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阳光温煦,蔚蓝的天空飘着几块悠闲的白云。多么美丽的天空呀。吃过午饭,兰香让她的儿子小童领着她的刚刚会跑的女儿去邻居小刚家看电视去了。两个孩子走了以后,她先是把锅刷干净,刷了一遍又一遍,每刷完一遍,她都要看看刷锅水里有没有油星,一看有,就再刷,直到刷的锅里没有了油星,她才放心地添了满满一大锅水,盖上锅盖,烧。
锅底下填的都是棉花柴,不用拉风箱,火势就很旺。不大一会儿,锅里的水就烧开了。兰香把开水舀了两暖瓶,放在了一旁,然后又舀出半锅水倒进了大盆里,又从水缸里舀了几舀子凉水加进大盆里,用手摸了摸,水不热不凉。她要洗澡。兰香刚一想脱衣服,突然想起大门是不是关严了,便停止脱衣服,去看大门。一看大门在那里静静地关着,并且用棍子顶上了,才放心地到了厨屋里,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她把脱下的衣服放在了一个小凳子上,小心翼翼地半蹲在大盆里,先是试着往身上淋了一些水,从头上往下。头发湿了,身上湿了,兰香的身上散发着热气。一会儿,整个厨屋里也弥漫了热气,仿佛天上云雾仙境一般。兰香坐在大盆里,用手一捧一捧地往身上浇水,浑身上下有一种舒舒服服的感觉。
尽管兰香已经是三十出头,生了两个孩子的女人了,可兰香的身体依然是那么的好看,皮肤白嫩,细腻,两个奶子还像是十八岁那会儿一样,直挺挺的,像两只撒欢的小白鸽子,一点不像是奶过两个孩子的女人的奶子。小腹上的肉既没有松松垮垮,也没有臃肿的赘肉,依然是那么细细的腰肢。屁股圆圆的,还有点往上翘。
兰香淋了一会儿水,又泡了一会儿,就用力在身上搓泥了。整天在地里干活的人,身上的泥土是少不了的。兰香搓了一会儿,把身上的泥搓得差不多了,也把身子都搓红了,她就用水冲去搓下来的泥。这时的兰香,感觉身上仿佛去了一层皮似的,浑身上下轻松了许多。兰香闭上了眼睛,在美妙的感觉中沉醉着……
兰香沉醉了一会儿,感觉水有些凉了,就起身到锅里又舀了两舀子热水,倒进盆里。然后半蹲在大盆旁边,拿出早已预备好的香皂,往身上打香皂。这块香皂还是兰香的男人钢蛋那次出车去上海给她捎来的呢,平常兰香不舍得用,洗脸的时候也只是擦那一下两下,只有在重大时刻,比如这次她的男人要来了,她才会用。她每次都要好好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的,以此来迎接她的男人。兰香的男人钢蛋在城里给人家开车,黄河牌大货车,都是到外省拉货送货,平常一个月才能回家一回。今天是她的男人该回来的日子。她们结婚几年来,兰香都是用烧一大锅水来迎接她的男人,大半锅水她用来洗澡,少半锅舀进暖瓶里,留着她的男人回来烫烫脚,解解乏。晚上两个人在床上好好享受小别胜新婚的美妙滋味。
兰香打香皂是那么地仔细,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地,生怕错过了每一寸肌肤。后背上有些地方够不到,兰香便抬起一只胳膊,另一只胳膊从腋下伸过去擦香皂。两只胳膊这样轮换着,也把后背打了一遍香皂。全身都打了香皂后,兰香两只手在身上从上到下来回地揉搓,后背上仍是揉搓不到,便用湿毛巾,像拉锯一样,在背后拉来拉去。揉搓了一会儿,兰香又开始往身上淋水,冲掉那些肥皂沫。淋了一会儿水,盆里就漂了一层白色的肥皂沫。水显得有些脏了。兰香起身穿上拖鞋,把脏水倒进了厨屋门口预备好的废水桶里,然后又把锅里剩的那些热水全舀进盆里,再加上一些凉水,兑得不热不凉,来冲洗她的头发,冲完头发又冲身上。仔仔细细地冲了一遍后,她拿干毛巾把身上擦干了。
兰香抚摸着擦干后的身体,有些滑溜溜的。她想,手掌上要是没有那几块茧子,摸起来会更滑溜的。兰香抚摸了一会儿,才穿上那身准备好的干净的衣服。
刚穿上衣服,兰香就听到大门响了。兰香有些兴奋,她以为是她的男人钢蛋回来了,慌忙地去开门。她还没有到大门前,就听到大门外传来了儿子小童的声音:“娘,俺大大来了吗?”
