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乔提着垃圾袋走出门,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担扰。他正在想,我在担扰什么?这问题尚未想清楚,他另一只空着的手在门把手上狠狠地一带,一个干脆利落的声音响起,砰!他终于知道刚才在担心什么了。钥匙。
米乔无数次担心过这件事情,就跟他每天都会担心别的事情一样。
经常地,米乔会产生一些莫名奇妙的担扰:每次过马路,他会担心撞到一辆车的怀里去;打开煤气阀门做饭,他会担心过会儿忘记关住阀门,煤气铺天盖地向屋里涌去;如果身体的某个部位稍有不适,他会担心肿瘤;去献血他担心感染艾滋;开邮箱他担心遇到一个电子炸弹,把他那台新买的笔记本电脑炸得浓烟滚滚……米乔是个敏感的人,他的敏感通常以疑虑的方式从身体深处汩汩涌出。他坚信平凡的生活中出现一桩事故的概率完全存在,这一点毫无疑问。除非人们与周遭的一切隔离开来,生活在真空中,那才可能绝对地平安无事,但那种生活不等于不生活吗?又有什么意义?
米乔当然也曾想过,如果哪天忘了带钥匙,且恰好是在晚上,该怎么办。他来得不是太久,对这城市不熟,还不认识什么人。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他该如何度过有家不能回的夜晚?最好的办法似乎是,找个酒店住下来,等第二天白天请专业撬锁工把门撬开,万事大吉。甚至可以找个暗娼玩个通宵达旦,那也不错。说起来就算忘了带钥匙,也没什么好怕的。
现在要来想想该怎么办了。米乔站在走廊里。刚才一直亮着的感应灯这会儿灭了,他眼前黑古隆冬。他住在七楼,是顶层。手上提着的垃圾袋底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往外滴水。大概是晚上十点钟光景,走廊里很静,那污水滴在地上的声音越发显得空寂。米乔跺了一下脚,感应灯重又亮了。他一边想着对策,向楼下走去。
走下楼米乔迅速放下垃圾袋,腾出两手去摸裤兜。手机尚在,但现在它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米乔初来乍到,眼下委实没有办法利用手机找到一个可以让他借宿一晚的熟人或朋友。他迫切去摸裤兜是因为他要看看那里面到底有多少钱。他想起裤兜里有些零钞,都是平时买烟时找的碎银子,现在他得看看它们累积起来可以让他今晚去干点儿什么。米乔就着灯光数钱,很快就绝望了。运气实在太差,仅十几块钱而已。十几块钱能去做什么?找个酒店住一晚是不可能了,到暗娼那里玩个通宵达旦更是枕着黄梁做美梦。
米乔在夜色中走近垃圾筒,沮丧地将垃圾扔了进去。黑色垃圾袋在暗夜里发出很闷的坠落声,听起来像一个阴险的预言。他叉着双腿左右睃巡。正是早春时分,楼里的人大多睡了,只很少的几个窗口射出几束灯光。月半明半暗,星星少得可怜,院子里飘着一股植物的清香,若有若无,似是而非,野猫叫春的声音彻底掩盖了蛐蛐的嘶鸣,这是野猫们的绝活,总的说来这是一个比较平淡的夜晚。
米乔漫无目的地向院外走去。边走边考虑如何度过这个倒霉的夜晚。夜在他脚下流动,从他心里淌过去,不一会儿他走出租住的院子。
这个房子是米乔租住的。十天前他来到这个城市,在一大堆租房信息里,看中了这个处于城郊结合部的一屋一厅的房子。对一个写东西的人来说,住哪儿很重要。闹市区太吵,人的精力无法集中,思想永远处于牵强附会的状态,写出来的东西不是稀饭就是狗屁。太过偏僻的地方也不理想,生活太寡淡就不容易找到素材或灵感。这种城乡结合部最合他意:似闹非闹,静又不静,与城市、与乡材都若即若离。对什么东西进入得太深往往是失望,若即若离的状态最具诱惑力。生活中还有什么比诱惑力更能开启人的智慧之门?
