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为提高职工队伍素质,石牛水泥厂从本厂子弟中,选拔了一批未考上高中和大学的初中生和高中生,送到省建材学校委培。
揭丽芳是其中之一。
揭丽芳天生丽质,加上发育得早发育得好,到了高中,已经长成招蜂引蝶的大姑娘大美女,这么说比较笼统,还是打个通俗的比方吧,揭丽芳长得酷似张柏芝,如果让她去电视台参加模仿秀比赛的话,一定能夺得冠军。
班上的早熟品种纷纷向揭丽芳写情书传纸条,不仅同学,连老师也忍不住打她的主意。揭丽芳哪里还有心思读书呀,成天和一群男生疯在一起,能够顺利把高中读完,已经是个奇迹。
按照厂规,委培生必须全部充实到生产一线,揭丽芳死活不肯服从分配,非要到行政上班,并因此发出言简意赅的征婚广告:“谁有本事把我弄到行政上班,我就嫁给谁。”这个声明一下冷了众多追求者的心。
除了自己生得白长得漂亮,除了父亲是名“烈士”(死于工伤),揭丽芳客观上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就是说没有什么后台。没有后台的职工,即使削尖脑袋,也难在行政谋到一席之位,任何企业的行政都是人满为患。生得白和漂亮有什么用,厂里白而漂亮的女工不止她一个,难道都让她们坐办公室?“烈士”子女有什么了不起,厂里在诸多方面已经给予了优先照顾,比如参加委培,有些子弟想去还去不了呢。如果揭丽芳以“烈士”子女的名义挟厂领导而令职工,就有得寸进尺之嫌,不仅会引起厂领导的反感,还会引起职工的公愤,只好用自己的容貌来“招商引资”。
那时的工厂实在是仁慈,那时的工人确实像个主人,要是现在,像揭丽芳这样不服从分配的职工,别说私有企业,就是国有企业,也会一脚远射,把她踢出厂门。当时厂里非但没有开除她,每月还发给她百分之四十工资,留厂察看半年,半年后还不服从分配,再开除。
揭丽芳态度坚决:宁愿被开除,也不下车间。像她这样又白又嫩的女人,是经不住滚滚粉尘污染的,石牛水泥厂的粉尘不同于一般粉尘,具有很强的酸性和碱性,即使裹得严严实实,粉尘也会吃进布料,腐蚀皮肤。冬天还好,衣服穿得多,出汗少,粉尘不易进入;夏天就惨了,衣服穿得少,出汗多,附在皮肤上的粉尘被汗水一濡,便有了化学反应,隐隐灼痛,好像蚂蚁在聚餐。至于露在外面的皮肤,那就更惨了,别说长年累月呆在车间,只要呆上个三五天,便立竿见影地黑暗下来粗糙起来。尤其指甲,粉尘在它四周腐蚀出一个黑圈,除非用小刀把它削掉,否则永远也无法洗白。那些在车间上班的女工、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女工,到澡堂洗澡的时候,身上抹的不是香皂,而是强力洗衣粉,然后用刷子在身上刷来刷去,就像刷地板一样。其实,粉尘已经了渗入肌肤和血液,就是把她们扔进洗衣机,也未必能洗净和漂白自己。
揭丽芳很少到澡堂洗澡,不是害怕在同性面前裸露,而是不忍看见那残酷的一幕。
对于爱美成性的揭丽芳来说,下车间就等于下地狱,何况她下的是粉尘最大的粉磨车间,那就等于下十八层地狱。
留厂察看期间,揭丽芳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不顾母亲的强烈反对,厚颜无耻地跑到厂长室卖弄风骚,企图以色相勾引厂长。可惜揭丽芳生不逢时,偏偏那任厂长章厂长是个难能可贵的正人君子,贪不贪污受不受贿自己心里明白,不好色却是全厂公认,看见漂亮女人就像看见洪水猛兽,正襟危坐,一脸的严肃。揭丽芳一出现,他就横眉冷对,下逐客令。
