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光岩
上午他们要去鼓浪屿爬日光岩。日光岩由两块巨石组成,一横一竖,它的顶峰由战争年代的一座雕堡改建而成,海拔92.7米,是鼓浪屿的最高峰。站在峰顶,大半个厦门就尽收眼底了。在峰顶矗立片刻,哪怕其他地方来不及游览,也可算不虚此行了。俗话说:“不游鼓浪屿,不算到厦门”;“不游日光岩,不算到鼓浪屿”。是的,那是两块闻名遐迩的石头,一位热心的市民甚至还花了两个月时间,经过一系列复杂的计算,测出石头的重量为25万吨!这两块金鸡独立般的巨石,每年可为这个面积不到两平方公里的小岛带来上亿元的收入。
我拒绝了他们的热情邀请,南来北往的朋友多,哪一年我不得瞻仰它四五回?这是2004年,我来厦门8年了,我对它已经了如指掌,已经麻木不仁了。
如果他们不是提出找个对厦门商情有所了解的人聊聊,我可能连鼓浪屿都不愿意去。人不都是这样,对身边的美景熟视无睹,总以为生活在别处?
非常不幸的是,我认识的一位“生意通”恰好住在鼓浪屿的一幢老房子里,那是他祖父漂洋过海的成果。他这几天正在研究清代末年一个小有名气的秘密组织,不愿意挪窝,老强说:“你坐船过来呗。”
“你家在哪里我不知道啊?”我说。这个岛虽小,地形却错综复杂,撞进死胡同是常有的事。
“来之前打个电话,我到码头的大榕树下接你。”老强说。那是一棵有上百年历史的榕树了,像一把撑开的巨伞,一棵树就是一座小型的公园。此树高大醒目,是接头的最佳选择。
二、老强
我的朋友老强可谓市井奇人。父母亲均毕业于北京大学。他呢?高中毕业而已,被耽误的一代。他写得一手好字,对古书的版本十分精通,喜读宋元明清的笔记,一肚子的野史,善于以古鉴今,对眼前的现实,也有许多令人拍案叫绝的看法。
十年前,也就是他三十岁左右的时候,他从一个效益极佳的鱼肝油厂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激流勇退,自己开了一家涂料公司。他认为这样比较自由,半年挣钱半年休息。读书之余的惟一爱好是:喝酒。他的酒量惊人,可以从中午喝到晚上,大多数情况下他只对一种酒感兴趣:红星二锅头,四两装。心情好的话,他一场酒可以喝五瓶。
我是在定安广场的一家古籍书店认识他的。我俩都是书虫。我们挑中了同一本书———罗尔纲的《师门五年记?胡适琐记》。然后我们聊了起来,我说我曾经学过一门遥远而古老的专业———甲骨学,想在罗尔纲的书中找到一些关于考据的方法。老强则想从中搜集一些名人轶事。当然我也只是看看而已,我现在不搞那门艰深的学问了,翻翻讲考据的书,以示对过去三年研究生活的留恋而已。
“你现在从事哪一行?”
“记者。”
“一个月挣多少?”
“三千多一点吧。”
“辞了吧。”
“为什么?”
“你的甲骨学一个月值一万,不,两万。”
“那是你的想法,国家可不这么看。”
“胡适说过,考释出一个字,其价值等于发现一颗行星。”
“你当领导了我再辞吧。”
“那你只好永远跑那朝生夕死的新闻了。”
由三联书店出版的罗尔纲的这本书最终归了我,老强认为我多翻翻这种书,说不定哪一天会“死灰复燃”,屁颠屁颠地溜回去搞考据。
我觉得眼前这位年已不惑、中等身材、小腹微微发福、一脸慈祥长得像韩国围棋高手曹薰铉的中年人蛮有意思的,他就像《儒林外史》里提到的“市井奇人”———身怀绝技,游手好闲。
我们成了忘年交。四年了,喝了多少回酒,谈了多少本书,我已经数不清了。
三、登山者
登山者的名单如下:老王,男,45岁,他一开始是我父亲的朋友,他到长春开了一家医药公司后成了我的朋友。我在长春读书时生了一场大病,所花的三千元钱是他支付的;老周,男,42岁,老王的合伙人;老吕,男,55岁,老王他们公司的一个大客户,每年要向他们公司购买几十万元的药;老刘,女,52岁,老吕的太太。
为了感谢老吕多年来对“常青医药公司”的支持,老王每年都会为老吕夫妇免费提供一次旅行。三月份,长春依然是滴水成冰的天气。老吕夫妇提出到阳光明媚的厦门走走,透透气。这事本来老吕夫妇自己操作就可以了,回来报报账,很省事。老王、老周是泉州一带的土著,每年回家一两次,都要和厦门机场打交道,对厦门并不陌生。可是,今年他们决定和老吕夫妇一起回厦,一是尽地主之谊,泉州、厦门,均属于福建地盘嘛;二是北方药业竞争越来越激烈,他们想来厦门考察一下,寻找寻找发财的机会。这几年他们狠狠赚了一笔钱。老王说,不一定要搞药,房地产、餐饮、娱乐……哪一行在这里吃得开,就搞哪一行。
林海,你帮我找个人参谋参谋。真能在四季如春的厦门开个公司,那就等于在这块地上扎了根。你当副经理,我会经常回来看你。老王不禁浮想联翩。
我听了心中暗笑,我哪里是做生意的料?不过,老王常驻厦门的话,我多了一个喝酒和聊天的朋友,前景还是颇为美妙的。
老强同意出来喝酒、聊天,他经营涂料公司,对房地产界的情况了然于胸。
四、多余人
出了码头,我直奔大榕树。老强呢,正坐在树下的石椅上吸烟呢。看见我,站起来,用力握了几下。他的右手很有劲,他每天要写十几张大字呢!
