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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子成龙

时间:2023/11/9 作者: 厦门文学 热度: 11286
李敬宇

  潘老大走在大马路上,光着膀子,裸着胸,胸脯挺得高高的,连背心也不穿。其实天已经蛮冷了,金秋十月,是真正的秋天。潘老大赤裸着上身,除了不怕冷,还有显摆的意思。他的上身是刺了青的,刺青也就是文身。左臂一条龙,右臂一只凤,都是自上而下,气势磅礴;前胸,是怒打猛虎的武松,形象逼真,栩栩如生;后背,则是一个大脑袋圆脸的身着袈裟的唐僧,憨态可掬,有点呆头呆脑。针脚很密,其工艺水平绝不亚于苏州刺绣或南京云锦。

  走到公园后门口的时候,几辆三轮“马自达”停在那儿,拉生意。见到潘老大,车主们全都从车里钻出来,一律地点头哈腰。其中一个低声下气地问:“老大,去哪儿?”潘老大骂了一句:“去哪儿,去你妈的蛋!”然后坐上一辆“马自达”,对车主说:“我家潘勇被人打了,他妈的真是找死!你说老子去哪儿?!“车主连屁都没敢放一下,赶紧上车,发动,朝郊区第一中心小学驶去。

  可是,令人遗憾,打架已经结束了。潘老大钻出“马自达”,正待进校门,潘勇的同学冯斌从学校里出来,潘老大认得他,就说:“冯斌,是谁打我家潘勇的?”冯斌说:“是刘欣。刚才刘欣他爸来,把他带走了。”潘老大说:“你跟我去,去看看,不想要命了他!”冯斌吓得浑身打哆嗦。潘老大拽过冯斌的胳膊,返身到“马自达”前,将冯斌推上车,自己也上去,只对车主说了一个字:“追———!”

  很快就追上了。刘欣正被他父亲揪着耳朵,沿着马路牙子向前走。父子俩的动作十分别致,刘欣的父亲不像是拎着一个人,像是拎一条拖到地上的大咸肉。冯斌在车上指认了刘欣,“马自达”便停下来,潘老大跳下了车。

  潘老大将刘家父子一拦,问:“你就是刘欣?”

  刘欣本能地说:“我是。”讲完了才斜着脸抬起眼皮,看到一只老虎,又看到一个打虎英雄,一张脸当即变得煞白。刘欣的父亲也松了手,惊惶失措地望着潘老大。

  “是你打了我家潘勇!”潘老大对刘欣说。

  “是他先打我的。”刘欣怯怯地说。

  刘欣的父亲怕儿子吃亏,忙讨好着一张脸,对潘老大说:“潘……老潘,我在教训我儿子,我在揪他耳朵。”

  潘老大回他一句:“没你的事!”

  就见他舞动起龙凤,左手捏住刘欣的下巴,右手猛地上去,就在那张小脸上扇了一个大耳光,啪———!脆生生的。动作奇快。刘欣的父亲见儿子被打,急忙阻拦,潘老大拿胳膊肘一搡,就把他搡开了。潘老大再用右手捏住刘欣的下巴,左手上去,又扇了一个大耳光,啪———!同样脆响。刘欣的两个鼻孔里就同时往外冒血了。

  “潘勇是我儿子,又不是你儿子,你凭什么打他!”潘老大对刘欣说。说过了,他把刘欣朝他父亲跟前一推,说:“滚吧!”回转过身来,自己走向了“马自达”。

  潘老大把冯斌撵下“马自达”,自己坐上去。车主发动了车子,讨好地问:“老大,再去哪儿?”潘老大瞪起两眼:“你说去哪儿?去你妈蛋!”车主就再不敢问了。

  “马自达”撇下路边呆若木鸡的三个人,一溜烟地跑了。

  在潘老大左右开弓把刘欣打出鼻血的那一刻,潘勇背着书包,到了他奶奶家。尚未进门,奶奶就对他大呼小叫:“小勇又跟人打架了吧,你爸去找你了!打吧,打吧,打死了好!死了拉倒!真是作死哟———!”