走出院门是一条柏油路。柏油路二十来米长,过去便是条大马路,柏油路与大马路接口处的路边上是几幢别墅式的三到五层的楼房。居住在这个城乡结合部的原先是农民现在是市民的住户因为政府征用了他们的地几年前统统发了小财,这一户一幢的楼便是他们尝到政府土地规划政策甜头的最好例证。米乔走在路上百无聊赖地想,怎么有些人就可以莫名其妙地突然享到一世清福?那几幢楼房的楼脚有一些脆瓦旧木板搭出的一个又一个的小棚屋。这些棚屋是这些楼主们用来租给蹬三轮的、卖蔬菜的、炸羊肉串的、做裁缝的、理发洗头的外来打工者的。这些低矮的小屋倚靠在琉璃大墙的高楼们身下,看过去倒像是暴发户包二奶生下的一群私生子,因为是命定没有名分的杂种,天生一副苟延残喘的凄惶气质,令人悲哀,又叫人怜惜。
走过路口,米乔无所事是地沿着那些棚屋往前走。有几间棚屋的板壁缝里向外漏出灯光。这些昏黄细碎的亮光使他的心里躁动难安。走到中间一间亮着灯的棚屋时,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他又想起了那个女人。十天来,特别是近两三天,说不清楚是因为什么,每次经过这个屋棚米乔都会想到住在里面的那个外地女人。而事实上,大多数时候,是这个女人自动出现在了他眼前。
这个女人是蹬三轮车的。三十一二岁光景,小骨架小身胚,看起来还是很匀实的。女人的脸色是那种不太容易晒黑的肤色,像土豆皮。但毕竟成天在毒日头下蹬车,脸色总还是有点黑的,还有些油,这样她的脸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不慎落入水坑的土豆了,这样的皮肤是很难让人看出姿色来的。然而女人眼波流转的时候会令人相信,如果她成天坐在屋里,指不定会捂出些什么被风雨驳蚀去的惊人姿色来。
女人是个有点奇怪的女人,这是她最初留给米乔的印象。米乔搬到这个住处的第一天,到市里去买电脑桌。女人正好踩着她的三轮车在买电脑桌的那家店铺前的马路上兜生意。店里的人把电脑桌抬到路边的时候,女人兀自把车子停在他身边。她不说话,只用眼睛看着他,就好像他一定会用她的三轮车似的。事实上,当时还有三四个蹬三轮车的男人一齐涌到了米乔身边,都是些小腿粗壮的男人,哪一个看起来都比这个身高不足一米五五的女人更适合来保护电脑桌的安全。男人们都争着请米乔用他们的车,那女人却不争,只用眼睛看着米乔。有些时候,眼睛的威力会胜过语言。刹那间米乔动了侧隐之心。他看着她的眼睛,心想一个女人踩三轮车,这是何等的不易。他用了她的车。
女人驮着电脑桌以及米乔本人往他的往处跑。一路上她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后来米乔和她把电脑桌往楼上抬,从一楼到七楼,她仍不说话,嘴抿成一条线,自始至终不吐一个字,甚至连哼都不哼一声,看起来比米乔这个男人还有力。他们把电脑桌在屋中央摆好,米乔拿出心爱的笔记本电脑,摆到桌子上。他抚了一下电脑黑缎子般的盖子,手突然停住,蓦地他想到:这个女人该不会是个哑巴吧?想到此处米乔心里立即涌出大量的怜悯。一个有残疾的女人却做着这么辛苦的事情!他猛地回过头,却发现女人那双本来就很精灵的眼睛里发出灼人的光芒。米乔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她在看他的笔记本电脑。嘴微微张开,仿佛要一口把电脑吞掉似的。她的眼神让米乔兴奋。想不到一个身份低微的女人也会像他一样喜欢这种信息时代的东西。米乔心里竟涌出一种找到知音的感觉。他用手在她眼前挥了一下,切断了她的目光。女人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本能地把眼里的光芒藏住了。米乔手舞足蹈地向她比划。他的大意是:你也喜欢电脑吗?女人却抿着嘴笑了。这就是笔记本———电脑吗?女人根本不是哑巴,是米乔多虑了。她的声音很厚,口音是川鄂一带的。与米乔的家乡话是一个语系。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城市听到乡音总是开心的。米乔笑了。他说是啊。她说,真漂亮!女人不过是说了简短的两句话而已,却可以让人发觉这原来是个十分擅长说话的女人。可米乔实在不知道刚才她为什么要保持沉默。他掏出十块钱给她。她摸出四块钱要找给他。他说算了。她又不说话了,但是眼睛却是笑着的。她就这样笑着离开米乔的屋子。米乔注意到她临走时又看了一眼他的电脑。
