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老婆今天来。”老毕的声音永远这么无聊。
“我老婆今天来,你听见没有。”老毕的声音再无聊了一次。
“你老婆来关我什么事。”房梦生把盖在脸上的书本拿开,有气无力地回道。
“怎么不关你的事,她要睡这儿。”老毕的声音无聊得不能再无聊了。
“她睡这儿就是,我又没不要她睡这儿。”房梦生没睁开眼。
“你他妈说瞎话,我老婆来你得走哇。”老毕理直气壮。
“我为什么要走,凭什么要走。我和你都是这房间的主人,我走,我走哪去,你给我安排房间了?真是。”房梦生坐了起来。
“你怎么像个无赖,怎么不讲规矩,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谁的老婆来谁让开。”老毕那张年轻的脸一时皱皱巴巴,特别无奈。
“让什么啊,找学校去啊,结了婚还没有单间。”房梦生站起身,用手抓了抓鸡窝似的头发。
“要找你找,现在就这状况,我可没功夫了,我得去接我老婆。”老毕一下不生气了,对镜梳了梳像涂了猪油般的头发。
“在外面住宾馆吧,正好度蜜月啊。”房梦生说得酸不溜秋的。房梦生因为房子的事情正在和老婆生气,他老婆住在离省城一个多小时的小城,都一个多月没来了。
约摸半个小时后,老毕带着她如花似玉的老婆回来了。房梦生听见开门的声音,却装着熟睡的样子。
“里面有人啊?”老毕的老婆张大她那张小巧玲珑的嘴。
“哦,我同事喝多了,在我这睡会,不管他,一会就走的。”老毕装着没事,心里咬牙切齿。这家伙真没走。
房梦生想笑,他偷偷睁开半只眼,正好看见老毕搂着他老婆的腰。
“别动,这里有人啊。”老毕的老婆在扭扭捏捏。
“那是个死人。”老毕盯了房梦生一眼。只好规规矩矩地坐着,突然,他走到房梦生床前,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吼道:“喂,你懂点味行不行,我老婆来了。”
房梦生这才装出睡醒的样子,坏笑道:“呵,嫂子来了,对不起啊。我这就让,让,让你们玩。”
房梦生出了房门,跑到公用电话亭,给老婆打了个电话:“喂,你什么时候来啊,我现在一个人一间房了。”
房梦生听见了老婆的声音:“你不要骗人了。”
“我骗别人,没骗你。”房梦生声音没了底气。上次他老婆来,老毕一个晚上进来三次,弄得房梦生好不生气,因此还和老婆争了几句,他老婆想在外租房,可是钱呢,也总不能每次都去租吧。
晚上,房梦生找了一位未婚的同事借铺,是三人一间的。好在有一个人谈恋爱去了没回来,房梦生便独自享受了一张床。躺在床上,房梦生做起梦来,这时候,他觉得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子,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第二天一早,房梦生因要回房拿备课本,当他飞快地跑回单身公寓门口时,心想,这家伙一定还在做春梦,便先敲了一下门,里面半点反应都没有,走了,这么早?再敲一下,还是没有。于是,房梦生掏出钥匙把门旋得好响。门开了,房梦生不愿看到的情景还是看到了,只见老毕搂着他老婆睡得半死,被子露出两个紧挨着的脑袋,房梦生没办法,只得像小偷一样轻手轻脚地移到自己的桌前拿备课本。可装备课本的包在房梦生的手中不小心掉了下来,摔在褪色的木地板上还挺响,房梦生弯身去捡的时候,听见老毕哼了一声:“谁啊”
老毕没戴近视眼镜,只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便吓得大叫:“啊,谁,进小偷了。”
“是我,叫什么叫。”房梦生头都不抬。
老毕连忙把他老婆的头盖起来,下床找到眼镜戴上后责怪起房梦生来:“你这人真是,不安好心,存心掏蛋。”
我操你妈。你上次是存心,我这次无心。房梦生这句没骂出口,他只是咬着牙回道:“我敲了门,你睡死了,怪谁啊,我要去上课,要拿备课本。”
“行了,走吧。”老毕一挥手,让房梦生好不窝气,妈的,看我下次怎么整你。
这是老毕第一次带老婆来,本来房梦生是要报复老毕的,但他看见老毕如花似玉的老婆,气也上不来了。后来来多了,也就习惯了,每次恨得要死,又只好忍下来,再后来他们俩口子在房间亲热,房梦生也习以为常,不当回事。老毕也不回避,就是当着房梦生的面,似乎都敢跟老婆做爱。
但房梦做不出来,即便老婆来,也做得很得体,有时还一本正经的,老毕想报复都没机会,最多坏笑一阵。房梦生想,人家都不容易,何必给人难堪。算了,他讨厌的不是老毕,而是房子,谁要他们共住一室,苦命一条呢。
二
日子被房子挤兑得不像日子。房子被日子折腾得不像房子。
房梦生一觉醒来,睁眼便见的仍然是惨白的斑痕点点的天花板,挤得喘不过气来的破旧家俱,以及那扇被书柜挡住了半边的窗户,阳光是拼命挤进来的,还只是一小撮光线,可怜兮兮地照耀着房梦生这间终于属于自己的一间房。
我有房子了。房梦生兴奋得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他有单独的房间了。在这所大学学习工作了近十年,到了八十年代末,才好不容易拥有这间十二个平方米的单房,他已经极其的心满意足了。毕竟学校里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有单间房的并不多。老毕因为没房,后来住在岳母家去了,上班大老远的。所以,房梦生还是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在成家生子的关键时刻解决了房子这个难题。儿子有了房子有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呢。这天,房梦生在日记中写道:1989年5月5日,晴。我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了,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房梦生住的筒子楼原先是大学生寝室,现改为青年老师的住所,外表看来,楼房陈旧,但因是红砖青瓦,也显得有几分古色古香,但却实在不能想像里面的一切。走进筒子楼,用“暗无天日”形容不为过。暗暗的走道上,光线好像永远挤不进来,窗子经常没人开,开了也进不了阳光。地面永远是湿淋淋的,像残破的镜子。楼道上的垃圾永远存放着,无人打扫,跟拉圾站没多大区别。走道的墙永远是黑的,油烟长年的熏烤已经无法清退,如同烤糊的面包。走道两边的灶台、锅盆碗筷摆放七零八落,毫无章法,永远像在建设中的工地。
