吃山空,我得挣钱不是?
茉莉的脸拉长了,没听说养兔子挣钱,三十只兔子养大了,茉莉一只不吃,都拿去卖,打顶卖两千,出海过洋挣过大钱的人,没出息到养兔子挣小钱。茉莉瞪大眼睛直视强子,瞪得强子心里发毛。
茉莉瞪强子一阵,闭上眼睛走了几步方睁开眼睛看外界,天灵灵,地灵灵,就是强子不灵。
茉莉一走,根子娘驮着一大捆蕨草柴禾进门,柴禾轻轻往院子里一扔,弯成虾公的腰身挺直,长长吁出一口气。强子迎出院子,扯走娘头上四仰八叉的蕨草,拍打娘月白对襟布纽襻上衣灰尘。娘黧黑脸面露出待谢菊花样微笑。她看到厅子里两只大纸箱一颤一颤,惊奇道:什么宝贝会动?兔子。
强子上山拔回兔草,青青油绿的一箩筐兔草。傍晚,小兔子呆在箱子里嚼草,强子找到娘,讨要西厢南屋那间暗屋子圈养兔子,他原本打算拿东厢朝阳南屋养兔,茉莉横了他一眼:想得倒美,叫我天天闻兔屎睡觉。
强子与茉莉卧室在东厢朝阳北屋,按祖上规矩分家,朝阳南北屋归他份内,西面房归根子所有,兔子养在西屋占了根子的份,得找娘商量。
娘的意见很明白,房子是供人住的,不是养畜生,我和你爹盖这幢四扇三大屋子,队里多少人眼红。
强子房子原先是耕地,强子房子右边两幢与前边一排四扇三都是占用耕地,同是文革回光返照那年盖起来,这片最靠近祖屋的良田拔地而起六幢或头尾相连,或前后相距二米多走道的四扇三二屋石头楼房,令番薯林村民眼睛为之一亮,为之一红,老天,那可是挣大钱的主儿。
这些主儿当然了得,那年月敢拉一帮人马出去闯世界,你敢吗?不敢,政策不允许,胆子小,思想意识不到位,想都不敢想,人家根子爹,和根子爹一样住四扇三新房的左邻右舍男主人就敢想,敢想又敢做,做了几年泥水工头,雨后春笋般盖起两排六幢四扇三房。当然不是绝无仅有的一处,那时往村子里兜一圈,零零星星几处四扇三房,称得上富人区。盖得起四扇三的都是工头。你说根子爹牛不牛?牛,牛得很气派也很艰辛,工人工资高酬足额发放,不拖欠。比如全劳力做一天田活挣五毛,到他们建筑队,小师傅挣一块五,大师傅挣两块二,剩余的归工头,小师傅大师傅省吃俭用养家糊口,日子比种田的强,工头省吃俭用积腋成裘盖楼房,比大小师傅强。真要眼红,你去试试,运筹帷幄,打理一帮手下工人,够喝一壶的。就算不太用脑,凭经验能挣钱的大小师傅,光一天干十多小时砌几千块砖,不脱一层皮也湿透几条裤衩,大师傅我爹就是长年累月累死的。
根子爹的四扇三楼宅,坐北朝南,与四邻的结构如出一辄,一百四十平方米占地,当中厅门,左右各两溜厢房,前后隔间,上下两层。羡煞人的气派楼宅,岂能养兔?根子娘堵死嘴巴不让强子在四扇三养兔,她为强子指明方向:到老宅里养!