“你的朋友呢?”
“估计下山了。我们约好在这里等。”
我拨通了老王的电话,“你在哪呢?”
“目视前方,五十米处。”老王说。
呵呵,我一抬头,老王一行正浩浩荡荡地向大榕树迈进。
两拨人马终于会师了。我为他们互相介绍了一下。于是,握手,点头,掏名片,再点头。大家就是朋友了。
老王那边多了一个人,又瘦又高又黑,像一条乌鱼。他离老刘一米远,笑眯眯地观察着我们的寒暄。
“老王,这位是你们的……”我问。
“哦,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我们一下山他就跟在我们后面。又是推荐到饭店吃饭,又是推荐乘船看金门,又是推荐买海鲜……”老王回头对那条“乌鱼”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那人二十刚出头,黑是黑了点,穿得倒是挺整洁,米黄色的长裤,白色的长衬衫,两眼大而有神,他的眼神让人捉摸不定,既有几分坦诚,又有几分狡黠。我分析是岛上禁而不绝的野导游。
“我姓陈,耳东陈,叫我小陈好了。我是导游,专门为你们服务的。”他谦卑地笑着,然后从口袋掏出一包烟,一个个递过去,“抽根烟抽根烟,本地的红石狮,味道不错的。”
老王说:“不必了。你可以走了。我说我们有朋友来接,没骗你吧。”
我说:“对啊,不劳大驾了,我们这里还有一位鼓浪屿居民呢。”我把脑袋冲老强点了点,老强笑了笑。
陈导游热情地握住老强的手,摇了摇,“那咱们是老乡啊。不过,我整天在岛上跑,有些情况可能更熟些。”
老强天生的好脾气,一任小陈边摇手边说话。老强说:“饭店我们已经订好了,不麻烦你了,有需要再叫你吧。”这分明是一种委婉的拒绝了。
小陈不想放弃,他问:“你们到哪去吃?”
老强说:“三友百货楼上的餐厅。”
“我带你们去吧。”小陈说。
“行,买卖不成人情在,”老强痛快地说,“你在前边带路吧。”
我很佩服老强,既摆脱了小伙子的纠缠,又不伤害他的自尊。
五、用餐
三友百货到了,我们的脚踏上通往四楼的电梯。老强对小陈挥挥手,“你就送到这吧,再见啊!”
小陈终于停止了跟随。我们如释重负。
我说:“别看这些导游一脸诚恳,刁着呢!”
老强说:“大家都要吃饭嘛,只要不是太离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那顿饭我们吃了两个半小时。老吕过去当兵时在北京一家专门为高级领导提供医疗服务的保健医院呆过,掌握着好多不宜公开但又十分有趣的故事,几杯白酒下肚,话语如喷泉,好多堪称传奇的往事纷至沓来。老强听得十分入迷。两人在酒上也是棋逢对手,一人握着一瓶红星二锅头,喝得十分欢快。
老吕的妻子老刘则不停地向我表扬厦门的一切:大海,绿树,阳光,空气……甚至包括公交车,她说:“哎呀,厦门人老热情了,我们一上车,两个坐得好好的小伙子突然在我们眼前站了起来,吓了我们一跳,以为要找碴儿,人家却和风细雨地说,老人家,请坐。我们走南闯北的也去了不少地方,在公交车上受此礼遇,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老吕夫妇常年北风吹着,显得比实际年龄大十岁,被当作敬老对象是可以理解的。
老王和老周则扯着一些公司的事。我不时打断两人的谈话,向他们敬酒。
最后,除了老刘之外———她喝的是鲜榨橙汁,我们都喝高了。老强和老吕一人三瓶四两装红星二锅头;老王、老周和我,也各自消灭了两瓶雪津纯生啤酒。我们的脸颊像抹了胭脂似的分外艳丽。老强的脸蛋快赶上在沸水里烫过的对虾了。
老强舌头都大了,说:“过瘾过瘾,这才是历、历史。林海,你没带录音机来,太可、可惜了!”
我趁着自己还没有醉倒之前,起身去买单,价格蛮公道的,我们吃了十来个菜,喝了十来瓶酒,包括两杯鲜榨橙汁,才花了310元。
老王眼尖,冲过来跟我抢单:“我们公司那么大,怎么让你请客?”
我推开他的手:“王哥,我知道你有钱,可这是小弟的一片心意。别争了,他们看见了多不好。”。
老王不争了,说:“下不为例了,这可是我请来的客人,我来安排。”
六、上船
当我们吃完饭晃晃悠悠从电梯上下来,导游小陈像孙悟空一样,不知从哪里又变出来了!他笑眯眯地说:“岛上的饭菜还可口吧?”
