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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

时间:2023/11/9 作者: 厦门文学 热度: 10967
尉 然

  雨下了一夜,天刚亮,我爹就背着我上路了。实际上天亮后雨也没有停,只是比夜里小了许多。那时候我还小,头脑里还没有大雨小雨这些概念,就觉得夜里的雨像一匹公马在撒尿,哗哗啦啦,气势磅礴;而早晨的雨则像七爷在撒尿,淅淅沥沥,嘀嘀答答的。七爷是我们清凉寺村年纪最大的人,他撒尿的东西老掉牙了,失控了,有时不知不觉就尿湿了裤子,有时呢,觉得憋得慌,赶紧掏出来,气人的是半天才滴出几点黄浊的水珠。七爷经常骂他的东西,有时候还动手打。七爷是个好脾气的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却对自己的东西一点也不客气。我们都觉得七爷很可爱。

  出门之前,我娘给我爹找了一块塑料布披在身上。我们家只有一块塑料布,我爹披了,我就没有什么披了。我娘想了想,就把一个破麻袋拿剪子冲开,披在了我身上。披塑料布和麻袋片当然没有打伞体面,尤其是在出远门的时候。不体面也没办法,因为我们家根本就没有伞。前院的张大手家倒是有一把雨伞,我娘去借,刚迈过门槛就被我爹厉声喝住了。我爹说我娘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知道我爹为什么这么说,半个月前,我们家的芦花母鸡把蛋撂在了张大手家,我娘去找,张大手却矢口否认,说连我们家芦花鸡的影子都没见着。我娘回家后,气得连晌午饭都没吃。当时我爹还跟我娘说风凉话,让我娘别再生气了,说没吃晌午饭,正好把一个鸡蛋省出来了,还有什么可气的呢?如今看来,我爹其实比我娘还心疼那个鸡蛋哩。我娘托着我的屁股,把我抽到我爹的背上。抽得太高了,我双手搂住我爹的脖子,身子往下出溜。这一出溜,把我褂子的前襟抹了上去,光肚皮贴在了塑料布上。塑料布滑腻腻的,很不舒服,但我没吭声。我爹背着我迈出门槛的时候,屋檐上的水珠滴进了我的脖子里,凉丝丝的,我缩了一下脖子。我娘看见了,让我爹等等。我娘捡起方桌底下的一顶草帽,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扣在我的头上。那顶草帽的帽沿上,被老鼠咬出了好几个窟窿,不过戴上以后就没有雨珠往我脖子里钻了。

  我们要去的地方叫牛坟庄,离我们清凉寺村九里路。

  牛坟庄有一个郎中,叫刘奇怪,专治疑难杂症。三年前的秋天,我脸上长了一个疮,就是刘奇怪给我治好的。

  那个疮正好长在我的眉心上,红溜溜的,肿得像一个馒头,使我的脑门儿看上去比年画上老寿星的脑门儿还大。刘奇怪有一个牛皮夹子,那夹子里插着许多刀子。那些刀子的形状千奇百怪,有尖头的,有平头的,弧形的,三角形的,菱形的,一律的寒光闪闪。刘奇怪当着我的面抽出了一把刀子。那把刀子的头是菱形的,就像钢笔的笔尖儿,刀尖上闪烁的米粒大的白光,把我的眼睛都刺痛了。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吓得脑袋直往我爹的怀里钻。我爹试图把我的脑袋从他怀里弄出来,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刘奇怪比我爹有耐心,他笑眯眯地对我爹说,让他哭吧,他还是个孩子,能不害怕吗?哭哭就好了。刘奇怪把那把刀子插回牛皮夹子里,端起他的水烟袋吸起来。他的水烟袋是黄铜的。这个刘奇怪真是奇怪,我们这一带的人都吸旱烟,只有他吸水烟。咕噜噜,咕噜噜,水烟袋的声音像一只鸟在叫唤,只是我想不起来这应该是什么鸟的叫声了。这种类似鸟叫的声音听上去让人安心,我很快就不哭了。