强子一喜,醍醐灌顶,怎么忘了老宅!强子老宅离我家不远,清出屋里柴禾杂物,打扫干净,三十只小兔乔迁入住,小兔崽子那个欢实,就像野兔于广阔天地跳脱嬉戏。
海归强子信心百倍拉开养兔帷幕,只差放鞭炮了。他惦记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清点兔子兵,少了两只,强子拧紧眉头找,于犊角旮旯发现挨解体的血糊糊白毛肉团。老鼠下的毒手。强子恨得牙疼,四下里找老鼠,恨不能一家伙捏死它们。
老鼠不是省油灯,看是看不住的,只能堵,做了一个长长木柜子,上面加盖网状铰链门,圈养兔子。兔子是养成了,可兔子能挣什么钱,强子的日子入不敷出,贴老本过生活。茉莉脸色难看,吃饭不交伙食费,根子娘忍着,忍到脸都发绿了,话到嘴边不说会从鼻子喷出的程度时,终于发话:两张嘴吃饭,不交一分钱,你们以为住旅舍,再说住旅舍也要交钱,天下哪有白吃白住的地方。
茉莉理屈,拿强子撒气,人家当工头做大生意,你强子倒好,只知道养兔,白到外头走一遭。强子二十岁那年花三万块钱劳务输出去了伊拉克,三年期满回国,带回六万,还给爹三万,手头还留三万。那时三万不是小数目。强子啥事不想干,躲家里帮娘烧烧火做做饭扫扫地。烧火做饭扫地,都得动手。强子的手不停抖抖索索,像老年人患帕金森综合症。根子娘不明就里,去问菩萨,菩萨说中邪了,做一场法事就好了。法事做了,强子手抖动频率没有丝毫消减,上省立中医院看老中医,中医诊断为神经性官能症,做做针灸就好,针灸了几回,果然好了,根子爹动员强子上工地干活,强子不干,坐家里玩,反正三万块够玩大几年。根子爹坐不住了,四处托人找蛇头,打发他偷渡,那时出国打工的星星之火已呈燎原之势,蛇头用心找就找到了,蛇头说到美国容易,事成之后三十三万人民币。根子爹东挪西凑,勉强凑足额。强子再次动身,背井离乡,从泰国绕道,到达美国国土已是四个月后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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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子去美国时,根子念小学;强子回国,根子已高三;强子结婚,根子高考落榜投靠当年根子爹的徒弟当徒弟,根子爹的徒弟改行卖空调,根子在空调卖场里做安装工。根子人灵活,手脚利索,深得老板器重,三五个月加一回薪水。根子做着做着做腻,也想出国拼一拼。老家县城里混不得法,没有靠山的青年男女,想到的头一条挣大钱出路都惊人一致:出国打工。出国打工不是没风险,黑户的日子有多磨难就多磨难,而挣下大钱,钱源源不断往国内流占多数,榜样的力量引领人群前赴后继涌出国门淘金,根子心痒痒的,担心娘不同意,没承想娘开通,认为根子比强子头脑好使,人灵活,出去不吃亏。根子叫一位朋友找蛇头。蛇头相当隐蔽,身份藏匿深深的,对熟门熟路的人,蛇头却是明摆着,一找就着。朋友找到中间人阿水,阿水说有去加拿大的,二十二万。根子报了名,在等待的日子里,根子继续装空调。信不信,根子在偷偷学英语,人家拿MP3听音乐,他听英语:欧克野史肉,临时抱佛脚,加上中学英语功底,出去对付对付洋人。
好消息不断传来,在根子帮人装空调的时候,在根子脱掉衣服钻进被窝里,甚至在根子掏出家伙尿尿的当儿,腰间手机哩哩啦啦响起来,吓得根子收回小半截尿水,慌里慌张接电话。果然是阿水,中间人阿水随时随地给根子送去好消息:根子,你太幸运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顺利的,六月份,六月份就能成行,你可以准备钱了。
根子屈指一算,天啦,离六月只剩两个月了。根子开始分心了,在帮人装空调的时候,在根子脱掉衣服钻进被窝里,甚至在根子掏出家伙尿尿的当儿,根子一愣一愣地走神。这很不好,根子在室外的高墙上装空调,不容走神哩,他捶几下脑门,提醒自己:根子根子你别分心,这么高的地方,你在玩命哩。很灵验,根子的手和心思集中到了空调上。夜里,被窝里,根子信马由缰,大把大把加元像飞蛾扑火往他怀里撞,恍恍惚惚入梦,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是多伦多,还是温哥华,城市形象很模糊,根子没到过多伦多温哥华,他看电视新闻,了解多伦多温哥华都居住着几十万华人华侨。根子担心语言不够通,能到多伦多温哥华打工,沟通交际还不就跟国内。根子买张世界地图,粘贴租房床头,闲下来在地图西半球找加拿大,找多伦多温哥华,一时心驰神往,不晓身在何处了。
