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是大海,但不属于我家。我家与那片起起落落的大海隔着一座豁口的山。山那边的浅海岩礁种着紫菜,生长着牡蛎;滩涂上养着肥美的蛏,扇形的蛤,野长着听到人声就一蹦一跳滋溜没影儿的跳跳鱼和横行如飞的螃蜞。紫菜是红藻类海洋植物,生长在海岩礁上,颜色有红紫的、绿紫的、黑紫的,但干燥后均呈紫色。山这边是我的家,四面拱起的高地,四周的山,山上种着番薯,山窝里种着水稻,山岗上迎风招摇的是金黄的麦子。
它们择时成熟,在各自成熟的季节里为人提供赖以生存的希望。
我就在这种希望中艰难地成长,长成绿豆芽一样精瘦的成年人。这让我有别于其他成年人,树桩一样敦实的成年人、小麦粒一样肥圆的成年人和棉花一样松软的成年人。譬如成年后,他们说番薯熟了,尔后他们勤勉地把番薯弄成丝,晒上竹匾,等到手头紧的时候挑到山那边的渔村换回现金、蛏干、鲜蛤和紫菜。我总是躲进先父母留给我的那栋幽暗的小楼,思考着他们懒得去思考的番薯的本质,紫菜的本质,以及番薯与紫菜的关系。
番薯与紫菜实在扯不上关系,就像海狮与老虎,它们各自为阵,愣要扯它们进同一家动物园,海狮仍要用水养着,老虎关进铁笼子,各自想破海狮子头老虎头彼此都搞不清怪模怪样的对方从哪儿来的。然而番薯与紫菜,由于我那村庄的尴尬地位,二者时常遭遇,亲密接触,或者彼此交易。
我一直弄不明白紫菜生长的状态。它生长在海里,是如水浮莲漂浮在海面,还是扎根海底?一位来自山那边渔村的初中同学打着响亮的紫菜嗝,说,紫菜生长在海礁上,就像海蛎那样攀附,就像青苔那样生长。他没有告诉我,紫菜也可以人工种养。其实我早巳知道紫菜像水稻能种,但我以为种紫菜就像种丝瓜、葫芦,在海边搭个架子,让紫菜攀援着爬满架子,闪着紫绿、鲜亮的光。紫菜当然是紫色,绿的是寄生滋长在紫菜里的绿藻,头发细的藻丝,跟河里的绿藻一个模样,但它能吃,拌上番薯粉放油锅里煎成饼状,零吃或下饭,味道都不错;但藻丝缠牙,一笑,露出一口怪兽似的绿牙齿,特逗人。
与渔村沾亲带故的人家,在冬寒料峭的日子带上两只箩筐到渔村走亲戚,采紫菜,采回家的紫菜搁水里漂洗,剔出缠生的绿藻,再将薄膜状、长条形的紫菜湿淋淋地摊在竹匾上晾晒,阳光抽吸水分,舒展的紫菜跟杀青烘焙过的茶叶似的渐渐干皱,颜色由紫红紫黑转为深紫,一团团的,不像渔村人把紫菜压成扁平的一片,折成四方平整的一叠,摊开来就是一床床单,令人怜爱不已。紫菜晾晒缩水,重量轻得离谱。晒干的紫菜生吃,呱叽作响,有味有嚼头,是那个年头受用得的零食。
入了冬,紫菜就上市。采摘的第一道紫菜叫第一水紫菜,尔后是第二水、第三水……紫菜究竟能采几水,我至今不明白,但采到正月是尾水,尾水紫菜老得像干树叶,不金贵不值钱,就让与海隔一座山的村里亲戚去采,亲戚欢天喜地,比收获山上的番薯还起劲和喜庆。
最卖钱的当数第二水紫菜。头水紫菜太嫩,一煮就烂成糊状,吃进嘴里没有筋络口感,一般不入锅,用开水冲作汤,我倒觉得加酱油、醋干拌成紫菜泥下稀粥再好不过,筷子一挑,筷子头上盈盈欲滴的一小团,送进嘴里,清爽得周身长羽毛。二水紫菜金贵,在当时一斤卖三块多,相当于八九斤大米的价钱。婶母舍得在吃上花钱,每年都备上三两斤二水紫菜,里一层外一层精心包装,过年过节和抢收抢种的日子拿出来,撕一片,扯细了扔进肉汤里煮开了,起锅装盆,一盆的紫红紫绿,油星子浮漂,舀进嘴里那感觉无与伦比。
肉是紫菜伴侣,仿佛不是冤家不聚首的一对,一亲密接触就来事,就来味了,彼此掺合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简直就是陆地与海洋的绝配。岳母是大山里的人,习惯在紫菜汤锅里打进一个蛋,不加肉。蛋不知味不入味,帮不了紫菜忙,味便寡了,如寡水清汤,糟踏了好端端的紫菜。
头三水的紫菜色泽鲜亮,光线好的地方,会折射透明质感的亮泽,晃你的眼,扎你的眼。三水过后,紫菜叶渐渐粗大肥厚,色彩灰暗,也不易煮烂,如若犯傻,用沸水冲汤,等于用凉水泡茶,不出味,更咬不动,活活急死梗死英雄汉。
中学时代,尤其是初中阶段,紫菜是我的主菜,经过胃液消化的紫菜,要能还原,一条条连接,能绕地球一圈。奇怪的是,我至今仍眷恋紫菜,也就是说我没有被童年自虐式疯狂进食的紫菜堵得腻歪,而是一往情深。
