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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

时间:2023/11/9 作者: 厦门文学 热度: 11095
王伟伟

  一看到向平,我着实吓了一跳,虽然他在电话中已经对我打了足够的招呼:就是这么回事了,你不要大惊小怪的。当时我全不在意,因为电话的背景声响太噪杂了,我一直就着手机对他嚷:怎么这么吵啊,听不清楚啊!于是他再一次地提高了声音:你等下看了,不要大惊小怪!就是这么回事了!我仍是对他嚷着:马上到了!不用说了!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说的就这么回事,竟然是这么一回事。

  向平的母亲去世了。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向平的母亲是在离我们城区二十几公里的一个叫斗米塘的小村子里去世的,她从二十一岁嫁到余家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斗米塘。所以,八岁离家进城的余向平,就必须回到斗米塘村,为母亲奔丧。

  下午是他母亲出殡。我们乘坐的大大小小七辆车子,北京时间一时正,从向平家楼下正点出发。向平各个时期的这些至爱亲朋们,也就是我们以前常说的重要社会关系,换言之时下流行说法就是重要社会资源,全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送殡,而来了一次大集中、大检阅,乘进了这大小不一的七辆车中。我是向平童年到少年时代的代表,代表了他小学到中学的同学,其他还有他下乡同队的插友、电大同学;他先后工作过的三个单位的至好同事,直到他女儿卉子男朋友的父亲,等等。这各式各样的人是向平的前半生走过每一站时的活见证。我们这些身份不等、悬殊很大的人混杂一起,来了一个大集合,充分说明了向平为人成功,人缘之好是我所望尘莫及的。这些平时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的人,就为了一个吊唁这样的共同目标走到一块来了。

  在车上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最后一段路况很差,颠得人七零八落的,眼看着前排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性已经脸色煞白,即将熬不住了,突然车停了,到了,斗米塘村到了。

  一打开车门,随着“呼”地涌入的新鲜空气,却是一阵凶猛的哀乐。很久没听到这音乐了,乍一听,真的是忍不住的头皮一炸:办丧事了。

  为了抄近路,我们一行的男男女女在田埂上七上八下地前进着。

  我们从田埂上绕到了村头一块开阔地,这地点有些像我们下乡时的晒谷坪,但没铺水泥,是赤裸裸的黄泥地。已经用蛇皮布搭出了一个大篷帐,大篷帐里帐外全是人,第一眼看去的就是帐篷外有几个穿着天青色制服戴帽缀肩章的年轻女郎,一时真让人有点目不暇接,好一阵子我还是没明白干什么的,然后才觉得自己是看不过来了,我这么看来看去的,突然想到怎么就没看到向平,今天我们这大小七车的人可全是冲着他而来的,怎么就不见了他的人影?

  正奇怪着,忽然从摆满供品的桌子底下钻出一个怪模怪样的人来,冷不防的吓了我一大跳,那景象有点像水浒传中武松看到了他的哥哥武大郎阴魂从供桌底下钻出来的模样,幸亏是这么青天白日的大白天,还不是十分吓人,那人却冲着我们这伙来吊唁的人招呼着:噢噢,来了,你们都来了。

  没想到他就是向平,更没想到就成了这么一副模样:一身的黑衣也就算了,外面还加了件麻背心,其实就是个麻布袋子,潦潦草草的用根麻绳子扎在身上,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头上竟然还戴了顶极其滑稽的帽子:有点像文化大革命时“黑帮”们的高帽,只是平顶,两头还垂着两颗白色的绒线球。

  这就是披麻戴孝了。向平分明看到了我嘴角边的那丝笑意,看了我一眼,忙着和他的至爱亲朋们招呼去了。我这才发现,刚刚钻出个向平来的四方桌下面,说得准确些是拼接在一起的两张旧四方桌下面,铺了草席子,竟然密密地蹲坐着一大团的人,清一色的男性,却是向平一直留在斗米塘的大哥、二哥还有他们为数不少的儿孙们。