强子不赞成根子出国打工。强子的意思,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举目无亲的地界,遇到困难求天不应,告地无门。
强子不把话讲透,似有难言之隐一时无从讲起。根子不高兴:你不给钱就是了,讲什么千难万难,我不相信没有你帮忙我出不了国。根子娘嚷嚷:当初你爹帮你多少,你掏掏良心,现在你爹没了,就一个弟弟,忍心撒手不管?强子嫌烦,讪讪躲出去,喂兔子。厨房里,茉莉权当没听见婆婆嚷嚷,任她嚷去。
进展确实顺利,中间人阿水打包票下个月成行,要根子打一万五活动费到他银行卡,根子上银行转钱。私房钱,根子积攒的。根子拿着空卡,告知阿水钱转给他了,希望快办。
阿水满嘴大话,根子不能不信。过几天根子挂电话催问,大事不妙,已停机。根子慌了神,租车火急火燎赶往阿水家里,阿水早不知去向,阿水的两间破房屋顶,被扒得差不多了。根子数数受害人,好家伙,二十八人。根子不敢声张,这钱瞒住家人给的,老娘知道了,不气死也掉半条命。
根子不死心,这边诓住娘和强子说出了点麻烦,行期延长,那边得空四处打听蛇头下落,吃一堑长一智,阿水他娘的见鬼去,直接找到蛇头就OK。毕竟路子不熟,根子一时半会没打探到蛇头,新来的室友小夏为他带来光明和希望。同租室友老周搬走了,他儿子在澳大利亚,挣一个月的钱够他安装一年空调的收入,儿子让他歇着,寄钱养老周夫妻。老周不老,才五十出头,儿子出息成这样,根子愤愤不平,凭什么老娘还要种菜,还要替他找老婆。
老周走了半个月,新来学徒小夏,小夏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小夏说我闲着没事,临时来干点活打发空虚。
根子头一回听到干活为打发空虚,高蹈洒脱,感觉很是新鲜,不由多问几句,小夏的理由,根子眼睛瞪溜圆大放光芒。小夏舅舅早些年出的国,在加拿大打工累死累活,找路子讨轻松活干,做蛇头轻巧,来钱快,就与同胞合伙做起蛇头营生,负责联络那头事宜,接到国内蛇头非正常渠道输送的偷渡客往联络点一送,叫偷渡客原人原声通知国内亲人一周内把钱汇到指定账户。初到陌生的异国他乡,偷渡客与人质无异,哪敢不汇钱。小夏的意思,有舅舅引渡,一切都OK,最迟半年,找他,上加拿大找去。
小夏一番话,根子深信不疑,三天两头请小夏吃宵夜,吃涮涮锅,吃麦当劳,只求小夏舅舅帮忙,和小夏同一批出去,钱一分不少,路上互相照应,一块干活,谁被欺负,联手出击。小夏当然乐意帮根子忙赚人情,又让舅舅多挣一份钱,一举两得。小夏拿了根子的材料交舅舅排队,事情进展出奇顺利,一个来月,小夏说根子,你可以筹钱了,快的话下个月出发。
根子大脑瞬间冲血,兴奋得摸不着墙壁,以骂表达:娘的!小夏不解,根子说:不是不是,我骂上回那个王八蛋,从头到尾只叫我拿钱,没让我拿材料。根子有所不知,偷渡用不着做材料,闷在货舱底部与货物一块送往目的国,而通过旅游的途径偷渡,出关入关有时间限制,要办护照签证,要交标准相片按部就班如实履行出国一应手续,程序正规,明媒正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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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子当天就赶回家,在他爹建构的四扇三楼房里,根子恰巧目睹一场恶战:强子与茉莉闹离婚,根子娘哭天抢地喊造孽。
强子养兔子养腻味了,想改行养猪。他不养肉猪,肉猪脏兮兮,光吃会睡还打鼾,蠢到家。他养光吃饭不长肉的宠物猪,宠物猪保持肉猪外表和憨态可掬品性,又有狗性跑前跑后的贼精贼灵,眼下京叭黑贝宠物犬满街满地跑,波斯猫折耳猫四下里找配偶,其丑无比的蜘蛛蝎子也成了一些人的玩物,宠物猪还怕没人要,卖不出好价钱?