兰香一听是儿子的声音,心中猛地一下有些失落,边开门边说:“恁大大还没来嘞,等一会就来啦,领着恁妹妹到西边大路上接恁大大去吧。”
兰香的儿子小童便蹬蹬蹬的小跑着去喊他妹妹,然后带着他妹妹去了西边的大路上。村西的大路向南通着公路,钢蛋每次回来都是从村西头开着车来。
儿子走了以后,兰香拿了一个小竹竿,用力地打了打晒在绳上的被子,打去一些灰尘,然后抱到堂屋里去了。铺好床铺,兰香走出堂屋,往西看了看,太阳已经越走越远了,已经是半下午了。兰香想,她的男人钢蛋该回来了,平常都是这个时候回来。可是今天的这个时候她的男人还没有回来。兰香又到屋里,擦了一遍桌子,再拿小扫帚扫了扫堂屋。堂屋已经让她扫得够干净的了,可是她还想扫,如果停下来,她就会想她的男人钢蛋怎么还不来呢。她知道越心急时间过得越慢,如果干着活儿,时间就好像过得快了。
太阳快要下山了,阳光已没有了午后的温煦,只剩下一张红红的圆圆的脸,好像把天空也要染红似的。兰香扫了堂屋又拿大扫帚扫院子,扫完院子她倚在了堂屋门口的门框上,一只脚踩在石门枕上,呆呆的看着大门口。她的男人钢蛋还没有来。她有些急了。在自己门口好像等不住了,便也走出院子,向村西的大路上走去。兰香朝着西走,正好是向着夕阳。夕阳把兰香的脸映照得红扑扑,身上也微微散出红色来。夕阳下的兰香真美!
兰香来到村西的大路上,看到她的儿子小童带着女儿正坐在地上,向着南边看呢。兰香的女儿看到兰香过来了,喊着娘,小跑着过来。女儿抱着兰香的腿,问:“娘,俺大大咋还不来?”
兰香一弯腰,把女儿抱起来,拍了拍女儿身上的泥,亲了一下,很亲切地说:“妮,恁大大一会就来了。”然后又对儿子说:“小羔,站起来,地下凉,凄出病来还得打针。”兰香的儿子也站起来了,拉着兰香的上衣的一角,问:“娘,俺大大啥时候来,上回不是吃罢晌午饭就来了吗?”
“别慌,一会就来了。”兰香安慰着儿子,也是在安慰着自己。她也不知道,她的男人怎么还不来。是不是临时有什么事,又出车了,还是咋着了?她只能安慰孩子,也安慰自己,嘴里不停地说着:“一会儿就来,一会儿就来。”
兰香一家三口在村西大路上站着,太阳已经下了山。秋风吹来,带了一丝丝凉意。零零星星的,有村人或步行或骑自行车从南边过来,看到兰香母子仨,便问:“等恁家钢蛋嘞?”
“嗯,看看咋还没来。”兰香回答着村人。
“差不多快来了吧?天这都快黑了。”村人说着就过去了。
村人走过,兰香娘仨仍是痴痴地眺望着南方———她的男人钢蛋开着大黄河驶来的方向。
天已经黑好了,钢蛋还没有来。兰香带着孩子回家做晚饭去了。
做晚饭时,兰香用毛巾把头发包起来了,生怕被锅灰再弄脏了。她有些打不起精神来,不是累,只是感觉有点空荡荡的,干起活来也没劲。但她还得做饭,她的两个孩子要吃,还有,她的男人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肯定是没有吃晚饭。她总渴望着,就在做晚饭的时候,她的男人推门进来了。但是,仅仅只是渴望而已。
她做完饭,盛出一碗小米红薯粥,和一个馏热的馍馍,让儿子吃了。女儿不吃,就吃奶。她喂了一会儿奶,对儿子说:“小羔,你先在家吃着,我抱着恁妹妹看看恁大大来了不?”