  我把脸从我爹怀里扭开一点儿,一只手捂在脸上,从手指缝里偷看刘奇怪。刘奇怪正塌蒙着眼皮吸烟,脸上的表情木搭搭的,没有发现我在偷看他。他是一个胖乎乎的老头儿,脸很白,跟乡下人一点儿也不一样,乡下人的脸一般都被太阳晒得像锅底那样黑。刘奇怪也是乡下人,但刘奇怪是个例外。他脸上的皱纹很少,我找了半天,才在他的额头上找到了两条,浅浅的,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他的嘴唇也是红润的,犹如大姑娘的嘴唇。嘴唇上的胡须刮得很干净,下巴上却留着一绺山羊胡子。他的胡子和头发颜色不一致,头发是花白的,胡子却是黑油油的。看起来刘奇怪很爱惜自己的胡子,他把胡子精心地编成了一根细细的小辫子,辫梢上还系着红头绳。这样的小辫子不能不让人发笑。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刘奇怪听到我的笑声,塌蒙着的眼皮抬了起来,回应了我一个无声的笑。他的牙齿白得像玉。刘奇怪把手里的水烟袋放了下来,我以为他又要抽那牛皮夹子里的刀子,赶紧把脑袋又钻进了我爹怀里。这一回他并没有抽刀子,而是把一只手插进口袋里掏摸,等他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时候,手心里躺着两颗糖豆。糖豆圆溜溜的,比羊屎蛋儿还小,一颗是红色的,一颗是绿色的。这种糖豆能甜死人,只有货郎挑子上才有,我一年还吃不上几回呢。刘奇怪说,喏,给你的。我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在确认不是诓我以后,才小心翼翼地把两颗糖豆抓了过来。我把一颗糖豆放进嘴里,另一颗攥在了手心里。好了,现在闭上眼睛。刘奇怪说。我听话地闭上了眼睛。虽然我不知道他让我闭上眼睛干什么,但我还是听了他的。我吃了他的糖豆,不听他的不好意思。刚闭上眼睛,我就觉得额头上一凉。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见刘奇怪正拿一块布擦着他手里的刀子。是不是像蚂蚁咬一口?刘奇怪问我。我说,没蚂蚁咬的疼。我感到自己的脸热辣辣的,刚才一见刀子我还哇哇哭呢,原来还没有蚂蚁咬的疼。我真没出息。接着刘奇怪让我把脸俯在一只蓝边小碗的上方,他的几根手指像按摩似的在我的额头上摸索,后来我才知道,刘奇怪不是在按摩,而是在挤我额头上的疮,只是他的手太轻太灵活了,让人感觉不到是在用力挤。从我的疮里,挤出了半碗脓血。刘奇怪用棉絮搓了一根捻子,栽进了我的伤口里,就让我们回家了。

  一回到家里,我就嚷着向我娘要镜子。我们家的镜子原来是圆的,被我打破了,变成了各种形状的小镜子。现在我们家的镜子是三角形的,这三角形的镜子是从那圆镜子的碎片里捡出来的比较大的一块。为了防止我再打破镜子,我娘就把它锁进了柜子里。我照镜子,是想看看我额头上的疮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娘说,有什么好看的。她不但没打开柜子,还把柜子的钥匙栓在了她的腰带上,打了一个死结。我哭闹不休,声称如果不拿镜子给我,我就把脑门往墙上撞。说着真的拉开架势,像一只打架的羊一样朝墙上撞过去。我这是吓唬我娘的,我额头上的疮刚动过手术,我娘不舍得让我撞墙的。我娘上了我的当,扑过来搂住了我的腰,说小祖宗哎,你这不是糟蹋自己吗?娘给你钥匙就是了。当我在三角形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时,就明白我娘为什么阻止我照镜子了。我的脑门儿虽说没有老寿星那么大了,可还是让我吓了一跳。那根栽在伤口里的棉捻子,活像一只从伤口里拱出来的蛆。我吓得咧开嘴哭起来,我娘哄了我半天,也没哄住我,我哭得喉咙都哑了。还是我爹有办法,我爹说,我记得你还有一颗糖豆没吃呢。我爹这一说,我马上就停住哭,去找攥在手心里的糖豆。哪里还有什么糖豆?我伸开的掌心里只有一点绿色的糨糊样的东西。原来那颗糖豆已经被我手心里的热气焐化了。我心疼得不得了,伸出舌头,把自己的手心舔了好几遍。

  我的疮好得很快,只过了几天,那根棉捻子就自动脱落了。伤口竟然连一点疤痕都没留下。后来我才知道,在伤口上栽一根棉捻子,是为了不让伤口长严,如果伤口长严实了,疮里残留的脓就出不来了。栽一根棉捻子,疮里的脓可以顺着捻子出来,等脓流完了,新长出的肉芽会自动把捻子顶掉。