强子有想法。强子够不上聪明人,他养猪的念头来自电视,伦敦街头一个金发碧眼中年妇女带一只嘴尖耳大身子小的小白猪逛街,小白猪前头一溜小跑,活泼、机灵、可爱、憨厚。没几天,广州街头一只穿裤子著花衣的小猪猪闯入镜头,一个其貌不扬的女生牵着小猪猪,不少行人好奇,驻足观看。她对镜头说它名叫飞燕。主持人告诉大家,飞燕属香猪品种,产自广西,最大的不超过十斤,仔猪养上两个月一斤半重卖价二百来块,成品香猪一只四百来块,比进口宠物猪便宜近十倍。心有灵犀一点通,强子一番忙碌,联系到香猪种源,种猪六百元一头,提供技术指导与豢养材料,按一比四的公母比例可购进二十八头母猪。
茉莉不同意强子养猪。茉莉说,就凭你那两下子,还想养猪,猪养你差不多。茉莉看破了强子,强子性子慢,做事慢条斯理,连生孩子也比同时结婚的迟两年。婆婆等了一年,看茉莉肚子没动静,脸上打霜,责怪强子养兔光长毛不下崽不是东西。强子养兔产过几窝崽,数量不多,总归产了崽,没产崽的是她茉莉。婆婆指桑骂槐茉莉想给你脸不要脸,撕破脸皮敞开来讲,是你儿子不中用,不会下种。根子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关起门问强子,媳妇说得没错,是强子不行,精子量不足,精子活力不够。强子说的是医生原话,他们悄悄上医院检查,医生给出化验结论,强子蔫了,配合医生治疗了一年,用药物找回男人本色,生了个带把的,却从此在茉莉面前丢了尊严。茉莉看来,强子男人本色不是纯天然绿色无污染,而是施了化肥农药的人工污染。强子这点缺陷,给了茉莉把柄,强子在茉莉面前,比兔子在强子面前更乖顺,茉莉说不同意养猪,强子脸上长十张嘴,也不敢说出理由,只嘀咕一声:妇人之见。
妇人之见就妇人之见,真不知强子在国外怎么混,那样快节奏,性子慢如蜗牛的强子居然能挣到钱,都像强子养兔,拿到市场上几十块钱一只,养一年兔子不如泥水工砌三个月砖墙。强子从国外带回的钱耗掉一大半了,再让强子糟蹋买劳什子猪,还想不想过日子。更可气的是根子回来就为了找强子要钱,一张嘴二十万,说得轻松,我强子不开钱庄,虽说还有些国外带回的家底,说到底是强子拿性命拿男人本色换的,你根子哪能说拿就拿。
根子娘见势,拿茉莉儿子苗子出气,苗子小鸡鸡尿她一裤子,根子娘骂:没良心的东西,老娘做牛做马伺候你,你这样回报我。
奶奶与孙子隔代亲,疼不够,苯莉说重话,婆婆指责茉莉不会当母亲,这回拿孙子尿裤裤说事,隔山敲虎意在说强子茉莉。茉莉一把抢过苗子,放倒了在他屁股蛋上拍,孩子哇哇哭泣,婆婆抹眼泪历数强子茉莉的不是之处,一桩桩,一件件,归根结底强子讨了媳妇忘了娘,弟弟有难处不帮,无情无义,都是妲己婆茉莉给教唆成这样。
家里闹到鸡飞蛋打,根子很灰心,扔下一句狠话转身走人,任由后头追上来的根子娘一阵叫魂似的喊:根子根子,你回来,娘帮你想办法。
根子一走,根子娘回了娘家。一是扔下孙子不管,二是打算叫娘家人借高利贷。有钱的不出国打工,钱借给没钱想出国打工赚钱的人,出国打工的大都借了高利贷。根子娘钱还没借到手,就听到根子出事。根子装空调,从楼上掉下来,当场就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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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找小夏了解根子出事情况,小夏说根子出事是有预兆的。