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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器之美

时间:2023/11/9 作者: 厦门文学 热度: 10901
黄曾恒

  公元二千年是我最空闲的一年。除了当兼职教师在职工大学教几节美学课之外,再没有其它事情。有了空闲就去逛古玩街。厦门白鹭洲有家店铺的老板也与我混熟了,我经常在他的店铺一坐一个下午。看看瓷器、杂件,喝几杯乌龙茶,聊聊天,蛮愉快的。有时碰到了自己喜欢而又买得起的东西,那就更惬意了。要是隔了一段时间没去逛,店老板倒是会惦记着我。发条短信,或打个电话来邀请。一旦登门,便笑容可掬地寒喧起来:“呀!好久不见了呀!来来来,我这里特地为你留下一件高古的玩艺儿,你肯定喜欢。”老板从橱柜底下掏出一件宝贝,看上去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好,但人家是特意为你留的,好意思却情吗?当时只要钱够而东西并不太坏,就会买下来。当然,心里会有点勉强。而这复杂的脸色也自然暴露在外的。“唔唔,”老板一面安抚着我,“再送你一只影青小茶壶,有点残损,你可以当作参考。”突然,一个美丽的器皿照亮了我的眼睛。“送我的?”我大喜过望,感激老板的好意。我一时几乎要把他当作知己。他也果然像个知己:“早知道你喜欢破玩艺儿,下次有了再给你留着。”白鹭洲竟是这般迷人呢。

  结果我的屋里就跟卢浮宫似的,我所有收藏的“重器”都是残器。一件唐代越窑四系大罐,缺了一个系:一件元代青花大罐,釉面剥落严重;一件宋代影青梅瓶,口沿崩了一块;一件明代青花大罐,底部炸裂;小的物件就更多了。那些个小壶小罐小杯小碗的,都没有完整的品相。一年下来,我完全体验了收破烂者的乐趣。不管是什么样的破烂,只要你将它视为宝贝,那它就是宝贝了。弊帚自珍,我才不在乎别人能不能看得上眼。然而朋友们竟然也都说好。我想这当是实话吧,他们用不着跟我敷衍的。

  这一年下来,我欣赏瓷器的方法渐渐地变得遗貌取神了。什么冲线呀,崩口呀,窑斑呀,这些重大的缺陷会使行家们一千倍地惋惜,有时看看都想哭的,我却在心里窃喜着。因为这一下它们便不值钱了。一个器皿,我认为,只要不是恶意地去损坏,只要形体还在,它的美就依然完整地存在着。而我们从这当中所获得的乐趣,绝对不亚于从品相完整的物件所获得的。我们拥有这件残器所得到的喜悦和成就感,也绝对不亚于品相完整的东西。我们甚至会因其残损而加倍地珍惜它。它只不过不值钱罢了。只要我们不是想着拿去卖,也就不成问题。如果遇到知心的朋友,也大可以将它拿出来炫耀的。“独扶残醉赏残花。”此中当真是个令人陶醉的境界呢。

  唐代的器物造形多是“有容乃大”的。这个越窑罐高40厘米,腹径亦40厘米。浑圆饱满,具有十足的外向的张力。可是它又给人以细腻的感觉,包含着秀美的特质在其中,绝无半点愚钝之形。我当初买它的时候,就认定了它的美全在那形体上,尤其那圆弧的轮廓线非常工整,特别迷人。由于器形较大,陈列橱是放不下的,我就暂时把它搁在我的一只JBL-4344大音箱上。音箱大如橱柜,为其脚座正合适。还有另一边的音箱就摆上了一件元代青花大罐,体积与唐罐近似。每当我听音乐的时候,眼光总是停留在这两件古瓷上头。有一回,我在傍晚的时分聆听唱片,播放的是瑞典的合唱音乐“麦田之歌”。极纯朴而广阔的和声,摄人心魂。此时,一道斜阳投进了玻璃窗,恰好照在那件唐越窑罐上。我忽然惊愕了一下,这只罐子上泛出的色彩丰富得难以形容。其露胎的部分在灰色中现出些许粉红和橙色来,而一丝丝垂滴下来的青灰色釉与淡黄色化妆土之间构成了奇特的关系。呀!色彩之美!这可是我先前不曾料到的,实在太令人激动了。可是更奇妙的是,太阳的光线瞬间即逝,当暮色笼罩了下来,而那只罐子上的美丽色彩却依然浮现着,此后我几乎每时每刻都能看到它。这是怎样奇妙之事啊。

  安放在右边的音箱上的是一件元代的青花瓷罐。属于云南窑口。胎质比较粗糙,与釉的结合并不牢固,以致很多处都剥釉了。它的器形与左边的唐罐恰成对照。肩部丰满,体形显得修长一些,有些颤颤巍巍的样子,比较有浪漫气质。它的釉色很暗,虽云白釉,其实烧成了酱黄色,浑厚得好似唐代写字的硬黄麻纸,古意盎然。这件早期的青花瓷最耐人寻味之处在于它的绘画,只有很粗放的几笔弧线和螺旋线,非常有力。那是云的纹样吗?抑或是花叶的轮廓?应该是云吧,元代的图案总是带着些全真教的意味。可是这画法太随意了,太不受拘束了。是哪里来的这种画法?然而,就是这寥寥的几笔真的就表现出一段优美的旋律,像几句琶音相对而出,又如舞者盘旋俯仰,真叫人陶醉呢。有一天晚上,油画家赵九杰先生带了一群人突然来访,有上海的殷雄、东北的刘曼文等七八个人,全是名画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赞赏这只青花罐。我想,既然如此,它的彩绘想必有其独到的好处吧,它的表现想必真有高超的地方吧,否则怎能打动这些绘画的行家呢?

  湖田窑的薄胎茶盏拿在手里,气都不敢出的。那实在是太娇嫩,太脆弱了。在所有宋代瓷器里,湖田窑应该算是最光洁的一种吧。非但其釉色、胎质是如此,其造形也是如此。我的这两个小盏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买来的,但无论它的尺寸、造形、色泽、胎骨都毫厘不差,就如孪生的一对。两只小盏的口沿上都有一线冲痕,虽然很浅,但对于这一寸高的器皿而言已经是很严重的伤痕了。我想,这样脆弱的东西,一千多年了,难保十全十美的吧。这两个小盏直径只有五公分,形状像半个球体,口沿一带约束,底部一小平面而已,整体上严谨而工整,没有半点随意夸张的地方。这是简素之美。而最使人赏心悦目的是它的色泽,就如秋日晴空,一碧万里似的,没有一点尘滓,一点污染。看起来,那器物虽云小巧,而它的气象却是大得很呢。再加上它的盏托也是一般莹润,承盘的如荷叶状的曲线的接连非常娴静,托在盏下,就如一朵弧云衬托着圆满的月亮,皎洁无比。像这样的物件应当在清闲静心的时候拿来欣赏,而近来这样的时光可真是难得。

  如何看待有残损的古代器物,这是一个问题。《世说新语》里有这么一段话:“廉颇,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懔懔如有生气;曹蜍李志虽见在,厌厌如九泉下人。”看瓷器又何尝不是如此!唐宋的器物,虽云残损而其气韵丝毫不减;再看近代的宫廷器皿,虽华丽工整,完好无缺,但少了生机。说到体现创造的精神、深邃的思想,则更是无从说起了。依我看来,厦门偌大一个白鹭洲,那几片残瓷竟是它的精华所在呢。

  【责任编辑 泓 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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