最惨不忍睹的是洗手间,设在走道最里面,去方便一次要撞响无数个锅盆碗灶才能走到洗手间里面,洗水间在洗碗房对面,一个毛坑两边用砖头抬高,门永远是关不拢的,女洗手间还好一点,可以关紧,而男的拉泡尿都提心吊胆,害怕有人突然推门而入。洗澡呢,也就在洗碗房里糊弄几下,一个个进去,洗个澡要等得半死。
每间房的外面,景象更是可观,每家的液化气灶一路排过去,中午和到晚上做饭时间,因为暗,楼道的灯必需开着,人家站在自家的灶台前,把锅炒得热火朝天,一团热气如雾一般久久不散。窄窄的走道上,洗菜的洗碗的来来往往,做饭的人只好让来让去。因为,灯光暗,油烟浓,很难看清谁的面,只听得见人家唠叨不休的声音,还有走道歌星哼歌的声音。房梦生不哼歌,一般只弹吉他,但往往他的吉他声总被锅盆碗的声音淹没掉,没人知道他在房间做什么,自娱自乐罢了。
房梦生每次走近筒子楼,都先被一阵浓浓的油烟味熏上半天,或许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味道,一天没闻到倒觉得少了点什么。他的房间跟外面保持得极其的协调,充满生活的本质,十足的乱七八糟。
“喂,今天炒什么菜,我尝尝。”中午,房梦生从食堂打点饭菜上楼,在楼道口便闻到隔壁王老师家的菜香,便笑着凑过去。王老师把一块全肥的猪肉放进房梦生的碗里,房梦生边吃边说好吃。王老师要房梦生就跟他们家一起吃,并且说,一个人吃食堂不好,跟他们一起吃就是了。但房梦生不好意思,说老婆来了就好了,就可以开伙了。这时候(拉网小调)又开始飞扬起来,中午是走道歌星亮相的时候,一般他都要从走道这头唱到那头,房梦生住在走道歌星的对面,美声的流行的歌曲他最早听到。可往往每家炒菜洗菜的声音要盖过歌声。房梦生便道:“你的歌还要大声唱,不然人家听不见多可惜。”于是走道歌星起的调越来越高。有时候,房梦生也伴着他唱开几句。因为他们嗓门大,整个筒子楼都能听得见。
周六的上午,房梦生的老婆、岳父母,还有儿子从老家来了,对于如何安排住,房梦生真是一筹莫展,老婆已经调到省城工作,儿子指定要在身边,岳父母也必需同住在一起照顾。好在是,岳父母、老婆没有半点嫌弃的意思,进房开始动手整理改装房子。房梦生愣在一边,心里好一阵难过。岳父母在老家也是退休干部,住着舒适的大房子,老婆在家也是住惯了大房子的,而她们都说,很好啊,住在一起热闹,其实谁心里都清楚,这哪能住啊,只是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几分无奈几分怨叹的。
一个旧衣柜挡在中间,便成了一堵墙,把一间房隔成了两间,房梦生和老婆住里头,家俱挤得伸不开手脚,床挤得喘不过气,岳父母睡在外面的一张小床上,下床便是门。儿子在两间房之间轮流关照着,撒尿的时候人家都听得见,尿骚味都闻得到。
在两间房拉不拉块布的问题上,房梦生和老婆有不同的意见。房梦生认为要拉上一块布,老婆说无所谓,拉不拉没区别,反正都睡在一个房子里。房梦生说不拉,太不像样子,岳父母起身都能看见里面床上的脚。
这晚,房梦生在半夜想去小便,他轻身轻脚地下床,经过岳父母床前时,瞅了一眼熟睡的儿子,儿子被岳母大人搂在怀里,房梦生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时,不小心撞倒了门边的一把吉他,咣的一声,琴声飞弹出去,把儿子吵醒了,儿子吓得大声哭叫起来,房梦生的尿又憋不住了,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往走道里头的卫生间跑。
当房梦生小便后回到房间,岳父母和老婆正围着儿子喂糖水,好半天儿子才止住哭,等儿子睡着后,房梦生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看着熟睡的老婆不知所措,想做点什么又不敢动弹,喘口气这房间的人都能听到的。房梦生干脆起身下床,又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他想出去走走,顺便带上那把旧吉他。他像一个小偷,拿起吉他出了门,因为紧张,急忙中又忘了关门。
当房梦生一个人下了筒子楼,坐在楼前弹响吉他时,他的岳父母大人醒了,以为家里进了小偷,忙叫醒熟睡的女儿,一看,女婿不见了,房门开着,这就怪了。房梦生的老婆连忙披衣跑出了房间,在黑黑的楼道口,拧亮手电筒,她看见了坐在楼前的房梦生。房梦生此时边弹边哼着一支《三月里的小雨》,这支流行的歌,房梦生在大学生时代就爱唱。老婆也坐在了他的身边,俩人挤挤地坐着,轮着弹唱,这是1989年的夏天,房梦生认为他并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他的心里生长着一个梦想,就是得到一套像样的房子。
半夜四点的时候,房梦生说:“天要亮了,回去吧。”
岳父母在房间里照看着外孙,不能动弹,女儿女婿半夜出去了,都没回,让他们急得不知如何好。等房梦生和老婆出来时,岳父大人拿着一个手电筒正要出门。“爸,没事,我们回来了,刚才上厕所了,我便秘,拉了很久。”