隔天米乔走出院子的时候,竟看到那辆后头蒙着黄油布的三轮车就停在这一排棚屋的一间屋子前。女人正好端着一盆菜向棚屋前的水龙头走去。看到米乔,笑了一下。米乔惊讶地说,你也住在这里?这么巧!女人眼睛垂了一下,代替了她的回答,继续向水龙头走去。米乔看着女人结实的背影,尔后将目光落在她刚刚走出的屋门。屋门大敞着,使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屋里的一切。局促的空间。黑森森的。最醒目之处是两张床。一张大床,一张小床。两张床之间用塑料挡板隔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正坐在两张床对面的桌子边写着什么,大概是在写作业。米乔把目光收过来,看到那女人手洗着菜,那头却向前上方抬着,像是在看着很远的地方,洗得很是心不在焉的情形。他望着女人的背影,突然间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悲悯情怀笼罩了。他想这个女人大概是个寡妇,她的男人要么是死了,要么是弃她而去了,于是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跑到这个远离家乡的地方……这个可怜的女人。他望了一眼女人租住的棚屋,并抬眼望了一眼寄附棚屋的这幢高大的楼房,楼房上有一个养得肥肥白白的本地女人正坐在三楼的阳台上吃苹果。女人和女人的命是多么地不同!米乔兀自感慨。他回身向女人那边走去。女人转过身,看到他,眼神慌张了一下,又镇静了。麻烦你帮我一个忙,他对她说,我想去市里买点东西。女人飞快地放下菜盆说,好。
那天米乔买了一个电视、两个柜子、一些餐具。这些都是他本来并不急于要买的东西。而且原本他也可以跑一次就买完的,但那天上午他却让女人连着跑了四次。每一次他照例给她十块钱。四十块钱,够她两天干的活钱了。米乔不甚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拉完那些东西,女人站在他的屋门口眉眼齐动地笑了,连着说了两句谢谢。米乔觉得自己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得这么轻松。她如果总是这样笑的话,一定会比她现在有姿色十倍,他这样想。
米乔再也没看到女人那么轻松地笑过。每次经过她的棚屋时,他不免有些惆怅。他想,一个风华被风雨蚀尽的女人带着孩子漂零在外,有什么可以令她轻松的呢?过后的一天中午,他再次经过那屋子时,却顺着半敞着的门看到一个几乎裸身的男人躺在那张大床上。男人精瘦,像一条剔了皮的甘蔗一样仰躺在那儿。那一刻米乔哑然失笑。女人原来是有男人的。女人坐在床沿上,头发蓬乱,一只手探出来摸什么东西。米乔突然发现男人肥大的裤衩正被他的身体顶得剑拔弩张,看上去凶蛮无比。忽尔,男人的手举了起来,准确无误地放在了女人的胸脯上。米乔站在数十米远的路边直觉女人用她的腰拒绝了一下。她像个螳螂一样晃动她的头,突然把头晃到了门的方向。她瞪大眼从裂开的门洞口发现一个穿戴斯文的男人正瞧向她这里。她的眼睛因为过分灵活而显出一股呆滞。她跳将起来,乒地推上门。米乔清楚地感觉到那关门声像是一条在他心脏内壁抽打的篾片。他灰溜溜地走了起来。女人眼中瞬间流露出的呆滞惊心动魄地在他脑海里翻腾。紧接着他的脑海里出现了那个形容猥琐的男人虐待她的情形。米乔气喘吁吁地想,太可怜了太可怜了这个女人。
