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陈敬黎的《汀泗桥》,让我想到一句名言,如果没有拿破仑战争,谁还会记得奥斯特里茨这个小村庄?在某种意义上,汀泗桥就是中国的奥斯特里茨,叶挺在这里一战成名,它也让汀泗桥成为中国现代史上最有名气的一座桥,成为写入历史教科书上的一座桥。其显在的功用,是要凸显中国共产党人在北伐战争中的英勇拼杀,却也让上中下三卷本的长篇小说《汀泗桥》先声夺人,有一个可以直接拿来就用的醒目的标题。
自古英雄地 豪气干长虹
当然,仅仅依靠一两桩历史记载,要想撑起一座宏伟的大厦,撑起长达百万余言的《汀泗桥》,那是远远不够的。陈敬黎用什么样的方式营造其长风巨流般的文学画卷呢?他浓墨重彩地围绕着汀泗桥做文章,而且做出了大文章。这让我想起刘醒龙的《圣天门口》,想起方方的《武昌城》,这种借助地域特色与历史风云营造表现20世纪生活长卷的作品何以屡试不爽,天堂山口,武昌城头,汀泗桥畔,这些大大小小有名无名的地标,何以催生出一部部文学的“重器”(借用刘醒龙《蟠虺》中的说法),形成湖北作家的一种不约而同的追求呢?古人说得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以往也曾多次驻足武汉,热闹一点的是跟随一群朋友去登崔颢吟咏而传诵古今的黄鹤楼,沉潜一点则是独自去参观收藏有曾侯乙墓诸多出土文物的湖北省博物馆。最近一次造访武汉,从古德寺到江汉关,从宋庆龄故居到黎黄陂路,从中共五大会址到八七会议旧址,从鄂军都督府到辛亥革命博物馆,看到浩浩大江,看到英法德俄日旧租界,可以说,整个武汉就是一部近代以来中国历史进程的陈列馆。由此辐射出去,天堂山口和汀泗桥畔,都是它的两翼延伸,都是历史地图与文学地图的交相叠映。再把视线投向历史深处,从魏蜀吴三国争霸,赤壁鏖兵,到太平天国战争烽火,会攻武昌,湖北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扼守长江关隘,雄踞华南要津,群雄逐鹿,此地为先,正像武汉人骄傲地自诩,“为天下先”。对于湖北现代革命史的文学书写则要追溯到1960年代,马识途先生的《清江壮歌》,表现鄂西恩施的革命斗争历史,首开湖北现代革命史题材长篇小说的先河,其中所熔铸的个人生命记忆令人唏嘘感佩。最动人的细节就是,女革命者在走向刑场的路上,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女儿被扔在草丛中,被当地老乡抱养,就来自作家的烈士妻子刘惠馨英勇牺牲的真实事迹。记得有一年一个学术会议在清江召开,我问道,清江是哪里,友人毕光明说,就是《清江壮歌》所描写的清江。于是我怦然心动,欣然前往。有如此丰厚的现代史沉淀,湖北作家的地域历史书写可以说是刚刚开了个头,好戏还在后头呢。
风土由来久 长桥战未休
回到《汀泗桥》作品之空间关系的解析上。在空间上,作家布设了汀泗河两岸风情,不但划分了东街与西街,写出两岸上数十家商家店铺,写了四大酒楼,区分出酒楼和饭铺的区别,还特意写到了来自湖南的一批异乡人在此地的另类生存。南方多水,有水必有桥,桥多在交通要道,也容易形成人群聚集、商业繁茂之地。作家笔下的汀泗桥就是如此,踞守在湖南湖北之要津,竹木稻米集散之地,接通陕西与江西的山货土产,也作为武汉的门户扼守要冲,自有独特的风土。更为奇特的是,同属一个汀泗桥乡镇,桥东桥西却分属不同的县治,因而在行政管理上也生出许多的旁枝逸节,成为当地日常生活中一种不大不小的差异和过节。同时,本地人与流落此地的湖南流民形成不同的群落。