能住进这样的筒子楼已经很不错了,房梦生宽慰着自己,想想看,等待了多久。当年结了婚还跟老毕住一间房,不也过来了吗,那样的日子都过了两年多。现在好了,起码自由了,再差再挤也是属于自己的。能搬进筒子楼的人在学校里还是有些资格的人,房梦生的课讲得好,领导重视他,列为年轻的骨干老师,但有困难,同样要排队,房梦生知道学校的难处,本不想为难学校,但生了孩子,不可能再与人一间房了,鼓足勇气三番五次向学校反映,一是把老婆调来,二是搬进筒子楼,这本来就是天大的喜事了,但自从许毛那家伙到来,让房梦生平静的日子增加了些许烦恼。比不是应该的,也没法比,问题是房梦生心里不平衡了,无论哪方面他许毛都比不过自己,没上过大学,没有多少文化,呆的地方不同而已。房梦生记得许毛说过一句话,知识分子就是要面子,活得窝囊。在省城有什么用,大学老师有什么用。这句话刺伤了他。
不想也罢,想起来心里不舒坦。
三
要不是昨天家乡的小学同学许毛来校看望自己,房梦生不会因为房子的事惆怅的。
许毛在县里当个局级领导,坐着小车顺路来看望房梦生。都多少年没见了,房梦生在省城上大学留校任教,每次回老家还是能碰上面。
许毛让他的秘书先行一步,给房梦生报了信,意思是他作好迎接的准备。房梦生这天刚下完课,来不及洗洗一手的粉笔灰,便直奔家里收拾房间。
梦生,梦生啊。有人在房门叫。房梦生吓得忙扯下挂在窗子边的短裤,一只脚踢开泡满脏衣服的脸盆,急着跑去开门。
“啊,呵,老同学来了,欢迎欢迎,请进,请进。”房梦生一半是紧张,一半是欣喜。
下完课,来不及洗洗一手的粉笔灰,便直奔家里收拾房间。
“许局长,我在楼下等您。”许毛的秘书还没进屋,便退下了。
许毛站着,也不坐下,也没地方坐,房子里就两张椅子还堆满了书,衣服。许毛环视着房间,微笑着,皱着眉头,像个来视察的领导。
房梦生热情道:“坐吧,坐床上,都好久没见你了。”
许毛没坐。只是摇着脑袋说:“没想到,没想到啊。怎么是这样子,这让人都要崩溃了。”房梦生听得云里雾里,什么要崩溃了。许毛接着补充说:“大学老师就是这样子,唉,这怎么能住人呢?真是。”
“还好,都这样,这已经很不错了,习惯了。”房梦生笑道。
“我没别的事,在省里开完会,顺路看看你。现在一起到外面吃吃饭,我请你。”许毛一副同情的样子,让房梦生突然觉得自卑起来。
一餐饭,房梦生几乎喝醉了,许毛的话也让他明白他的生活原本是如此的艰难困苦。跟人家比起来自己的生活是水深火热。许毛一直在说他在县里的工作情况,话里话外多少有些炫耀的意思。房梦生却不想提起自己的工作,单调、重复。
“我们工作也难哪,比如,像住房问题,老百姓动不动就上访,不会像你们知识分子这样讲道理的。”
“我们有什么办法。”房梦生咽了一口酒。
“要是我,就呆不下去,当然,我也没本事在学校里呆。”
妈的,房子真不是人住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许毛走后,房梦生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自己活得不值,十二个平方还没有许毛家里的杂物间大啊。
四
学校里有一批为青年教师准备的一室一厅套房,45平方米,带卫生间,旧房改造,但比起筒子楼不知要强几百倍。房梦生已经是中级职称了,应该分到这样的房子。
房梦生很顺利地分到了一套,只不过按资排辈他分的是第一层最潮湿的那间,相比筒子楼的三楼,这点还差些。但房梦生一家人已经欣喜不已了,光线再暗,地面再潮都是无关紧要的,关键是有了正儿八经的两间房了,岳父母睡客厅,已经能够喘口气,伸个懒腰了,房梦生和老婆也能在有门的房间里安安心心睡个好觉了。买新床,新柜,儿子也有了小睡床。还有厨房不用摆在房子外面了,也有了它的空间,上卫生间不用跑出门了,洗澡不用排队了。房梦生觉得生活又前进了一步,心里头还是很欣慰的。我不能跟许毛他们比,跟我自己比是可以的,他这么想着,心也就坦然了。
可是这天,许毛局长又来了。
又是在省城开会,许毛腰间挂着BB机,自己亲自开车进了房梦生的学校,他首先找到筒子楼,捂着鼻子上三楼敲门,门开了,许毛问:“请问房梦生老师在家没?”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对他说:“房老师没住这里了。”许毛接着问:“他搬哪里了?”年轻人问道:“是套间房,不太清楚是哪间。”
许毛下楼问了几个老师,终于找到了房梦生住的房子。
开门的是房梦生的岳母,许毛站在门口自言自语地说:“这就好了,应该换地方住了。”
许毛正准备离开,房梦生回来了,许毛说:“唉,找了你好久,你又没有电话,联系不上。”房梦生见到许毛,一脸高兴:“来来来,稀客,进屋,坐坐坐,这回不会把你吓跑的,不会让你崩溃的。”房梦生一边把许毛迎进屋,一边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自己的房子,许毛小心移进屋,坐在破旧的沙发上,端着一杯茶,笑着说:“有了变化啊。不错”房梦生说:“总要有变化吧,这不,变化还不小哩。”看着沾沾自喜的房梦生,许毛心里一阵难过,这套房的面积,还只有他的三层楼房的一层客厅大。这时,突然他又皱起眉头,说:“这屋子好像有什么气味。”
“什么味,我不觉得。”房梦生不以为然。
“呀,是股死老鼠味,你查查,说不定有老鼠,这可不是小事。”许毛放下茶杯,站起身,意思要走。
对于许毛的提醒,房梦生不得不想,许毛的叹气,又在极大程度上刺伤了房梦生的自尊。这时候的许毛都有两套房子了。等许毛一走,房梦生在房子里开始搜索有没有死老鼠,别说,他真的闻到了死老鼠气味,这还了得,一家人中了鼠疫会死掉的。
岳父母买来了老鼠笼子,这天晚上真的逮住了一只肥大的老鼠,把全家人吓坏了,房梦生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正说着,只见一只灰头灰脸的老鼠窜到了房梦生的肚皮上,房梦生吓得忙去打,老鼠早又窜到床底下去了。“逮住它!”岳父一声命下,全家人投入到一场老鼠歼灭战中。最后,好不容易在洗手间将那老鼠拿下,岳父用火钳夹住了老鼠的尾巴。