揭丽芳并不识趣,或故意装着不识趣,章厂长反而无计可施,堂堂一厂之长,总不能动手动脚,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往门外推吧,一推,就上她当了。章厂长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对她说:“行政人满为患,别说人,连张凳子也塞不进,这样吧,只有哪个科室肯收留你,我就同意把你安排在行政。”
这正是揭丽芳苦苦期待的表态,揭丽芳一下兴奋起来:“厂长,苍天在上,您说话可要算数。”
章厂长拍了一下桌子,不悦道:“这是什么话,好像我章某人惨无人道似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别说我是一厂之长,就是一般的工人,说话也是要算数的。”
章厂长胸有成竹,他事先已经向各科室的科长主任打过招呼,谁收留揭丽芳,就由谁付她的工资。
然而章厂长怎么也没想到,还真有人收留揭丽芳,这个人就是供销科长。
揭丽芳每天到二楼厂长室报过到之后,便蹿到一楼与供销科科长打情骂俏。供销科长年过半百,身材挺标准(很难想象,三天一小吃五天一大喝的他,竟然能够保持如此削瘦的体形),但由于长着一张瓦片脸,形象便显得不够光辉,岂止不够光辉,简直难看。因为他这张瓦片脸上,还长着一对金鱼眼和一张幅员广阔的大嘴,眼珠弹珠般凸出眼眶,两片嘴唇则厚实得像五花肉,牙齿纵横交错,眼角和嘴角老是溢出白色的眼屎和泡沫,激动的时候,眼屎和泡沫就更加丰富。一看就是个色鬼。
供销科长相当地好色,一见到漂亮女人就眼冒金光,骨质疏松。本来,他和另外一个半老徐娘还有很深的一腿,揭丽芳进厂后,他便喜新厌旧,迅速和她打得火热。
一天,乘科里无第三者之际,揭丽芳向供销科长抛了一个比狐狸精还媚的媚眼,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道:“哎哟喂,我的大科长,您要是厂长就好了。”
“什么意思?”
“您要是厂长,就可以把我留在行政啊。”
供销科长摸了摸头发稀疏的脑袋,嘿嘿直笑,不说话。
“你笑什么?”揭丽芳伸出肉嘟嘟的粉拳,朝他胸脯轻描淡写地擂了一下。
这下不得了,供销科长仿佛被击中穴位,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半天才开口说话:“我不是厂长,但我有时可以办厂长办不到的事。”
“您要是能把我留在行政,我就拜您为干爹。”
“我可不想当你干爹,我已经有三个女儿,还有两个孙女。”
“那您想当我什么?”
“我,我想当你的新郎。”
“哎哟喂,您真坏……”揭丽芳夸张地扭了一下身子,胸前立时变得伟大起来。
“嘿嘿,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科长嘴里流出的口水把香烟的过滤嘴都浸湿了。
如果是别的科长主任,如此明目张胆地抗命不遵,章厂长非撤了他不可。可这个供销科长非同一般,是个老奸巨滑、老资格的科长,经历了三任厂长,章厂长这是第四任,谁也动不了他,谁也不敢动他,号称“万里长城永不倒”。厂长们不敢动他,是因为屁股比他还脏,都有贪污的证据抓在他手里,拔出萝卜带出泥,动他一根毫毛,必然伤到自己筋骨。章厂长的屁股虽然没有明显的屎垢,但也不卫生,更要命的是,章厂长是知识分子出身,表面上软硬不吃,骨子里其实欺软怕硬,供销科长这类硬茬,他根本对付不了,只能装模作样地在会上批评了他一通。
供销科长非常配合他的批评,一再表示这是出于公关需要,供销科虽然兵强马壮,但都是爷们,出门讨债索款,女人更有战斗力,反正他个人一无私心二无杂念,并一再表示下不为例,章厂长也只好下不为例了。至于揭丽芳的工资,当然还是由厂里付。