  过后的两三年里,我爹和我娘嘴上整天念叨刘奇怪的好,对他感恩戴德。二老不但称赞刘奇怪的手段高超,还称赞他的人品也是百里挑一的。那次去牛坟庄给我治疮,我爹的口袋里事先装了三只鸡蛋。我们家出不起诊费的钱,打算用芦花母鸡下的三只鸡蛋顶上。可是,刘奇怪死活不肯收下鸡蛋。我看见我爹和他争执得脸都红了,可见我爹送他鸡蛋也是实心实意的。争执来争执去,累得刘奇怪都喘上气了。刘奇怪看上去非常生气,抓起桌子上的牛皮夹子摔到了地上,说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把你轰出门!我爹不再争了,他弯腰帮着把那个牛皮夹子从地上捡起来的时候,连眼圈都红了。刘奇怪摆着手让我爹赶快走。刘奇怪不耐烦地摆着手说,走吧走吧,别磨蹭了,赶紧走吧。说他也没用什么药,没搭什么本钱,收人家的东西心里有愧。刘奇怪问我爹,我已经帮了你的忙,你总不能还让我心里有愧吧?我爹是个老实人,嘴笨,刘奇怪这一问,我爹就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了。我爹只好把那三只鸡蛋又带回了家。回家跟我娘一说,我娘的脸就拉了下来,埋怨我爹不会办事,你不会偷偷把鸡蛋放进他们家米缸里吗?我爹抓了半天后脑勺,说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家的米缸在哪里。我娘气得咬牙,拿手指头点着我爹说,你呀你呀,就没见过你这样实诚的人。

  我爹和我娘觉得欠了刘奇怪一个天大的人情,念叨着要还这个人情,念叨了两三年也还不上。我们家太穷了,根本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再说,即使能拿出来,也担心刘奇怪会拒绝。

  没想到,三年后我爹背着我再一次去牛坟庄找刘奇怪郎中了。

  这一次不是长疮,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说来也怪,我在村口的一棵大树下乘凉的时候睡着了,一觉醒来,我右边的耳朵就听不清了。也不光是听不清,只要我一动弹,那只耳朵里就会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那声音大极了,就像天边滚过的响雷。开始我爹和我娘都没在意,以为是我的耳屎长满了。我娘就拿挖耳勺给我掏。果然就掏出了许多耳屎。掏完了,我娘让我摇摇头,试试耳朵里还响不响。我摇了摇头。我娘问我,响不响?我说,响。我娘说,有没有原来响?我说,还像打雷。我娘这才慌张了,喊回正在地里干活的我爹。我爹把锄头往屋墙上一靠,就领着我去了七爷家。七爷见多识广,揪住我的耳朵左瞅右瞅,得出了一个结论,说我的耳朵里可能掉进了一粒蚕屎。七爷说,这孩子是在桑树下睡着的嘛,那棵桑树上的野蚕多的是。我爹听七爷这么说,也揪住我的耳朵往里瞅,说怎么什么也看不到啊?七爷说,你当然看不到,耳朵眼儿又不是直的,拐了许多弯儿呢。七爷建议拿煮热的手巾蒸,说是蒸汽进入耳朵内,能把蚕屎泡开,再把脑袋往一边歪,那变稀的蚕屎自然就会淌出来。

  七爷的这个法子没起作用,我娘坚持不懈地拿热手巾给我蒸了几天,连一点效果都没有,我的耳朵里该响还是响。不但响,后来还奇痒无比。耳朵里的痒和别的地方痒不同,别的地方痒,拿手挠挠就解痒了。耳朵里的痒却够不着挠,干着急没办法。我把一根小拇指插进耳朵里,使劲往里抠,觉得还差头发丝儿那么远就能够到痒的地方了,但就是那一头发丝的距离,你无论如何也抵达不了。我痒得抓耳挠腮的,夜里也睡不好觉。我爹和我娘见我难受的样子,知道比他们想像的要严重,说不定是一种什么怪病,就商量着还找牛坟庄的郎中刘奇怪给看看。刘奇怪擅长各种疑难杂症,只有他有办法。