全家人终于搞清楚,老鼠是从下水道进来的,屋子里其实什么都有,蟑螂、蚂蚁、还有蜈蚣,这些可怕的动物平时房梦生一家人没有发现,今天全觉察了,房梦生原先只沉浸在分房的喜悦中,这又一次让他的心里产生强烈的反差,虽然许毛安慰他说,过日子就行了,但他突然发现,这房子简直不是人住的,过日子不行。这时的房梦生就想,只要一套没有老鼠的屋子就行,大小不管。
房梦生啊,亏你还姓房。这是许毛说过的话。房梦生真的想改姓了。
五
为商讨一个课题的事,房梦生这天到了系里陈老教授家,看着陈教授70平方米大的两室一厅的套房,心里羡慕得要命。我什么时候能分到这样大的房子呢。有了这样正规的大房,一生就没再有别的奢求了。
陈教授看出了房梦生的心思,说:“我儿子在外面给我留了套房,想让我退休了去住。我搬走,这套房就空出来了。”
“真的,太好了,这套房会让谁来住呢。”房梦生有些激动。
“不知道啊,我想,要是你来住就好了,我去跟学校说说看。”陈教授说。
这天晚上,房梦生便做了一个好梦,梦见自己住进了陈教授这套房,许毛来了说,这才像人住的。房梦生回道,托你的福啊。
醒来的时候,房梦生嘴里还念叨:托你的福啊。
春天,房子里有发霉的味道,加上老鼠味还没有完全干净。房梦生睡在气味难闻的房子里,心里突然感觉恶心,想吐。
陈教授回信说,学校不同意,房子要留给有副教授以上职称的人,也就是说,房梦生还没资格住两房一厅。房梦生想,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评上副高,就是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
这样的日子熬了将近四个年头,房梦生终于盼到了头。
房梦生评上了副教授之后的第一年,他搬进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60平方米面积,楼层也好,四楼,不再有老鼠、蟑螂、蚂蚁的光临了。不潮湿,光线也好,岳父母不用住客厅了,来了客人也有地方住了,房梦生也有钱装修房子了,他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投在房子的装修上,还真的像新房一样。
这次,房梦生希望许毛早些来看望自己。他打电话向许毛问好,许毛说有空来看你。
真的就来了。
许毛腰间这回挂着的是手机,有砖头般大,很显眼。一进屋,许毛就把手机取下来放在房梦生家里的茶几上。房梦生这时才有BB机。
“住新房了啊,不错。”许毛口气仍然是领导。
房梦生心有余悸又开玩笑地说:“没有气味吧。”“没有,哪会有呢。”许毛看来是满意的,房梦生诚惶诚恐地注意着许毛的表情。
许毛没有说话。走时他拍拍房梦生的肩说:“老弟啊,教授啊,你这样真不错,过日子怎么都行,我呢,准备回去装修那套别墅,都搁那儿好几年了。”
六
妈的,说什么话呢,神气个什么啊。我住不起别墅,住别野总可以的。房梦生心里又不是滋味了。
房梦生没钱住别野的,在学校,饿不死,也富不起来,那点工资也就是过小日子罢了。这时候,房梦生家已经请小保姆,岳父母家里也有事,没时间带外孙。小保姆是从家乡挑来的,那天一进门,就张大了嘴,说:“城里的房子原来这么小,我家的猪栏都比这大。”
房梦生皱起眉头,板起脸,小保姆意识到说错了话,便低下头马上做事去了。小保姆做事马虎,丢三拉四的,带小孩也不内行,房梦生的老婆不放心,又把父母大人从老家接来,于是房子里又开始拥挤了。只有两间房,小保姆只能住在客厅。客厅本来小,只有八个平方米,小保姆睡在折叠床上,一翻身床弄得吱吱得响。最不方便的是大家上卫生间都要经过客厅。一天晚上,房梦生起床上卫生间,客厅里的小床上被子一半掉在地上,不穿衣服睡觉的小保姆上身露在外面。我的天,房梦生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房间。
房梦生说这保姆有毛病,要老婆狠狠地批评了一通小保姆,并且决定马上要她走。
小保姆哭了,说不穿衣服睡觉是她从小的习惯,不好改。那么她只得离开。走时,保姆留下一句话,我住我家猪栏都比住这强。
房梦生气得直摇头,却又是哭笑不得。
全家人都很生气,保姆不好请,他们决定不再请人了,于是岳父母克服困难还是坚持留下来照顾外孙。
房梦生一直记恨着小保姆的话,他想一定要有一套比保姆家猪栏大的房子。
九十年代末,学校开始集资建房了。不再排资论辈,只要出钱,谁都可以。
房梦生抓住了这个机会,即使还一辈子债也都值得。借了几万块加上积蓄的一点,弄一套120平方米的房子没有问题,学校还给予了一点补贴,其实也算是福利房的末班车。
120平方米的新房,散发着诱人的气息,房梦生站在空空的房子里,想了许久,如何设计,怎样装修,这是个大事情,是梦想的实现啊。
房子建在学校新校区,空气清新,环境极好。房梦生请了专门的设计师设计,装修有个性,有风度,有档次,在学校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搬家那天,房梦生放了好长一挂鞭炮,这是他人生中一件最大的喜事了,目前,没有什么能比得过它。好比是到了一个人事业的顶峰。房梦生认为自己的追求莫过如此了。
儿子可以在客厅投篮了,阳台都可以睡人了,卫生间有两个,房间有三个,还有餐厅,这变化真是让人始料不及。房梦生倒没有以前那样欣喜,好像应该是这样才对,他也懒得请许毛来,这家伙没准又说出什么好话,让自己永远都高兴不起来。
可这天,许毛打来电话:“梦生啊,听说你住新屋了,大房,自己掏钱买的,好啊,不错,祝贺。”
房梦生说:“什么新房,跟你比啊,就一杂物间。”
许毛说:“不能这么说,你在省城,我在县城,这是没法比的啊,省城的地贵房贵啊。”
这倒是。房梦生心里美美的,毕竟那些水深火热的日子不复再来了,那些为房子折腾半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许毛在电话里最后说的一句又让房梦生又有不舒服的感觉,许毛是这样说的:“我想通了,应该在省城买套房子,周末过来住住,已经定好了一套,过几天来交首付款,对了,离你们学校不算远哩,可以常去看你。”