小童把碗一放,急着说:“我也去,我也去。”
兰香就让儿子赶快吃,小童急着去接父亲,便狼吞虎咽地把饭吃完。然后,兰香娘仨又来到村西的大路上。满天的星星在她们的头顶上眨啊眨的,偶尔从村中传来几声狗叫声,来打破夜的沉静。多么美丽的一个夜晚呀。他们向南眺望着。
突然,有两道灯光照来。是两道。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灯光,还听不到车响。兰香知道,村里没有别的汽车,这准是钢蛋的车来了。
“看,恁大大来了。”兰香对两个孩子说,言语中透露出难以掩饰的兴奋。
车越来越近,兰香娘仨也不时地向前挪着步子。车走得更近了。听到车响了。然而,兰香却有些失望了。来的不是钢蛋开的黄河牌大货车,是一辆绿色的吉普车。
驶来的绿色吉普车在兰香娘仨面前停下来了,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很板正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是城里的人。车上下来的人向着兰香娘仨走来。兰香娘仨有些害怕。兰香紧紧地抱着女儿,女儿搂着兰香的脖子,儿子抱着兰香的腿。车上下来的人说话了,“大嫂,打听一下,你们村的孟凡刚家在哪儿住?”兰香一听是找她的男人的,便没那么紧张了,说道:“怎么了?你找他有事?他还没回来哩。”车上下来的人又说:“你是……”兰香说:“我是他家里的人。”车上下来的人说:“哦,是嫂子呀,我们是他单位上的人,”说着看了看两个孩子,“这是两个孩子吧,嫂子,要不咱们回家去说话吧。”兰香想说还要等钢蛋呢,但是嘴里却说:“走吧,我在前面给你们带路。”
兰香抱着女儿领着儿子在前面走,心里想着钢蛋咋还不来呀,单位上的人都找你来啦。兰香不知道,她的男人永远回不来了,绿色吉普车上的人就是来告诉她这个消息的。当回到家中,车上的人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兰香当场就昏死了过去,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两个孩子围在兰香身旁一口一个“娘”地痛哭。钢蛋的大哥大嫂,还有一些邻居坐在屋里,都沉默着。
原来,兰香的男人钢蛋出车祸了。在外省的一个三叉路口,三辆大货车相撞,兰香的男人钢蛋就死在车祸中。
那个夜晚,小村庄显得出奇的静。静得出奇的小村庄上空,飘荡着的是那久久不能散去的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的哭泣声。
钢蛋的丧事办完之后,村里流传着关于兰香的各种说法。
“我看她准会改嫁,你看她那么年轻,又那么漂亮,虽说有两个孩子,也不愁找个好人家。”
“我看她改嫁不了,你想想她舍得两个孩子吗?她要是改嫁了,两个孩子怎么办?要是跟过去不是受人家欺负吗?兰香肯定不舍得。”
“让我说,不是她不想改嫁,是没有人敢要她。你没听人家说,钢蛋入坟的时候,她的嫂子把她的一双鞋偷偷扔进了坟里,这一下不当紧,她就等于跟着钢蛋一辈子了,她要是改了嫁,犯忌讳,活不长,谁敢要这样的一个媳妇呢。”
一段时间之后,各种说法都平息了。兰香也擦干了眼泪,带着两个孩子,在小村庄中努力地生活着……
下
十八年后,同样是一个秋天的下午,阳光依然是那样的温煦,可天空已不似先前那么蔚蓝,也没有了先前的白云。天空变得不再那么美丽了。美丽的东西仿佛一下子丢失了。可小村庄中没有人在意这个变化,可能是小村庄中的人们只忙着田地里的收成,没注意到蔚蓝的天空一天天离他们远去。
在一个小集市的一角,中年妇女兰香摆了个地摊,卖些袜子、鞋垫子、针线等小百货。十八年来,她除了种好自家的田地,就靠做些小本买卖挣钱供两个孩子读书。儿子小童刚刚大学毕业,在南方找了一份工作。女儿也在去年考上了省城里的大学,本来今年的暑假要回来的,可暑假里在省城找了一份家教,挣些生活费,就没有回来。兰香知道,女儿也长大懂事了。
兰香盘腿坐在地摊后面,等待着行人的驻足。可生意并不好,偶尔才有一个两个人买双袜子或鞋垫子,还有问问价格就走过去的。可头顶上的那个太阳却不管这些,好像它也吃了一顿晌午饭,有了力气,小碎步跑起来了,一会儿就跑到了西边。
兰香有些抱怨太阳跑得快,怎么还没有卖多少钱,就要散集了呢。卖青菜的,卖水果的,卖衣服的,都已开始收拾摊子回家了。她还没有想收拾摊子的打算,她想再等一等,看看临散集还有没有买卖,说不准哪个人临散集会买一双袜子呢。她想,卖一双,赚两毛钱是两毛钱,女儿的学费还欠着学校呢,她要快些挣,再说了,回家这么早干啥呀,秋季已经忙过去了,棉花也拾干净了,棒子也早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屋檐下了。
“这鞋垫子怎么卖的?”两个女子推着自行车,在兰香的摊子前停了下来,问道。
“临散集的买卖了,也不给你要谎,一块五两双。”兰香说道。
那问价钱的女子把自行车停稳,蹲到兰香的摊子前看鞋垫子。这个女子看起来大约有二十出头,长长的黑发,用一个白色的手绢扎了一个马尾式的辫子。眼睛也大大的,黑眼珠,看着挺明亮。脸蛋也白净漂亮。兰香看了这女子一眼,心想,这大闺女真好看,肯定能找个好婆家。
那女子拿着两双鞋垫子翻看了一下,又比了比,问道:“便宜点中不?”