  我爹背着我走到半路上,雨停了。我头上的草帽湿漉漉的,散发出麦秸的霉味和浓重的脑油味,我把草帽抹下来,扣在了我爹的头上。天上一团一团的铅灰色乌云在飞跑。虽然眼下是初夏,路两旁的榆树上却光秃秃的,没有叶子。从春上就闹饥荒,粮食早已断了顿,树上的叶子都被人捋吃了。那些折断的树枝垂挂在树上,茬口白花花的,晶莹的水珠时不时从那里滴落下来。路沟里积满了混浊的雨水,沟畔和水里趴着众多的青蛙,鼓起脑袋两侧的大泡泡,咯哇咯哇扯起嗓门叫唤。潮湿的空气清新得发甜,吸一口都能把人的五脏六腑洗干净。道路却泥泞不堪,脚踩上去能陷到脚脖子,泥黏得要命,脚从泥拔出来得花好大力气。我爹脚上穿的是一双浅腰胶鞋,脚一陷进泥里,泥浆就灌满了鞋窝儿,走起路来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好像我爹的胶鞋里也钻进了青蛙。我趴在我爹的背上,透过草帽沿上老鼠咬出的窟窿,能看到我爹脖子里明晃晃的汗水。我爹的汗水味太重了,呛得我直想打喷嚏。

  一条土沟横亘在面前,好在沟不深,沟底一线浊水在淙淙流淌。下沟的时候一点问题也没有,我爹背着我几乎是小跑着冲到了沟底。但上坡的时候却出了麻烦。我爹脚上的胶鞋是一双破胶鞋,打了许多补丁。那些补丁都是从自行车的内胎上剪下来,拿胶水粘上去的。有些地方还补丁摞补丁。最糟糕的是胶鞋底上的牙已经磨平了,不巴滑。我爹往沟坡上爬的时候,脚一呲,一个嘴啃泥就趴在了地上。从地上爬起来,我爹先问我,摔疼了没有?其实我在我爹的背上趴着,根本就没摔到。我爹见我没事,这才撮了撮牙花子,用自己的唾沫漱了漱口,呸,把啃进嘴里的泥吐了出来。后来我爹干脆把胶鞋脱了,在水里涮了涮掖进裤腰里,打赤脚往上爬。赤脚实际上比穿着胶鞋还强,脚趾头勾起来像钉钯抠进泥里,可以起到防滑作用。

  泥里水里,好不容易才来到了牛坟庄。

  当我爹把我放到刘奇怪家堂屋的地上,抹掉草帽的时候,我看见从我爹的头上冒出一股蒸汽。我爹实在是太累了,也顾不上体面,就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等到我爹的气喘匀了爬起来,地上就留下了图章似的明显的湿屁股印。靠后墙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头儿,看起来像刘奇怪的爹。老头儿已经苍老得如同一截朽木,头发、眉毛、胡子全是灰白的,眼窝儿和两腮深陷,脸上几乎没有肉,只贴着一张松松垮垮的皮,那张皮上纵横交织着密集的皱纹,透过乱糟糟的胡须,我看到老头儿的嘴唇是紫色的。看上去老头儿就像七爷讲的故事里的妖怪,我吓得赶紧躲到了我爹的身后。实际上,老头儿还没有看到我们父子俩,自从我和我爹进门,就见他低头拿着一把猪毛刷子,蘸着碎盐沫在清洗一副假牙。我爹故意咳嗽了一声。听见咳嗽,老头儿才抬起了眼皮,他大概已经老眼昏花了,抬起眼皮也没看清楚我们,只好放下刷子和假牙,走过来,仔细在我们脸上瞅了瞅,说噢,你们爷儿俩是清凉寺的。我爹恭敬地点了点头,说是是,我们是清凉寺的。请问,公子在不在家?我爹本来是个粗人,为了体面竟然拽起了文,我在一边听了直想笑。老头儿这时候已经退回到椅子上,反问我爹,什么公子?我爹说,就是刘奇怪郎中。老头儿说,我就是。找我什么事,说吧。

  自从老头儿说出我就是三个字,我和我爹的嘴张开再也合不拢了。我们还以为这老头儿是刘奇怪的爹呢,想不到竟是刘奇怪本人。仅仅三年,他怎么老成了这个样子?在我的记忆里,刘奇怪是个白胖的老人,编成小辫子的胡子还是黑油油的,牙齿白得像玉。噢,就在我和我爹吃惊的时候,他已经刷好假牙,戴进了嘴里,他的牙齿又白得像玉了。不过,除了牙齿,你根本就找不出他与三年前的那个刘奇怪有什么相同的地方。