“那太好啦。”房梦生听了真是感慨万千。
七
许毛住进省城之后,请房梦生去过他家,房梦生是看花了眼的,人家装修是什么档次,他问都不敢问。肯定是花大价钱的。再说,反正自己这辈子不再为房子的事操心了,也便心安理得。
可是第二年,房梦生没想到要开始为调离省城作准备。这是打死他也想不到的事,四十不惑了,还要去折腾。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要南下,作为引进人才调往一个特区城市。
房梦生是舍不得走的,舍不得这所学校,舍不得这套刚住了才两年的新房。调走就意味要放下这套房子,调走就意味着在新的地方买新的房子。
房梦生早就知道X城的房价高,在全国排第三,但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多的困难与麻烦。
房梦生去之前,知道那边学校会有优惠政策,也就是说,房子在当地再贵,自己买也不会贵。于是,房梦生还是雄心勃勃,决心去大干一场。因为毕竟那所城市是人们向往的。
搬家是个复杂工程,有人说,搬一次家等于起了一次火,东西很多要丢掉,但岳父母舍不得,决定亲自动手,一件件清理,打包,然后托运。
所有家当经过漫长的三十几小时的路程,终于到达了X城。到达那天,房梦生指挥着下货,岳父母清理货件,老婆在家指挥摆放。一家人忙得团团转,可东西只下了一半,房间便放不了了。新单位安排的过渡房只有60几平方,这又成了一个大问题,房梦生只得找学校要了间杂屋放搬迁来的东西。这样生活起来很不方便,过渡房与杂屋间相距不近,拿起东西来要跑老远。
住进学校安排的过渡房里,又让房梦生重新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从前60平方米的两室一厅。还比当年的更差,简陋,空荡,整个外部环境差,是X城要改造的老城区,学校外租的老房子,结构不好,光线不好,一条巷子窄小杂乱,住进去怪怪的,人生地不熟,房子里也没有一点温暖的气息,让人感觉时光在倒退,生活质量在下降。房梦生是住怕了这种地方的,刚被后勤处的人领进屋时,房梦生呆了,完了,倒回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大老远跑到这特区来干嘛,不就是为了图个更好么,房子的心病本来好了,现在又犯上了,看来又得为房子发愁。
因为事情总是瞬息万变,政策也像秋天的云,一天三变。如果房梦生早来一个月,也许情况大一相同,起码房价要少好几千。
按当地政府规定,学校没有权利自己盖教职工的居住楼,只能两种办法,一是学校统一购商品房给老师,另一种办法是老师自己解决,学校补贴钱。第一种方案没有行通,因为大多数老师思想不统一,不是嫌地方不好,就是觉得价高,那么,学校便决定补贴房费,让老师自己买房,愿意买在哪就在哪。
“抓紧买房就是了。”老婆的话是有道理的,房梦生听进去了,他想,得马上行动去看房。
以前,房子虽差,但一切由学校安排,现在倒好,得自己操心,找地找房源,住哪合适,上班生活方便,哪里的房价承受得起,都得细细考虑。
在去找房屋中介之前,得先打听好行情,一是上网查当地的房地产网信息,二是向当地人打听有关房子的情况。
不上网不知道,上网吓一跳,就在房梦生来到X城之前的一个月,房价最贵的还是每平方6千块,现在一看,已经涨到每平方1万了,效区也涨到每平方5千块。更可怕是二手房也是每平方最低7千块了,这是什么逻辑,房价简直比飞机还升得快。
这里的地产就这么值钱,房梦生不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
买一套房子,看来得要一百多万,在家乡可以买两套或者别墅了,这里还只是一套二手房而已。买小了不甘心,买在郊区也不甘心,买城里的新房是天价,无从谈起,那怎么办?怎么办呢。
八
先不要急,慢慢看,慢慢比,摸清了这里的行情再下手,买房是大事,何况一次性投入这么大,哪能轻易草率。同事不断地提醒。房梦生本来心急火燎的,也只好放慢看房的脚步。一问二听三看,加上又要上班,适应陌生的环境,熟悉这里的一切,于是,看房的事慢慢变得不十分紧要了。
但是住在过渡房里,房梦生心理的落差太大,仿佛从天上跌到低谷,心里想不明白,真是这种命么,无缘住好房。
都40出头的人了,还得为房子折腾,没想到啊。如果有钱,马上就可以让生活改变,买在海边的别墅,这才是最让人向往的,房梦生又得做梦了。
尽管新学校事情多,然而房梦生还是没有停止看房行动。几乎天天在网上查,到房屋中介处看。
好不容易看中了一套,房梦生决定去看房。
这天是周日,中介领着房梦生走在一个小区里,小区是前几年建的,还算比较新,房梦生觉得外部环境还行,于是跟中介上了楼。
“就这间,到了。”有人在,一个老太太开了门。
中介一间间介绍,房梦生看着,三间房装修中档,主要是价格还过得去,80万,学校给一部分,自己再贷点款也成,房梦生心有一点动了,顺便问起了那房主老太太,为什么要把房子卖掉。老太太耳朵不好使,听了没反应,中介便替她回答:“她要住到女儿家去,她女儿在国外。”
房梦生觉得这个理由还可以,但不知道中介说的是不是实话。反正只要房子满意就行。
第二天,中介打来电话问:“怎么样,想好没有,想好了就办手续吧,不然房子要的人也多,晚了就买不成了。这是跳楼价了,在哪里还能找到这么便宜又好的房子啊,房先生,告诉你,现在有好几个人看中了这套房,如果你明天来交钱,我保证先给你,不然,晚了就没办法了。”
房梦生听了心里有点烦,怎么急得跟催命似的,又不是买小菜,这么大的生意还好好商量才能决定。第三天,中介又来了电话:“房先生,怎么样啊。”房梦生说:“不是晚了人家就买了吗,你房子卖出去了吗?”中介说还没哩。房梦生想还点价,中介说:“唉呀,这个不能少啊。”房梦生说:“一分都不能少?”中介坚定地说:“是的,一分都不能少。”房梦生在心里骂了一句,我操!结果拖了一周,等房梦生想好了,打电话给中介,中介得意的口气说:“早卖掉了,人家价都没还,一次交了80万。”房梦生再次说了句:我操!