  我再次感到十二分意外。人活着的时侯,应该是有许多许多的事情好做的,不然活着干什么呢?死了,那是一了百了,那个陆游,陆放翁这老头不也老早就说过死去原知万事空,那就算了,没什么事了。可现在的事情好像不是这么回事,远的不说,就说眼前,比如我自己本人吧,活的好端端的,一声下岗,买断,就什么事也没了,成天无所事事的,不知道干什么才好。而向平的老妈一死,却生出这么多的事情来,实在是多得叫人眼花缭乱,复杂无比。

  我正这么地胡思乱想着,冷不防春雷一声惊天地,耳边炸响起了极其嘹亮的铜管乐声,真没想到在斗米塘这么偏僻的村子里还会有铜管乐队,说是乐队,那是夸张,一共是三把铜号,也就是小号长号加圆号,吹的却是极有声势,尤其那把小号,简直就是在攻打占领敌人的山头阵地,一马当先直滴滴打打的响,其他两把铜管,虽然是旧的可以,同样不甘落后地狂吹一番,于是就争先恐后地各吹各的,把一首乐曲真叫作吹得七上八下的。他们吹的曲子,是我熟得不能再熟了的《学习雷锋好榜样》。

  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人民忠于党,愿意做革命的螺丝钉,立场坚定斗志强。

  一听到这曲子,我的大脑立马就蹦出这么些歌词。全然不用记忆。这是我在小学就会了的革命歌曲,那时不但自己天天唱,就是大街小巷里,能听到也全是这曲这调这词。那才叫做流行。再也没有比《学习雷锋好榜样》更流行的流行歌曲了。

  铜管乐的这曲子还没开响,那些站着的年轻女郎就摆开了一个阵势,四个人站成了一个几何图形,不十分规则的棱形,她们穿着天青色制服,缀了带金色流苏的肩章,还戴了帽子,就是电影上民国初期军阀们戴的那种,这使她们的脸孔显得特别小,差不多只有拳头大,一人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开张着手臂,《学习雷锋》一响起,她们就舞了起来,一板一眼的动作像广播操,却又不时地来点出胯扭屁股。她们的眼睑始终是低垂着的,显然她们都知道四周站着蹲着的那些村民观众们,除去那些小孩和妇人,差不多的目光全落在她们不时出扭的腰胯屁股上。所以自始自终地低垂着眼睑,这不但是表示矜持,更表示着一种贞洁的态度。

  《学习雷锋》停了,她们也就停了。下一个出场的是墩墩的小伙子,那一头和刚刚《学习雷锋》的四个女郎同样长的长发,一下子就说明了他的歌星身份。他是独唱,唱的是多少年前的一首《信天游》:

  我抬头,向青天,追逐流逝的岁月,白云悠悠慢慢地游,一切都没改变……

  从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至今,其间流逝的岁月大约是二十几年,或许就是这个歌星小伙的年龄。我记忆中的歌词仿佛不是这样的,他却唱成了这样。也许歌词本来就是这样的,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反正我是搞不清楚了。

  白云悠悠慢慢地游,一切都没改变。

  他唱得真响,脖子上都暴出了粗大的筋梗。

  白云悠悠慢慢地游,一切都没改变。

  他唱得跟吼没什么两样。那音响本来就开到了最大档,他唱得真响,这才叫震撼人心,震耳欲聋。我不由地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并没有白云,天是蓝的,却是朦朦的,很浑,这些年本城的周边一直在引进大的化工厂,城里城外的天上差不多看不到什么白云了。他却唱着白云悠悠,一切都没改变。

  这时我突然发现,棚子里多了一张大红纸,本人孙端的大名,也赫然写在上面了,紧跟在我姓名后面的是墨汁未干的200元,就是这个200,一个带2的三位数,让我在满纸50、20、10这些挤挤挨挨的两位数间,显得鹤立鸡群。这种不同凡响的感觉真好,对那些两位数们我一下子就感到了一览众山小。可是好景不长,在孙端姓名后面,还有人名下虽然同样是三位数,前面带的却是5。更后面,竟然还有带着三个0的四位数,而且还不止一个人,天哪,这完全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你们这些城里人,难道一定要来斗米塘这样的穷乡僻壤炫富吗!后来我才知道,包了四位数红包的人有一个是向平未来亲家,另外两个,向平却不肯透露。不过正是这三个四位数,使得这张墨汁未干的红纸,变成了一面猎猎作响的大旗,在偏远的小村庄斗米塘高高飘扬。