  潘勇知道,一场好戏很快就要到了,他要经受的是父亲的一顿打;潘勇被动地、心灰意懒地想,这一顿打是逃不掉了。他踅身进厨房,摸出半个冷馒头,三口并作两口地吞咽下去。不是因为饿,而是给肚子里备点实物,以准备挨打。吞得太急,脖子一伸一伸的,活像一只鹅。

  这一年,潘勇上小学四年级,虽然瘦小得可怜,身上却流淌着跟他父亲潘老大一样的热血,那血热气腾腾的,既有英雄的成份,也有无赖的成份。英雄的成份少,无赖的成份多,二者之比,是十分之一和十分之九的关系。因了这关系,潘勇的母亲一年前跟潘老大离婚了,撇下他们父子,远走他乡。家里搞得一团糟,没办法,潘勇只好跟着父亲住到了奶奶这边。

  奶奶对潘老大什么都能忍受,只有一样不能忍受,就是“潘老大”的称谓。奶奶说:“你上面还有三个哥,你是老四,你哥又没死,你怎么能当老大呢?”是责怪的意思。潘老大不耐烦了,说:“没你的事,你操的什么心?!老大他要是本事大,可以到外面闯去!人家喊我潘老大,是尊重我;你叫我们家老大也出去混一混,也叫人家去尊重他,你叫他做给我看看!”

  这话说的是事实。潘家老大混不过老四,不是真正的潘老大。整个北门镇上,就没有人不知道有个“潘老大”的。潘家老四已经成了“江湖上”的潘老大。

  潘勇知道噩运将至,坐在家里,连作业也不做了,就这么干等着。幸亏有半个馒头垫底。物质上准备得充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心理上的亏空。

  就听得门外一阵“马自达”的隆隆嘈响,潘老大走进了家门。

  “好,回来了!回来就好!”潘老大关了门,二话不说,上去就拎潘勇的耳朵,就像刘欣的父亲拎刘欣耳朵一样,把他拎到厨房去。比起刘欣的父亲来,潘老大下手明显要重得多,潘勇垫着脚跟,脑袋歪向一边,跳跃着走路,即便如此,耳朵仍有一种被撕裂的炙痛感。

  潘老大放下儿子,把厨房的门插紧了,从门后拽出一捆粗麻绳,理出一头,动作麻利地打了个活套,然后往房梁上一扔,麻绳的一头就准确无误地越过房梁,蛇一般地从横梁上耷拉下来了。

  “自己套!自己把脚套进去,自己套!”潘老大瞪起眼睛,动作幅度很大,可谓张牙舞爪,“我叫你去学习,我叫你去打架啦?!———自己套!”

  潘勇不敢怠慢,抬起一只脚,费劲地把脚伸进麻绳的活套里。再想伸另一只脚,那只脚已经没有能力抬起来了。潘勇想哭,但哭不出来。是找不到哭的理由。显而易见,他的那张脸,比哭更难看。

  潘老大粗鲁地将儿子扳倒在地,然后操起他的那只脚,帮他伸进活套里。潘老大开始拉绳子的另一头。潘勇的两条腿在他老子的拉动中,渐渐地抬起来,软沓沓的。两条腿完全脱离了地面,连屁股也离开地面,高高抬起了。潘勇本能地两手撑地,以免身子左右晃荡,但是很快,他的肩膀、他的后颈也离开了地面。头在地上稍稍停留片刻,立刻便倒悬着升到空中了。只有十个手指头还停留在地上,然而少顷,手指头也没有依托了。

  此刻,潘勇的身子完全置于空中了。潘老大系上了活扣。当年墨索里尼的死尸就是这样被人置于空中的,那是全世界人民的愿望;而现在,四年级的小学生潘勇被他父亲吊成了墨索里尼,可见,潘老大对儿子是怎样的恨之入骨。

  潘老大从自己的裤腰上抽下皮带。皮带蛇一样地在潘勇眼前晃荡。倒立的世界里,一条蛇正肆无忌惮地逼向潘勇,继之落在他的腿上、屁股上和身上。潘勇眼冒金星,老虎和武松还有龙还有凤,一时间支离破碎,在他眼前飞舞着,把世界搅得乱七八糟。

  奶奶拼了命地擂门、踢门,喊叫着:“砍千刀的,你杀了我吧!你干吗要对他下狠手呢?!你杀了我吧———!”