又一个周六,房梦生又被一个中介领着走在一个临街的小区里,这里很繁华,生活方便,又是高层,要看的房子在十八楼,房梦生跟中介上了电梯,没想到这电梯像坐火车,又慢,响声又大,是太老旧的缘故。房梦生感觉不太好,接下来进了房子,感觉更不好了,原来这房子是租给洗衣工的,房子里有一股洗衣粉的味道,像工厂车间,一点没有居家的气息。房梦生没说一句话便退了出来,中介说:“这里地理位置好,价格又不贵,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现在的房俏得很,不要考虑太久,否则晚了就别人要了。”
房梦生说:“回去商量商量。”其实他在心里已经决定不要。别说这些中介吹牛,容易卖得出去,这样的房子,如果在老家,不要钱都懒得要。
就是房梦生看的这套有洗衣粉味道的房子,他妈的没过四天,真的也卖出去了。
房梦生不相信,这地方房子俏成这样。
是炒房的在操弄,X城的人一般都有两套房,一套是住,一套是投资,反正房价天天涨,不怕卖不到好价钱。没有好价钱也不会卖。好多人都是炒房发了财,赚一套房子的钱可以一辈子不用工作。
多好的事啊。
接下来,房梦生连连看了19套房,有的不是房子里面不好,就是房子外面不理想,有的是价高,有的是太大。反正没一个称心如意的。不过说到底,主要是腰包不满,底气不足。
“你不要看二手房了,不知道人家为什么要卖,怕遇上不吉利的房可就麻烦了。听说啊,有人买了别人住的房子,住进去没过多久便生病死了,原来是人家家里死过一只猫。反正你弄不清房子有没有霉气。”房梦生听着心里就紧张,虽然是迷信说法,但想想觉得不划算,心里不平衡,便打消了买二手房的念头。
九
不买人家住过的,那就买没装修的房子,虽也是二手房,但没有装修没有住过人,这样也就放心。房梦生终于看中一套,而且一见钟情,这房虽是在城外,但靠海,环境优美,中介还没开口,他便定下来要买,还谈了下如何装修的事。
中介语气坚定地说:“我还得问问房主,你得下手快才行。”
房梦生说:“价格还要谈谈。92万太贵,加上税和中介费我得出差不多100万了。”
中介说:“明天我回你话,可能少不了多少。”
第二天,中介回话说可以少1万块。房梦生说:“88万如何。”
房梦生想和房主当面谈,但是中介不让,说这是规矩,只能由中介处理。
讨价还价了几天,终于答应90万成交。
我的天,90万,还要装修,我得贷款多少年啊,100万的房子,在家乡想都不敢想,在这里敢于一口气买下来。房梦生不相信自己了。这是逼的,生活和形势逼的啊。
咬紧牙的房梦生跟家里摊牌了,说大家都去凑钱吧,能凑多少是多少。
家里人同意了,也就是豁出去了,背一身债买房也心甘。房梦生决定先交定金,中介说马上就交,不然明天有人要交了。
这么快,定金也得两万块。当房梦生把钱交到中介手里时,像捡了什么便宜似的,心里兴奋了好一阵。
事情在过去半月之后,突然有了变化,房主不肯卖了。这是什么道理,定金都交了,等于违约。可房主宁可违约也不卖房子了。这天,房梦生和房主两夫妇见了面,房主说:“是我老婆不肯卖。”
“那你们事先为什么不商量好。开玩笑真是。”房梦生有些激动。
“我老婆说卖便宜了。”
“那怎么算不便宜。”
“起码得100万。”
“在说笑话吧,100万我会要吗。”
“现在你就是出100万我们也不卖了。”
“我交了定金,你这是违约。”
“定金退给你,我们不卖了。房子留着是个宝,肯定还会涨。”
房梦生真是哭笑不得。这笔咬着牙要做的生意黄了。
就当是做了一回当百万富翁的梦。
房梦生提起这事就气,没有了心情再去看房,听见别人议论房子的事,心里特烦,不想听。
怪就怪这个地方房价太高,而且一直在涨,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有人分析说,这是因为这个靠海的城市,环境好,气候好,有发展潜力,来居住的来投资的都会看好这块地,全国各地的人才都往这里跑,跟发疯了一样。房梦生有点想不通,当初自己也是被人鼓动,冲动之下才作了决定的。
当时他是这么想的,房价高怕什么,工资高就没问题。自已是博士,有升值的空间。树挪死人挪活,换一个地方呆会有新鲜感。事业是从头开始,但也会有成就感。房梦生没有想到是在这里买房这么折腾人。
十
在这个寻找房子的过程中,房梦生没有了欣喜的期盼,只有无尽的烦恼。哪套房子属于自己呢,自己跟哪套房子有缘呢,买房也要讲究缘份的。他想。
不知不觉间,房梦生已经调到X城半年多了,房子一直在寻寻觅觅间,没有着落。
这天,房梦生的房友们,东北,西北、华北来的几个教授在一起说起市里引进人才政策的事。大家说政策变化太快,前一个月来与后一个月来都不一样。房梦生刚好是政策改变之后报到的,也就是他来的前一个月,市里对引进人才给予优惠政策,提供房子每平方只3千多,像学校里几位教授就享受到这种优惠,住进了新房。
“为什么能这样,我们只晚来一个月。”有人不平。
“要不,我们集体到市里反映反映,让他们知道我们的难处。”有人提议。
“是啊,说了也许会考虑,要不,我们联名反应到市里去。”
“也是个主意,要动员几家,一起去说明情况。”房梦生认为这个主意不错。
“房博士,要不你牵头,我们签字,反映到市里去。”有人对房梦生说。
“行,我们同意,明天大家碰个头,把报告写出来。”
第二天,八位教授、博士聚在学校的一个小实验里,商量着向市里反映的事。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情绪激烈,房梦生也作好了牵头的准备,试一试总比不试好。他说:“我看既然大家思想统一,那我就起草个报告,各位再签个字,不过,我们不要提我们单位。”
“我不同意。”这时有位女老师大声表态。
“为什么啊?”房梦生问。“你们也不想想,不打出单位名称,人家会不知道?不会问你是哪个单位的,你们单位把你们引进来,就不管了,没想办法了?这不是笑话吗。反映到市里等于给单位难堪,是给我们学校惹麻烦,学校会怎么想。又不是没有解决,明明是要给你们补贴房费的,可你们还去告。买不定房子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市里的政策不会因为几个的反映而改变。你们应该想清楚再行事。如果惹火了学校,到时一分钱都拿不到。”女老师看样子有些生气,对上告的作法极其不满。
“也是,市里肯定要问是哪个单位的,再说,媒体知道了更是不得了。”
有人开始动摇。
“让媒体知道才好哩,让他们呼吁一下,引进人才住房难问题。”有人这样说。
女老师哼了一声:“别太天真,到时倒霉的是学校是我们自己。这地方就是这种房价,政策就这样,谁让你为何不早来一个月呢,早来不就遇到了好政策了。机遇没碰上,不能怪学校也不能怪政府。”
房梦生没主意了。
坐着不说话,想了半天,最后才说:“这样,那先不行动,这位老师的话也有道理,主要是我们自己定不下房子。”
“房博士,你怎么左右摇摆,太没主见了吧。到底如何啊。这点钱,太少,能补个什么,装修费差不多,这里工资也没有想象的高,我后悔来这里了。”