  让我和爹吃惊的还在后头。刘奇怪不但模样变了,连性情也变得让我们认不出来了。当我爹将我耳朵所得的怪病前后详细述说了一遍之后,刘奇怪竟说出了后面一段话———病嘛,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好治。但丑话说到前头,诊费要一升麦子,要么,就是一斗苞谷。回想起三年前我爹和刘奇怪为三只鸡蛋争执到脸红的情景,我和我爹都以为这是在做梦。我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着眼问,一升麦子?一斗苞谷?刘奇怪冷冷地说,你的耳朵是不是让驴毛堵上了?还让我再费唾沫星子!我爹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刘奇怪就起身去关堂屋的门,下了逐客令。我爹一见就慌了忙用一只手挡住了门,问能不能再商量商量。刘奇怪一口咬定,没什么好商量的,一升麦子,或者一斗苞谷。说完又去关门,我爹就又挡。我爹用背靠在门上,防止刘奇怪冷不防把门关了,然后开始跟刘奇怪讨价还价,说,一捧麦子,要么一碗苞谷,中不中?刘奇怪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瞧见了没有?一口唾沫一颗钉,少一个子儿也不干。要不然,你儿子的病,就另请高明吧。就在他们讨价还价的过程中,我爹的手无意间碰到了自己的口袋,口袋里鼓囊囊的。那是来之前我爹切好的烟丝,还在烟丝里拌了几滴珍贵的菜子油。上次刘奇怪为我治好了额头上的疮分文不取,我爹和我娘很是过意不去,这次特意准备了烟丝。鸡蛋他刘奇怪不收,这烟丝是过瘾的玩意儿,他总不能不收吧?一下子,我爹就镇定下来了。我爹把一个小布袋掏出来,打开,让金黄的烟丝暴露在刘奇怪的眼皮底下,大方地说,老哥,咱把诊费的事先搁到一边去,老是说它太薄气了,你闻闻这烟丝香不香?我特意为老哥您预备下的。我爹这么说的时候脸上笑盈盈的,他在跟刘奇怪套近乎,试图以此来感化他。我看见刘奇怪一见烟丝,喉节就在脖子上滚动了一下,显然是咽了一口口水。刘奇怪捏了一撮烟丝,放在鼻子底下,闭上眼睛贪婪地闻着。不过刘奇怪没上我爹的当,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转了转眼珠,放下那撮烟丝说,我戒烟了。我在屋里撒摸了一眼,确实没有看见那个黄铜的水烟袋。最难堪的是我爹,他的笑一下子就僵在了脸上。刘奇怪趁机把我爹推出门,咣,关上了门。我却被关进了屋里,黑糊糊的,怕极了,就壮壮胆子大叫一声,妖怪,放我出去!

  回家的路上,我爹对我说,小孩子要有礼貌,你怎么能叫他妖怪?我说,他不是郎中,他是妖怪变的。我爹说,再胡扯我就拧你的嘴,他明明就是郎中刘奇怪。他还给你治过疮哩,知恩图报,你可不能忘了本。只是啊,这个刘郎中确实有些变了。我爹说到这里,感叹了一声,说是啊,逼到那个份上,人人都会变的。我听不懂我爹的后半句话。不过,我坚持认为那个糟老头子不是刘奇怪。我爹说,没错,就是他。你没看见他眉心上长着一颗痦子?我说,眉心上长痦子的人多了。我爹说,那他嘴角上还长着一颗痦子呢。我爹这一说,我就没话可说了,我爹的话有道理,因为同时在眉心和嘴角上长痦子的人确实不多。

  我娘听说我爹在刘郎中家碰壁的事,眼泪马上就掉了下来。

  我还以为,我娘是为我的病发愁得掉泪呢,却听我娘说了一句,咱也不能怪他,他也是没办法。

  打那往后,我爹和我娘很少提过给我看病的事。有事没事,我爹和我娘总是看我,看又不正经看,鬼鬼祟祟的样子。这让我很不舒服。时间一长,我就习惯了,想看你们就看吧,反正不关我的事。不用回头,我也知道他们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能感觉到他们目光的重量。我的耳朵里依旧轰轰隆隆响,依旧奇痒无比。但我好像一下子就懂事了,无论我的耳朵多么难受,我再也没有在我爹和我娘面前哭闹过。因为我知道,我们家出不起一升麦子,或者一斗苞谷,哭闹也没有用。