  潘老大根本就不理睬。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什么要下这么大的狠手。

  ———他是恨铁不成钢啊!

  2

  到了潘勇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潘老大已经混得很有样子了,成了市第二建筑工程公司大老板胡得仁的驾驶员。其实知情人都知道,当驾驶员只是表面现象,他实际上是胡总的“贴身保镖”。市第二建筑工程公司的住所地在北门镇,与都市一江之隔;因为是在郊区,企业少,公司的地位就显得举足轻重。潘老大只向胡总提出一个要求,就是每天用胡总的轿车送儿子去上学,胡总欣然允诺。胡总在北门区名气太响,潘老大开着胡总的车子招摇过市,十分惹眼。但他送儿子上学,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替儿子节省时间。

  潘老大能够如此风光,是一次偶然事件帮了他的忙。胡总过于张狂,在黑道白道上都得罪了不少人,有人就要暗算他。有天晚上,在四条巷的巷口,胡总的别克轿车被两个要饭花子拦了下来,驾驶员摁死了喇叭,都无济于事。胡总对驾驶员骂了一句粗话,就亲自下车,要跟人动手。岂知刚下车,情况不妙了,斜刺里突然冲出几个人,眼睛以下皆蒙了黑布,就像武侠书上讲到的蒙面人,手上拿着刀叉和铁棍,扑向了胡总。胡总大惊,始知是有人预谋好了要算计他,一时慌不择路。偏偏在这时候,因为有人拦汽车,就有三两个闲人站在路边看热闹,这其中,就有一个是潘老大。潘老大几乎没想什么就冲了上去,迎着乱棍和刀叉,一把拽过胡总,差不多就是用自己的身体护着胡总,硬是把他从危险的境地里拽了出来。胡总幸运地只挨了两闷棍,潘老大就惨了,乱棍和刀叉全都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和腿上。后来潘老大被送到医院,头上缝了二十一针。可以说,是潘老大头上的这二十一针,换回了胡总的一条命。

  认识潘老大的人都说他这事做得仗义,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认得胡总那辆别克轿车的,因为认得,所以才凑上去看了热闹,也只有看了热闹,才逮着了这么一个突然的机会。如果换上一个人,潘老大才不会以死相拼,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

  胡总也算是一个义气之人,不仅由公司掏钱为潘老大治了伤,还由公司掏钱,让潘老大去驾校学了驾驶。后来胡总打发走了那个本事不大的驾驶员,由潘老大顶了缺。此外,胡总还特地借给了潘老大一套房子,潘老大夫妇带着他前妻丢下的孩子潘勇,三口人基本上过起了小康日子。

  提到潘老大夫妇,还有一段插曲。在这件突如其来的好事发生之前,潘老大看中了董瘸子的女儿,并且厚着脸皮上门去提亲。董瘸子的女儿小有姿色,年轻时较为风流,三十七八岁了也没成家。董瘸子正愁女儿嫁不出去,见潘老大上门提亲,竟满口答应了。董瘸子的思路与众不同,他说女儿找到潘老大,就等于是他董瘸子找到了靠山。果然,一向受人欺负的董瘸子,自女儿出嫁以后,北门镇上再没有一个人敢跟他指手划脚了。