兰香也想便宜卖给她,可她要的价格太低了,一双鞋垫子也就是赚一毛多钱,再还价的话,那就是赔本的买卖了。
“临散集的买卖了,没给你要谎,上午的时候卖一块钱一双呢,你要是真想要,一块三两双你看中不?”兰香自己都弄不懂自己怎么又松了口,便宜了两毛钱呢,还这么干脆就降了价,换成平时,想一块五两双买走的人还得费一番口水呢。她想,可能是看着这女子特顺眼吧,怎么看怎么亲切。
那女子挑选了两双,给了兰香一块三毛钱,推着自行车走了。
那女子走出几步远之后,和兰香临摊的一个叫秋红的妇女对兰香说:“嫂子,你看那个买你的鞋垫子的女的长得像谁?”
“像谁?”兰香想了想,说,“没看出来像谁,你说像谁?”
“真没看出来?”秋红笑着说,听口气她好像不相信兰香的话似的。
“真没看出来。你说像谁?”兰香答道。
“像你呀!”秋红说,她把那个“呀”字拉得老长。
“你才是胡说八道嘞,长得咋能像我喽,我一个老娘们能跟人家那么漂亮的大闺女比不?”兰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没说像现在的你,俺说的是像你年轻的时候,你想想是不?”秋红说道。
兰香愣了一下,寻思着:像自己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是的,那个时候兰香也有黑黑的长发,也常用白手绢扎起来,也有黑色的眼珠,脸也是挺白净的,她的男人钢蛋就特别喜欢亲她的脸,还喜欢重复一句大实话:你的脸真好看,真好看。而现在呢?
兰香开始收拾摊子了,她把鞋垫子装一个袋子里,把袜子装一个袋子里,把针线等零碎的东西装一个袋子里。
“收拾这么早干啥,回去又没啥事,说不定还有人买呢?”秋红问道。
“还有啥买卖呀,蹲在这里干熬着干啥?”兰香说。这句话以前是秋红常说的,都是秋红先收拾摊子,今天兰香突然想早些回家了。她也弄不清怎么会有这样一种急着回家的心情。
兰香把袋子一个一个地往她的三轮车上抱,一袋子袜子并不重,比一袋子小麦差远了,她却抱得有些吃力了,早先,她一袋麦子抱起来都不当回事。而她,没有想这些,她只想早些回家,早些回家……
回到家里,兰香把三轮车往院子里一停,匆匆地拿钥匙开了堂屋门。堂屋门开了,她没有先把袋子卸下来就进去了。平常她都是开了门就卸袋子,卸了袋子还要把三轮车停到屋檐下。
太阳已经落山了,屋外面还能看得清楚,屋里面可就啥都看不清了。兰香顾不得拉开电灯,就翻抽屉,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拉开,翻找。她有些急,翻得也快。她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东西。她坐在床上叹了口气,好像在想,那东西到底放哪儿了,怎么找不到了,到底放哪儿了呢。她仿佛想起来了,一下子坐起身,到门后拉开了电灯,25瓦的电灯泡散发出并不怎么明亮的光线,可也能帮助兰香看清一些东西。兰香又走到桌子前,翻抽屉。看样子,她是真想找到那东西,好像她很需要那东西。刚才的一个抽屉拉开了并没有合上,她直接把抽屉拉出来,拿到电灯泡下,一样一样拿出来仔细地看。终于,在第二个抽屉里铺的那层报纸底下,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那是一张相片,一张已经泛黄的老照片,黑白的。兰香拿着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痴痴地看。那照片中是一个女子,长长的头发,黑黑的,扎了两个辫子,从中间分开,左右各一个,伸到胸前来。脸不是太胖,但脸上也肉嘟嘟的。眉毛弯弯的,也很好看。这个女子就是她。那一年她二十一岁。那时候照张相还很稀罕,集上仅有一家照相馆,还时常不开门,那是因为人家还要往乡下跑着给别人照相。兰香和钢蛋订完亲后,钢蛋带她来照了一张。他们没有照合影,因为还没有结婚,那个年代没有结婚就照合影会招人说闲话的。
兰香痴痴地看了一会儿相片,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把相片一放,又在桌子上面找。桌子上面只有一台黑白的电视机,也有八九年了,别的东西就少得可怜了。兰香在桌子上翻了几下,没有看到她要找的东西。她又翻抽屉。没有。她自言自语道:唉,放哪儿啦?这是放哪儿啦?以前不都是在桌子上放着吗,咋没啦?