  那场大雨淹死了地里所有的庄稼。大水退去后,村里人趁着墒情,赶紧播种。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庄稼苗刚刚窜出地皮四指高,就被毒辣辣的太阳烤焦了。老天爷连着几个月滴雨未下,连河床都旱得裂开了大口子。树上的叶子被捋光以后,人们就打起了树皮的主意。树皮捣烂砸碎,可以熬成树皮粥。树皮粥喝起来涩拉拉的,苦得倒牙,只有屏住呼吸才能咽下去。大便起来就更困难了,粪便干结,锯齿一样拉得屁股生疼。我还听说,为了活命,七爷甚至偷偷吃上了牛粪。这个传说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有一回我看见七爷牙花子上贴着一片干麦叶子,却是真的。我们家的那只芦花母鸡自然就成了重点保护对象,为了不让它再像上次那样把蛋撂到张大手家,我娘拿剪刀剪了它的翅膀,把它圈了起来。人都没有东西吃,芦花母鸡就更不用说了。进不了食,芦花母鸡下的蛋越来越小,原来有我娘纺车锭子上的线团子那么大,后来就只有棉花桃子那么大了。直到有一天,我娘去鸡窝里捡鸡蛋的时候惊叫起来,我和我爹才看见我娘手里的鸡蛋变成了鸽子蛋。再往后,芦花母鸡连蛋也不下了。它已经骨瘦如柴,一阵风吹过来,就能把它吹得在地上连滚带爬的。芦花母鸡到底没撑过去,死在了圈里。我爹、我娘和我都非常难过,为了纪念它曾经为我们家立下的功劳,趁着天黑,我们把它埋进了村口的田野里,还给它堆了一个小小的坟。

  张大手的鼻子比狗鼻子还尖,他不知怎么一来就晓得了,第二天就从地里扒出我们家的芦花母鸡,打算美餐一顿。说来凑巧,张大手拎着芦花鸡从村街上走过,正好被我碰上了。我跑回家就告诉了我爹。我爹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跟着我就来到了街上。那次张大手扣下了我们家的一只鸡蛋,我们都没跟他计较,这次他居然连死鸡也想侵吞了。我和我爹来到街上的时候,张大手眼看着就要走到他们家的门口了。我爹一个箭步抢上去,准备来个突然袭击,把鸡夺回来。不料张大手抓得太牢了,我爹一下子没能夺回来。这样一来,两个人就一人抓住一条鸡腿打起来。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由于两人抓住的是同一只鸡的左右腿,被鸡的身体联结着谁也躲不开,所以两个人都能击中目标。两个人都饿着肚子,没有力气,打架的动作软绵绵的,看上去就像如今电影里的慢镜头。我一看我爹没占到什么便宜,就掺和了进去,趴在张大手的腿肚子上咬了一口。张大手怪叫了一声,我的娘哎!我爹趁机使出浑身的力气,拼命拽那只鸡。谁料狗日的张大手就是在这种时候也不肯撒手,鸡被撕裂了,一条鸡腿还留在张大手的手里。张大手大概觉得能捞到一条鸡腿也不错,见好就收,拎着鸡腿钻进了他们家,赶紧关上了门。我爹见此情景,只好自认倒霉,拿着大半只鸡回了家。都半夜了,我也睡不着,我一遍遍地想着那大半只鸡,一遍遍地吞咽着口水。我发现,我爹和我娘也没睡着,他们也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张大手的举动虽然可恨,但同时也提醒了我们,似乎直到这时我们才意识到鸡肉是可以吃的。先忍不住的是我爹,他从床上坐起来,大声说,都别装睡了,起来烀鸡肉吃。我负责烧火,我娘拾缀那大半只鸡。从煺鸡毛开始,到开膛破肚,再到把鸡放进锅里烀,我娘嘴里一直在祷告着,芦花鸡呀芦花鸡,我知道你的功劳大,我们会记住你的好;你死后我们还把你吃了,我知道你委屈。不过啊,你大慈不悲,大仁大义,送佛送上天,救人救到底。我们也是没办法呀,我们都快饿死了,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死了死了,一死百了,还留着身子有什么用呢?我们把你吃了,你的魂魄安息了,我们的肚子也安生了,两好搁一好,你说是不是呀芦花鸡?让我们失望的是,煮熟的鸡身上根本就没有肉,只有一张皮包裹着一副骨头架子。就是鸡皮也薄如草纸,坚韧得难以嚼烂。熬出的鸡汤呢,连一点油花儿也没见着,初喝到嘴里还有点儿鸡汤味儿,仔细一品,又没有鸡汤味儿了。但我们坚持认为,就是这样的鸡汤也比白开水强。基于这种观点,我们不仅把半锅鸡汤喝了下去,而且还把鸡骨头砸碎,又熬了半锅汤。

  汤喝下去,很快又排泄了出来,肚子里还是空空如也。

  不过,饿肚子对我来说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把注意力集中到对饥饿的感觉上,可以减轻我耳鸣耳痒的程度。