  实际上,在潘老大舍命救人之前,长期以来,潘老大都没有固定工作,要谈生活来源,他的收入简直就是“下三烂”。他是把北门镇上拾破烂的人统统招集起来,以死相逼,“制定”了一个由他统领全局,从中抽头收“税”的“制度”,才解决了他的生计问题。及至潘老大成了胡总的驾驶员之后,北门镇的人才不得不承认,董瘸子是有远见卓识的。

  潘老大只负责送儿子去上学,放学的时候却不接;学校作业多,老师经常拖堂,想接也没法接。但是潘勇每天到家,必须听从后妈的安排,这是潘老大的指示。所谓安排,就是到了家,立即由后妈开晚饭,吃过饭,潘勇就得进自己的房间,由后妈把他反锁在房间里,叫他做作业,当然是给他预备了一个小便桶的。家里有卫生间,潘老大偏偏不叫他上,是怕耽误了他的学习。晚上七点半钟,老师准时踏进潘家的门,给潘勇单独辅导,俗称“开小灶”。潘老大虽然对学习一窍不通,但他能看懂成绩单,62分抵不上86分,他一目了然。有一阵子,潘勇的语文成绩不理想,由86分跌到了62分,潘老大立马就不叫数学老师来辅导了,换成了语文老师。在打发数学老师走的那天,潘老大是这样和老师对话的———

  “黄老师,明天你不用来了,潘勇改上语文课。”

  “不要紧,潘……老潘,我无所谓。”

  “潘勇语文成绩下来了,要补上去。你不用来了。”

  “我可以迟一个小时来,等语文补完了,我再给潘勇补数学。”

  “你他妈烦不烦人?!我再跟你讲一遍,叫你不要来,你就不要来!你们当老师的没鸟事干,我家潘勇还有事情干呢!作业那么多,光是学你一门数学啊?!”

  “行……老潘,我听你的,……我听你的。”

  “黄老师,你给我家潘勇辅导,两个多月了,多少钱,你算算。”

  “看你老潘说的,……还算什么钱呀?……尽义务,尽义务。”

  “你别客气,你跟人家怎么算,跟我也怎么算。”

  “哪能呀?……”

  “你要是真的不收钱,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反正,我话说在前面,不是我不给,是你自己风格高,不要。”

  “是的,……是我不要,是我不要。”

  “你明天给殷老师带个话,就说是我讲的,叫他从明天晚上开始,来我家,给潘勇辅导语文,时间跟你一样,也是七点半。”

  “好,好。我知道,我知道。”

  潘老大说一不二,而且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市第五中学的老师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也没有一个不怕他的。潘勇怕后妈是假,怕父亲是真。潘勇除了怕父亲一个人,在学校其实也是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潘勇受的是良好的学校教育,虽然血管里流淌的是潘家的血,从骨子里,他却瞧不起父亲潘老大。

  在潘老大和黄老师对话的时候,潘勇就站在旁边,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

  3

  眨眼功夫,潘勇已经到了高中三年级,个头超过了潘老大。潘勇在班上成绩不错,排名一直靠前,就是性格太孤僻,轻易不开口,一旦开口,就气势汹汹,大有与人“摆场子”的架势。邻居们背后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性格也是遗传的。

  这时候,潘老大已经从米箩掉进了糠箩,在镇上的一家超市当保安,月薪只有三百六十元。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很简单,胡得仁被抓起来了。这胡总太张狂,把一个市第二建筑工程公司当作了自己的私有财产,任意挥霍,还席卷了数十万元人民币进了自己的腰包。胡总一倒,潘老大就没了混的,架不住几封匿名信的告状,被解职回家,房子也被检察院没收了。老婆本来是没有工作的,也不需要她去工作;可现在,潘老大断了财路,儿子读高中,正是用钱的时候,只好让老婆出去干临时工。只老婆一个人干还不行,潘老大也要干。于是潘老大故伎重演,挥动拳头打跑了超市的一个保安,又在超市经理面前挥了几次拳头,就顶了那保安的缺。潘老大选择在超市干,是因为超市离家近,当然主要原因,还是超市东西多,方便。