这人真顽强啊,我在心里嘀咕着。不做成一笔生意,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我们五个这回对他不冷不热了,只有老强还耐心地与他闲扯。
“几位接下来有何安排?”小陈说。
老王征求老吕的意见,老吕说:“我们想乘船去看金门。我听说,这里的看金门很有名啊,可以看见对方岛上的一幅著名标语。”
老强说:“天朗气清,吹吹海风很舒服的。”
我本来想带他们到南普陀走走的,看大家摇摇晃晃的样子,估计是走不动了,只有坐船了。
小陈说:“乘我们的船去吧,又便宜,离金门又近。那些轮船吃水深,只能离金门五十米:我们的舢板吃水浅,可以离金门三十米。”
“多少钱?”老强问。他乘轮船看过“金门”,也乘过舢板过渡,但从来没有乘舢板看“金门”,一时间颇为神往。
“一人四十元。”小陈说。
这个价钱确实便宜,乘坐轮渡公司的游船的话,一张票八十元。我带人乘轮船去过。我把这个信息与老王他们交流一下。老王有点心动。
“你们这船安全吗?”老王问。
小陈指了指停泊在海边的一艘木船,这是海边常见的舢板,长约十米,宽约四米,大雾天气,轮渡的轮船停开,它们就纷纷出动,安全应该不成问题。
老王想:一人省四十,晚饭的钱就有了。坐吧。
老强一手遮眼,一手望着前方,阳光下的舢板随波起伏,格外动人。他兴奋地叫道:“就它了,这种船坐起来极有味道。”
我们认为自己赚到了,甚至没想到就租船的价钱再讨价还价一番。
生意谈成了,小陈的两眼放光,兴奋地给大家分烟抽,递名片。这些名片一到船上就被我们随手扔掉了,只有老强还保留着。他认为坐这种船诗意盎然,价格低廉,下回再约几个朋友来玩。
小陈右手掏出手机,拨通后用闽南话“爱拼才会赢”了一阵,真正的“鸟语花香”。他说话的同时左手也没闲着,像指挥一样在空中高高低低地抖动着,鼓浪屿是“音乐之岛”,果然名不虚传。
舢板在远处突突突地启动了。小陈示意我们跟他走,大约走了一百米,来到漳州路的一个临时码头。老强是最后一个上船的,他抱来了一纸箱的雪津纯生。哇扣,这家伙还要喝!
小陈站在岸边,朝我们用力挥挥右手,说:“祝你们玩得愉快!”
七、海上
“鼓浪屿四周海茫茫,海水鼓起波涛。鼓浪屿遥对着台湾岛,台湾是我家乡。登上日光岩眺望,只见云海苍茫……”这是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歌的部分歌词。
到了船上,你才会真切地感到:名闻天下的鼓浪屿只是一个小岛,四周海水环绕。拐过十几米高的郑成功雕像后,鼓浪屿被我们远远抛在身后了,岛上的无数的红屋顶渐渐小得像海上的浮标,随着船只的上下起伏,这些固定的“浮标”在人们的视线里上下颤动。
我们的目标是东边一个笼统地称为“金门岛”的所在,其实,那是吸引游客的一个幌子,写有著名标语的那堵墙位于大担岛上,它只是隶属于金门的一个小岛,离大小金门岛还远着呢!就像厦门岛周边星罗棋布的无人居住的小岛一样,大担岛也是金门岛外围的一个小岛。它的著名在于上面有一个连的守兵和一幅著名的标语,还有沙滩周围布满的铁丝电网。其实,现在到金门岛旅游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厦门一周有好几趟开往金门的轮船。外地游客因为时间和金钱的缘故,大多选择远距离观看,聊过眼瘾,体验一种微微的紧张感,也是一种享受吧。再说了,距离产生美。据那些真正踏上金门岛土地的旅游者说,不过如此,和闽南一些欠发达的县城差不多。
舢板在驶向郑成功雕像的过程中,我的心情还是比较愉快的。虽然住在海滨城市里,一年到头,畅游于碧波之上的机会并不多。海风凉爽而猛烈,扑鼻而来的是浓郁的海腥气,阳光洒在海面上,像照在镜子上,反射出金币般的光芒。三三两两的海鸥飞翔于船的左右,时而扎进海水里觅食,时而贴着水面发出尖锐的叫声———“鸥鸥鸥”,好像在叫自己的名字似的。个别的浪头大了点,与船撞击后水珠纷纷飞在我们的脸上,凉丝丝的,舒服极了。
一开始波平浪静的。大家心情格外舒畅,都说老强选择舢板的决定是明智的,如果真在那豪华的轮船上正襟危坐,怎么可以享受八面来风的乐趣?怎么可能与大海作如此亲密的接触?
老强受了表扬,越发得酒兴大发。他打开了五瓶啤酒,建议大家直接对着瓶口喝,他说:“迎风饮酒,长啸当歌,这才叫爽!”半个小时后,老强一瓶啤酒见了底,又打开一瓶。我喝了半瓶,隐隐觉得胸口有些堵,中午的酒菜还没下去呢,实在无法为新酒腾空间了。
他们呢,除了老吕在部队的大熔炉炼过,还能和老强一口一口地喝,老王和老周在勉强喝完一瓶后,也喝不动了。老吕大声说:“你知道不知道,林彪当年摔死在温都尔汗,第一时间赶去为他收尸的人里面就有我一个!”
老强吓得差点从木椅上滑下来,说:“操,真的还是假的?”
