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我挑着一付担子,挑着两只小猫。和我的家人走在一条蜿蜒的山路上。全程都只是一条两米来宽的土路,它穿过群峰,绕着山头,时而深入谷底,时而升到岭上。一路的景观是变化多端的,山头上就觉得襟袖迎风,到谷底就觉得层峦接天。唯一不变的是不见村落,虽然有时也会遇到深山中开筑出来的梯田,留着收割后的稻根,和荒废了的断墙颓垣。山上植被茂盛,青松修竹层层叠叠,还杂生着很多榛荆灌木。这样的路走了二十五里。然后在两山之间遇到一个极有意趣的树洞。一株枝叶繁茂,撑天拄地的大树从坡上复盖下来,拦住了整个过道。但行人过路,硬将那枝叶虬结盘曲出一个大洞。可容两人并行。走出树洞,陡然就觉得眼直前一亮,看见山脚下一片良田了。绕过这座山,迎面就是一个陡峰。直到此地,才算有个地名,这叫仙岭。一直上去大概有三二百级,直插云天。仙岭顶上一片小小平台,却筑了一座有柱有墙的大亭,称作仙亭。站在这岭端向下一望,好一片青山翠谷的盆地!———那就是四集村。
今天我站在有才家门口的地坪上,有才指着对面的高峰说,那时你们就是从这个峰头下来的。啊!它看来真高。是的,这条从前常走的那条路已不必走了。这个市已经完成了村村通公路的规划。这真是个重要而又艰巨的工程。我们今天是开车走公路来的。就这条公路直达,我仍然感到四集是在这样的深山坳里。我们遇到很陡峭的上坡路,也遇到弯度很曲折的盘山路,路况也还有不善之处,以致陪我进山的两个学生,尽管都已是相当身份的政府官员和企业老总,也都下车亲自帮小工抬石头,推车子,才艰难通过。而一路上的山山相接,缺少村落,那种辗转深入的期待却与我当年入山的心情异曲同工。
当然,那时的期待是很落寞的。只是在刚脱离那终日无所事事,坐而斗争,充满杀伐之气的原单位,至少可以舒一口长气。当我们站在山头,看到这个在寒冬薄暮中升起缕缕炊烟的村落,竟使我感到如此温馨。
我们在这里开始了贬谪干部的下放生活。
村里(从前叫做大队的)把一座坐南朝北的山坡上的一幢未经修葺完成的小楼给我们住。上下六间,但楼上中厅与左厢房却是空无地板。可用的也就是右侧一间居室罢了。但我们非常喜欢这间独立楼房。称之为半山别墅。下山二十来个台阶后是一湾清流,我们在这里涤衣挑水。跨过小溪,就是村里的主要田园了。房子背后是一片山壁。山上有茂密的松林。深夜风过,便是一片涛声。这似乎颇安慰了我们对海的眷念。但也更造成环境的森寒孤寂。深夜里,听见斧子砍树的声音,好像就在后山。槖、橐……,再一听,那声音却很远了,决非一个人的步伐能及。想起冯至的《韩波砍柴》那首叙事诗,更使人毛骨悚然。村中已万籁俱寂,而屋里只有我们自己和烛光下的巨大的黑影。声音却在黑夜里飘游着,时近时远。我们只能惕然默坐,相顾无言。第二天才听村人说,这是啄木鸟在月下工作。这却是半山别墅给我们的最特别的诗的意境了。
这房子原是有才祖母的。人说风水不好,她就弃之而去。我们住进去后,她来看我们。指给我们她开出的一块小小菜地,让我们使用,后来这块比双人床大不了多少的小地块还一直为我们供应不少蔬菜瓜豆。老奶奶很可亲。我去看望她,她正坐在地坪的石栏上晒着太阳缝补。我坐在她身旁,忽然看见一只小小的没毛鸡雏穿着一件蓝色的小背心,小秃翅膀压在背心上,非常滑稽。“呀,它穿着背心!”“是呀,它得了掉毛儿病,毛掉光了,我怕它冷,给它缝了件背心穿着,可是旁的小鸡不认得它了,都要咬它,它就常跟着我。”虽然有些语言障碍,但我清楚地听懂了这段美丽的真正人性的语言。是的,这只小鸡雏真像一个依依膝下的孙子,绕着她的脚旁转来转去啄食,时不时还跳到她的鞋上,公然就卧在那里。我又笑了。“人有暖气呀,它也还是怕冷。”老奶奶说,看着它,神态充满了爱怜。这只穿着可笑的蓝背心的小鸡雏就这样获得老祖母的呵护。这时城里的红卫兵们正为了阶级斗争而活活摔死那些可怜的无辜的猫。然而,人性竟还存留着,它就活在这深山坳里,这里流淌着对生命的爱。