从此,揭丽芳便成了供销科长的私人秘书,之前,供销科长是不怎么出差的,尤其远差苦差,尽量让张旺他们去,如今不同了,大都亲自出马,出马必然带着揭丽芳,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工人们都说,别说游山玩水,连打胎的时间都有了。
揭丽芳在供销科干了不到一年便“失业”了,因为科长突然死在了酒桌上。在石牛水泥厂,供销科长号称神喝,早上都要喝酒,没有第二个人喝得过他。供销科长神喝到何种地步?这么说吧,无论哪种牌子,他往往能喝饱而不醉,请他喝酒,白酒不拿出两瓶,啤酒不拿出两箱,他就没有激情。
供销科长身体里的酒精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何种地步?打个比方吧,如果他死了,一般情况下,遗体停放个把星期不会发臭。那天晚上,供销科长接待三个江西客户,这三个江西老俵是石牛水泥厂的原料供应商,非常能喝,三下五除二就把副科长和一位主办科员喝趴下了。供销科长火了,用饭碗和对方干起了白酒,三碗酒下去,三个老俵倒了两个,剩下一个还在硬撑,供销科长决定再和他干两碗。第三个老俵才干了半碗,就坐在地上狂吐起来,气势之磅礴,仿佛黄河在咆哮。供销科长喝得性起,居然和自己较上了劲,就在他干完第四碗的时候,突然全身痉挛,口吐白沫,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死了,一张脸几乎被泡沫覆盖。
效忠于章厂长的新科长,上任第一把火,便是调换揭丽芳的工种,让她去过磅。过磅其实是个非常轻松的工种,一般职工尤其女职工求之不得,在供销科却是最差的工种,因为过磅房在煤库,揭丽芳当然拒绝了,再一次待岗。
揭丽芳故伎重演,章厂长倒是比上次热情,又是端茶又是让座:“你不用天天来找我,还是按老办法,只要有人肯收留你,我就同意你留在行政。否则半年之后,你要么老老实实下车间,要么被开除。”
这一次,揭丽芳没有上次幸运,谁也不敢收留她。
就在揭丽芳心灰意冷之际,机会来了。县里掀起合资潮,石牛水泥厂奉命与港商合资。港商来石牛水泥厂考察那天,晴朗的天空突然刮来一阵大风,粉尘铺天盖地。港商嘴系口罩,头戴安全帽,鼻梁上架着一副硕大的墨镜,表情严肃得像黑社会老大。在长达一小时的视察过程中,港商一语未发。陪同人员如履薄冰,新上任的邓厂长汗都出来了,生怕他反悔。
邓厂长是在港商来石牛水泥厂考察前一个月上任的,章厂长因为对合资持抵触情绪,被县里以“缺乏开拓进取精神”的名义撤了职,调到县经委当副书记去了。当时社会流行着这样一首民谣:一把手绝对真理,二把手相对真理,三把手服从真理,四把手没有真理。经委副书记在经委相当于四把手,基本是个摆设,别说真理,连道理也没有,下面请上面吃个饭,都没有他的份,身价一落千丈。
章厂长反对合资的理由是:前几年,石牛水泥厂已经进行过大规模的技改,设备和工艺在十年内处于先进水平,当时水泥市场又比较平稳,进入秋冬施工的黄金季节,还供不应求,捏把泥巴都能当水泥卖,厂里也不缺乏周转资金。合资虽然能够吸引资金,但无法投入到生产上,厂里却要为这笔闲置的资金付出高昂的利息(也就是给港商分红),反而增加了负担,企业弄不好就会因此走下坡路,甚至倒闭……
凭心而论,章厂长是个有良知有见识的厂长,他的预言不久就得到了验证。但是,在当时那种国有企业“有条件要合资,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合资”和“一合(资)就灵”、地方领导把招商引资当作政绩和政治任务来追求和完成的潮流中,他的声音是多么的不合时宜,更何况此前由于他的消极抵触,石牛水泥厂错过一次合资的机会,县领导被上级领导斥责为“招商引资效果不明显”,焉能不撤他的职?
