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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调性(三章)

时间:2023/11/9 作者: 厦门文学 热度: 11023
高 渔

  合唱的真谛

  世界合唱比赛开始了,桑坦德和莫拉比志在必得。按照约定,最后的夺冠者将拥有宸铭影矿十年的开采权,据说,那里蕴藏着艺术家取之不竭的灵感。

  桑坦德十八个月就开始备战,他挑选了三十六名全国最好的歌唱者,向他们提供资助,为他们树立伟大的艺术目标。在艺术使命感的感召下,他和他的合唱团们放弃了娱乐、家庭生活和学校课业,他们把帐篷支在舞台上睡觉,每一秒钟都用来练习发声、姿态、呼吸、节奏、和声。他们的演出完美无缺。

  莫拉比则把训练场安在了瑜珈馆。他找来了三十六名瑜伽爱好者,其中一些人以五音不全著称。莫拉比在长达十八个月的训练中没有教他们唱一句歌,他的合唱团员们只学会了一件事:通过感应,读懂他的想法。

  现在,莫拉比合唱团的训练完成了。莫拉比走上指挥台,他看了看侧后方的落地窗,想到早餐那杯加奶的黑咖啡,脑中响起11月里肖邦的钢琴声。奶咖的香气在合唱团员中氤氲,轻快的琴声流淌在脚下每一寸地板。不知不觉间,他们轻声唱起来,歌唱美丽的早晨,喷涌的朝晖为树叶镶上一层闪烁的光芒,公园里的一只狗欢快地奔跑,有人跑步,发现卧地不醒的宿醉者,救护车呜呜地跑来,又呜呜地离去。

  他们唱着,声音整齐,洒脱,舒放自如,那正是莫拉比的性格。未经任何训练的声音被什么东西收拢、梳理、交织、发散,莫拉比是个好指挥,他听得出来,这新的声音有最出色的层次和乐感。大家唱得很来劲,不知不觉间身体动了起来,像晨风中飞扬的枝叶,像晨跑者,像宿醉的流浪汉。瑜伽爱好者们肢体柔软,动作潇洒,整齐划一,他们身上每一处衣角的飘动都发生在同一时刻和同一角度,连莫拉比看在眼里,也忍不住要惊异。

  莫拉比信心百倍地走上赛场。他刚刚目睹一场台风雨的可怖,乌云翻卷,泥石流堵塞了道路,海浪沉重地拍打沙滩,巨大广告牌摇摇欲坠。他为这天地间的韵律而感慨,为人类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和伟大而感叹。莫拉比合唱团的演唱挟风带雨,深深打动了每一位评委。

  初赛结束,莫拉比合唱团和桑坦德合唱团不出意料地以前两名身份进入复赛。当天晚上,桑坦德请莫拉比喝酒,他知道莫拉比是个不会说不的人,面对殷勤的邀杯,他宁愿把自己灌醉。

  复赛开始了,莫拉比几乎没有赶上比赛。当他踉跄走上舞台的时候,才发现丢掉了指挥棒。不过没关系,合唱团员们在酒精的作用下兴奋起来,他们唱着,舞着,在蓝调、摇滚和咏叹调间自如穿梭,大块的色彩从音符间挣出。莫拉比突然意识到是在比赛现场,演唱一下变得肃穆。时间到,合唱团员们夸张变形的肢体动作最后庄严地收尾。评委们不假思索地给了一个完美的评价。他们和桑坦德合唱团一起进入了决赛。

  当天晚上,桑坦德请莫拉比喝酒,他喜欢不会说不的莫拉比,即使他在酒里放了很多粒安眠药,莫拉比也不会拒绝的。

  决赛开始了,昏睡中的莫拉比被放在轮椅里推上舞台。合唱团员们沉默,安详地摇摆,那整齐的姿态像催眠曲,涌动在评委和观众的心里。莫拉比翻了翻身子,努了努嘴巴。合唱团员们轻轻唱起来,那是一些单音节的字眼:哦,哦,哦。