  歌星小伙吼唱完了,猛地又一番吹吹打打,吹打弹拉的就是本地歌仔戏的曲牌了,同样也是十二分的喧腾热闹。吹鼓手们吹拉了开场之后,高高张贴的那张大红纸下便有了两个白衣古装的戏扮女子,虽然化了厚厚的戏装,却一眼看去就能看清都有相当的年纪了,扮小生的妇人涂得一个面白唇红,肥大的身躯却是十分难看,扮小旦的眉眼描得很浓很俏媚,人瘦得就像个老丝瓜络,干干的,脸上的浓妆重彩根本就压不住那种触目惊心的憔悴,她一开口,一排牙齿焦黄焦黄的,她却是大开着口,在响锣重鼓喧嚣的配合下,和那胖小生你来我去地对唱。

  她们两人站着盖着红缎绣花罩子的棺材前,那罩子分明盖过了不计其数次的棺材,又旧又邋遢,但这丝毫不影响这两个戏装的妇人你一句我一句对唱得那么声情并茂,我以为在唱《梁山伯与祝英台》,看去确是那么一个架式,其实并不是,她俩正同心协力地赞美着斗米塘村余家祖上风水好,有积德,出了向平妈妈这么一位有福气的好老人,养了这么一群好儿孙,现在就要上路去天堂了。听她们这么样地唱着,一下子就感觉到时光倒转,好像回到从前,是当年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才这样敲锣打鼓热闹喧天放声讴歌着莺歌燕舞的祖国大好形势。

  她俩唱完一个段落,向平和他的两个哥哥等全体余家男性,就从两张旧四方桌下钻出来,在灵前子前孙后跪成两排,香炉供果排得满满的供桌前有个老头,也是一身黑,显然是他们余姓宗族长老,双手捧着个大酒杯,两脚一前一后站着马步弓着身子,双手一拱一拱对着下跪的孝子孝孙们拱送着酒杯,就像个提线木偶,样子十分的滑稽,他却满脸肃穆,嘴里念念有词,可是他年纪太大了,嘴巴漏风,和刚刚字正腔圆大唱赞歌的那两位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所以谁也不知道他在念什么,向平的大哥毕恭毕敬地从他手中接过酒杯,进行奠祭,跪在地下的余家子孙们,于是就全体地三跪九拜,磕头。

  这时刚刚大唱赞歌的戏扮妇人退到了旁边,那位肥壮的小生坐在拉着二胡弹着三弦的几个半老不老的吹鼓手中间,和吹鼓手们有说有笑的,很热络。干瘦得发瘪的旦角却独自一人坐在他们后面,自顾自的只是抽她的烟,她那抽烟的架式一看就知道是个地地道道的老枪,一口,一口,徐徐地喷吐着云雾,将自己迷迷腾腾地罩进了自己喷出的烟雾中。那一闪一闪的红色烟头只剩下短短一小截时,她翘起一个兰花指,将它轻轻一弹,小烟蒂头就飞出一个漂亮的弧形,从半空中落到了地下。这时,她在靠坐的小竹椅子上仰起脸,给自己滴眼药水。那张脸上涂的白粉,真叫一个厚,那满脸的疲惫消乏透过这层层的粉刷,无遮无拦地展现在人们眼前,那是再厚的脂粉也无法涂改的。这么刺人的一种憔悴,真叫人不忍相看,她却是满不在乎地闭着眼睛仰面小休了一阵,然后徐徐地站起身,轻轻掸了掸身上的尘灰,那其实只是一个动作,整了整头上簪了珠钿花翠的发髻,然后穿花拂柳地从吹鼓手中走了出来,她那一身素白的戏装,很肮脏了,尤其是镶了湖蓝色边的白戏裙,整个就是邋里邋遢的,还有那白绸裤,膝头全是黄泥巴,这满荡荡的两大片黄泥巴就随着她一步一扭的戏步子左右晃荡着。