说起猫来,我们下乡时带了两只小猫。它们陪伴我们度过最艰难的岁月,幸免于难。离散时无处相托,我们就决定带它们下乡了。孩子们编出一支歌来唱:“小大子(白猫的名字),穿白衣,跟着我们到四集,我问大子你为啥来?大子说,我向贫下中猫来学习。”我们听了,为之绝倒。然而这歌竟也体现了阶级斗争时期的荒诞与辛酸。两只小猫,一只三色,一只全白,它们最可爱处,是随声答应,呼之即来。深得家人爱宠(今天用这两字,真痛快啊)。这次随我们下放,更算得是我们的家族成员了。这两只小猫因为它们的美丽聪慧,也博得村里的人喜欢,没有孩子想来欺负它们,相反都爱和它们对答。当我们全家外出时,必是前面两只猫,中间一只狗(那是我们在四集新养的)后面走着孩子和我们夫妇,这队伍鱼贯成列,穿过人人可见的那片大粮田的狭窄田埂,徜徉而过。也算是四集一道风景线。后来我调到厦老大队去教书。把孩子和小大子都带走了。留下一只叫花咪的小猫陪伴鹤九。鹤九(我先生)每去看我们,都带花咪同来。他用一只买小猪的小竹笼装着它,上面盖一块毛巾,挡住它的视线,免它因环境不断变化而惊吓。它就是他那二十五里不见人烟的山路上的旅伴。他不断和小猫谈话,叫它不要害怕,告诉它虽在走路,但它是安全地和主人在一起的。小猫也就一句一个“喵”的答应他。到了家,打开笼子放出来,它亲切地和大家“喵”着打招呼,更和它亲爱的伙伴小大子互舐不已。然后就毫不陌生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了。过了两天,鹤九要回去,它很自然地让我们把它放进小竹笼,在小大子“喵喵”的告别声中,安心地又跟鹤九回四集了。进入村口,鹤九打开竹笼让它先回去,自己到小学校去取邮件报纸。当他回转我们那半山别墅时,花咪已坐在门口了。
在学校读书的孩子们每周星期六下午饭后启程回家,总得四五点才到。有一次男孩小弟忘了买他答应带回来的中药,半路又回镇上去。第一次有人来传信,说他又跑回去买药了,我们一面为他的责任心感动,一面也为他将独自走夜路而不安。第二次又有人传信回来,说让我们放心,他会跟着到镇上去给小卖部挑酱油的有才一起回来。到晚上十一点多了。他还没回来。小山村除了那成为小青年们聚会处的小学校还亮着,全都熄灯灭火,进入睡乡了。沉沉黑夜中只有群星在闪烁。我们实在不放心了,就拿了手电到村口去等。(是的,还跟着我们的猫和狗)我们的手电光惊动了小学校里那些还在热闹地打扑克的小伙子们,他们也来了,七嘴八舌地议论这事。正说着,仙岭顶上出现了松明的火光。“回来了,回来了。”大家嚷道,“我们去接个担子吧。”几个民兵就点上松明冲上去了,我们看见坡上那孤独的火光缓缓地向下移动,可想那一担百斤多的酱油下这陡坡的艰难。接着听见有才的声音了。也从民兵的松明光焰中看见了这一大一小的身影。民兵们接过担子了,其余的人簇拥着有才和小弟回来。大汗淋漓的有才说,没有月亮,山路太黑了,担子太重了。如果没有小弟给他打着松明。还不知什么时候才摸得回来呢。摸着小弟那沾着夜露的湿头发,看见他那在火光中显得快乐而兴奋的脸,我高兴我们的男孩在山路上长大了。
两年半的下放,我在四集住了一年。但今天想起,或者说,最能代表我的四集感受的,却还都是些美好的印象,我可以想起的还有很多,我那小小自留地上的那屏纤柔缠结的茑萝,被我们称作“天鹅湖”的如镜面般平静的水坝,我们和知青的快乐晚会,小学校的大宴请……这一年,也加上在厦老中学的两年,是我们人生那段最困厄的岁月中的一股清风,一脉清泉。我们在这里重新感到了人的感情价值,重新体会了人性,感到了人生的美好。
这次回来的期待则可以说是“四集梦寻”。期盼我回忆中情景的重现。但当车子直开到有才家门口的地坪上,司机说到了,我才恍然已经到了村中心。下得车来,极目四顾,就意识一切都变了。老奶奶坐过的石栏还在。但地坪已宽阔得可以停放好几辆车了。良田减少了,石栏前却开了一个浅浅的水塘。几只鸭子懒懒的泡在水里。再没有当年那情关小鸡雏的老奶奶了。有才指着对面山头上的一个建筑告诉我,这就是你们从前住过的山坡。那房子拆了,如今是邓家宗祠。看上去青山更茂密了。风水是好的。当年颇为有为的有才,现在正帮着他儿子办厂,瘦削也还是精干;比以前胖得多了的祥兰正帮他儿子收稻子。看来快乐潇洒。老人们大多不在了。孩子们都出外工作了。小村显得有些寂寞。但大家的生活都很好,真的很好。
好的生活,当然不是我的梦寻,但我的梦寻也竟是那么美好。我依然感受到了四集的这一片温馨。我记得来时路上遇到一块路牌,写着“四集欢迎你”。我们来了,四集,谢谢你。
【责任编辑 黄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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