现在米乔站在夜晚的路边,不由又想起了那个习惯沉默的女人的眼神。她的屋里亮着灯,但站在这儿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夜路上发出虚白的光,间或有一两辆载货的车轰隆隆驶过去。他下意识地在路边的暗影里驻了足。正这时,那屋门吱呀一声响了,接着那男人穿着先前那条大裤衩从屋里闪了出来。男人四下张望了两眼,定住身,用手在下面掏了掏,开始对着棚屋前的那棵芭蕉树撒尿。男人撒得饶有兴味,中间的身子向前上方鼓突着,把尿滋得高过头顶。芭蕉叶立刻被月光映照得水波粼粼。然后男人又一闪身进了屋。米乔在屋门开合的瞬间望了望那屋,那床似乎空着,女人好像不在屋里。他没来由奔跑起来。
米乔跑过很长的一段路,停下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网吧门口。他将手撑在膝盖上趴着身子大口地喘气。一阵风吹过来,他打了个寒噤。打开手机一看,时间已是十点半。他十分清晰地感觉自己心里的躁乱。我这是怎么了?米乔心里想,现在,最最重要的是,我得赶紧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让自己把这一晚捱过去。
米乔摸了摸裤口袋,一踅身进了网吧。他已经产生绝妙的主意。这个主意一旦产生,他就发现,他在这个夜晚把钥匙遗忘在屋里其实并不一定是个倒霉的事故,说不定它是老天安排的一场艳遇的序幕呢。是的,他想起了这个城市里的他的网友们,那些在黑夜里出没的鬼魅般神秘的女人。尽管他的实际生活中尚未有一个可以让他借宿一晚的朋友,但作为一个有大量时间在网上泡的男人,这十天来,他并没有少结识女网友,每天晚上,在写作之余,他都会上会儿小网,和这个城市里的女人们风花雪月一番,在虚拟的情境下与她们爱得死去活来。现在,这个他无处安身的夜晚,米乔是不是可以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召出她们其中的一个,让她们友情出演一次收留落泊人的好戏呢?这个主意实在高明。
打开QQ。有好几个女人在线。那个叫“浪女”的女人的头像挂在最前面。“浪女”的头像上一双灵活的大眼睛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米乔。米乔的眼前倏然闪过那个蹬三轮车的女人那双大眼。这年头怎么到处都是大眼女人?不知道这些女人是想用她们的眼睛勾掉男人的魂,还是有什么别的居心。他点开“浪女”的对话框。手指一接触键盘,他兴奋得想尖叫。
救命!他喊。
“浪女”立即回话:死样!你又来了!你总是一惊一乍的。
米乔说,真的,救我!亲爱的。
哈哈哈!“浪女”竟被逗得大笑起来。
米乔和“浪女”在网上已经是无所不谈了。网上一天等于人间十年,一天的时间就可以聊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他和“浪女”的网上感情可以说是已经源远流长了。
他在这里住下的第一天晚上就认识了“浪女”,是在深夜。每到深夜米乔就会被一种极度无聊的感觉裹卷,无聊感使他觉得世界亦真亦幻,坐在那里都有做梦的感觉。尤其是这第一个来到异乡的夜晚,他的这种感觉尤其茂盛,像地火从地心处爆出,向外攀爬,使他浑身燥热难当。他接通网线,一头闯进一个名为“城市零落人”的聊天室。他看到一个叫“浪女”的网名一动不动地挂在那里。“浪女”?!哪个浪女人竟给自己取这样的浪名?这样的网名自然很容易使男人放肆,尤其米乔这种平时遵规守矩到网上就放浪形骸的男人。他立即把自己改名为“浪人”。然后他乒乒乓乓地给她一顿“拳打脚踢”,外加几个“嘴巴子”。叫你浪!米乔恶狠狠地想。“浪女”却任由他揍她,不动声色,任凭风吹雨打,她自巍然不动。
干你!米乔放肆地说。
好。对方接话了。
这种放纵的回应却使米乔愣住了,随即他心里的放肆感被抨击得全军覆没,烟消云散。米乔就是这样的人,一旦发觉一个人比他还无聊,立即就没有无聊下去的兴趣了。他不知道该怎么续说下去。只好沉默。停了好一会儿,对方大笑起来。
哈哈哈!何必装得那么放肆呢?你并不是个放肆的人。
米乔像被人点住了要命的穴道。一个人一语撕破你的伪装,道破你的真实面目,你总会旋即变得郑重其事起来。他郑重地说,谁叫你叫“浪女”呀?