  别指望潘老大会在超市花钱买东西,他只不过是顺手牵羊,占点小便宜。隔三岔五地,他就顺手拿一两样东西回家,当然都是食物,熟食或者生食。他就有这个胆量,当着别人的面,当着经理的面,他就敢拿。经理看在眼里,只能站在一边陪笑。每次在潘老大“顺手”之后,经理都会算一笔账,他发现,潘老大拿走的东西从来都不超过二十元钱。经理就没辙了。

  没有了轿车,潘老大重又回到了“马自达”时代。好在潘老大能上能下,别克轿车也罢,三轮“马自达”也罢,他总是有车坐的。

  这一天,潘勇在学校和物理老师打了架。半小时不到,消息就传到了潘老大的耳朵里。潘老大火气甚大,大得几乎冲天,丢下保安的活,招呼一声停在超市门口的“马自达”,直奔学校。一路上,潘老大骂声不停:“狗日的东西,胆子他妈的不小!”

  潘老大闯进学校以后,没有去找物理老师,倒是揪着潘勇的衣领,把潘勇拽出了校门,口里一迭声地骂:“狗日的东西,胆子他妈的不小!比他妈老子还大!”

  “马自达”车主一直以为潘老大骂的是物理老师呢,这才知道,骂的是潘勇。

  潘勇被揪得难受,厉声警告道:“你松手!再不松手我就跟你不客气了!”

  潘老大说:“哟?小子?你胆子不小,开始跟老子摆谱啦?”

  潘勇说:“老师不讲理,怪我吗?!”

  潘老大说:“老师不讲理,要揍他,也是我的事,用不着你!你的任务是听老师话,考上大学!”

  潘勇说:“我不考!我说不考就不考!”

  潘老大说:“哟嗬!狗日的嘴硬!你敢不考?你他妈的敢!”

  潘勇比他老子高出半个头,被揪着衣领,往下拽,拽得身子弯成了一张弓,很别扭,就再次警告说:“你松手!你到底松不松手?!”

  潘老大似乎发了一下愣,之后松开手,说:“行,老子给你面子!老子不揍你,回去我们慢慢说!”

  到了晚上,吃过饭,潘勇要做作业,潘老大说:“行,你做作业,我不打搅。”就坐在床边上等着,等得极有耐心。直等到十一点半,潘勇把所有作业都做完了,准备洗脸洗脚上床睡觉了,潘老大才说:“别急!等一等!老子陪你几个小时了,你也要陪陪老子!”

  潘勇说:“陪你干什么?”

  潘老大说:“陪我谈心!”

  潘勇说:“有什么可谈的?我不想谈。”

  潘老大说:“不想谈?———肯定要谈!要是早几年,你想谈我也不跟你谈,老子动手,揍扁了。你!现在不行了,现在你大了,成人了,我要改变方式!改变方式你懂吧?就是谈心!告诉你潘勇,你家老子这一辈子都在干两件事!———哪两件事?第一,老子靠自己,自己打天下!第二,就是培养你!”

  “我不要你培养。”潘勇说。

  “那你要干什么?”潘老大提高了嗓门。

  “我要当兵,我不想考大学!我想离开家,去远地方,越远越好!”潘勇果断地说。说完了,他揉一揉眼睛,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好了,我困了,我要睡觉了,我明天还要上学呢。”

  “睡什么觉?!这个问题不谈清楚,你不要睡觉!老子陪你!”潘老大恶狠狠地,差不多是气极败坏地说。

  “行,不睡就不睡。”潘勇说。

  两个人果真就彻夜长谈,马拉松似的。中途潘勇几次想上床去睡觉,潘老大硬是不许。潘老大说:“我就不相信,看看到底是你狠,还是我狠?!”潘老大逼着儿子跟他谈话,谈得相当艰涩,也相当痛苦。问题在于,潘老大除了满口脏话,除了会骂人,不管是大道理还是小道理都讲不出来;而潘勇打心里就懒得跟他说话。虽然潘老大意气风发,自以为谈得很带劲,甚至敞了胸,裸了怀,一任武松和老虎在潘勇眼前胡乱地打闹,却仍旧事与愿违,不得要领。结果,在凌晨五点钟左右的时候,两个人终于发生了冲突。潘勇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照准潘老大的脸打了两拳;潘老大的行为有过之而无不及,情绪更为激动,一气之下冲进厨房,操起一把菜刀就逼向了儿子。

