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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殇

时间:2023/11/9 作者: 厦门文学 热度: 11235
陈元麟

  假如那天我不在家;假如在家时不到露台走走;假如不是因为天气骤然放晴,气温明显提升,才心血来潮想起要给它洗个澡;假如不是因为电话铃突然响起,而忘了将洗浴的竹笼门关上……但是,现实没有那么多假如,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都在瞬间发生了。只是那一声凄惨的哀鸣声至今还刀似的剜着我的心。

  6年前在花鸟市场第一眼见到它时,就喜欢上了它。棕红色的羽衣,镶着白边,我问店主这是什么鸟,回答是“海南八哥”。一听说是八哥,便毫不犹豫地要了,尽管价钱比普通八哥贵了4倍。

  先前曾经养过一只普通的八哥,它的外表可没有这样漂亮,黑不溜秋就像刚从烟筒里钻出来似的。那时它还小,每次进食,老爱用脚拨拉饲料,弄得到处都是。每每见到这样,总要呵斥道:“干什么!”一天早晨,起床后,照例到阳台上挂鸟笼。正要掀起布罩,突然听到一声低沉的男声狠狠地喊道:“干什么!”我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周遭根本没人,这才恍然大悟:是八哥在模仿我。八哥聪明乖巧,很快就学会了好几句问候语。每回亲朋好友来访,总有一个节目,就是走到笼子前和它对话。粗粗的嗓音,老气横秋的口气,常惹得客人哈哈大笑。

  这只八哥和我一起度过了3年的时光,我们之间已经形成了默契。它爱干净,每天都要洗澡。不管春夏秋冬,每天我一打开鸟笼,它就会飞进客厅,然后拐了个弯,飞进卫生间,跳进我事先装好水的脸盆里,欢快地洗起来。洗毕,便抖抖羽翼,飞到我的肩上、头上。这时我会摊开手掌,用事先预备好的面包虫,犒劳它。于是它又飞落我的掌心,大快朵颐一番。不想和它亲热时,我会喊一声“回去”,它立即扑腾着双翼从原路飞回阳台,乖乖地钻进笼子里。

  每年入秋后,八哥开始褪换羽衣。当旧羽毛褪掉时,它似乎变得很怯弱,胆小,没有自信。按道理,这个时候不应该将它放出笼外,但那天闲着无聊,便重复着往常每天的功课。刚开始,它并没有任何不正常的表现,洗浴后,照例飞到我的身上。但责令它飞回阳台时,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钻进笼内,而是栖息在铁栏杆上。任你怎么吆喝,就是不愿进笼,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油然而升。正当我一筹莫展地与它相望时,忽然,一阵该死的风吹来,“砰”的一声,靠在栏杆边的一支拖把掉了下来,重重地落在走廊上,受惊的八哥,头也不回地飞走了,那黑色的身影很快就在我的视线内消失了。我发疯地跑下楼,在林立的楼群间奔走。每到一座公寓楼下,都要踮脚跟,仰起头,急切的目光细细地梭巡着每一个楼层上的每一座阳台,每一扇窗口,期盼着从哪个角落传出自己熟悉的啼鸣。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下班回家,都在小区的范围内寻找,但是,每一次都失望而归。

  那天在一本休闲杂志上看到一篇短文,说的是为了让小鸟获得自由,作者将它们放飞了。没想到,几天后在邻居的屋顶上看到了它们横陈的尸体,原来,这些已经习惯养尊处优的笼鸟,根本不懂得觅食,它们获得自由之时,也是走向死亡的开始。于是,又多了一层担忧:生怕那只迷失的八哥冻死饿死,便祈祷着有个也和我一样爱鸟的新主人接纳它,善待它。

  平时朝夕相处,没觉得怎样,八哥不在了,我才觉得生活中缺失了什么。它的声音,它的身影,总是在我的眼前徘徊,挥之不去。见我整日闷闷不乐,妻说,再买一只吧,久而久之,你就会将原先那只八哥忘怀的。因为心中有着“八哥情结”,所以,当我在花鸟店里见到这只棕红色的那一刻,便已经认定,它是属于我的了。

  不久,我乔迁新居,紧接着又被抽调去筹办全市性的一项大型活动。先是忙于装修,后又忙于工作,便将原先的所饲养的其他几只笼鸟都送给亲戚朋友了,惟独留下这只棕红色的八哥。但是,我已经无暇像先前那样调教它了,而且我发现它在语言方面似乎没什么天赋,教了好久,只学了两句问候语,但它却有另一种绝技,那就是擅长吹口哨,那是在旧居的时候,楼下有个小伙子常常仰着头冲着它吹口哨,它居然模仿得惟妙惟肖,抑扬顿挫,徐迟有致,而且富于旋律感。刚到新居时,邻居不知底里,一天竟问我,你们家谁在吹口哨,真好听。当我说是八哥时,他似乎半信半疑。入冬后,担心八哥在顶层露台上没遮没拦受风寒,便将它移至楼下,邻居遇见我,又问:“好些天都没听到八哥吹口哨了,怎么回事?”

  因为怕重蹈覆辙,我不敢再将它放出来了。它似乎也安于现状,从不向其他鸟(例如画眉)一样,用尖喙托开笼门,偷偷溜出来。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震动很大:某日不小心没关好笼门,让它飞了出来,但它一起飞,便力不从心地向下滑翔,落到楼下草坪上,很快就被匆匆下楼的我顺顺当当地捉进鸟笼里。这才发现:从没出过鸟笼的八哥,飞翔的本能已经严重退化了!

  从那以后,每每看到八哥在小小的铁丝笼里跳上窜下的时候,我的心情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充满喜悦,而是涌起一种悲凉的感觉:它就要如此寂寞地度过一生吗?它的全部世界就是如此狭小的空间吗?鸟原是属于天空,属于森林,属于大地的啊!它一旦失去了飞翔,其实就失去了生命,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至此,我憬然有所感悟:以往总以为自己爱鸟,殊不知这种爱是极端自私的。于是左右为难:将它长期关在笼里,似乎很不道德;放它出来,又无疑是将它推向死亡之路,更是不道德!

  但是,大错既已铸成,是无法挽回的。权衡利弊,只能维持现状,让它顺其自然走完生命的整个过程。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过程的结局是那样的突然,那样令人震惊!当我接完电话,回到露台上,赫然发现洗浴笼洞开着门!回过头,只见八哥正低着头悠然自得地在一盆杜鹃花下啄着沙土。我走上前,想招呼它进笼,但它并不理会,反而腾地奋起双翼飞出露台。乏力的翅膀无法承载肥胖的身躯,又像上次那样向下滑翔,先是歇在对面四楼的栏杆上,继而停在楼下花圃的一棵棕榈树梢。待我匆匆下楼时,它已经落到草坪上。一名小区的保安帮我围堵八哥,想不到,它一溜烟竟钻进泊在路边的小车轮下,和我们玩着捉迷藏的游戏。突然,说时快,那时迟,一道白光的闪电般飞掠而来,又飞奔而去,一声惨烈的啼叫让一时茫然失措的我们醒悟过来:是猫叼走了八哥!但是任我们怎样大声呵斥,那猫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转瞬间不见踪影了!

  我怔住了,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我很后悔,自责,假如当初我常常放它出来,它就不至于丧失飞翔的能力;假如它有了飞翔的能力,它就不至于在猫的袭击时丧失逃脱的能力……但是,现实没有那么多假如,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都在一瞬间发生了,只是那一声凄惨的哀鸣声至今还刀似的剜着我的心……

  【责任编辑 王永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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