从清末民初以来,繁荣的商业和开通的风气,更为此地的风云聚散增添了独特的地域特色。20世纪前半期的壮阔风云,又因为儿女风情染上了旖旎的光晕。说风土,就是汀泗桥的一山,塔垴山,一水,汀泗河,两座桥,古传的石桥和新建粤汉铁路汀泗桥。还有汀泗桥镇上的几处建筑地标,刘来宝的景阳楼酒家,贺敬鹰的孔庙学堂,张海量的寿春堂药铺,关华后的颐和隆商行。加上河岸上密集的一家家商号,河面上往来的船只,桥头上涌动的人流,莫不有清明上河图的景观。而且,汀泗桥的山水林桥路,都是融入到当地人的生活血脉中去的。刘来宝就是因为出于报恩思想给寿春堂挑水,被张母看中去充当张海量的替身去相亲,引发刘来宝和秀梅的半世恩怨纠葛,而秀梅也是通过在汀泗河中洗涮马桶,苦苦地在河岸上守望、寻觅刘来宝的身影,永不放弃,才终于发现和追寻到刘来宝的。
书写家乡独特的一方风土,是陈敬黎对于乡土的眷恋深情,如其所言,“家乡,在每一位作家笔下,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书写家乡也是作家们乐之不疲的写作素材。在许多作家笔下,父老乡亲一个个成了作品中鲜活的原型。山高水低,阡陌田野,错落屋宇,成了作品中可读可视的场景。我认为,在向家乡索取创作营养的同时,书写家乡也应该是作家的责任。”何况家乡的历史已经翻到了新的一页,风云跌宕,壮阔波澜。20世纪上半叶是以革命为主调的。世纪之交的列强入侵和瓜分,激起古老中国自立图强的强大潮流,尽管汀泗桥镇此时还没有遭遇到什么洋人的践踏肆虐,但民族革命的风潮很快地就从武汉传递到这里,以此揭开汀泗桥镇的现代篇章。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国共合作与北伐战争,农民暴动与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地处南北通衢两湖要塞之汀泗桥镇,成为一幕幕历史大戏的重要舞台,激起当地乡民的一次次追随与反抗。就说粤汉铁路之咽喉的汀泗桥,叶挺和铁军征讨吴佩孚,这是历史课本上都会讲到的,但是,接下来怎么样,那就是我这样自以为对近现代历史有着狂热兴趣的读者所知甚少的。《汀泗桥》中次第展开的与之相关的繁复情节,却可以说是作家的匠心独运,让我享受到了一次精神的饕餮盛宴。叶挺再战汀泗桥平定夏斗寅叛乱,在景阳楼设宴感谢汀泗桥民众对铁军的支持,可见将军的雄姿与亲民本色。蒋介石以北伐军总司令的身份在塔垴山祭奠北伐英烈,关金马等热血青年欲借机暗杀蒋介石而未能得手,令人大为叹惋。在民国年间争夺湘鄂两地的历次战争中,每一场大战都会引发保卫汀泗桥和炸毁汀泗桥的激烈战斗,甚至连鄂南的农民暴动,都会在这座钢铁桥梁上与敌人浴血拼杀。一桥架南北,不但使得人流物流畅达四方,也为现代战争提供了新的战场和新的作战方式,加剧了战争的残酷性和激烈性,这恰好是现代性东来中国的正负两个面孔。
有狠方拼命 书读主义真
时势造英雄,风土也激发豪情。当刘木生假借辛亥革命的势头,带兵回到汀泗桥,要从刘来宝手中夺取景阳楼,张海量有一句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你有本事就去和那些狗日的把命拼了。如果景阳楼被别人占去了,你以后就不必在汀泗桥混了。汀泗桥的人都靠狠吃饭,你连这点狠气都冇得就滚回乡下去,不要在汀泗桥丢人。”放眼展望,近现代革命的风潮席卷中国大陆的许多区域,但各区域民众的反响和参与程度是不尽相同的。两湖两广加上四川,这是近现代革命势力最为活跃的地区,成都的保路运动拉开辛亥革命的序幕,湖广各地屡战屡败的同盟会起义为武昌首义奠定了胜利的基石。这里其实也是近代中国比较富庶的南部区域(东南和西南)。人们常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但据实而言,穷山恶水所出的不过是蟊贼草寇,不成气候。民风彪悍之地,未必是最为穷困的地方。