后悔?房梦生被这两个字刺了一下,后悔这两个字他从没想过,他倒不是后悔。什么事情有得有失,谈不上后悔,没人逼你来,你是心甘情愿的。
“就到这里吧,算了。”房梦生退下阵来,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没有人敢带头,都没胆量了。
十一
房梦生终于在街头、电视里的广告中获得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城郊的一块地正在开发,准备开发80亩建筑面积的楼盘。名为“象牙城”。当然价格比市内便宜许多。
象牙城听起来有些创意,也许是专为学校老师开发的,象牙城有些书生意气,文化味道。房梦生喜欢这个名字,觉得与这地方有缘,于是,特意看了这则广告。不管怎样,先拿下再说。定上一套为好。
房梦生还拉了几位新来的老师一起,想去凑个热闹。弄好的话大家住一起也方便,彼此有个照顾。
但首先遭到了上次准备“告状”的几位老师的反对。
“那地方太偏,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开发成个样子。”
“那里是社会主义新农村,我大老远跑到这里来,还去农村居住,不值。”
“来这里,主要想看海,那地方什么都看不到,再便宜也不去那买房。”
有的理直气壮坚决不看好什么象牙城。
有的则犹豫不定。说:“用发展的眼光来看,那地方是不错,说不一定以后会涨价。可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是想在海边买套房,推开窗就能见海,如果住在天远地远的地方,会感觉生活质量下降。”
“那地方只合适投资,不适合居住,我们哪来钱投资,现在都无安身之地。”
房梦生不管他们如何说,心里还是有了打算。先定一套再说。当然也有几位老师决定买,现在没有其他地方可选,选象牙城是明智的。
没过几天,房梦生通过朋友搞到了一张VTP卡,就是可以优先选房。
其实,象牙城还没见丁点影子,还只是一块荒地,四周什么都没有。房地产商要先集到款才开始动工。前期的宣传做得非常到位,无孔不入,没有人不知道象牙城的,X城的人闻风而动,只要听到哪里有楼盘开发,就往哪钻。也不知道钱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反正不管多贵,都要去抢,不是买房,是抢房。
没有办法,你还瞧不起这地方,现在看来,抢都抢不到。房梦生已经投身到这场抢房的战斗中了。
象牙城发布了消息,本周六是选房日。有VIP卡的人集中到售楼点排队选取房号。
人的胃口是吊起来了,这是营销策略。房梦生也在期待之中有了些许激动。
“房老师啊,明天得早点去排队,听说今天就有人在那里等候了。”一位老师早上便给房梦生打来了电话。
房梦生从睡梦中醒来,觉得不可思议,会有这么紧张么。
第二天一早,房梦生被几位老师催着去排队,还有人提醒,怕排到晚上,最好带上大衣,以备防寒。
我的天,有这么严重么。房梦生没带大衣,只穿了件毛线衣便跟着一帮人上了车。
十二
一见这场面,真把房梦生吓了一大跳。售楼点门口挤得水泄不通,雨阳伞把一群人罩着,高音喇叭在响,里面在叫着排队号。总共是300多人排队,现在还只不过排到9号。
“快快快,坐这儿,慢慢等吧。”老师们挤进了队伍里面,坐在了最后一排。
“晚了连坐位都没有,幸好来得早。看来要等到明天了。”
房梦生是189号,最早也要排到深夜。
七位老师并排坐着,这时有人给他们发矿泉水,一人一瓶。房梦生坐在中间,心里想着,这像等待什么呢。也许在别的城市,房地产开发商要四处找客户,而在这里,简直是在抢房,大家的钱都好像在地上捡的,客户几乎求着开发商,还担心买不到房,这真是天渊之别。
几个人聊着,也顺便和前后左右的人搭着话。
“你们是买来住还是投资?”房梦生问前面的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
眼镜笑了下:“那里现在没开发好,住不得,当然是投资。”
房梦生有些失望了,怎么住不得呢,他多么希望人家说那地方好啊。他希望自己的选择没错才好。
时间多长啊,好不容易才到中午,没想到售楼点还提供免费午餐,不过就是面包加牛奶。房梦生吃着觉得自己好可怜,如果许毛看到这情景不知有何感想,都忘记他了,应该联系一下的。调走都没告诉他。
房梦生想到这,禁不住掏出手机给许毛拨了电话。
许毛在电话里很突然地问:“你眨眼不见了,走了也不说一声,我还去你学校哩,有人说你调走了,我还等着你打电话给我哩。我来省城了,你却走了,你看你看。”
“你来省城工作了,好啊,回去看你。”
“在那里好吗,房子应该……”不等许毛说完,房梦生打断他的话说:“正在买哩,这里啊,俏得狠,有钱都难得买到,还排着队哩。可能要排到晚上,都坐了快一整天了。”
“唉,那又何必,早知道还不如不走,这里的房随你挑,价不高。”
“我这是自找苦吃。”房梦生打趣自己。
“要不,回来算了,我也在省城,可以有个照应,我手里还有一套房,你先住着就是。”
“哈,许局长,你到底有多少套房啊。”
“不多啦,三套而已,县里的卖了一套。”
房梦生连哦了几声,不知再说什么好。打完电话,只见队伍往前挪动了些,房梦生跟着移进了几个座位,这里的太阳正照在头上,虽有阳伞,但是中午也有些燥热。这里人多,又挤在一起,房梦生感觉不舒服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排过队,而且要排这么晚,深夜啊,坚持到深夜不知自己能不能撑得住。想想许毛,自己永远是落伍者,是被他嘲笑的对象。他总是走在自己前面。
房梦生这时好不容易还想起了老毕,老毕这家伙极少来往,也不知现处何方,但房梦生耳边常响起他的那句话:“我老婆今天来,你得离开。”想到这,房梦生笑了起来。
十三
天全黑了下来,售楼点闹意不减,大家依次进去选号,有工作人员,有保安,秩序很好。房梦生几个人吃了小餐馆送来的盒饭后,继续坐着聊天。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啊,大家坐在一起多亲热。”有人说。
“真累,今天排队只是选号,下次还要排一次队选房。不容易啊。”
“估计半夜两点就轮到我们了。”
房梦生看了看表,才晚上七点多。他站起了身,上附近小店买水。
大家一边喝水,一边说说笑笑,觉得很有趣似的,而房梦生这时感觉到一阵寒意,有风吹来,他后悔没带外衣。晚上肯定会冷的。
好不容易等到了半夜两点,胜利在前,他们看到了曙光。房梦生终于听到了一个嘶哑的声音:189号,189号到没有。那个叫号的人叫了一天,嗓子都叫破了。
房梦生像中了状元一般,兴奋得冲了上去,盼了这么久,心情十分复杂。他进去了,在房子模型前,他为难的神情让那位卖房的小姐催了几次:“快点,时间快到了。”
“挑高层的吧,十八栋。”房梦生坚定地说。
“十八栋只有二楼和顶楼,二十七楼,你选几楼?”