离开厂区,坐在开往县宾馆的面包车上,沉默的港商突然开了金口:“诸位是否知道汉王刘邦的《大风歌》?”同车的县委书记愣了一下,随即答知道。港商接着说道:“刚才视察贵厂颇有感想,欲和一首《大风歌》,请诸位指教。”邓厂长和县委书记没想到他还有做诗的雅兴,连忙表示愿意请教。
港商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港商兮守四方。”吟罢,哈哈大笑。
邓厂长和县委书记面面相觑,似懂非懂,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还是毕业于中文系的县委书记秘书机灵,抚掌道:“先生好诗才,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邓厂长和县委书记亦抚掌道:“英雄所见略同,英雄所见略同。”港商大笑:“鄙人决定投资三百万,助贵县和贵厂一臂之力,今天就签约。”
邓厂长和县委书记大喜过望,终于松了口气。县委书记拍了司机一掌,司机立即加速。下车后,邓厂长和县委书记将秘书拉到一旁,问《大风歌》是怎么回事。秘书将刘邦的《大风歌》和港商的《大风歌》比较解释了一番。县委书记骂道:“他娘的,这年头有奶就是娘,奶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他要威加海内兮就威加海内兮吧,邓厂长,你说呢?”
邓厂长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一个月后,港商带着香喷喷的300万港元来到石牛水泥厂。
在此之前,邓厂长已经拨付5万元专款,将招待所两间客房打通,装修成星级套房。为进一步改善投资环境,邓厂长决定启用揭丽芳,由她来照顾港商的生活起居。
邓厂长向揭丽芳郑重许诺:只要她把港商招待好了,将来想去哪个办公室由她自选。揭丽芳欣喜若狂,感动得热泪盈眶,差点扑到邓厂长怀里表示感恩戴德。
正值炎炎夏日,揭丽芳把自己打扮得像个香港妹,头戴太阳帽,身着超短裙,今天脖子上多了根项链,明天手指上冒出个戒指,港商厚如砖头的大哥大也被她玩于手掌之中。
招待所孤立在一座向阳的小山坡上,是一幢两层结构的小洋房,四周绿树成荫,挺阴森。原先,图书室和职工活动室都在一楼,后沦为单身宿舍,号称“光棍楼”,招待所名存实亡,石牛水泥厂已经没有过夜的客户,上级来检查指导,宁愿舍近求远到县里住宾馆。
港商和揭丽芳住进招待所之后,单身汉们改称“光棍楼”为“红灯区”。揭丽芳平时常来“光棍楼”串门,虽然她“谁有本事把我弄到行政上班,我就嫁给谁”的誓言冷了众光棍的心,但并不妨碍他们和她打情骂俏。和港商勾搭上后,揭丽芳便彻底脱离群众,目中无人,连母亲都不放在眼里。
港商刚来的时候,母亲郑重提醒女儿注意影响,不要丢她的脸,结果揭丽芳一句话差点没把她气死:“你要是觉得我这么做丢脸,就全当没我这个女儿。不过,妈妈,做人要将心比心,当年你和老二勾勾搭搭,我可从没觉得丢脸。”
老二是厂里的职工,揭丽芳父亲牺牲后,母亲便和他勾勾搭搭起来
不过,母亲很快就以女儿为荣了,揭丽芳迅速提升为董事长(即港商)秘书,基本不用上班,工资奖金照发。当然,这只是小钱,港商给她的零花钱才是大钱,每月都给,每次给的数额比她一年的工资还多。揭丽芳的弟弟正在上大学,当时教育还未产业化,大学生不用自己掏学费,但每年的生活费用也够艾兰花发愁的,恨不得把三餐省成两餐。女儿傍上港商后,生活就蒸蒸日上直奔小康了。
港商在石牛水泥厂呆了两个多月,办好了合资手续,就走了,以后每半年过来两三次。他不仅在珠海和广州,在马来西亚和泰国也有投资,必须马不停蹄地跑,不可能在一个地方久留。本来他没必要在石牛水泥厂呆那么久的,合资的具体事务不用他亲自操办,再说也没什么具体事务,无非就是多挂块牌子多刻一枚公章而已,正式开业那天剪个彩而已。他还真是被揭丽芳迷住了。