老吕郑重地说:“这种事还能有假?我都不知做了多少次恶梦,梦见的都是一团烧焦的尸体。”
酒劲上来了,我的脑袋开始木了,瞅着周围晃动的人脸,油然而生一种今夕何夕之感。
八、眩晕
半个小时之后,波浪大了起来。波浪撞击船舷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力量也越来越大。船一会儿在峰顶,一会儿在谷底。飞溅上来的浪花不再是“和风细雨”,而是“急风骤雨”!我们靠船舷一侧的衣衫湿漉漉的。起伏的幅度大了点,我的脑袋晕乎乎的,有一种呕吐的欲望。老刘也不再表扬大海了,双手紧紧地扶住栏杆,控制自己不被波浪震晕。我这时感到有些后悔了,航程漫漫,这时要是在繁华的大轮船上该多好啊!船大,吃水深,行驶起来波澜不惊,犹如滑行于海面,多稳当呀!船上还备有望远镜,可以眺望四周的风光。唉,一分钱一分货。老强的浪漫情怀可把我害苦了。
船行一个小时之后,浪越来越大,我们简直是骑着摩托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颠簸了!我胃里的食物也跟着上下跳动,想吐又吐不出来,难受极了。
老强已经在打开他的第三瓶啤酒了,一个浪花打来,船往右一倾斜,啤酒瓶子向前滑行了三十多厘米,竟然不倒!老强站起来,往前挪了一步,抓住瓶颈,说:“这酒看来不想让我喝!”又一个浪花打来,船往左一倾斜,这回是老强向前滑行了五十多厘米,老刘惊呼:“扶住他,小心掉到海里!”老王站了起来,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搂住老强的腰,把差点失控的老强拉了回来。老王在座位上坐下后,笑着对老刘说:“没事没事,我的肉泡了酒,又酸又苦,鱼儿看不上呢!”
这时,周围的波涛澎湃在我的眼中毫无诗意可言,大海呈现了狰狞的一面,现实的大海有着可怕的毁灭力。我盼望着这样的航程早点结束。
九、标语
快看,不远处就是大担岛了!老强两眼放光,手指前方。这时,波浪小了一些。大家精神大振。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靠近些,再近些。船老大小心翼翼地把船靠近小岛,看见了那副著名标语了,八个字,内容保密,我们受了这么大的苦才看清标语的模样,读者朋友想知道内容的话,还是亲自来一趟吧。
“碉堡碉堡!”老刘兴奋地叫道。
“士兵士兵!”老吕兴奋地叫道。
船老大提示道:“你们高呼阿兵哥,他会跟你们招手的!”
“阿兵哥阿兵哥阿兵哥!”老王老周老吕夫妇扯开嗓子拼命地叫着。我和老强过去都喊过好几遍了,实在缺乏热情。
三十米外的两个阿兵哥无动于衷,四点半的太阳还挺晒的,估计他们也有点晕。再说,从早到晚,起码有几百艘船上的几千号人喊过他,每喊一声他们都应的话,嗓子也受不了。
小岛很荒凉,碉堡之外看不到其他的建筑,对了,为了排遣寂寞,岛上安装了高音喇叭,过去可能是搞宣传用的,现在整天播放流行音乐。这时萦绕在小岛上空的是李玟的声音:“一见你就有好心情,像夏天吃着冰淇淋……”
老刘说:“这些兵挺可怜的。回家乘凉去多好啊!”
老强说:“别看现在一片太平,当年两岸炮战的时候,这片海域扔了成千上万枚炮弹呢。现在渔民打鱼时,还能网到一些弹片呢!”
“想像不出想像不出。”老刘感叹道。
大家纷纷以小岛为背景,拍照留念。我强忍着心中的恶心感,与他们合了几张影。
“靠近点再靠近点。”老吕说。
“没办法再近了,”船老大严肃地说,“不能再近了,会出事的。阿兵哥胸前挂着枪呢!你看那些轮船,离小岛五十多米就掉头了。我们这个三十米已经很冒险了。”
“唉,哪一天我们能够上岛走走就好了!”老刘说。
老强遥指左侧的厦门,说:“会有那么一天,只要上面的话成为现实。”那里是厦门的环岛路,立着一幅与大担岛的那幅标语针锋相对的标语———“一国两制,统一中国”。
舢板终于掉头了,他们几个一激动,酒醒得差不多了。我的脑袋较前更沉更痛了。回程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浪更猛了。我想吐又吐不出来,额头沁出了汗,苦不堪言。船老大建议我到船舱里坐坐。
这里有玻璃窗挡着,风小了许多。我感觉稍微好了一点。可是,舱里的空气实在太糟,驾驶室里发动机制造出的柴油味飘了进来,令人恶心至极。我躺在长椅上,右手的食指狠掐左手的虎口,据说制造出的酸痛有助于控制恶心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祈祷自己千万不要吐出来,那可太难堪了。
他们还在外面迎风说笑,我有一种被遗忘的感觉。金黄的夕阳照了过来,我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无助。我想到船尾的厕所方便一下,或许,通过“下水道”排出一些杂物,咽喉就不会成为“下水道”了!