“二十七楼。”房梦生再次坚定地说。就这样,房梦生完成了他的选房号任务。
出来时,竟然有点凯旋的味道。等房梦生顶着寒风回到家,已是半夜三点了。
房梦生倒下便睡死了,奇怪的是,睡梦里,他还梦见了那黑黑的筒子楼。他走啊走,总是走不到头,走道怎么没有尽头呢。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十一点多。
下午老师们传来了消息。
“我们真蠢,排什么队,人家下午去轻轻松松就拿到了房号,而且好多房没选的。”
“售楼点欺骗人,虚张声势,害我们好苦,等了一天一晚,说不定他们请来排队的人,只有我们几个傻瓜。”
“真不想要了,那个破房还搞成这样,没意思。”
“到时候还不知道有几个人住那儿。荒山野岭的。”
“不能动摇,先买下,再说。就算一堆草也要了。”房梦生安慰别人也安慰自己。他还说:“在国外,都喜欢住在安静的郊外,反正开车进城也快,我就喜欢象牙城那地方。大家要有发展的眼光看,以后那里肯定会好起来。”其实房梦生不清楚象牙城具体在哪,也没去过。他是凭感觉。
他也不知道象牙城什么时候能建好,明年,后年,或者更久,总之,心里是有盼头的。有了盼头的日子才好哩。
象牙城就当作是一座梦幻之城吧。
可梦幻之城都要倒塌了,一个消息让人惊破胆,吓破魂。“千万不要买象牙城的房啊。住在那里会死人的。”遇上谁谁都这样说。象牙城有一个将要建的化工项目,会危及到人的生命,那种污染等于慢性自杀。这几天,城里都有人在游行了,要求政府撤消在象牙城建化工项目。如果不撤,没人敢在那里住,买了房的都会卖掉。一时间,这个话题成了X城的中心话题,有人说没有污染,那里照样有人住,有人说,政府出面解释项目没有污染,但也有人说项目是有污染但会转移地点。
但最后听人说的是,化工项目一定会建,象牙城的房肯定要降价,降价都卖不出去的。
房梦生一时傻了眼,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退房去!一时间,房梦生被人拉着,说一起去找开发商退房。
开发商说,退房不可能,可能的是这里不会建那个项目。有人说拿出证据来。大家情绪激动,几乎要吵起来了,房梦生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呆呆地坐在一边,好像这事与自己没有关系似的。他们真的吵起来了,声音越来越大,他却听不见,一点都听不见。
没过几天,报纸上有消息了,说化工项目撤走,这场风波总算平息下来。
这还差不多。那就等吧。房子明年底交。房梦生几乎每月都跑到象牙城去看看进展情况,看着,看着,那一片寂静的空地有声响了,楼房像竹笋一般,向上长,一层一层地,一节一节地,脚手架的松开像脱皮似的,又像拨开竹叶,露出漂亮的身子了。楼盘里的花花草草也种上了,新鲜的温暖的气息都有了。房梦生的那栋楼在中间,面朝中庭,南北通透,还算理想。房还没交,房梦生就想好了请哪家装修公司,迫不及待。
交钥匙那天,象牙城小区前挂红挂绿,还放了大串的鞭炮,很喜庆。
房梦生把房钥匙放在床头,仿佛伴着一个与生俱来的梦想,实现了,突破了,超越了。
世上的事变换总是在出入意料,不过就两个月时间,房梦生因为工作忙没来及马上装修,楼市就发生了变化,受全球金融危机的影响,房价高昂的头终于悄悄地低了下来,开始是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明升暗降,现在是明目张胆地,一万五、一万,九千,七千,最好的地段也只要六千了。象牙城二期一下降到了三千。房梦生买的时候是六千八。
亏大了啊。我的妈。房梦生大叫一声。
不装修了,房梦生立马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老婆心领导神会地说:“把这套卖出去,再到市内买一套。”
对,房梦生开始行动,打广告,找中介,托熟人,要卖房子。而且声称现房亏本出售。
广告上无人问津,中介也一脸无奈:“那个地方不好卖啊。”当然,还是有人去看,可是看了没人下手。这个时候,买房跟买股票一样,买涨不买跌,还在往下跌,谁会那么傻呢。
象牙城这套房子以前那样让房梦生魂牵梦萦,现在让他嫌狗屎一般,价再低也没人要。那天,房梦生路过象牙城,连看一眼自己的那栋房的兴趣都没有,就是望一眼,也觉得那楼怎么那么不顺眼,那么别扭,那么难看,那么寒碜。看来当初要买是叶公好龙,是欺骗自己,是不得已而为之。
那么,房梦生还得租房,因为手头没多余的钱再买房,而象牙城又一时卖不出去。
搁那儿吧。现在不能卖,以后会涨起来的。
要不先住进去。总比租房好。
对于各种各样的意见,房梦生没把握了,住也不心甘,卖也不划算。只有一个可行的办法,那就是借钱去买第二套房子。这主意是老婆出的,房梦生这辈子从没找人借过钱。面子要紧啊。两人为这事发生了分岐,房梦生不同意去借钱,他说要借你去借,老婆说就不能找许毛借吗。房梦生坚决地说:“我不去,打死我也不找他借。”那找谁借呢,其实要借还有地方的,只是房梦生不愿意。借了总是要还的。因为一点钱投进股市了,要买房起码也得借上十来万。
那怎么办?老婆心里不爽,没想到现在还在为房子折腾。
那就先这么租住着。房梦生也很无奈。
要不,把象牙城的房子装修,住进去。老婆作了退让。
不行。不打算住,装修干嘛。房梦生铁了心不住象牙城的。
那就借钱买房!老婆又折回来了。房梦生仍然坚持不借。两人一时争吵起来,第一次两人吵得很凶,老婆最后摊牌:“要不借钱买房,要不离婚!”房梦生大声回道:“要借你去借,要离你去离!”
接下来几天,家里安静了,因为房梦生突然病倒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只是他没想到,许毛恰在此时出差又来看他。
在病房,许毛安慰地说:“小毛病,没事,过几天就会好的。”
房梦生微笑点头。此时,他多么想提借钱的事啊,应该借五万,或者八万没点问题的。只要他开口,许毛即使自己没有,也会帮他的忙找人借。但房梦生始终没有开口。老婆几次想提,却被房梦生制止。
许毛又说:“X城不错,你是来对了。我都想来呢,你看,在海边盖一栋房子,推开窗子就能见到大海,听海浪的声音,看潮起潮落,环境优雅,心情从容,啊,人生太美了……啊,幸福就在身边……”许毛什么时候变成诗人的房梦生不知道,因为他这时已经晕过去了。
梦生啊,梦生,你怎么啦?!
【责任编辑 黄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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