  对付耳鸣耳痒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听七爷讲古。别看七爷饿得肚子前胸贴后背的,连牛粪都吃,可他肚子里的故事却多得装都装不下,一张嘴就会从嗓子眼儿里冒出来。七爷的故事诡异多端,总是听得我汗毛直竖,心跳如鼓。天一落黑,我们清凉寺的几个男孩子就去七爷家听故事,女孩子胆小,不敢去听。我们和七爷坐对面,我们盘腿坐在地上,七爷也盘腿坐在地上。七爷旁边搁着一个陶罐子,讲一阵,他就捧起罐子喝几口水。我们知道七爷喝水不是口渴,而是饿,他是想用水来撑肚子。水喝多了,七爷又会小便失禁了。不时有人打断七爷的讲述,提醒他说,七爷,你的裤裆又湿了!七爷后来想出了一个防止尿裤子的办法,他把裤子脱下来,在自己的两腿之间放一个碗,然后就不再管那个不听话的玩意儿了,想出水就让它自己出去,反正有碗接着呢。我们夸七爷聪明,七爷却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说,没关系七爷,我们都是男人,谁没见过那玩意儿呀?接着讲你的吧。七爷一讲起故事来就把不好意思忘了,因为他讲故事非常投入,完全沉浸在其中了。一个做生意的人,脑袋被劫道的土匪砍掉了,半夜回家,告诉老婆自己的半袋子银子总算保住了。老婆见丈夫没有了脑袋,就问他,你的脑袋哪里去了?丈夫说,我的脑袋不是好好的吗?说完伸手一摸,没摸到脑袋,才倒地死了。一个男孩子问,嘴是长在脑袋上的,没有脑袋他怎么说话?七爷连想也没想就说,没有脑袋的人,用肚脐说话。接着讲,一个男人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一高兴,入洞房之前就喝多了酒。第二天早晨醒来,身边没有媳妇,只看见一条蟒蛇盘在床上。听到这里,我说,他那个媳妇肯定是个妖怪。七爷说,是妖怪不假,可妖怪也分好妖怪和坏妖怪呢。那个男人的媳妇就是个好妖怪,她那天是喝多了酒才现出原形的,平常除了身上凉点儿,和常人没有二样,照样洗衣做饭,生儿育女。我撇嘴说,傻瓜才相信哩。七爷说,这可是真事,不信你去打听打听,那个媳妇就是八孔桥吴老桂的奶奶,眼下还活着,身体还扎实着呢。七爷这一说,我就相信了。有名有姓的,由不得你不信。那天夜里回家躺到床上,我一直想着要不要将来也娶一个那样的媳妇,那样的媳妇夏天搂着睡觉凉快。不过冬天就麻烦了,冬天有那样一个媳妇,就别指望暖热被窝了。还没打定主意,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的耳朵里竟然不响了,也不痒了。

  我当然高兴得不行,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去告诉我爹和我娘。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有从我爹娘的表情上看出类似笑逐颜开或者欣喜若狂的意思。相反,他们愣愣地盯住我的右耳,眼睛和嘴巴慢慢张开,越张越大。我认出了他们脸上的表情,那种表情应该叫吃惊。我被他们盯得莫明其妙,伸手揪了一下耳朵。老天啊,猜猜我揪下了什么?我竟然揪下了一片绿叶!也就是说,从我的耳朵眼儿里钻出了一根青翠的小树苗。

  哪里见过这种事情?我爹和我娘的脸吓得寡白。他们一人拉住我的一只手就往七爷家跑。七爷一见,也吃惊不小,说我都活这么一大把岁数了,还从来没遇上过这样的稀奇事。稀奇稀奇真稀奇,苹果树上结个梨。这一次,七爷谨慎多了,他接受了上次的教训,没有再倚老卖老,出什么拿热手巾蒸之类的馊主意,而是用手拈着下巴上的胡须,琢磨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拈了一阵胡须,七爷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说看来我上次判断有所失误,不是一粒蚕屎落进了孩子的耳朵里,而应该是一颗桑葚子。不对,也不应该是桑葚子,桑葚子太大了,孩子的耳朵眼又太小,根本就进不去。要么,是一只麻雀啄了桑葚子,过后又把裹着种子的粪便拉进了孩子的耳朵眼儿里?对对,肯定是这样的,种子遇到合适的温度,就在孩子的耳朵里生根发芽了。我爹和我娘一听,更害怕了,说还在孩子的耳朵里生了根?七爷瞪着眼说,那当然,不生根怎么会发芽?我爹急得直转圈子,说毁了毁了,这一回毁了!一扎根,那根不得扎进我儿子的脑子里去?七爷,您给想想办法吧。我娘也说,是啊七爷,您老人家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多,您就给我们拿个主意吧。七爷摆着手惭愧地说,你们就甭再提拿主意那档子事了,我枉活了这么大岁数,上回我让你们拿热手巾蒸,种子见了潮气生根发芽不更快些?那就是帮了倒忙了呀。我都老糊涂了,不敢再拿什么主意了。要说有这本事的,还是牛坟庄的郎中刘奇怪。你们快带上孩子去找他吧,再耽误就来不及了。我爹哭丧着脸说,找过刘郎中了,可他一口咬定要一升麦子,要么是一斗苞谷,这年头麦子和苞谷比金子都珍贵,我们上哪给他弄去?