  时间到。评委们愣了两分钟,然后开了一个两分钟的会,然后宣布说,他们听到了合唱的最高境界:沉默而丰富的旋律和不需要旋律的节奏。

  莫拉比得到了他想要的冠军。他的合唱团员们带着金牌回到各自家乡,那里很少有人相信金牌的真实性。这不要紧,他们已经了解了合唱的真谛。

  热爱音乐

  十年前,我第一次走进巴特松先生的新家。那是一幢单体小别墅,门前有一小块绿地,上面竖着请勿践踏的牌子,看起来和旁边的五六十幢小别墅没什么区别。

  巴特松带我参观他的洗手间,里面的东西令我终生难忘。那是一个大管形状的马桶,闪耀着精致铜器的光泽,坐在上面时,手指可以把玩马桶上的一些按键,甚至真的会有一些声音从身上传来。巴特松相信,如果有足够的音乐素养,一定可以用它奏出美妙的旋律。他说,坐在上面时,想象你的整个身心被音乐包融,这种奇妙的感觉,是他花两万元买这个马桶的原因。

  我一直怀疑这种说法,因为据我所知,巴特松先生在和我交往的二十年中,从未显露出任何一点点音乐方面的爱好,我猜想这东西是某个蹩脚艺术家参加完展览后处理掉的垃圾。但是巴特松不能容忍一点点关于他音乐修养方面的质疑,“我是不听音乐会,也不会像你们一样弹个曲子什么的,”他一字一顿地说,“但是,音乐无处不在。”他犀利的眼神看得我心虚。接下来的整个晚上,我想尽词汇夸奖他对音乐的感悟力。

  我第二次走进巴特松家时,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小提琴形状的酒柜,里面摆满了大小不一的酒瓶,仔细看,每个瓶子都是一种乐器的造型:鼓、号、提琴、铜管木管,琳琅满目。巴特松自豪地说:“知道吗?这是我花了三个月淘到的宝贝,我爱音乐!”

  “音乐无处不在。”我老老实实地附和。

  巴特松是个相当成功的生意人,这是我不得不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造访他的原因。过去的十年间,我目睹了这个小别墅发生的变化。每去一次,房间里就会出一些新奇的玩意:一排竖琴造型的书架;定音鼓外壳的鱼缸;小提琴模样的电脑和谱架造型的显示器;一组沙发和茶几被他命名为木管四重奏,其造型有几分类似他的宝贝马桶;他的床是一台真正的九尺钢琴,在一次拍卖会上以高价购得,里面的击锤被拆下来做成一个烟缸,这样他不会睡不着觉……每次拜访巴特松,我们都会谈论半天音乐,内容主要是能不能把他家的衣架改造成二胡形状等等。

  拜访巴特松令我的业务收获颇丰。与此同时,巴特松在艺术界的地位也蒸蒸日上,报纸和电视台开始出现他的形象,周围的环境我再熟悉不过。我还注意到,他特别喜欢坐在大管马桶上接受采访,谈音乐如何为他的事业带来灵感。

  半年前的一天,我发现巴特松的小别墅已经变成了一台大钢琴的样子,他的厨房也完全改造成了第一小提琴的整个声部。这样,他家里几乎再也找不到与音乐无关的东西了。我很难描述我当时的复杂心情,不知道为什么会很失态地说出一句话:“可是先生,我在您家里没有见过一张唱片,听不到一段旋律!”

  这句话让我陷入了不安,我不敢再去拜访他,直到有一天接到他的电话邀请。我再次来到那小别墅跟前,按下门铃,《茉莉花》的旋律响起来。迎面而来的小提琴酒柜里,七八个音盒边转边响,除了《铃儿响叮当》,好像还有《老鼠爱大米》的调子。那个大管马桶也唱起了歌,一冲水就有德国世界杯的主题曲冒出来。“还有更多!”巴特松叫道,他一拍手,席琳狄翁不知在哪唱起了《铁达尼号》;又一跺脚,《梁祝》又在另外一处开始化蝶。我承认我当时完全失控了,跑出大门时,笑弯的腰仍然直不起来。

  我有很久没有见过巴特松先生了,想到他时,心里总有一些愧疚。听人说,他真的开始认认真真地听音乐了,耳机成天套在头上,古典乐派已经听得滚瓜烂熟,最近已经听到了勋伯格。我有点忍不住好奇,昨天晚上路过他家时,我鼓足勇气按下了门铃。

  没有茉莉花,没有勋伯格,没有小提琴酒柜,没有大管马桶。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光线都接近没有。

  黑暗中,我听见巴特松很平静地说:“我知道贝多芬为什么耳聋了。音乐无处不在。”

