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背树,我们的乡亲。
这树好像名不见经传。在树的典册上不知它应叫什么学名,是端庄雅正,还是生僻聱牙?可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人们管它叫“弓背树”,从小到大,老老少少,像叫街坊三叔、二婶那样子,叫它弓背树,并不妨碍人们对它的指认,叫它弓背树,它才是我们的乡亲。
我想不出这名字的来由,和谁家小猫小狗的小名能有什么不同,叫声“阿猫”、“阿狗”还不是随口的事?也许,当初,一位抽水烟筒的老伯,或是手摇蒲葵扇的大婶,又或是给孙女讲故事的大妈,眯缝着眼只打量了它一下子,那一下把它看成是弓着背的样子,就顺口说了声“弓背树”,这样,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它就有了这个朴朴素素的名字,并且一传十,十传百。
说它“弓背”,并不逼肖,它只是个儿矮,不挺拔,枝干不舒展,骨骨节节的,密集的叶片张张阔圆,黄花黄蕊,蛮好看。花不繁,谢一朵开一朵,很节制,很长久,花骨朵儿结结实实,都叫孩子们手痒,是成天攀摘的。百姓家的孩子玩具少,弓背树把花做了孩子们的玩具,它一定乐意!记得还有一种叫“白鸡”的飞虫,爱贴在弓背树的阔叶背面,翻开一片来看,密密匝匝的,有时它们飞出来,引孩子们扑捉,听说那能吃呢!我就吃过,不过,滋味全不记得了。
这地界,弓背树普通得就像赤脚满地跑的孩子,朴素得就像那些皮肤黝黑的赤膊汉子。它常和矮房子站在一块,一间普普通通的砖瓦房,边上有了株弓背树,那里就成了乐园:树下铺张竹床,招引来左邻右舍老老少少,乘凉,闲聊,抽水烟筒,打牌……
我一直对那张众人共享的竹床和那管众男人共享的水烟筒无限怀恋。
一管水烟筒,就是俗称“木碌竹”的,斜靠在竹床沿,半张黄纸托着一堆深褐色的熟烟丝,随便哪个男人坐在上面,都可以抓起一小撮烟丝填进烟筒鼻子里,划根火柴点着它,然后把嘴巴凑近烟筒口,眯着眼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抽几口,便让嘴巴离开烟筒,长长地吐口气,脸上那个惬意!烟筒鼻孔的火明明灭灭,烟筒管里的水咕嘟咕嘟,我估摸,水烟筒的滋味一定是美极了,光闻那一阵熟烟丝的香味就诱人呵,可惜我不是个男人,无缘领略啊。
和水烟筒不同,蒲葵扇是属于大妈大婶们的道具。竹床上歇歇气,喂小孙孙吃口饭,讲个掌故奇闻,扯个家长里短,一把葵扇摇得呼呼生风。不管是艳阳高照的日间,还是月朗星稀的夏夜,葵扇从这手摇到那手,摇出亲密无间,摇出是是非非。
呵,我只要往童年少时那些夏夜回望,月色星光下,是不会找不着那株弓背树的,还有弓背树下的矮竹床,床边的水烟筒,和那床上的蒲葵扇,它们已经深深地融为一体,也牢牢地嵌入了我的记忆。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的周围,弓背树少了,没了。房子高起来,空地上浇注了混凝土,弓背树没有站立的地方了,人们也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中,不再爱到同一张竹床边凑兴了,弓背树下的场景淡出了我们的生活。
也许,弓背树算不上什么优良树种,所以它才从城市里消失的吧?做行道树,它不够高大挺拔,也不“绿荫如盖”;做园林绿化树,它不够美观;做用材树嘛,它生长慢,材质不够优良,弓背树就这样被时代淘汰了吧?