小夏是个乐观主义者,凡事都往好的方向想,疏忽了根子潜在危险。这不是说小夏要为根子的死承担责任,小夏没有监管根子的权力。小夏若是个悲天悯人的主儿,或许能避免根子一死。小夏会忧心忡忡提醒根子:根子你脸色不对劲,今天歇歇,别出工了。根子往细处想,地震前,鸡飞狗跳井水晃荡,根子抽到下签,哥哥强子不愿出钱帮根子出国,这是否是灾难的前兆。小夏对根子的死因此内疚,因为小夏浸淫在幸福的蜜罐里,除挂心根子出国的事,几乎忽视了室友加工友根子的存在。
小夏有个女友,是高中同学。小夏没考上大学,跟女友早恋息息相关。你只要看看小夏女友高挑身材,瓜子脸,小蛮腰的传统美女型俊俏模样,便明白小夏守望、捍卫这桩早恋多不容易,说他过五关斩六将不为过。小夏与女友双双落榜后,女友到一家五星级酒店总台上班,给小夏的浪漫时光只有周日,平时只能挂挂电话发发短信,见个面也跟打仗似的仓促。小夏到商场当空调安装学徒,更大用意是守住女友,钱不钱的自有舅舅供应;老板心知肚明,权当多个帮手。
根子出事前一天夜里,小夏跟女友在咖啡吧见面,聊小夏出国的事,小夏舅舅告诉小夏快的话下个月就动身,最迟不超过两个月,意味着他和女友天各一方,小夏向女友承诺自己出去后帮女友办出去,在加拿大一块过日子。女友抹了眼泪,小夏送走女友,心慌意乱,打的回到租房仍不放心,给女友挂了电话,安慰女友一番,直到女友答应今晚好好睡觉,明天8点到公园游玩,不见不散。
小夏第二天醒过来就是周日,太阳在窗外偷窥,小夏摸起手机便瞧,7时35分,一骨碌翻身,洗刷穿衣,临出门前记起根子还在床上,根子酒气淡了,脸上微红,伸手探探根子鼻孔,出气吸气畅达得很,让他睡吧,养精蓄锐,到了加拿大有他使劲忙碌的地方,想歇还歇不上哩。
下午三点多,小夏和女友相偎摩天轮上远眺随摩天轮转动的蓝天,高楼,绿地,街道。腰间手机叫起来:亲爱的,你慢慢飞,飞过丛林去看小溪水……小夏懒得理会,不一会儿,手机再度唱起来,小夏瞧也不瞧号码,说,喂,哪里?是老板声音,老板声音焦躁低沉叫小夏赶快赶到某花园8幢,根子出事了。
小夏怔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女友拽他,他如梦方醒收起耳边手机,跨出摩天轮玻璃厢。
小夏赶到出事地点,只看到围观人群,警察拉起的警戒线和阳光下一滩焦黑血液,说是这位民工没有任何防护设施在外墙上作业,头着地从架上摔下来当场就不行了。
小夏泪流满面,向警察打听根子去向,飞也似的赶到医院太平间,看到夜夜共处一室的根子面目全非。小夏当场呕吐不止,昏迷过去,被送往门诊部。
小夏没法接受这个惨痛事实,根子娘更没法接受根子离去,白发人送黑发人。身为人母,犹如六月飞雪,根子娘的心死去一回那样伤痛,躺在床上两个来月,出门时,邻居大为惊骇,根子娘背影佝偻,表情忧戚,举步迟缓,像老去十岁。
根子娘逢人就说:某某,没想到我今天的日子过坏了。
8
筐叔做七接近尾声,明天是他出殡下葬的日子。