合资后,除了精简极少数圆胖之类的老弱病残、多一辆皇冠轿车和一部大哥大以及一幢职工宿舍,石牛水泥厂没有任何质的变化,那个所谓的董事会不过是一纸名单,从来没有运作过。港商一年来两三次石牛水泥厂,其中两次主要是看揭丽芳,其中一次也就是年底,是来分红的。
港商不在石牛水泥厂期间,揭丽芳依然住在招待所里,享受着星级待遇。
一个冬日周末,还住在厂里的章厂长偶然走近“红灯区”,隐隐听到歌声,是当时走红的《纤夫的爱》,但不是尹湘杰和于文华原唱,女的一听就是揭丽芳。男的耳熟,一时听不出是谁。
章厂长走上楼,才听出是邓厂长。邓厂长唱歌的声音与说话的声音大相径庭。
邓厂长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揭丽芳接着唱:“妹妹我坐船头,哥哥你岸上走,咱俩的情,咱俩的爱,在纤绳上荡悠悠,荡悠悠,直待那日落西山头,让你亲个够,亲个够……”
章厂长一听是邓厂长的声音,转身下楼,没下几个台阶,又踅了回来敲门。
一下,两下,没人开;四下,五下、六下,七下,终于敲开一条缝。
开门的是邓厂长,整个人零乱得像个睡了一夜的枕头,见是章厂长,猛地一愣,转而笑道:“小揭病了,司马先生对她很挂念,打电话叫我好好关照。”
邓厂长笑得很难看,脸上的肌肉东一块西一块的,好像要掉下来的样子。
司马先生就是港商。
章厂长还是第一次光临装修后的招待所。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由于开着空调,房间里温暖如春,揭丽芳身着超短裙和半透明小背心,像条脱水的鱼斜躺在黑皮沙发上,没戴乳罩的乳房海拔显得很高,乳头隐约可见。两条白皙修长的大腿在黑沙发的衬托下,白得耀眼,大腿微微张开,露出短裙下的粉红色底裤。
章厂长老脸一红,一时竟然有些魂不守舍。
“章厂长,有何贵干?”揭丽芳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两眼斜视着他。
“哦,来看看,随便走走。”
“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我看你是来扫黄的吧?邓厂长,我可是真有病,为了厂里的利益,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誉。厂里每张嘴巴每个屁眼都在说我的坏话,说我和司马先生乱搞男女关系,谎言重复一百次就是真理,众人的口水能逼良为娼,你们以为我心甘情愿被一个半老头子糟蹋呀……”
邓厂长咳嗽了一下,严肃道:“小揭,一切以大局为重,别乱说,让司马先生听见多不好,他可是我们厂的财神爷,也是德高望重的富商。司马先生到我厂投资,你功不可没,还是安心养病吧。我走了。”
邓厂长亲切地挽着章厂长的肩膀,一起下楼:“我说老章呀,最近老黄看病吃药的发票又积了不少吧,这两天财务有钱,明天拿来报吧。你现在难得到车间来,以后多走走多看看,看得出,你对厂子是有感情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是吧?我有事,先走一步。”
邓厂长说完,快步离开“红灯区”。
老黄是章厂长的妻子,病退在家,三天一病,五天一大病,吃的药比饭还多。当厂长的时候,不愁药费报销,下台了,报销就比较困难了。老黄找邓厂长签字,他总是说,厂里现在很困难,再等等。老黄要是和他急,他就是说,你家老章是当过厂长的,知道柴米贵,现在的厂长,不好当啊。这么一说,老黄就没辙了。
没过几天,邓厂长便让机修工在招待所楼梯口安了一扇铁门。其实,港商和揭丽芳住的那间房间,装修的时候就安上了高级防盗门,窗户也罩上了防盗网,楼梯口再安一扇铁门,纯属重复建设。不过,邓厂长的理由也很充分:近来社会治安不好,时有强奸案件发生,小揭是司马先生的秘书,必须对她的人身安全进行双重保护。保护了小揭的人身安全,就保护了司马先生的根本利益,保护了司马先生的根本利益,就保护了广大职工的最根本利益。