你不也叫浪人吗?
浪人和浪女不一样。浪人是浪迹天涯的人,而浪女呢?你是知道的。
浪女难道不可以是浪迹天涯的女人吗?
就这样认识了这个女人。如同米乔所有的网上经历一样,很快他和这个女人在网上无所不谈,如胶似漆。有一天他甚至试探性地提出想见一见这个女人。女人果真和米乔一样,徒有“浪”名,到底还是个良家妇女,拒绝他拒绝得没有任何余地。聊天就是聊天,仅此而已,她说。
那么现在,这个意外的夜晚,他被逼到了绝路,这个女人会不会网开一面呢?米乔为自己开脱说:我欲见这个女人一面的念头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总不能在外头就这么游荡一晚吧,所以我应该请这个女人帮助我捱过一个夜晚。这种解释使他受到了鼓励。现在他要好好地来和她聊一聊。
我把自己锁在门外了!米乔说。
你背广告词啊?
真的,我的钥匙锁在屋里了。我进不了屋了。
谁信?
真的!米乔有些急了,他说,就是这样的,刚才,我提着垃圾袋走出门,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担扰。我正在想,我在担扰什么?这问题尚未想清楚,我另一只空着的在门把手上狠狠地带了一下……他语无伦次地罗嗦了一大堆话,说得细微且真实,不由她不信。末了他还向她强调,他口袋里只有十几块钱。
说得跟真的一样,她说。
因为它就是真的。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要找个地方住下来,我困死了。他这么说着,果真打了个哈欠,一阵困意向他袭来。
不行!太晚了。
你见死不救啊?
谁知道你是真是假。再说,就算是真的,也———不行!绝对不行。这样,你用你的十几块钱在网吧呆一晚上吧!好吗?亲爱的。
女人的这个提议很恰当,但米乔心里突然涌出冷意。她是一点帮他的意思都没有。她怎么可能帮他呢?他是她什么人?生活就是这样,人们要和你寻开心的时候会和你打情骂俏,一旦你真的有求于人,才会发现到处都是无情无义的人,米乔黯然地想。这种想法徒然让他伤感。他抱着双臂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没来由心一点一滴冷下去。最后,他怀着一丝侥幸有些偏执地留下他的手机号。他说,我不需要你的建议,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人间的温暖,这是我的手机号,如果你今晚打我手机,帮我找到一个住处,我会很感激你的。然后他关掉QQ,神经质地站起,走出网吧。
米乔在寂静地大街上站着。一个寂寞人,一个无处可归的人。路边灯火闪烁,车飞驰而去。一个独身在外的人很容易被生活中一点点小挫折勾起感伤情绪。他看了一眼手机,它坚定地沉默着。已经是十一点了。他心想,根本没有人会来关心你的死活,没有一个与你无关的人会打你的手机。疲倦感阵阵在身体里涌动。他随心所欲地走了起来,没有明确的方向。
米乔发现自己走了回来。仿佛一双看不见的手抵在他的后背上一直在推搡着他。他走到了那个女人的棚屋前。他被自己吓了一跳。说来可笑,细想起来,在这个城市,目前唯有这个蹬三轮车的女人与他的交往是最多的。这是否就是他在无意识中站到这个棚屋前的原因?女人的棚屋还亮着灯,像他们这样生活无着的人往往睡得晚。
米乔看着从棚屋漏出的灯光。灯光细弱温馨,叫人向往。他猛地产生一个大胆的念头。他何不到这个屋棚里借宿一晚呢?他迅速移步走向那棚屋。走近门口,他忽然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投射到门口那棵芭蕉树上,看上去怪诞变形,他已然举起正待去叩门的手放下了。他转尔想到,这种行动有些荒唐,这,太不合适了吧?他搓着手,在棚屋外踯蹰。有一滴露珠从他的头顶滚落到脑门,他一激凛,又想,我为什么就不能在这里借宿一晚呢?说起来我和这一家还是有过交往的,况且我们还是同乡人,谁不会遇到些意料之外的难事,无非借个宿而已,这有什么?这间屋子的主人,一定是很纯朴的,他们一定会热心相助。他终于大着胆子举起了手。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米乔不由的想,这屋里有两张床,我大概可以和那个十多岁的男孩共睡一床。