  一走到盖着绣了花的红缎罩子的棺材旁,她就猛地扑了下去,双手抚着棺材,号哭开了,那哭是哭得浑身发抖,瘦得几乎只剩下一身骨头架的身子抖得这一身白孝戏服,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飘飘荡荡希里哗拉的响,她号哭了一阵子,又开唱了,虽然声音嘶哑得几乎分不出男女性别来了,那调子却是极其标准的歌仔戏大哭调:

  阿母啊———

  天堂路上你先行,

  儿孙个个有孝心,

  儿子有孝挣大钱,

  孙子大学有题名。

  声音虽然难分性别了,她咬字却是十分清楚,这唱功显然不是一般走江湖混口饭的功底。我正在诧异,旁边却有人悄悄捅了我一下:你知道她是谁吗?

  捅我的是向平未来的亲家。我摇摇头:不知道。

  向平女儿卉子男朋友的父亲的声音更低了:你真的不知道?她就是二十几年前鼎鼎大名的陈安琪。我的脑子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了,这个正哭天哭地在抚棺哭灵的妇人,又是刺破青天的一声“阿母啊”地仰起脸,满脸淌泪水———绝大部份是眼药水,泪水在满脸厚厚的白粉间犁得深一道浅一道,铺在红缎罩子棺材上的这张哭脸,实在是乱七八糟的一张脸。这张脸的主人怎么可能是陈安琪?

  向平未来的亲家和我差不多是同龄人,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当然都知道那个大名鼎鼎的陈安琪。

  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外婆还在世,住在我们家。那天傍晚我刚下班回家,前脚进家门,随后就有人在敲门。开门一看,我差不多是愣住了,眼前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郎,笑吟吟地问我:仙桃阿婆是住在这里吗?她见我只是站着不动,又问了一遍,仍是那么盈盈地微笑着,我这才猛地省悟过来,忙忙点头:是的、是的,我外婆在家。说真的,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仙桃”,我从没见这么美丽动人的女郎,笑脸是白里透着粉红,只怕是王母娘娘后花园里的仙桃才有的颜色吧,她的衣着十分素色,却越发衬得她是人面桃花,叫人看上一眼就发呆,至少是我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时,就是这样,其实说起来我并不是那种十分好色的人。别说是我,就是当时已经七十开外直奔八十了的外婆,一见到她,也好像是天上掉下个活仙女,高兴得差一点连魂也掉了。连连的就请她进屋,一口气说了十几个坐、坐、坐,快请坐。她却坐了不到十分钟,就走了。她是专程上门来还手镯的。她就是市歌仔戏团鼎鼎有名的当家花旦陈安琪。外婆去看她演的《陈三五娘》,这戏在解放前叫《荔镜记》,看了不知多少回了,结果是越看越着迷,最后竟然一门心思地想认她作干女儿,瞒着妈妈,把那只传家宝手镯,是外婆的外婆传下来的一只翡翠手镯,悄悄托人送给她了。

  她是专程来还手镯的,还同时送给外婆两张前座戏票,请外婆去看她刚上演的新剧目《秦香莲》。那时候妈妈根本不知道外婆还有这么一只传家宝手镯,等到陈安琪飘然离开后才如梦初醒,然后就哭得声泪俱下质问外婆:难道我这个女儿还抵不上外面的一个戏子?难道我不是你亲生的?外婆很是不屑,说妈妈就那么浅的一点眼格,陈安琪可是什么世面没见过?人家去南洋新加坡演出,那边那些有钱阿姆,那才真叫一个有钱,什么金项链金手钏,用手帕一包,就从台下往她身上扔,她可是正眼看都不看一眼!于是,外婆便全然不理妈妈,忙着张罗着和她的亲家母也就是我大舅妈的妈妈一起去看《秦香莲》,我大舅妈的妈妈和外婆刚好凑成一对,也是陈安琪的绝对戏迷,两个老太太欢天喜地的商量着去看《秦香莲》。倒是大舅妈不好意思,一直陪着妈妈,劝解她,最后还下了保证:她保证要说服老太太,在百年之后,把手镯传给女儿也就是我的妈妈,这才让妈妈收住了如同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滔滔眼泪。外婆看戏回来,一进门就直夸陈安琪演得真好,好得戏院里所有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都泪雨滂沱。然后直接转向已经年近花甲的我父亲:你不要学陈世美!又对我妈说:我这么黑包公似地教育女婿,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你好,你好意思说你不是我亲生的?