厕所的木门与大海仅有两尺之隔,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厕所的门,心想可别晃进海里啊!关上厕所的门我开始后悔了,这一平米左右的厕所大概有好几天没冲洗了,一股浓重的尿臊味。我还来不及蹲下去就感到胃里的食物在翻江倒海了,我赶紧打开厕所的门,一股强劲的海风迎面吹来,好像一个人的四根手指插进我的喉咙,“哇———”我还是身不由己地吐出来了,秽物终于把船尾的地板和缆绳污染得惨不忍睹。胃里的食物就像细碎的铁屑,纷纷朝一块磁铁飞去。我感觉自己的胃都要吐出来了。“鸥———”这是我吐了十几口发出的声音,该吐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只剩下一些口水了。
好了,彻底放弃了倒也轻松了。我感到神清气爽了。大海、海鸥、海风、夕阳、小岛,又恢复了往日的诗意。我知道刚才我是晕船了。来厦门八年了,我是第一次品尝到晕船的滋味。我是不是要感谢这艘舢板?早知道呕吐之后是如此轻松,我刚才还不如早早地把自己的手指插进喉咙,并且选择大海为呕吐对象,以免污染舢板。
十、种花
我又来到船头。老吕夫妇歪着头昏昏欲睡。老强满脸通红,大着舌头与老王和老周聊生意。
“你们想搞、搞房地产,盖、盖楼,我、我不同意。厦、厦门凡是有块空地……啊地,有、有人就想在上面盖、盖楼。楼、楼越盖越多,越盖越密、密,还让不让我们喘、喘气啦?”
“你们去岛外种、种花吧。花卉生意可、可吃香啦。我有个弟弟,在杏林东孚,种、种玫瑰啊,康、康乃馨啊,天堂鸟啊,一年能挣、挣三十万。改、改天我给市长写、写封信,今、今后老房子拆、拆了别盖什么破、破楼,全种花,对,花!你、你们就发、发大财了!”
“你你你们聊,我去放放放水!”
老强站了起来,歪歪扭扭地向船尾走去。老王说:“林海,你扶着他,他喝多了!”老强摇摇手,说:“没、没事。”我还是陪他到了船尾。
从厕所出来,他清醒了一些。我陪他在船舱歇一下。
“开窗开窗,太闷了。”老强说。
“我刚才晕船了,吐了,这就是你说的有味道?”
“你第几次晕船?”
“第一次。”
“祝贺你。这样你对这座城市的认识才深刻。”
“这船硬件这么差,咱们是不是让那黑小伙给耍了?”
“不能吧。舢板能有这条件已经不错了。”
“他光说离小岛近,没说颠得这么厉害?”
“他们从小在海上跑,当然不觉得颠。”
“你是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总把人往好处想。”
“把人往坏处想,那不是庸人自扰嘛。走走走,劝他们种花去!”
十一、寻找
下午五点半,舢板终于在鼓浪屿对面的和平码头靠岸了。等我们回头时,舢板早已经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老王晚上还要请老吕夫妇吃饭,问我们要不要同去。在船上大吐一场之后,我不胜疲惫,同时食欲不振。我决定和老强单独行动,去哪里喝一碗粥是最理想的选择。于是,我们分道扬镳了。老吕明天一大早的飞机,有些依依不舍,给老强和我互留了通信地址和电话。
“那再见了,两位兄弟,有空来长春看雪!”老吕说。
“再见再见,下回来,我带你们去爬阳台山。”我说。
老强说:“要不咱们也分开吧。女儿快放学了,我得回去做饭。”
“那好吧,本来我还想去你那里蹭饭吃呢,顺便看看你家的藏书。”我说。
老强“狡兔三窟”,在厦门有三套房子,我参观过其中的两套房子,鼓浪屿的那套他视若珍宝,一般不带人去参观,那里是他的“藏书重地”,他担心别人向他借书。
“老婆单位下午开会,估计回来不会早。女儿吃完晚饭还得练钢琴。今年她要考级,可不敢耽误了。改天请你来吃院里的枇杷。”老强说。
“好吧。咱们这就散了吧。”我说。
在我即刻将转身向公交车站走去时,我接到了老王打来的电话,这个电话让接下来发生的一些事不胜精彩。
“林海啊,你还能和那个导游联系上吗?是这样,老吕的太太在鼓浪屿新买的两个珍珠皮包丢在船上了,不知能不能找回来?找不回来也不要紧,那包一个才一百块。鸡肋啦,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老王在电话里说。
我只好拍了拍老强的肩膀,说:“看来,咱们晚上还得在一起厮混了。”
我把情况说了一下。老强说:“咱们这就去找,一定找得回来。东西虽然不贵,丢在厦门,他们对厦门心里总会有点小疙瘩。”
老强在裤子口袋里搜索了一通,捏着一张名片,说:“找到小陈的名片了。”他刚才没有如我们那样把小陈的名片丢到海里是多么的英明!
小陈在电话的那头反复说没问题,只要是丢在舢板上,一定逃不掉。
十二、老屋
当我们再次出现在鼓浪屿码头时,已经是傍晚的尾巴了,天色像清晨那样灰蒙蒙的。
小陈上前迎接我们,笑眯眯地说:“怎么样,小岛看得很清楚吧?”
老强说:“清楚是清楚,可是你这船太轻,把我们这位小老弟颠得够呛”。
“习惯了就好!”小陈说,“我这船年前刚翻修过。”
“包能找着吗?”我说。
“没问题,船老大说洗完船后再送上来。”小陈说。
“那得什么时候?”我说
“半个小时吧。”小陈说。
老强说:“干等也不是那么回事,干脆到我家喝杯茶吧。”
小陈说:“你们晚上要不要找个地方吃饭?”
老强忽然来了兴致:“你认识什么好地方吗?”