岁月是很悠长的现实童话,我们在艰难的时代背景下扮演着快乐王子的角色。人的一生中没有比懵懂的学生时代更为快乐,纵然后来成就大事,成为达官贵胄、名流富豪,烦恼与忧愁仍会时不时找上门来,对你大打出手,把人折腾得疲惫不堪。这时,权力、金钱和名气帮不上你的忙。而懵懂的学生时代,除了学习的正经事,就是想着法子折腾自己玩儿快乐,耍小性子小聪明也与权力、金钱、名气无关。1979年至1981年我上初中,住校,父亲每周给我一元钱开销,支撑着自周日晚餐到周六午餐整6天的生存开支,扣除学校食堂收走每餐2分钱蒸饭费,个人支配的只有6角4分钱,所以菜金每餐限定2分钱,余下2角8分钱作最奢侈的打算:买一本书再吃一碗一角钱的鱼丸。
算这笔明细账,不是对当下“80年代后”的人摆谱摆资格忆苦思甜。我想说的是这又清又寡的日子实质内容:食堂卖清煮的大白菜、萝卜、洋包菜,或者猪血什么的,大锅清煮的菜与猪潲差不离。要改善生活,得上菜市场买去,我与外村的板寸头大武要好,操场边的青草枯黄的时候,又刮过几场西北风,地上的落叶飘转着翻上半空,掉个头又冉冉飘落,大武说:“走,我们上街买紫菜去。”
这时菜市场的紫菜已经蔚为壮观,一溜的摊子上码着成垛的紫菜,其状甚似卖床单。一数,居然有二十几个摊子。我们每次只买不过二两的紫菜。二两紫菜摊开来只有两三张手帕那么大。一二水的紫菜轻飘如纸,量多,足够从容地应付一周。如果只买二两紫菜,我们兴致不会这么高。
抵达第一家摊子时,这家摊子在市场大门口。我们一准不买他(她)的,但得问个价。“两块七一斤,好着呢,你试试口感。”于是我撕了一小片扔进嘴里,蹙眉嚼着,大武的嘴里也没闲着。我说:“咸了点。”
大武说:“嗯,是咸了点。”
我们转到下一家,问过价格后又撕了一片尝尝。“有沙子。”
我说:“沙子还不少哩。”
一家一家转下去,尝下去,价钱与口感都跟前面的摊子差不离,一直尝到最后一家,还没有跟他们做成二两的生意,肚里已是半饱,缠绕着千丝万缕的紫菜。大武不经意打了个紫菜味十足的饱嗝。
大武说:“买了吧!”
我说:“买。”就在最后一家,我们各称了二两的紫菜,用破报纸包了拿回学校,锁进箱子里,一旦遗忘在外,那些贪食鬼定然把你一周的菜肴消灭精光。
我们住宿生都这样买紫菜,略施小计,一家家地尝零嘴,最后买下一二两作为交代。贩子们明知我们德性,并不加以防范。那时生意人的忠厚从中可见一斑。
学生时代料理紫菜,得事先备下酱油、味精和猪油,味精和猪油也可忽略不用,我有时就省略了它们。紫菜扯细了,用开水泡湿泡软泡舒展,加入调味,一小团的紫菜能下一餐饭,我还会从嘴里省下一小半,吃完最后一口饭,将小半的紫菜叉进嘴里作饕餮之徒的改善,这一口至关重要,让我感觉艰难的生活也可以奢侈这么一下,如同现在刚吃过家常饭又接着吃水果,许多想头和希望都蕴藉在这一口上,充满回味与梦幻。
我那时对紫菜的营养价值持怀疑态度,同学的脸上大都苍白紫绿,额上青筋隐约,仿佛吃进去的紫菜色。那年我发了一回烧,咳嗽了一场,挨针吃药折腾了一番,痊愈后,市场上的紫菜已经老了,一水紫菜只短短几天,市场上也有新老更替的过程。但此时上市的紫菜已泡不动,我们没有锅,只好告别紫菜重新吃起萝卜腌菜就番薯米,度过余下的严寒。
老紫菜并非一无是处,拌番薯粉放油锅里炸成紫菜丸,吃起来喷香可口,咔叽咔叽吃出满嘴油汪汪,是不可多得的享受。不可多得的享受往往在大年夜才享受得上,过上有鱼有紫菜丸的大年夜,时光因此变得灿烂起来,所有苦熬过来的日子因这一餐的丰盛而阳光明媚。
二十多年后,我在一本叫《饮食本草》(航空工业出版社2004年出版)上读到关于紫菜的介绍,“紫菜:红藻,别名甘紫菜,生长在海边岩石上。营养成分蛋白质和维生素B2的含量高,氨基酸不仅含量高,而且种类多,脂肪含量低。”还有,“紫菜含有较丰富的胆碱成分,常食对记忆力衰退有一定的改善作用”,“清热利尿,补肾养心,降低血压”,等等。
生活就是这样,可能你不太在意的东西,其实一直在营养你的体躯与人生。这东西寻常不过,随处可见,可它的价值并不比燕窝、鱼翅、熊掌差,关键是,它是陪伴你度过艰难岁月的忠实伴侣。因此,我有理由在生活大大改善的今天,继续爱并快乐地吃着紫菜,享受它本质的美味与营养,反刍曾经的日子,就像反刍曾经的亲情、友情。这是一件无尚快乐的事情。
【责任编辑 泓 莹】
摄影/肖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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