筐叔是我远房叔父,七十有三,属马,他有两男两女,大儿子国斌在上海做钢筋生意,两家门店,大女儿文珠帮忙看一家,小儿子家斌十年前偷渡去了新西兰,拿到绿卡后娶了外头老婆,这回老头子去世,他回不来,寄了五万块尽孝表哀思。小女儿文贞嫁给水电工,去年在县城买房,巧与强子楼上楼下。文贞常年跟着在省城做事的老公。筐叔儿女都不在身边,平时一个人住着一幢四扇三四层楼房,扫一趟楼梯,得歇上几口气。儿女还算孝敬,在村里找个钟点工洗衣做饭,做了不到两个月,筐叔赶走钟点工,理由是钟点工抢走他的活,筐叔闲出病来,一会儿在胃部,一会儿在下腹部,一会儿又跑到胸部,找村医检查,村医问不出所以然,也看不出所然,随便开了三天感冒药打发走筐叔。
筐叔不缺吃,不少穿,日子尽可以过得悠悠然,筐叔偏不,楼板楼道院子上午扫一遍,中午扫一遍,傍晚扫一遍,什么也没扫出来。文贞刚好回家,说,爹,你别扫了,水泥都让你扫薄了一层,再扫,楼板要塌的。
筐叔说乌鸦嘴,十几公分的楼板能塌吗?你天天往上面蹦也蹦不塌。
文贞受大哥指派,一个月回家看望一趟老头子,省城离家个把小时车程,回一趟家不难。
文贞煮好吃的拿好穿的孝敬筐叔,哄筐叔高兴。
文贞说:爹,我带你进城检查身体。
筐叔讶异,如同大冬天看到天边闪电,说:你疯啦,没病没疼的,查啥身体,你要嫌闷拿爹开心,你走吧,这里没你事。
文贞拗不过爹,说不清大哥干嘛让她带爹做体检,爹反对,她不再坚持。
没承想爹还真有病,而且病得不轻,是骨癌。
文贞哭哭啼啼对远在上海的国斌、文珠说了医生的建议,国斌、文珠赞成医生建议,远在新西兰的家斌坚决反对,说娘去得早,爹一把屎一把尿没白天黑夜拉扯大我们四个兄弟姐妹,现在我们这样对待他,于天理不容。家斌汇回十万块,作为积极治疗方案的费用。国内三兄妹乐得利用家斌的钱为筐叔保守治疗。
家斌汇出钱不久,扔下新西兰门店,带着筐叔从未谋面的妻女专程赶回来看望筐叔。家斌要回来,国斌与文珠两家子提早两天到,好说歹说,连哄带骗将筐叔弄上车,送往省城医院,找下一间上好病房入住治疗。
家斌在国内呆了一个礼拜,与妻子天天陪在老爹身边端水喂药倒屎尿盆,跟爹拉拉话。家斌说那年我和哥采兔草,偷来半碗根子家豌豆,你揍了我哥,逼我哥还豌豆,和根子娘赔礼道歉,你自始至终没骂我,我很不服气。
筐叔说话有些吃力:你小,他大,大的没带好头。
家斌说第二天我采了麻三家一捧蚕豆故意亮给你看,你揍了我,我舒服多了。
筐叔艰难地笑笑,你很善良,好心好报,现在你有出息,做爹瞑目,去见你娘好交代。
家斌背转身子,袖子悄悄揩一把涌出的泪水,强作欢颜说:你没事,活下去看儿孙满堂。
筐叔疼惜儿孙,他们在外创基业不容易,宁可孤身独处,不轻易为难子女。他心里明白离大去之日不远,能看到儿孙绕床,尤其终于见到从未谋面的家斌妻女,身上疼,心里不疼,舒坦得阳光明媚。
筐叔心情明媚了几天,渐渐又恶劣,儿女外头都有基业,因了自己拖累了他们前程,在家斌回来的第五天,他拒绝进食。国斌、家斌、文珠、文贞轮番劝说,筐叔倔得像木头,死活赶他们走。
家斌走了一个月,筐叔就不行了,运回家里打了两天杜冷丁,筐叔带着皮包骨的身躯瞑目西去。
9
在乡村,办丧事比办喜事程式更多更复杂,因其哀而尽孝,儿孙更来不得半点马虎,依民俗程式一五一十按部就班。日子殷实人家,更把丧事排场摆得比喜事阔绰热闹,给活人做面子,留个好口碑传颂。既然是排场,需要很多人手,摆开来说,发丧帖给亲友报丧要人手,找地理先生踏勘寻吉地挖墓穴要人手,做棺木入殓抬棺木要人手,做七送葬也要人手,一场丧事办下来没有大几十号帮手,这丧事就办的不三不四。以前完成这些程式,请动队里家家户户强劳力挖墓穴抬棺做重活,孩子扛花圈旗幡,妇女到厨房择菜端菜洗碗,还有大批族亲送亡灵上山,就地取材无丝毫麻烦。现在人都走出去了,哪儿找去?