  外婆去世时,在她的遗物中根本就没那只手镯。外婆去世后妈妈还叨念了好些年头:一定是又送给那个戏子了。直到前些年,我最小的小表弟结婚,在排场热闹的婚礼上,小舅妈打扮得一身贵气,手腕上还晃着只通体碧透的手镯,碧澄澄的十分扎眼,我只觉得有点眼熟,婚宴散后在回家路上,我才蓦然想起,这只碧绿澄澄的翡翠手镯,我见过一面,是当年美丽绝顶的陈安琪双手捧着还给外婆时有过一眼之缘。

  白云悠悠,一切都已改变。

  往事如云烟。我正想掏出烟来,吸一根,却就想到了刚刚一口、一口徐徐地吸烟的那个老妇人:她就是当年那个陈安琪。我想掏烟的手不自觉地就缩了回来。

  阿母———

  哭灵的陈安琪这时再一次地扑到了棺材上。

  那个尖亢锐利的长长尾音刚刚“啊”出来,突然像是被一只巨大的脚猛踩了一脚,断了,没声音了。闹哄哄的灵堂一下子就陷入了万籁俱寂中,静得就像沉到了黑暗的中心。

  这种古怪的静寂不过持继了十几二十秒,哄的一下,棺材边突然又像炸开了似的,闹哄哄的乱成一团:双手抚着棺材正在哭灵的陈安琪,大约是哭过头了,竟然瘫软在棺材上,昏死过去了。

  一身重孝的余向平,还有他两个从桌底下钻了出来的哥哥,全看傻眼了,不知如何是好。幸亏人多,人们把昏死了的陈安琪抬离开棺材边。幸亏这一天车也特别多,我们城里就一下子上来了七辆,人们又将昏迷不醒的陈安琪抬上了这七辆车中的一辆,直驶医院。

  车子还没到最近的镇医院,陈安琪就咽气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这么地哭灵,只要扑上去摸一次棺材,就是二十元。

  那天下午,她不知摸了多少次棺材。

  后来我问向平,他知不知道当年大名鼎鼎的歌仔戏团当家花旦陈安琪,怎么会沦落到成一个专门为人哭灵的“孝女”?向平说他不知道,他根本就不知道陈安琪是谁,只知道这方圆百十里的乡间,凡有丧事,必请这样的“孝女”来哭灵。唱歌仔戏哭灵的“孝女”也不单单是她陈安琪一个,另外还有好些,时下就是当哭灵的“孝女”都有竞争呢。

  再后来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斗米塘和它周边的人们,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妇人们,凡是一提起和丧事沾点边的事情,就必提到向平母亲的这回丧事,都啧啧地称赞这老太太实在是有福气,在去天堂路上,还有人专程陪她一起上路,专门地为她哭,为她开路,专门地侍候她,那可是从前皇帝老爷子才有的待遇。也有人不屑,说那不过是一个戏仔,过时背气的老戏子,好什么好啊?不过说这种话的毕竟是极少数,可能还不到5%,甚至是更少,所以向平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斗米塘的人都众口一词地说:老太太能有这么好的福气,全是因为有了向平这么好的一个儿子。而我在意的却是向平这么声势浩大地办了一回丧事,是亏还是赚?说到底就是一个“钱”字。向平笑笑:办这种事情,是尽一个儿子的本份,怎么能说赚还是亏?他总是一副这么道德文章的模样。我偏不卖他的账,一路穷追问到底,最后他被我问得不耐烦了:怎么会赚呢?全村每家都有人来吃,流水席不停的大鱼大肉还要加酒,你那天不是还很仔细地看了那张红单子,每家每户出的份子你没看到?

  那张高高飘扬的大红纸上,一个个墨汁刚干的姓名下,最多的数目是10元。也有一些是20元的,但差不多和20一样多的另一个数字是5。

  【责任编辑 肖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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