“我姑姑在岛上开了一家餐厅,海鲜做得很好!”小陈说。
老强说:“我得先回家看看。要不你也跟我们一起走走。”老强担心情况有变。
小陈倒是很大方地说:“好啊,反正我也下班了。”
于是,老强探听别人“野史”的兴趣又上来了。两人边走边聊,也就知道了小陈是在为他叔叔打工,他叔叔拥有三艘舢板,请了三个船员。小陈负责在码头招睐顾客。一艘船好的时候可以跑四趟“金门”,差的时候也能跑两趟。
“我们主要是提供包船服务,人多比较合算,外地人我们一艘一般要价300块,我跟你们说,要不是强师傅是本岛人,怎么可能240块就租给你们?”
“那是,本岛人你能随便宰么?”老强得意地说。
我们沿着号称鼓浪屿最幽静的一条路———漳州路走着,七拐八拐,到了一所名为“鹿礁”的小学,再往前二十米,左边那幢饱经沧桑的老房子就是老强的家了。
小陈指着小学空荡荡的水泥操场说:“我小时候在这里读过书。”
老强说:“真的吗?那你一定偷过我家的枇杷。”
“不会吧?你家在哪里?”小陈很诧异。
“前面不远就是,我家那两棵老枇杷,枝繁叶茂,好多枝条伸出围墙,拿根竹竿,一敲一个准,鹿礁小学的男生没有偷吃过我家枇杷,几乎没有。”
“嘿嘿,谁叫你家果子结得那么大,离地又那么低,还红杏出墙!”小陈笑了。
老房子出现了,三层楼,英国风格的建筑,颜色灰白,没有常见的红屋顶,显得很古。铁门上油漆剥落,锁头还是那种庞大的铁锁。
我笑着说:“老强,你搞涂料生意的,怎么不把这门漆一漆?”
“这你不懂了吧?这才有古意。”老强说。
进了门,我吓了一跳,好大一片院子。两棵枇杷,两棵老榕树,几畦菜地,几丛茉莉,几丛月季。郁郁葱葱,十分荫凉。院子的地上洒满落叶,围墙的角落杂草丛生,我说:“老强,你也忒懒惰了。叶子也不扫扫,草也不拔拔?”
“又不懂了吧?这才有野趣。叶子还是上好的肥料呢。”
一楼是几间杂物房,房门是木制的,旧得露出了木头的纹理,铁锁挂在门外。从窗户借着走廊的昏黄的灯光(房间里用的还是很传统的卵形灯泡,15瓦)观看,有的房间堆放着一些锄头、扫帚、竹杆、木片,有的房间甚至堆着一些灰土。我说:“这些干吗用的?”
“种花,种菜。”
二楼到了。两大间藏书房。一间放线装书,一间放常见的书籍。但凡文、史、哲、植物、中医、建筑一类的书,这里应有尽有。书架用平常的杉木,用平常的层叠法制成。我不再问了,这一定也是道法自然。房子也没怎么装修,内墙刷了点白灰,地板铺了一层杏黄色的人造革。墙上挂着一幅老强的字:敝帚自珍,免开尊口。
在收藏常见书的那间房里,我发现了一本许慎的《说文解字》。我笑着说:“老强,你在抢我们老师的饭碗啊!”老强说:“哪敢啊,看着玩啦。”
“你知道吗?许慎解字,有一半都解错了。”
“不会吧?许慎可是大腕啊。这本书我可是奉若珍宝。”
“他是东汉人,当时甲骨还没有出土,好多古文字他都没有看到,讲文字的来源,有很多主观猜测的东西。比如‘宿舍的‘宿,‘人字旁的‘百本意是‘簟席,许慎误为‘舌头;‘保字,许慎认为‘保,养也,其实在古文字里,‘保字的原始写法明显表示‘一个人把孩子背在背上,‘保的本义是‘负子于背,‘保养、保护是引申义;还有‘追、逐二字,许慎的做法是二字互训,其实二字的本义是有区别的,‘追的本义是‘追人,‘逐的本义是‘逐兽,后来才混而不分的。许慎看不到更古的文字材料,许多字讲不到点子上。”
“真是遇见高人了。哪天你给我上一课。”
“不敢不敢,共同学习。”
来到了老强的书房,仍然四壁皆书,一桌一椅,桌上有电脑。一张单人床,床的一侧散乱地堆着一排书。我说:“终于找到咱俩的共同点了。”
“是什么?”老强问。
“图书满床躺。”我说。
“最近在研究清末厦门的小刀会。书堆在一起,方便。”老强说。
“要写文章吗?”
“不,来龙去脉弄明白,就算过足瘾了。”
我们来到阳台上泡茶,几杯茶喝过,整个人心旷神怡。这时,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凉爽至极。这老屋让我感到非常惊奇。屋古,人也古。天南地北的游客每天成千上万轰轰烈烈地来,我想当然地认为鼓浪屿已经毫无隐私可言,没想到却藏有这样一处保存完好的净土。我把这意思说给了老强,他说:“少见多怪了吧。鼓浪屿有多少老房子,就有多少这样的净土。游客只能在我们的皮肤上走,走不进我们的内心。”
“小陈,你家也有这样的房子吗?”我问。
“这房子我们住不惯,我们的老房子早拆了,新盖了砖瓦房,四层楼,铺瓷砖,有空调,什么都有。”小陈说。
“那得不少钱吧?”我说。鼓浪屿总面积不到两平方公里,名符其实的寸土寸金。
“100多万吧,”小陈说,“五户人集资建的。”
“看不出来啊,小陈是有钱人啊。”我说。
“靠海吃海啦。我们在岛上属于中等人家。”小陈说。
铁门那边传来开门的声音,进来的正是老强的妻子和女儿,她们上楼来了。
老强说:“我朋友。”
老强妻子说:“一起吃饭吧。”
我说:“不啦,参观一下就走。”
老强说:“今天这个会开得挺短?”