国斌请到髯须飘飘的主簿季先生在桌子上一摆,国斌就呆了,队里拢共二百零几号人,包括抱在襁褓里的黄口小儿,而今常年留在队上的连老带少才十人,其中无一男劳力和二三十岁女性,中青男女劳力十个在国外,五十二个在外省,余下的大半想通知都下落不明。这就是说,别说让筐叔走的体面,就连抬筐叔上山的八仙都凑不齐。国斌请动村长做主,六十岁的村长埋怨说:村两委都在外头打工,平时想开个会都不成。他吸着国斌递的软中华,国斌小侄,要我做帮手可以,让我请人还真帮不上手,挖墓穴抬棺的一个没有,村小招不到学生,去年撤并到了外村,扛旗幡扛花圈的孩子都没处寻哩,我这个村长不说光杆司令,带的也是老弱病残的败兵。
国斌闻言,失去主见,大放悲声。季先生拍案断喝:你哭丧也得找准时间,现在是办正事的时候。
商议来讨论去,总算讨出一道方案:请强子代理做七治丧挖墓穴抬棺所需主力人马,比如请和尚道士设帐超度亡灵,请吹鼓手做场面给人看,请出殡八仙与扛幡抬花圈的小孩等一应人马。
根子娘拿到根子意外事故的二十三万六千块钱赔偿款,不忍卒睹根子生命换来的钱款,让强子直接领走,强子拿了钱,在城里订了一套三居室两卫一百三十平米新房,屋里设了根子牌位,黑纱挽住根子幸福微笑的相框。强子请老娘入住,根子娘死活不去。强子不敢强制执行,卖掉兔子带上孩子和险些离婚的老婆入住新房,买房装修买家具,搭上根子卖命钱,手头积蓄也所剩无几。做上城里人的强子,没有赚钱来源,开支比乡村大了,感受不到城里人的滋润,就被困境团团围住,夫妻俩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光吵架不是办法,茉莉去找了一份差事,帮人看服装店。强子郁闷,不期小夏来祭拜根子。小夏目睹根子劫难,忽然看开了,放弃偷渡加拿大打工,眼下正打算找人成立一家丧葬公司。强子茅塞顿开,强烈要求加盟,两人一拍即合,公司名字小夏想好了,叫秋叶三藏服务公司,在县城租个小门店,牌子一挂开始营业,不料生意出奇的好,五六十万人口的县域,县城附近占去一半人口,其中大半户口在乡村,乡村老人多,中青年男女难得见上,老人去世,不找秋叶三藏公司,还孝男孝女自己抱老人上山不成?
筐叔的丧事,强子满口应承,第二天一早就带了十二个和尚道士为亡者做七天追魂。传统做七是做七七四十九天,现代人哪耗得起,删繁就简只做七天。和尚道士在幕帐前念《华严经》的时候,国斌租的客车已经转到省城,拉回省城工地上的邻里乡亲,又转回县城拉了开店铺、机关企业事业单位上班的邻里乡亲,载满满两车人回村,他们做配角,听从丧家主人和强子人马调遣。
道场一撤,强子又拉来十个哭丧妇女,十个携带唢呐铙钹京胡的评唱班,惊天动地喧闹一天一夜,第二天一早,强子又带了八仙和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车小学生,招幡旗走前,黄幡接上,而后是八仙抬柩,紧跟棺柩是披麻带孝儿孙和同样披戴孝哭了一宿仍然声音洪亮的十个妇女,几十个花圈紧跟后头,最后是数十位胸戴白花的亲友。
出丧的队伍不算长也不算短,番薯林村老人称道了几天筐叔丧事可见父慈子孝的好结果。他们叨叨不忘两件事:居然弄来十个年青女孩跳舞,从《喜洋洋》、《走进新时代》开始,跳到后头劲舞,在音乐狂风暴雨轰炸下,十个女孩身上脱到只剩下兜不住奶子的文胸和下身的小裤衩。老人谈起这事就怪异地乐。第二件事是强子有出息了,居然能闹腾出这么大场面,从死人身上挣大钱。其实,强子和小夏做的是空手套白狼的中介活,就像大包头,接了活派民间分支组织干,强子小夏钞票点来数去,从中挣大头。
筐叔下葬没多久,城乡强制推行丧事简办和火葬制,据说强子小夏现在换了门面,开了一家婚庆公司,生意一样火。
【责任编辑 肖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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