门悄然开了。门内露出一个男人的头。男人仰脸看着米乔,脸上布满警惕。我……米乔对他说,我把钥匙锁在屋里了……男人脸上肃杀的表情及他赤白晃眼的身体令米乔的心里躁乱,他变得口拙,解释起来吞吞吐吐。我把钥匙丢在屋里了,我想……他这样重复着,却看到那张大床空空如也,女人并不在屋里。可是女人在不在屋里与他的求宿又有什么关联呢?米乔这样想着,并急着想把话讲完,男人却已经松开了手,敞了门。雪白的灯光落在男人的脸上。男人在笑。看起来既狰狞又亲切。进不了屋啊?那好说,男人这样说。米乔正暗自庆幸,心想大概这次求宿成功了,男人却像猴子一样利索地猫了腰,将头探向床底,他张手在床底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了一大串工具,然后满脸堆笑地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会开锁啊?走!我这就帮你去开。
米乔尚未醒过味来,男人已经率先出了门。男人说是住在这院子里面吗?米乔这时已经醒悟过来。他领着男人向里走。男人的嘴可真碎,一路上喋喋不休。我从前干过这个,给人家开锁,我不但干过开锁的活,我还干过修自行车,充煤气,捅下水管道,还有……我什么都干过。什么都得会点,要不然哪那么好找事做呐!
男人在米乔屋门前站定。米乔正在想,这么深更半夜的,叮里铛郎地在楼道里撬锁,不得把全楼的人都吵醒了么?男人却玩魔术般掏出几根形状奇特却考究的铁丝和一块铁皮。他先将铁皮插进门锁部位的门缝,再用这根铁丝往锁眼里捅捅,用那根铁丝捅捅,一眨眼工夫,铁门嘣地弹开。他如法炮制,又是电光火石之间,木门也开了。两扇门都打开。米乔敬畏地望着他手中那些神奇的铁丝。他却飞快地把它们藏到裤兜里。米乔感激不已,邀请他到屋里坐坐。那人当仁不让地进来。米乔连声道谢,又没话找话,说,刚才看到一人在家,你小孩呢,还有,你爱人,都不在家吗?
“爱人”?我女人啊?嘻!那人嘻笑起来,说,她出去到垃圾站拣猪食去了,垃圾站的垃圾里有很多人家倒下的剩饭剩菜啊!正好喂猪,嗯!我们在别的地方养了几头猪。男人飞速地说着,突然盯住米乔的笔记本电脑,眼中闪出光芒,高声说,这是你的笔记本电脑吗?这么新,这么漂亮。米乔正待回答他,他却已闪身出屋去。还未来得及由米乔向他道谢,他已经离开了。
关了屋门米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种感觉就仿佛一个人不小心坐进了一架失控的电梯,而一阵惊悸后电梯复又正常启动后的那种踏实感。他坐下来,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内心平静。屋里很静,已经是午夜了。楼下突然发出两只野猫相互嘶咬的叫声,裂帛般的,使他本已有着很沉睡意的脑袋猛地清醒起来。他睡意全无,站起身,端着水杯在屋里踱步。这当儿手机叮叮咚咚大叫起来。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电话呢?米乔抓住手机,看到一个陌生的号码,这号码像一只操纵电梯的幕后黑手,使那种坐上失控电梯的感觉毫无理由地再次袭击了他,他想到了“浪女”。
果然是她。米乔接通电话。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并且不是本地女人的口音,虽然他手机信号不好,听得不够真切,但这一点可以肯定。“浪女”的声音显得不安而犹豫,让米乔可以听出她打了这个电话是思想极度斗争后的结果。她试图向他解释刚才她的拒绝完全是出于道德上的考虑,她请求他对她表示理解,正是因为这种考虑才使她完全对一个最需要帮助的人的求助置之不理,她请米乔一定要理解她,她申明她的这种考虑是一种严肃的考虑,她甚至请他相信她不是一个心如蛇蝎的女人。真的!她说,你现在还在外面吗?你想到什么办法了吗?