我想不出人们还会为了什么理由去种一株弓背树,在这讲实效、重功利的时代,人们会为一种社区的和谐去种植它吗?大家各奔各的前程,弓背树对四邻还会有那么强的凝聚力吗?而先前人们是为了邻里的和乐才种它的吗?是先有了邻里的和乐才有弓背树呢,还是先有了弓背树才有邻里的和乐?谁说得清呢。
弓背树这场景只属于小城过去那些年头,以及还没完全从“过去”中走出来的乡间一隅。
偶尔去乡下,看见弓背树三三两两立在沙质地里,居然还有竹床、赤脚孩子,和那窜来窜去的大黄狗,一只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在觅食……时光在这里放慢了前行的脚步。顿时,一种亲切感涌上心头。然而我明白,这只是一座城市过去的倒影,和一名成年人儿时的残梦而已。
呵,弓背树,我和这座城市的一种记忆。
后 门
后门以一种气息深入我骨髓:幽僻、安静、落寞,甚至有些荒凉和诡秘,是的,这是后门的气息。
多少年过去了,我的心里始终敞开着一扇后门,它向着一片荒草野花、杂树乱藤静静地敞开。覆盆子挂着,苦楝树站着,蟋蟀叫着,蚱蜢跳着,五彩的碎花开着,蝴蝶的翅膀拍着,高高的土坡拦着……这就是后门,有草根香的背静的后门。
那是一所青砖院落的后门,鱼鳞似的瓦顶低低压着,青青的炊烟从瓦缝间冒出来,在黛色的瓦面上弥散。窄窄的门扉嵌在青砖墙中,红漆剥落,铁锁锈蚀,几代人的手印交叠着,入木三分。一条泥路在门前寂寞横伸,几处苔痕点染着门脚,下雨溅起的泥点沾附在门扇上,一丛衰草在门边招摇。门角挂着几丝蛛网,蚂蚁在门轴上忙着搬运碎饭粒或虾皮屑。这是后门,有一些卑微的生命在人的忽略下偷生偷乐的后门。
一条青砖小道从庭院深处通向后门,青砖卧地深陷,坑坑洼洼布满了履印雨痕。道旁一排低矮的厨房,阴暗,潮湿,窄水沟里时而浮着几片破碎的菜叶,碧绿的颜色鲜活着那些上了年头的砖砖瓦瓦。
“咿呀”一声,后门打开了,泼出一盆水,或闪出一个身影,放出一声呼唤。挎菜篮子的主妇从后门迈出去,挑柴担子的人被允许从后门进入,来了几回就熟门熟路了。偶尔,两个隔壁的女人在后门贴墙站着,窃窃私语,轻声絮语里掩藏着秘事。
午后,一个从后门出去,踩着一条隐约的野径走向草木深处的女人是让人好奇的。她在那片野地里百无聊赖地游走,随手拂着青草野藤,心里也是同样芜杂凌乱的吧。她漫不经心地折一朵野花在手,又把那野花一瓣瓣揉碎了,撒在草丛里。她倚在苦楝树下出神,忧郁的眼目凝睇屋檐,或屋檐上的天空。她是个有心事的女人,她的心事或许被人偷窥了,或许没人留意。
一个贪玩的孩子也会在后门流连。那时他是个离群的孩子,阳光下他落寞的影子游移在花间草丛,不过他绝不会乏味,花草虫鸟样样叫他感到津津有味,他的眼神像只最花心的蝴蝶到处流盼,应接不暇,他的小手拈花惹草,他的嘴巴嘟嘟哝哝。他弄破了几只小浆果,黑紫色的浆液洒了他一身。他追逐一只蜻蜒,或扑捉一只蚱蜢,在一块荒草掩着的石头上磕破了点儿膝盖皮。一绺头发叫汗水沾在了他的额头上,几只苍耳子偷偷粘上了他的裤腿……落在厨门草丛间的童年片断,是寂寞又温暖的,如午后蝉声里的阳光。
雨哗哗下着时,一座座房子成了孤岛,前门后门都紧闭起来。可是后门忽然间开了道缝,递出一把黑伞,“呼”地撑开,被雨点“噼啪”狂打,人急忙钻进伞下,门合上了,一朵黑色的伞花沿小路匆匆远去,那一定有着非去不可的理由!
夜来,后门是要关上的,为防夜贼,里面须上一道横木闩。“咔”的一下子,有尘埃落定的感觉。夜,一分为二:安宁温馨的人间之夜留在了门内,阴森可怖的荒坡之夜被摒于门外。月光印在门扉上,是清冷的银白:长夜静得好似入了定,虫子伏在草丛中低低叫唤,一只栖在枝头的鸟突然拍着翅膀飞起,抖落几片月光。草木的阴影森然匝地,仿佛从那里真的会跳出一只搔首弄姿的狐狸;而这时候,孩子们的耳朵说不定正在屋子里惊悚地竖起,在听一支支离破碎的“聊斋”呢。
夜深人断绝,倘有诡秘或急促的脚步声自后门响起,养在后院的狗必会狂吠连天,虚张的声势教屋内的人踏实做梦,无需自扰,直到又一个清朗的晨间,后门在一片祥和的晨曦里再度敞开。唉,后门与那守夜的狗,莫非也是因缘前定?
一座深宅大院,前门临海,后门面坡;前门吐纳万顷波涛,后门独自静静向隅。踩着一块连一块的小青砖,从后门悄悄溜出去,时光变得静谧而愉悦。游子离乡远行,揣在心里带走的不必是那端庄堂皇的大门,而是这僻居一隅的窄小后门;在那缭绕后门的草根香与烟火气里,会有一生的眷恋。
【责任编辑 黄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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