  “你要学好!要为老子争光!你答应我!”潘老大恶气十足地说。

  “你自己不学好,还让别人学好!”潘勇迎着刀刃,毫不畏惧。

  “谁他妈的不想让儿子学好?!你说谁他妈的不想让儿子学好?!”潘老大声嘶力竭。

  与对外人动武相比,潘老大还算理智;毕竟,他对儿子的恨是由爱而产生的。虽然刀刃砍向了儿子,却是奔着潘勇的手指头而去的;并且,劲力也有限,仅仅是削掉了潘勇右手中指的一点皮,并未伤及骨头。

  4

  高考结束了,成绩公布了,潘老大一块石头落了地。潘勇不负父望,考上了大学,并且是一类本科大学。这既在潘老大的意料之中,又在他的预料之外。潘老大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他知道儿子是有实力的,能够考上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儿子近来一直闹情绪,不想考,所以一旦考上名牌大学,又全在他的预料之外。潘老大一兴奋,就有点忘乎所以,就要请客,当然是请那些为潘勇开了“小灶”又得不到报酬的各科老师。潘老大选了北门镇上最好的酒店,“一品居”。潘老大有言在先:“别的钱可以不花,他妈的这个钱,老子一定要花!”可以说,这是潘老大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刻。

  因了他的辉煌,老师们不敢不来。

  席间,老师们都不敢多讲话,他们知道,他们和潘老大没有共同语言;当然他们也不敢多喝酒,不敢多挟菜,这一顿酒饭的情谊已经叫他们不知所措了,他们岂敢多吃多喝?潘老大却爽快,大大咧咧地说:“吃啊吃啊!喂,怎么不吃?喝啊!喝!干!干!哎哟我说你们这些当老师的呀,活得真是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你们客气什么?你们以为你们一肚子墨水,就可以不吃不喝呀?”

  老师们都说:“吃,吃,我们吃,不客气。”

  潘老大说:“要说一肚子墨水,我没有,但是背唐诗,我也会背。”

  就当场背了一首“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背得很顺溜。一时兴起,又背了一首“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但只背了这两句,下面的句子就不会了。

  潘勇知道这是陈毅元帅的句子,不是唐诗,脸上就白一阵红一阵,觉得很丢脸。

  但是老师们受了鼓舞,都活跃起来了。语文老师说:“老潘,现在人都不喜欢诗了,不像古代。要是放在唐朝,人人都会作诗。有个故事,说的就是唐朝人作诗的。说一个当父亲的,天天背着儿子去上学,路上人见了,马上就吟咏了一句诗,‘子把父当马,这个当父亲的立马就回答,‘父望子成龙,你看看,出口成章,对得多工整。”

  数理化老师不甚懂诗,都讨好地跟着应和:“老潘,你就是‘父望子成龙啊!”

  潘老大笑着,笑得一身是汗,不禁解开了衣服钮扣,裸露出肚皮上的打虎英雄。他索性脱掉衬衫,里面也没穿背心,一任全身的人物和动物在老师们眼前晃动,直搞得满桌子的人都惊心动魄。

  然而,在饭局结束之后,却发生了意外。

  饭局结束,大家一齐出了包间,潘老大到大堂去结账。岂知,潘老大在柜台前赖起账来了!他看着两个女服务员递过来的账单,既不掏钱,也不讲话,只是眼睛一直不离那账单。老师们不便径自走人,只好都站在酒店的门内,等着。

  良久,潘老大才对服务员说:“七百六,嗯,七百六。没算错吧?”