米乔一言不发地听着一个说熟悉又根本不熟悉说陌生又显然不陌生的女人真诚的解释。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那水甘甜无比,他无声地笑了。午夜里最惊心动魄的声音大概是心跳的声音了,除此之外,全世界都在嘶嘶作响。这些声音令人有心情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情。米乔故作气恼,运用郁闷语气,说,我在不在外面跟你有什么关系?
别在外面游荡了,很不安全的,她说。
真是个有意思的女人!她此时应该在他的胡扯下仍认为我无家可归,那么,她再说出这话就显得不着边际。但是,为什么米乔不可以把这句不着边际的话理解为她顾左右而言它的信号呢?女人有时候喜欢故意说蠢话,这其实是她们深思熟虑后抛出的最聪明的一个线索。聪明的男人应该善于及时接住她抛出的线索,并循着这条线索往里往深处走下去。他将手机贴在耳边,另一只手打开了电脑,接通网络。他耳朵里传来对方关切的问询,你怎么啦?怎么不说话了?没事吧?米乔心里乐得更凶。他的另一手已经打开QQ。他看到他的QQ在这个午夜里显得悠闲散漫。没有在线的“浪女”的大眼头像死气沉沉,像一条不动声色的政治宣言。他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浪女”头像,十分无厘头地说,我看到你了。她说,什么?你看到我了?米乔说我看到你在蹬三轮车。
你说什么?你没事吧?
是的,让我来揭开你的神秘面纱。哼!你这个蹬三轮的女人。这么晚了,你真的是去捡猪食吗?我才不信。我想你大概是想男人了吧,当然不是想你那个会开锁的男人,而是别的男人,你打着捡猪食的由头去找男人。至于是什么男人呢?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不喜欢你那个会开锁的男人对不对?他太低俗了。但没办法,你跟他这是你的命,你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人,脚下蹬着三轮,心里想一个优雅的男人有一天把你搂在怀里,你们喝点什么,做点什么。我说得没错吧。哈哈哈!喂!我问你,如果你不蹬三轮,会去做什么呢?我倒是有一个建议,你不如去做电影明星吧。怎样?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嘻嘻!不过说实话你真像个疯子。你是因为想女人想多了才把自己搞疯的吧?
米乔听着电话里传来细雨划过屋檐般的窃笑声,有些走了神。恍惚间他很搞笑地得出一个自认为伟大的结论:电影明星与蹬三轮的其实并无区别,如果院外那个蹬三轮的女人多到美容院去几次的话,在姿色上,并不逊于某些把脸藏在厚厚脂粉下的电影明星。
想到这点,米乔狂笑失声。笑够之后,他极突然地对着电话大叫了一声。啊!
怎么啦你怎么啦?
我差点被车撞了。米乔将手机从耳旁拿开,对准窗外。他告诉她,他想让她听听他身边那辆差点撞死他的车的刹车声。事实上那是他楼下野猫无休无止的失了真的喊叫,类似春之声。
有没有撞着?她,惊呼,要不要上医院?
你陪我去吗?
她吃吃笑起来。
米乔火速说出了一个路名。你在那里等我!说完,果断关掉手机盖,站在原地自转一周。他从来都是个嘴上放炮内里小心的男人,喜欢与女人们说一些过分的话,却从不曾做过过分的事情。但如果有一桩春意盎然的事情自动投送入怀,垂手可摘,他为什么要拒绝它呢?毕竟他是个独身男人,生活需要发展,聪明而完美的故事应跌宕起伏,他的写作也需要素材,为什么他要拒绝一个女人的善意关怀?米乔走进洗漱间,想象着那个网络女人的模样。他以万分之一秒的速度为自己清洁面部,刮胡子,向镜子做飞吻,抛媚眼,整衣服,摆造型。之后,一个独居男子投身午夜空阔玄虚的巨大怀抱。呵!他为什么不回头对空荡荡的屋子说一声:谁说把钥匙忘在屋里这种事不是一次艳遇的序幕呢?