合资当年,才半年时间,司马先生就分到了20万元红利,第二年,分到了40万元,工人工资虽然没有增加,奖金却增加了不少,尤其是年终奖,皆大欢喜。然而好景不长,到了第三年,就无利可分了。这一年,石牛水泥厂接连出了两次重大质量事故,声誉一落千丈,加上亚洲经济危机日益显露,国内开始压缩基建,市场疲软不堪,水泥贱如泥巴,产品销路不畅,发工资都困难了。
在这种情况下,司马先生也不要求分红了,多次提出撤资,都被县委书记拒绝了。司马先生的投资是县里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外商投资,是县委书记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引进的,撤资等于打自己耳光,要撤也要等他走后再撤。合资容易撤资难,司马先生只好和石牛水泥厂签订了补充协议,每月提取50吨水泥抵债,直到抵完为止,根据市场行情每吨低出出厂价15元。如此一来,石牛水泥厂的水泥就更不好卖了。另外,石牛水泥厂每月还得至少返还司马先生5万元现金。
对此,工人意见很大:合资就应当利益共享,风险共担,司马先生怎么只享利益不当风险呢?以前工人们见到司马先生,仿佛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如今见到他,就横眉冷对千夫指了。
恨屋及乌,如果说工人们对司马先生只是恨得牙根痒痒,对揭丽芳则是恨之入骨,在他们看来,除了邓厂长和县里的头头脑脑,揭丽芳是中外合资中方最大的受益者,人家邓厂长是一厂之长,头头脑脑大权在握,吃点捞点,理所当然,你揭丽芳算什么,如果你凭上面那张嘴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屁也不放一个,可你凭的是下面那张嘴,这算什么本事?偏偏揭丽芳好在工人面前摆出主子的嘴脸和姿态,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大家就更恨她了。
揭丽芳已经彻底背叛了石牛水泥厂和石牛水泥厂的兄弟姐妹,死心塌地站在司马先生一边。揭丽芳大多时间都呆在财务科或供销科卧底,一见有大笔货款进账,立即给司马先生打电话,然后司马先生就闻着电话里的钱味过来索账。
不久的一天,揭丽芳突然被人绑架了,绑架者是车间一位四肢发达的青工,也是她曾经的追求者。此时,石牛水泥厂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发工资,而一个月前,司马先生还残忍地提走了5万元货款和50吨水泥。青工绑架她,既有个人因素,也有为大家出口恶气的因素,按照他的话说,他想代表全体职工,给这个认贼作夫的卖厂女贼一点颜色看看。
他把揭丽芳劫持到十几米高的立窑上。
立窑的形状和结构近似碉堡,通往窑上的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沿窑内壁盘旋、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铁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公安闻讯包围了立窑。
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青工窑上放下话来:“谁要轻举妄动,老子立马撕票,与揭丽芳跳进窑炉同归于尽。”
揭丽芳母亲强作镇静,从公安手里拿过电喇叭,朝上面喊道:“小黄,我知道你喜欢丽芳,只要你不乱来,不伤害她,我保证把丽芳嫁给你!”