  女服务员看着赤膊上阵的潘老大,看着他身上的刺青,吓得不敢讲话。

  潘老大说:“嗯,没错,你们不会算错账的。———这样吧,我给你们一半的钱,七百六,就是三百八。三百八,把零头给去掉,三百。三百块钱,够不够?”

  一个服务员胆颤心惊地说:“我们是打工的,我们定不了。”

  大堂里的食客都朝这边张望;有知道潘老大的,这时便丢下桌上的菜肴,悄悄地挪动位置,挪到了远一点的地方。

  潘老大指着两个女服务员,说:“你们可认识我?我姓潘。”

  还是先前说话的服务员说:“认识,你是……潘师傅。”

  潘老大说:“不对,我不是潘师傅,我是潘老大。你去把你们经理叫来!”

  服务员怯怯地说:“我们经理不在,出去了。”

  潘老大说:“你们经理为什么不在?为什么要出去?”

  女服务员一紧张,就讲了实话:“我们经理……知道你在,就出去了。”

  这句话可把潘老大给说火了,他冷哼一声,说,“跟我玩滑头!哼,叫你玩!就三百,今天不给钱,记账!”

  见潘老大扭身要走,另一个女服务员终于忍不住说话了:“吃饭……要结账的,潘师傅你……不能走。”

  “哟?我不能走?”潘老大又转身回来,“你们是真不认识潘老大,还是假不认识?!好,我今天就叫你们尝尝,尝尝我潘老大的厉害!”

  讲完话,他突然就朝前面走廊卫生间的方向冲去,一阵风似的。大堂里的人包括老师们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一齐看着他。他却不是去卫生间,而是越过卫生间的门,拐向了厨房。少顷,潘老大又从走廊上奔过来,手里已经提了一把菜刀。大堂里的食客们无不吓得躲闪,老师们也都被他的举动吓得魂不附体。潘老大直接奔到柜台前,将手里的刀猛地砍向台面,咔的一声,刀尖就插进柜台的台板里去了。

  手起刀落之后,潘老大气势汹汹地说:“老子就不相信,老子在北门混了这么多年,还混不过你们!!”

  两个女服务员早已吓瘫了,瘫在柜台的里面。这时候,戴着厨师帽的一个瘦子从厨房的方向追过来,边跑边说:“老潘老潘,感情为重,感情为重!你发什么火嘛?经理不在,我说话还不一样吗?经理不在怕什么?”显然是和潘老大熟识的,似乎也知道潘老大仅仅是拿刀示威,是做给人看的,并没有砍人杀人的意思。

  潘老大扭过头去,直直地看着他,仿佛还对他直直地笑了一笑。

  一场纠纷就要平息了,是一边倒的格局。

  然而,就在这时候,潘勇突然冷不丁地冲了上去,一把就从柜台上拨下了菜刀。潘勇动作奇快,恰如武侠书上所说的电光火石。潘老大看在眼里,不知道儿子要干什么,想伸手制止,已经来不及了。他一定是以为儿子要帮他的忙,所以他对潘勇正色道:“没你的事,你别……”可是,他的话还没讲完呢,不幸的事件就发生了。

  潘勇手握菜刀,直接扑向他父亲,扑向潘老大。潘勇的动作恰似猛虎扑食,而酒店的菜刀,菜刀的利刃,又比猛虎的利齿更具杀伤性。潘勇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顾了,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朝他的父亲舞动着菜刀,把他父亲当成了活的靶子,当成了刀俎下的鱼肉,任他宰割,任他撕杀。潘勇在舞动中像是找到了某种快感,坚硬的利刃与绵软的肉体汇合,真可谓快意无限。

  ……

  潘老大死了,死得相当突然。

  北门镇一时炸了窝。

  谁都想不明白,潘老大为什么会死在他儿子手里,而且,是死在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儿子的手里。

  【责任编辑 朱鹭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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