老强妻子说:“老板临时有事出门,会取消了。”
老强说:“我急急忙忙赶回来,本想给海燕做饭呢。”
“不用了,你陪朋友吧。”老强妻子说。
老强一看妻子回来了,决定和我们出去吃。他对我说:“咱俩再喝点酒,聊聊这个《说文解字》。”
老强妻子在厨房忙着做饭,女儿海燕在客厅抓紧时间练钢琴。琴声悠扬,这幢老气横秋的房子一下子变年轻了。
我们走出院子。我们没有顺着原路返回。老强问我:“饿不饿?”
“还能顶一阵子。”
“那好,我带你参观几个地方。”
这时候,已经是夜晚了,华灯初上,一家院子一家院子围墙隔着,灯光显得很零落,不像商业区那边,灯火通明。曲径通幽,拐过几条小巷,我们从一个断墙处跳进一个院子里,老强指着一幢比他家更破旧更荒凉的房子说,廖宅,林语堂夫人的娘家。林语堂当年就是在这举行的婚礼。七八间房子破损不堪,有两三间房子透出昏黄的灯光,说明还有人住。
“怎么这么荒凉?”我问。
“林语堂嘛,有争议,他又不是茅盾,可以到处搞纪念馆。这里曾经很辉煌。林语堂的岳家是开钱庄的,对了,他的妻子当年自制的肉松非常有名。”老强说。
后来,我们又参观了一座西班牙哥特式的教堂(仍在使用),一座日本人建的监狱(改为民房)。这个夜晚内容丰富,没有老强,我对鼓浪屿的认识将一如既往的肤浅。
十三、晚饭
“到我姑姑开的餐厅吃饭吧,”一直默默地跟在我们身后的小陈说,“那两个皮包我已经叫人送到我姑姑店里了。”
我说:“好啊,一举两得。”
到了小陈所说的那家餐厅门口,我有点傻眼了。海米酒家可不是一般的餐厅,那是有一千多平米的大饭店啊,而且,专做外来游客的生意,菜价高得离谱。我刚来厦门时曾经带父母亲去过,一条鱼一盘空心菜要120元。这要是在厦门的阿珠酒家(中档酒家),同样的钱可以吃到两倍的菜。刚才看到小陈貌不惊人,我以为他说的餐厅大概是大排档一类,厦门一些小巷里的几十平米的大排档做的小海鲜,极为鲜美。
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和小陈也算走出了一点感情,有他在,我们应该不会被宰的很厉害吧?
我决定仍由我埋单。老强是请来当生意顾问的;小陈吗,虽然有“谎报军情”之嫌,让我大吐一场,但他帮我找回了皮包,也算将功补过吧。
我先点了三个菜:炒空心菜、海蛎煎、炒老蛏;老强点了一个菜:罗卜干炒鸡蛋。我想了想:这几个菜有点太普通了,到了这么豪华的餐厅,怎么也得来条鱼。鱼得到楼下现点,小陈提出陪我下去看看。
十几个硕大的塑料盆里活动着不少生猛海鲜。螃蟹啦土龙啦海鳗啦鲳鱼啦……还有几种鱼则叫不出名字。
“小陈,这里你比较熟,帮忙推荐一种好玩一点的鱼。”
“这种鱼怎么样?”小陈指着一条长而扁、鱼鳞微红的鱼。
“这叫什么鱼?”
“三刀鱼。你看它的腹部,有三道白条!这是野生的三刀鱼,非常鲜,可以一鱼两吃,头尾做汤,中腹清蒸。”
“一斤多少钱?”
“60多吧。”
我想了想,这鱼顶多一斤。就它好了。
第一道菜上的是空心菜。绿油油的,煞是诱人。我和老强尝了一口,齐声叫好:鲜,嫩,且脆!小陈看我们很满意,眼睛发亮,面露自豪之色,说:“我推荐的餐厅不会错吧。”我和老强忙举杯,示意三人一起干了手中的这杯雪津冰啤。
一杯酒下肚,小陈的脸颊就像盛开的桃花了!他的话匣子打开了:“这空心菜要炒到这个份上,火候最重要。先得在烧开的水里捞一遍,记住,只能一遍,两遍就老了。迅速用热油浇一下,洒上蒜末,成了!油一定得是滚烫的!”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干过三年的厨师!”
“怎么改行了?”
“烟薰火燎的,哪有吹海风舒服!”
这餐饭的重头戏———清蒸三刀鱼,由服务生端上来了。“来来来,尝尝。”小陈说。那样子就像他是主人。
“不错不错,鲜,嫩。”老强说,“下回要吃饭还得找你。”
“没问题。”小陈的右手往外挥了一下,老强的信任让他很有成就感。他小心地看了一下四周,然后悄悄地对我们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快说。”老强放下筷子,脑袋前倾。
“我敢说,你们在餐厅里吃到的海鱼,基本上都是死鱼。”小陈郑重地说。
“不会啊,我亲眼看到服务生从水盆里捞起活蹦乱跳的鱼。”我说。老强也点点头,表示同意———平时点菜,他也是要么看菜谱,要么对着海鲜现点。
“幼稚了吧。你们今天照顾了我的船,我才告诉你们这个大秘密。你说,你们有跟服务生进厨房吗?”