小黄重重呸了一口:“你就是把这个烂货白送给我,老子也不要,你们母女都是贱货。”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揭丽芳母亲无言以对,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邓厂长接过喇叭:“小黄,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一个凝重的声音从窑上飘下来:“邓建民,你是不是个贪官?”
邓厂长脸色骤变,咬着牙不吭声。
“快说,不然老子就不客气了。”
揭丽芳母亲突然站了过来,跪倒在他脚下,哭道:“邓厂长,你快说呀,我求求你了。我知道你是好厂长,为了救丽芳,你就委屈一下吧。”
邓厂长依然不开口。
“再不说,我就开始倒计时了,十,九,八……”
公安局长向邓厂长使了个眼色,面如猪肝的邓厂长在对方数到五的时候,终于憋出一个“是”字。
“大声一点,我听不见!”
“是!”
“再大声一点!!”
“是!!”
“再大声一点!!!”
“是是是我是个贪官!行了吧?”
“那你到底贪污了多少?”.
“你想要我贪污多少?一百万,一千万,够不够?”
“哈哈哈,够了够了,有你这样的大蛀虫,十个水泥厂都要倒掉。我再问你,你和揭丽芳上过床没有?”
沉默。
“哎哟!”窑上传来揭丽芳的尖叫。
揭丽芳母亲又跪到邓厂长脚下,公安局长又向邓厂长使了个眼色。
邓厂长跳了起来:“操你妈的王八蛋,你不要逼人太甚!”
“邓建民,你好歹是个厂长,敢做敢当,你今天要是不承认,我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你。我求你了,看在司马先生的份上,救救我!”揭丽芳歇斯底里喊道。
邓建民还是不吭声。
窑上又传来揭丽芳的惨叫。
公安局拍了一下邓厂长的肩膀:“老邓,救人要紧!”
邓厂长只好承认了:“那,就算睡过了吧!”
“什么就算睡过了?不要模棱两可,睡了就是睡了,没睡就是没睡!”
“睡了,老子一个星期至少和她睡两次,这下你满意了吧?”邓厂长带着哭腔叫道。
一阵大笑之后,一个更加凝重的声音传了下来,“现在,我正式宣布,判处罪大恶极的贪污犯邓建民死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鉴于邓建民认罪态度较好,有立功表现,缓期两年执行。本审判为终审判决。”
窑下的人面面相觑,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邓厂长面无人色,好像真被判了死缓似的,瘫倒在地。
不一会儿,小黄便和揭丽芳一起走下了立窑。
小黄的绑架没有明显作案动机,但性质比较恶劣,本来要“从重、从严、从快”处理的,鉴于此时全县企业普遍不景气,时有拿不到工资的职工上街闹事,县里怕引起民愤(石牛水泥厂大多职工已经准备好,如果小黄被判刑,他们就上街游行),指示司法机关对小黄宽大处理,只拘留了半个月,就把他放了。
事后,小黄对大家说,他本来想绑架司马先生的,一则司马先生不在,二则他是港商,弄不好成了政治犯,那性质就严重了,所以才绑架揭丽芳。看来,小黄四肢虽然发达,头脑并不简单。
有工人问他,在窑上的时候,有没有调戏揭丽芳。小黄笑了笑,我本来想把她强奸掉的,可是觉得她被港商和邓厂长睡过了,很脏,就只摸了摸她的奶子。
没过多久,东南亚危机全面暴发,司马先生破产,在香港跳楼自杀了。
司马先生自杀不久,风雨飘渺的石牛水泥厂又成了县里的股份制试点企业,又过了不久,石牛水泥厂就倒闭了。
若干年后,石牛水泥厂被外地一家生产石板材的大企业购买,拆迁标的被当地一个建筑商投中,而揭丽芳恰是这个建筑商的后妻,从某种程度而言,揭丽芳也算得上石牛水泥厂的掘墓人。
【责任编辑 王 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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