  今天早上翻看报纸时,我发现一则早前的报道:巴特松先生遽患耳疾导致听力丧失,其原因,专家认为和过度使用耳机有关。

  手机铃声

  雷明顿先生第一次被称为艺术家,是在《华盛顿邮报》的一篇文章里。那天晚上,当他的手机在音乐会上肆无忌惮地响起时,得到了比演奏家更多的掌声。《邮报》的评论文章说,这是典型的行为艺术家的生态作品,它以荒诞的形式,反映出现代文明在面对传统时不可避免的尴尬。看到这篇文章,雷明顿百感交集。

  3年前一个秋日的晚上,雷明顿的手机第一次在音乐会上响起,当时他刚换了一部功能复杂的新手机,不知道振动或者无声状态该如何操作,甚至由于紧张,在铃声响起时找不到接听或者拒绝的按键。他在万夫所指中忍受了一分钟的煎熬,台上的钢琴大师愤而退场,第二天的报纸称这是一场严重的艺术事故。

  雷明顿在屈辱中度过了三天,觉得每个人都在朝他的后背吐口水,直到他接到兰波打来的电话。兰波是个愤怒青年,写过情歌,以打秋风为主业,他告诉雷明顿,由于那个艺术事故的片段在电视台反复播放,很多人记住了他手机铃声的旋律,而那正是他的作品。雷明顿想起来,这铃声是他在试新手机时,随手在网上下载的。他连忙上网去看,这首歌的下载量已经从三天前的两次暴涨到了两万多次。后来他了解到,兰波成立了自己的音乐公司,在数字音乐领域成为一面旗帜。

  雷明顿不再生活在自怨自艾中,他把手机铃声调到最大,一次次地出现在古典音乐会上。人们渐渐注意到这个疯狂的家伙,音乐会主办者开始在检票口张贴他的照片,宣布其为不受欢迎的人。可是雷明顿学会了易容,每次都能成功地混进观众席,甚至连音乐厅的手机屏蔽都奈何不了他———一家手机厂商专门向他提供一部抗屏蔽的新款手机,这场音乐会结束后,该款手机的销量翻了一番。

  除了那些越来越重视音质的手机厂商,还有很多人对雷明顿先生的行为进行资助。有时是词曲作者,有时是歌手,还有一回是郭德纲工作室的创作人员。到后来,雷明顿的业务范围越来越大,从理论上可以为任何商品进行宣传。但是他是有原则的人,强调自己行为的艺术性,任何与文艺不沾边的内容都不会出现在他的铃声中,一个例子是,他曾拒绝了中国《黄金甲》剧组的优厚回报。

  一些雅痞风格的服装找他代言,因为各地的媒体都开始热衷于追踪他的行踪,以第一时间报道他的音乐会恶作剧为荣。全球五大赌博公司为他将要出现的下一个音乐会在哪里开出赌盘。与此同时,他变成了音乐会主办者们欢迎的人物,“雷明顿可能就在你身边”成为演出海报的副标题。一位聪明的青年钢琴家甚至邀请他出席自己的重要演出并支付高额报酬,结果一炮而红———不过后来的几位效仿者并不成功。当然,全球各地都曾有为数不少的人模仿雷明顿的行为,可是他们都死的很惨,遭到观众和媒体的一致唾弃。

  三年过去了。雷明顿终于从一个恶搞的草根登堂入室,可是,他忽然厌倦了这套把戏,他看着《华盛顿邮报》的文章,有了新的主意。

  一个月后,一场盛大的音乐会在卡内基大厅隆重上演,雷明顿当然也出席了,不过他不再是观众,而是舞台上的主角。全世界的雷明顿粉丝———包括中国的300名“雷管协会”的成员———聚集一堂,他们万分激动地发现,雷明顿不仅是位伟大的行为艺术家,还是位真正的音乐家。在台上,雷明顿驾驭着那匹高大的九尺钢琴,妙不可言的演奏如疾风暴雨,令数千名观众如疾如狂。

  忽然,在一串华彩乐段正要进入高潮时,一阵手机铃声大作。观众们愤怒地寻找肇事者,一秒钟后,他们意识到这是雷明顿的音乐会,重新把无助的目光投向舞台。雷明顿站起来,按下钢琴上的某个键,琴声停了,单调古板的响铃更加刺耳。他又按下了某个键,铃声停了。他对着琴声说:“喂?”

  【责任编辑 朱鹭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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