我们摇摇头。
“到了厨房,他马上掉包了。拿一条分量相当的死鱼代替活鱼。你们走后,活鱼继续放到外面的水盆里。”
“为什么这么做?”我说。
“死鱼的价格只有活鱼的一半。”小陈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悠然地喝了飞口啤酒。
我们顿时恍然大悟。天啊,这些年,我们在餐厅吃了多少似是而非的冤枉鱼啊!
“我教你们一招,保证能吃上活鱼。”
“快说快说。”
“从盆里捞出鱼后,立即摔在地上,狠狠摔,摔死它。这样,一来知道你是内行;二来鱼既然摔死了,再掉包也没意义了”。
“这鱼,不会也是掉包过的吧?”老强笑着说。
“那不能,咱们这就算朋友了,怎么能算计朋友?这鱼新鲜与否,要看鱼皮和鱼肉的紧密度。活鱼的话,煮熟以后皮和肉是分开的,筷子一扯就扯开了,一片一片的;死鱼呢,皮和肉是紧紧连在一起的,筷子扯的话,皮和肉是连着的,一块一块的。你看这鱼,筷子一扯,皮肉分开,一大片,鲜得很呐!”
我们一试,果然一片一片的。
“大开眼界,来,喝酒喝酒。”老强说。
一瓶啤酒喝完了,菜也吃得差不多了。我说:“小妹,买单吧。”
价钱报上来了,我吓了一跳:182块!我的脸由晴转阴,瞥了小陈一眼,他装糊涂,眼睛盯着手中的啤酒杯。刚才我还“有恃无恐”,以为有“朋友”小陈在,应该不会被宰得很厉害。我叫服务生把菜单拿一张上来,一看就明白了:三刀鱼重达一斤八两,我以为顶多一斤呢!
老强抿了一口茶,悠悠地说:“小陈,价钱高了点,比正常价多了五十多。”
小陈眼睛盯着茶杯说:“旅游区嘛。”
老强说:“咱们都是朋友,无所谓啦,对待外来游客,可不好这样。我们这位兄弟可是记者啊。”
“真的吗?”小陈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这时,服务生提来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的正是老刘丢在船上的两个珍珠皮包———皮革外面点缀着一粒粒可疑的珍珠。我接过皮包,脸色稍微好看一些。
小陈说话了:“这种皮包多少钱一个?”
“一百块。”我说。
“贵了贵了。下回找我好了,我带你们到一家店,五十块。”小陈说。
好像为了帮我们挽回一点损失似的,小陈说要提供给林记者一条新闻。
“码头附近有几摊电脑照相的,有阴谋。招贴板上写着:立等可取,一张五元。多便宜啊!很多外地人就去照。洗出来,问外地人,要不要塑封一下,当然要了。好,刷———好了。五元,不够,得十元。照相五元,塑封五元。怕事的,认了;不怕事的,就吵。吵也没用,既成事实嘛。一次,一个沈阳的客人贪便宜,一口气照了十张,最后傻眼了!怎么办,沈阳人掏刀子了,这才算了。林记者暗访一下,肯定有戏!”
我微微一笑,心想:都不是什么好鸟!
十四、过渡
我要到渡口坐船,老强送我。小陈呢,仍然在后面跟着,他要帮我刷卡。船票一张3元,小岛居民办的是电子卡月票,一个季度只需24元,可刷120次,刷一次等于两角钱。刚才的菜钱让小陈有点内疚,他想找个方式弥补一下。
老强摇摇我的肩膀,悄悄地说:“别想不开了,不就多花50元?咱们得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今后不愁没活鱼吃了!”我微微一笑。
码头到了,趁老强和小陈闲扯之际,我飞快跑到售票窗口递了3元,换来一枚通行用的小铁片,形状就像一元硬币。
快到验票口了,小陈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从中拎起一块长条橡皮大小的塑料块,说:
“这是电子卡!借你按一下。我从另一边的门接应,你再把卡还我。”
我冷冷地说:“我买了票了。”
“没关系,你留着下次再用嘛。”小陈着急地说。
“算了,我胆小。”我委婉地拒绝了。我投了币,走向趸船。
小陈从出口处后面的铁栅栏出现了,他说:“林记者!”我回头。他用手比划,说:“你看,刚才你要刷了卡,现在再把钥匙递给我,一点事情没有。”
我鼻孔里“哼哼”两声,没搭理他!两角钱就想换得我的好感,也太便宜了。
十五、尾声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也是厦门为什么让我欢喜让我忧的原因。
半个月以后,我在下棋过程中认识了一位棋友,他是一家非常有名的海鲜大酒楼的名厨。我向他请教煮熟以后的死鱼活鱼的辨别方法。他说,这鱼新鲜与否,主要看鱼皮和鱼肉的紧密度。死鱼的话,煮熟以后皮和肉是分开的,筷子一扯就扯开了,成片状;活鱼呢,皮和肉是紧密相连,筷子扯的话,皮和肉是连着的,成块状。
小陈啊小陈,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我把名厨的意见转给老强,老强在电话的那头爽朗地笑了,没关系,不影响啊,下回去餐厅吃鱼时,我们可以把活鱼当场摔死嘛!
【责任编辑 王永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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