她又朝电视机后面看,也是没有。在她抬头的一霎那,她看到了,她要找的东西在窗台上。是一面镜子。她“哦”了一声,有一种找半天没找到,却原来在这儿的欣喜。镜子上面布满了灰尘,看得出这镜子已经好久没有人用了。是的,自从正月里,兰香的女儿寒假开学去了学校以后,这镜子就摆到了窗台上,再没有人用过。兰香已经没有了每天早晨照着镜子梳头发的习惯。甚至,头发也是常常不梳。
兰香迅速地从窗台上拿下镜子,用手擦了擦,擦去了镜子上的灰尘,镜子又亮了。兰香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人。一副苍老的面孔:皮肤粗糙,满脸皱纹,像核桃皮;眼睛已开始深陷,暗淡无光,如同两眼枯井;头发花白凌乱,看上去好久没有梳洗过了。她有些不太相信,镜子里的这个人就是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啥时候变得这么老这么难看了呢。
她拿着镜子再次走到灯光下,这样她看得更清楚了。可她看到的仍是一副苍老的面孔:皮肤粗糙,满脸皱纹,像核桃皮;眼睛己开始深陷,暗淡无光,如同两眼枯井;头发花白凌乱,看上去好久没有梳洗过了。
这个人就是自己,确确实实的自己。而刚才那相片里的人也是自己啊,怎么,怎么一点也不像了呀。她又对着镜子痴痴地看,试图发现一点以前的自己的影子。
兰香拿着镜子在灯光下看了好大一会儿,眼中不知啥时候盈满了泪水,一滴一滴的顺着她那苍老的脸庞往下流。她哭了。没有声音。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哭过了,她以为自己眼中已没有了泪水。没想到今天她竟然又哭了。
夜已经黑了。胡同里有了此起彼伏的狗叫声。狗叫声停了的时候,还能听到谁家厨屋里拉风箱的声音。接着就是谁家的父母喊谁家的孩子或者谁家的孩子喊谁家的父母回家吃饭的声音。
兰香坐在床上静静哭泣了一会儿,就起身去了厨屋,把大锅刷了一遍又一遍,刷的一个油星都看不到,然后往锅里添满了水,烧。不大一会儿,水烧开了。她便去把大门关严实,然后又回到厨屋里。她把烧开的热水舀了两暖瓶,放在一旁,又舀进大盆里一些,兑些凉水,兑得不热不凉,接着她开始脱衣服,一件一件地。脱完衣服,她小心翼翼地半蹲在大盆里,先是试着往身上淋了一些水,从头上往下。头发湿了,身上湿了,兰香的身上散发着热气。她开始揉搓自己的身体。她揉搓得很吃力,她发现怎么揉搓都揉搓不净身上的泥,怎么揉搓都没法让皮肤滑腻一点点。她突然想起,忘记了打香皂了,打了香皂,应该会滑腻一些。可是香皂在哪儿呢?她到厨屋的窗台上去找,她记得她的男人给她买了香皂,她都是放在厨屋的窗台上。她去窗台上找。窗台上满是灰尘,没有她的香皂。她愣在了哪里,想着她的男人钢蛋给她买的没有用完的半块香皂。那半块香皂哪里去了?我的那半块香皂哪里去了?我的男人钢蛋给我买的那半块香皂哪里去了?谁见了我的男人钢蛋给我买的那半块香皂了?她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光着身子走出厨屋,去了堂屋,在堂屋当门的八仙桌子上,在钢蛋灵位后面,她看到了一个纸包。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看到了已经变了色的发白的那半块香皂。
兰香拿着那半块香皂又回到厨屋里。她开始往身上打香皂。一寸肌肤一寸肌肤地打。然后开始揉搓,冲洗。可是,冲洗后的皮肤还是那么的粗糙,像是麻袋皮。她再次往身上打香皂,揉搓,冲洗。摸一摸,还是像麻袋皮。她再打……
半块香皂不知何时融化完了,盆里的水全都成了白色的香皂沫,可是,她仍感觉自己的皮肤不够滑腻,她有些不明白,怎么再打香皂皮肤也不滑腻了呢?
她愣在了水盆边。两行泪珠横流。
静静的厨屋里,静静的小院子里,静静的小村庄的上空,仿佛飘荡着一个女人的哭泣声……
【责任编辑 肖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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