走下楼,走出院子,走上路口,米乔看到那蹬三轮的女人或者那会开锁的男人的棚屋还亮着灯。深夜充满不可预测的悬疑信号。那男人还没睡,站在自己棚屋前的芭蕉树下抽烟。烟头闪着光,像旧式手榴弹的引信燃得正欢。米乔与他打招呼。他警觉地瞥了米乔一眼,嘻嘻笑了。他说他女人还没回来,又告诉米乔他女人通常要捡到夜很深才能回来。米乔懒得和他说话,他现在要去见一个已经与他在网上如胶似漆的女人,这样的事是所有热衷于上网的男人的最高成就。他随口向那男人说了一句刚才没来得及说的感谢的话,消失在夜色中。
米乔看到了那个女人。
女人模糊地立在他们约定的路口四下里张望。
他与女人渐渐地近了。他的心竟狂跳不止。
米乔看清了那个女人。
深夜的灯光显得格外敞亮,把女人的脸和身材映照得触目惊心地清晰。像摄像机镜头突然向观者拉近,米乔看到了那女人放大十倍的真实面目。那一瞬间他狂跳的心遭受冰川覆盖,他在心里开始大声感叹:我果真无聊之至,做出这么一件没劲透顶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在一个能够安安稳稳睡在自己屋里的夜晚安安稳稳地睡在屋里呢?
女人的眼睛奇大。是那种变形的大。
米乔故作激动地和女人向前走。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可笑的人:竟一度把这个网上的女人和那个蹬三轮的女人联系在一起,隐隐期待她们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很显然,只有他这样的人才有这种荒谬的想象力。现在看来,想像力是种多么无聊又愚昧无知的勾当,很多时候,生活完全是你臆想中的另一种形状。
他强作欢颜和女人互不搭话地往前走了约莫十来米,心里仍不停地发出感慨。他这时想到,一个故事出现这样的结果多么让人大跌眼镜,可它却又多么符合生活的客观规律啊。
我……已经……
女人突然发话。却是欲言又止。然而她终又鼓足勇气,快速说道,我已经在酒店里帮你———订了一个房间,你不用担心流落街头了。
是吗?米乔紧张兮兮地转过头,看到的是女人蛊惑人心的微笑,以及因心情激动而潮红的脸色。他的心“嗵”被什么撩拔了一下,继而,先前对这个女人的失望被一种不可理喻的亢奋取代。
他一把攫住女人,向路中央招了招手。一辆的士欢快地拐了个弯儿在他们脚旁停住。
在酒店里,他们迫不及待干了那件事。实在讲,起初是很无趣的。后来米乔不得不调用丰富的想像力来帮助自己进入情境。
晨曦微明时分米乔就醒来。他惊讶地望了一眼身边躺着的陌生女人,感觉脑袋疼,而无边无际的空虚感汹涌而至,令他招架不住。他飞速穿戴整齐,趁女人还没醒,逃也似地离开了酒店。
回到出租屋的院外,米乔看到蹬三轮女人的房门紧闭,他们一家都还在睡觉。他略略猫下身子,向她的屋门踉跄着奔近两步,又快速退回来,急步往自己的房子走去。早晨的天空黯淡无华,耳畔缺少任何动人心魂的声音。米乔快步奔至七楼。在气喘吁吁打开房门的一刹那,他的心狂跳起来。
没来由地,米乔想起了蹬三轮女人那天将他电脑送至家中时紧盯住电脑的目光,以及昨夜她男人帮他开锁后看到电脑时同样贪婪的眼神。蓦然间米乔心里充满了期待。他急三吼四地打开房门,却看到他的电脑完好无损地躺在电脑桌上。
一切安然无恙,什么都没有发生。米乔略感庆幸,却又分明感到,无边无际的惆怅纷至沓来,令这个早晨没有任何着落。有一刻,他靠着墙壁坐在地上,竟至怀疑,昨夜那枚遗忘在屋里的钥匙,很可能是他故意而为。
【责任编辑 王永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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