我们眼界有限,无力对中国近现代革命活跃区域与地方经济贫富问题之关联性做出大规模的考证。就说陈敬黎笔下的汀泗桥古镇,这里交通便利,物流畅通,本乡本土的人们生活水平普遍较高,一个乡镇,居然会有名声显赫高大上的四大酒楼,那么多人家的孩子能够到武汉去读书,也是本地财力丰厚的一大证明。它还有很大的生存空间容留那些因为洞庭湖水患逃离家乡的湖南农民。这里本来应该是人们安居乐业其乐融融的地方,但是,商业和物流的高度繁荣,也有其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甚至是作家用了大量的笔墨和心血加以揭示,却仍然难以引起关注和评议。汀泗桥的人们,得地利之便,生存温饱的基本问题容易解决,但是,汀泗桥的商业经营模式和富裕程度,却引发更为激烈血腥的拼斗厮杀。外来的湖南灾民如罗虎,要想在此地占得一块地盘,就得靠组织一批精壮的湖南汉子苦练拳脚,身怀暗器,随时准备打打杀杀。桥东桥西两边的商家,为了争夺货源,也经常要大打出手,舍命求财。于是,这里的人们对于流血和伤残,都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遇到需要采取暴力手段的时候,不会畏首畏尾,敢于挺身向前。连嫁入汀泗桥的秀梅,也有一股狠劲,靠着敢于鱼死网破般的拼搏,冲破家庭桎梏,争取个人难得的幸福。而刘木生的乡下父亲,为了保住家庭的名声,竟然纵火烧死刚刚进门没几天的儿媳妇江三娘,初看起来匪夷所思——江三娘是从汀泗桥的富商人家下嫁到乡下的,刘老汉则不过是穷家小户的户主,他哪里来的如许胆量?江三娘的罪过不过是嫁给刘木生却又勾引了其兄长,是“又骚又淫”,但纵火致其于死地,却是人命关天。他们不会讲“生命正义”,不会讲“政治正确”,只会讲有狠冇狠,断然裁决,这大约就是“狠劲”的表现吧。
年轻一代的关金马、刘灵巧们,则体现出中国革命的又一特征,知识分子与革命的文化领导权问题。关金马、刘灵巧这些青年学生,家境都很富有,却在强大的思想激情感召下投身现代革命,他们未必没有意识到,他们所追求的目标是与自己的家庭状况背道而驰的,他们的家庭迟早会成为革命的对象,但宏伟的理想与青春的献身精神,引导他们走上这条艰难而充满神圣感的牺牲之路。葛兰西曾经指出文化领导权在共产主义革命中的重要意义:革命斗争中,在夺取市民社会的政治领导权之前,要先夺取文化领导权,所谓文化领导权的建立,凭依的是无产阶级革命在道德和智慧上的优越性去感召大众,赢得人心,形成为了理想精神而斗争的共同体。关金马、刘灵巧们,就是居于道德和智慧的制高点,才能够舍得自家性命,能够将革命进行到底。这就像参加中共创建的仁人志士一样,他们有的是名满天下的大学教授,有的是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还有参加过辛亥革命的资深元老,如果贪图个人的身份地位,他们都是社会精英,可以把各自的人生安排得非常精彩,但他们却为了工农民众的利益,为了社会的平等和民族的独立挺身而出,揭开中国历史新的一页。