  那你就给他跪下!七爷刚说过不拿主意了,又忍不住帮我爹拿了一个主意,说对,给他跪下,他不答应你就不起来。

  能行?我爹半信半疑。

  七爷说,准能行,人心都是肉长的。

  也只能这样了。我爹背着我第三次去了牛坟庄。这一回我爹不是走,而是背着我飞跑。路上连歇都没歇,只有一次,我爹停下来紧了紧他的腰带。我爹空着肚子,腰都细了,不紧一紧腰带说不定他的裤子就会出撸下去。我爹一边跑一边喘气,越喘气越粗,喘到后来就喘成了铁匠炉上的风箱。跑到牛坟庄的时候,我爹浑身的衣裳让汗溻得水淋淋的,好像刚从河里爬上来一样。

  可还是迟了一步,我们刚进牛坟庄的村口,迎面碰上一个披麻戴孝的队伍。我爹让到路边,扯住一个人的衣袖,问谁死了?说是刘奇怪。问怎么死的?说是饿死的。那人见我爹一脸的悲切,就跟我爹多说了几句,说这个刘郎中,是个好人啊。救过多少人的命,都分文不取。等闹了饥荒,张口跟人要,人家又不给他了。落下这样一个下场,好人没长寿呀。我爹听了,脸上木呆呆的。等送丧的队伍过去,我爹腿一软跪了下去,嗷———,放声大哭。两个戴孝的男人以为我爹是哪里的远房亲戚,拐回头,劝慰了几句,架住他的两条胳膊想把他架起来。我爹挣脱那两个人,冲着渐渐远去的队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我看见,我爹的额头上立即就肿起了一个紫色的大包。我也学着我爹的样子磕了三个头。不过我没我爹下力气,我怕磕疼了脑门儿。

  那以后,我爹和我娘看我的眼神就相当复杂了,因为他们知道我是一个等死的人,而这个人正是自己的亲骨肉。只是我自己倒没觉得什么,我的耳朵不再轰鸣,也不再痒,每天夜里我都能睡个安稳觉。后来我右边的耳朵里就不止长出一根树苗了,而是茂盛的一大簇,我也没有细数过,反正有十几根吧。那些小树苗都是夜里长出来的,每天一睁开眼,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簇枝叶掐下来,就像从自家菜园子里掐下一把蔬菜。然后,我就躺在被窝里,偷偷地把那些枝叶塞进嘴里,咀嚼成绿色的糨糊状,咽下去。它们鲜嫩多汁,虽说不能填饱肚子,但也给我提供了维持生命的营养。在那个饥荒的年月里,我们清凉寺饿死了许多人,包括我的一个亲哥哥和一个堂弟。我却因为自己耳朵里生出的枝叶保住了一条命。

  翻过那个年头,风调雨顺,庄稼丰收,我耳朵的毛病不治而愈。

  如今我时常回想起当年发生在我身上的怪事。想的最多的是我的两次患病,第一次刘奇怪分文不取为我治疮,救了我;第二次刘奇怪索取不成拒绝为我治耳疾,同样救了我。我的耳朵里之所以长出可以吃的树苗,是不是人在面临绝境时,由于生的欲望太强烈而产生的一种自救功能呢?而那个谜一样让人猜不透的郎中刘奇怪,是不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拒绝为我治病,采取的是不治而治?当然这都是猜测而己。也许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也许仅仅因为刘奇怪分文不取的时候他还能保持温饱,而他开口索取的时候已经食不裹腹了。谁能够说得清啊。

  去年清明节我回老家祭祖的时候,还专门走访了一趟距我们清凉寺九里路的牛坟庄。去后我才知道,原来那个郎中的真名不叫刘奇怪。刘奇怪只是当地人见他的行为怪异而给他取的一个绰号。他的真名叫刘先科。

  【责任编辑 王永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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