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喜欢在母亲升起炊烟的日暮苍茫时分踏出家门,向着口衔如血残阳的西山举步款款而行。那清爽宜人的晚风好像从寂静而遥远的岁月深处吹来,撩乱我的头发,掀动我的衣襟,让人有一种无可名状却两眼湿润的感动。
这是我无比熟悉的村庄和家园,它虽然不曾有小桥流水的婉约韵致,也淡去了牧笛横吹的古典诗意,但我深信不疑的是,它的每个丰腴的细节必将饱满我们任何干瘪的想象。白杨槐树拥抱着黑瓦黄墙,里面住着让人感恩不尽的乡亲父老,还有空空荡荡的时光。这些庄稼人,朴素,如同散发芬芳的泥土。他们常常在远远近近的犬吠声中睡去,然后又在高亢清脆的鸡鸣声中醒来,他们常常手握锄把或者紧攥犁铧,相互谈论起天空中的雨水以及土地里的墒情,谈论起刚刚收获的麦子以及很久以前出嫁的女儿……此时此刻,我正在置身高处沐风回望,那隐隐约约的童谣和高高低低的犬吠趁风而来又随风而散,它加深着一个村庄无边的寂静和安详。那屋顶上升起的一根根炊烟因飘摇而让整个家园生动,袅袅炊烟在半空缠绵成一片,然后又随风四散。我不知道这些袅然的炊烟会飘散成天空的那份蓝?还是云朵的那份白?还是记忆中的那份痛?但我知道,飘散的炊烟让寂静而安详的家园复归于更加巨大的寂静和安祥;但我知道,田地里那一片婆娑的洋芋花让我从小就记住,有一种植物常常把朴素而细微的花朵顶向天空,而把累累的白晰抑或暗红的果实结在脚下,结在深远而黑暗的泥土之中。
一阵风从面前掠过,有一大片清脆的响动,在身后泛起。这是一片齐唰唰的玉米地,它们用仪仗式的威严将村庄以及村庄真实的幸福牢牢守住。它们将花朵般的玉米穗高高举起,那细密的花蕊在迎风颤栗,犹如一顶顶堂皇的王冠,但这毕竟是一个拙劣的比喻,镀金的堂皇怎能与一株植物高贵的绿色与健康比拟?而对这样一片整洁的玉米地,早已有诗行从记忆的田埂里悄然拨节而起,“我径自在玉米地边采撷缨络/和小伙伴们做着瞬息成长,衰老的游戏”。已无可回避,我知道心底有一种痛楚正被这真切的诗行猝然击中。我将仰望虑幻天空的视线徐徐拉回到真实的大地之上,然后对着一朵野花惨然一笑。真的,除了这样一朵飘逸细弱香味的野花之外,又有谁能抚慰我心底那份深广的忧伤呢?
当游戏情节的真实乘着白驹过隙般的时光猝然莅临,成为生活细节的真实之时,又有谁能真正拥有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的那份自在和洒脱?或许,对一个二十来岁的嘴唇来说,还没有足够的资本诉说出有关人生与苍老的语言,而对一颗在童味记忆中就饱尝了生离死别的心灵来说,又有谁忍心拒绝他真切的痛苦体验和细微的生命感悟?灾难的降临竟是那般地让人猝手难防,在我生命的春天里竟有一场提前的秋日霜降倏忽而至,但我幼小的心灵竟没有丝毫承受苦难的准备,而那灾难留下的一片彻骨的寒冷终将覆盖我的一生……从此,我感到自己稚嫩的心灵一夜间苍老;从此,所有的笑容在我的面庞上彻底凋零,而尘世间那实实在在的幸福却让我深深地怀疑,不敢再用颤抖的双手去触摸。有人无法理解我十二分的忧郁,那诧异的目光让我想起花朵受惊的样子。快乐不姓李,我喃喃自语,算是解释,也算是慰藉。我深深地知道这不仅仅是自嘲,更足以自欺,但我无可余何。真的,我讨厌少年老成的姿态,我更讨厌满面横秋的表情,但我无法拒绝苦难漫过心灵留下的那沧海桑田般的累累伤痕。我常常感到身后有一片巨大的空白会随时随地将我覆盖,我感到面前有一片无边的空旷会让我永远迷途。于是我拼命地奔跑,曾在梦中因耳边呼呼的风声误以为自己在凌空飞翔,我多么希望前面有一片红花绿草伴着溪流潺潺和彩蝶翩翩,甚至那怕是一棵树,一棵站立在空旷之上的即将死去的老树,来停靠我身躯的疲惫和目光的苍凉……然而,当真实的奔跑追不上那虚假手势的变幻速度之时,当晶莹的汁滴超不过“含糖量”极高的唾液的重量之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游戏不仅仅止于娱乐,小儿科的游戏已褪去童昧记忆中那单纯的外壳,成为了扑朔迷离的成人世界中俯拾皆是的伎俩和残酷。游戏在生活中,生活在游戏中,这怎能不让人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我不知道是这种奔跑的姿势让心跳加速,还是那焦灼的心灵更需要这种奔跑来释放太多的焦灼?但我知道我是真的累了,是那种历经苦难与游戏双重残酷之后身心的双重疲惫……
有淡淡的暮霭从苍茫的远山悠然升起,东面吹来的风依旧那般清新和细腻,稀稀疏疏的虫呤声犹如一粒粒零星却晶莹的纽扣,将山路两旁如蝶的一片野花和如茵的凄凄芳草慢慢地连缀在一起。我的心蓦然澄明:在死心塌地的奔跑中,我己遗忘了真正的人性化的生存方式。这野鹤闲云般的散步何尝不是最为自然、最为本真、最为诗意的生命状态?变态的生命已迫使我与常态生命中太多的芬芳失之交臂。我没有必要让自己活得更累,没有资本让自己拖拽一身的风尘和疲惫。叶芝说:“接受上苍给予的生活,别要求得更多。”的确,除了平凡我别无选择;同时我也想说:“接受上帝给予的苦难,并说声谢谢。”因为,苦难会让人深刻。
“嘎———哦———”有一大群乌鸦从头顶掠过,它们曾以同样的姿势在我童年的头顶掠过,那留在稚嫩心灵的一片阴影让人拂之不去而深怀恐惧。因为它是古老村庄中最不吉祥的事物。而今日我却倍感亲切更心怀感激,它们是除炊烟与云朵之外,能让这村庄的天空生动的第三种事物。假如它们飞高一些,就是一群伶俐的燕子;假如它们飞得再高一些,就是一群热闹的麻雀。而燕子与麻雀都在一夜间走失,杳无音讯遥无归期。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命的“卑贱”才让这群乌鸦拥有了生命的久长?抑或其它?但我知道它们必将在倦于飞翔的时候落下来,用“赤脚”在坚实的黄土地上悠然地行走,因为那里有它们眷恋的谷粒和泉水。
家园上空的炊烟开始断断续续地升起,似无还有。母亲隐隐的呼唤声也从晚风中飘来,我没有马上应答,我分明听见在母亲渐趋苍老的声音与我曾经鲜活的乳名之间竟隔着那么一段让人揪心的苍凉时光。慢慢回转身来,我的衣衫打落了草叶上一滴明亮的露珠,它让我想起母亲粗糙的手划过我童年泪水纵横的面庞时,留下的那绵长而细腻的幸福。
【责任编辑 黄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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