汀泗桥古镇的刘来宝、罗虎和年青一代的关金马、刘灵巧等,先后都被时代潮流所裹挟,投身于国民革命,然后又加入中共领导的乡村革命,在数十年的革命斗争中跌宕起伏,舍生忘死,亲历了大时代的风云变幻。五四爱国运动,在这里激起回响,刘来宝和儿女们第一次加入保卫民族权益的斗争;北伐军时代的叶挺大战汀泗桥,刘来宝们积极配合北伐军作战,经受了战火的考验;农民运动风起云涌,刘来宝在武昌农民运动讲习所受训,亲聆毛委员的教诲,革命意志和智慧更上一层楼……在革命陷入低潮的时候,他能够有效地隐藏自己和汀泗桥的革命者,在革命需要的时候,他又能够挺身而出,舍身拼搏。鄂南农民暴动中,他和罗虎为了争夺跳上火车车厢在汀泗桥上冒死袭击碉堡中的守敌之机遇,两个人的对话,恐怕是作品中最为动人的笔墨之一。须知这火车车厢是去而不返,踏上这车厢就可能是有去无还。罗虎拒绝刘来宝上车而自己舍身前往,是要为汀泗桥保留下革命的核心领导人,刘来宝硬要上车,是他认为自己在武汉农讲所接受过军事训练懂得战地指挥,这样的场景让读者动容。此后,还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汀泗桥经历了远远超出我们通常的历史常识的冲折,波翻浪涌,乱云飞渡,斗争的艰难性复杂性使得牺牲者与奋斗者的道路格外曲折。
请注意作品的最后一个大的关节:新政权已经在汀泗桥镇建立起来,几十年的浴血奋斗终于迎来胜利的旗帜升起;但这还不是“盛大的节日”,却发生了新的危机,因为要把原先分别归属咸宁和蒲圻两个县管束的汀泗桥镇东西两段统一归并到咸宁地面管理,在暗藏的特务策动下和意外走火伤人事件中,竟然发生大规模的民众骚动,几至形成暴乱,这也再一次验证了本地人的狠劲。他们投身革命可以揭竿而起,他们维护自家的利益也可以不顾客观形势而以卵击石。须知当汀泗桥的新政权建立之际,已经是解放战争进入末期,新的时代潮流是大势所趋,不可抗拒,南京、上海、武汉等大城市都已经底定,小小的汀泗桥镇,能够掀起多大的风浪,何足道哉!但是,这里的人们竟然会为了新政权内部的归并整合而进行反叛,完全是小题大做,不惜再度抛洒献血欣然前往,连经历过长期生死考验的革命者张荣庭、万兴初等也被时势挟卷,身不由己地站在错误立场,竟至于被新政权判处死刑——面对难以平复的危机,在无法向被蒙蔽的民众施加惩罚的时候,以党内干部的人头为祭,平息事端,就是最无奈的选择。虽然说,刘来宝最终迸发出勇气呼吁刀下留人,也产生了效用,但这惊人的一笔,不仅是让100余万字的长卷有了“豹尾”,有了足以压得住全文的精彩收煞,也更加显现出历史的诡谲与残酷。
小镇风情画 人间儿女情
文学不是历史的另册副编,人心也不会只纠结于政治与斗争,而是有其更为内在和动人的层面。这就是作品中贯穿始终的刘来宝和周秀梅的旷世奇缘,以及汀泗桥镇上人家的各种两性纠葛爱恨情仇。要是说,刘来宝挺立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周秀梅就是站在其身背后的女人,尽管在数十年间,两个人的爱情都没有什么名分,经常处于遮遮掩掩欲进还退的尴尬境地,周秀梅却是那样执着和热烈,不管不顾第投入刘来宝的怀抱,纠缠到死。而且,在几个关节点,她还成为刘来宝的保护女神——当然,她采用的还是女人的武器,用揭破家庭丑闻的手段要挟当地的反动势力关华后,迫使其对刘来宝网开一面。这种遮遮掩掩、没有名分的爱情,在厚道的汀泗桥镇民众眼中,得到理解,值得同情,却也给他们的儿女们造成莫大的情感挫伤,这也让刘来宝和周秀梅始终处于感情的漩涡与冲突中,丰厚了作品的内在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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