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丈夫刚来到现在这个学校时,在出租屋住过一段时间。搬家的那天,风和日丽,阳光灿烂,刚踏上五楼的最后几步台阶,就看见敞开大门的504房里有几个人在忙忙碌碌地摆放铁架床。我扫视了一眼客厅,里面摆了五张上下铺,也就是说,仅在客厅,就将住下10个人。
当天下午,一大群年轻打工妹住进了504房。我们向一个像打仗一样忙进忙出的女孩问清楚了基本情况,她们是小区对面工业村里一个灯泡厂的女工,这套三室两厅的房间里共住了28个人。我用很快的速度替她们算了一笔账:这套房月租500元,平均每个工人每月的住宿费约为18元。
我对丈夫嘀咕道:“这么多人住在这里,还不吵翻天啊?”
丈夫安慰我:“她们一天要上十几个小时的班,回到房间都累得要散架了,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哪里还有时间吵闹啊?”听他这么一说,我惭愧极了。
可能是里面的空间太小,姑娘们一直把房门大开着,时不时还跑几个出来,到走廊上、楼梯上甚至下面的草坪上坐着。丈夫下了班走到楼梯口,被坐在楼梯上的那几个女孩子挡住了,于是严肃地看着她们。她们也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丈夫。丈夫以讲课的语调抑扬顿挫地说道:“你们这样坐着,别人还怎么走路啊?”
几个姑娘嘻嘻哈哈地笑着,把路让开了。里面冲完凉的几个姑娘出来透气,又坐在了楼梯上,外面要进去的就模仿我丈夫的语气说:“你们这样坐着,别人还怎么走路啊?”立刻,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
狼狈不堪的丈夫看到我在偷笑,摇了摇头,说:“难得她们这么辛苦还笑得那么愉快!”
姑娘们总是闹腾到半夜才安宁。我对同样无法入睡的丈夫说:“第一天到新地方都这样。我们上大学时,宿舍里8个姑娘成天有说不完的话呢。”
丈夫疲倦地答道:“但愿她们明天能开始安静。她们没有你们大学生那么高的学问,大概也没你们那么多话吧。”
第二天清晨,我和丈夫第一次不用闹钟就起了床。刚6点,门外就传来了叽叽喳喳的说笑声,乒乒乓乓的关门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敢情,504房的女工们上班比我们还早。我一边打仗似的喝着豆浆塞着面包,一边对丈夫说:“我终于找到和我们一样不能睡懒觉的人了。”
丈夫听着门外的笑闹声,感慨道:“只怕从此这里的黎明就无法再静悄悄的了。”
丈夫只说对了一半。在经过了静悄悄的午休和静悄悄的晚间学习之后,我们静悄悄地入睡了。504房的安静让我心里有着很不踏实的感觉。临睡前,我的眼前总浮现出灯火通明的工厂车间景象。午夜时分,一阵喧闹的说笑声打破了小区的宁静,由远及近,渐渐地,说笑声里开始夹杂着许多人上楼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门外就传来“你开我开”之类的打闹声。这一次,我一动不动。丈夫对我的沉稳深感惊讶,他推了推我:“你能睡得着?”
我忧虑地告诉他:“我估计你老婆要得午夜综合症。”
约摸等了半个多小时,门外的笑闹声不仅没停止,反而越来越大,明显地听出她们是打开房门从房里闹到房外。我看了看不停地翻来覆去的丈夫,换好衣服,走了出去。
一打开门,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四套房子之间的空地上摆着四五张椅子,每张椅子上都坐着两个人,每个人都欠着半边屁股,在就着楼梯灯织毛线。我的出现显然惊吓了她们,坐在我那套房门外的那两张椅子上的人迅速移开。女孩们拿着毛线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我尽量把语调放平和,问她们:“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不睡啊?”
一个拿着一件织了一半的绿色毛衣的女孩回答我:“在等洗澡。”
我恍然大悟。她们干了一天活,身上早已不知汗湿了多少回了,回来后当然要洗澡了,20几个人共用一个浴室,自然就得等了。我不知道还应该说什么,只好继续问:“那怎么不关上门到房间里面等啊?”
她们难为情地扭捏起来。一个年纪看上去稍大些的开了口:“里面要扣电费……”我这才注意到,504房的客厅是黑着的,没有开灯。
再次长吁了一口气后,我终于还是艰难地把话说了出来:“你们看,这里住着这么多人家呢,明天都要上班。比如,我和我丈夫都在学校教书,每天早上都要很早起来上早读,现在必须休息了,所以,你们安静些好吗?”
可能是听说我们在学校教书的缘故,她们的表情霎时肃穆了许多,有两个女孩还下意识地将手里的毛线活藏到了身后。她们连连答应着,将椅子搬进了房间,然后看着我。我愣了片刻,明白过来,赶紧转身把门关好。我这边刚“吧嗒”一下,她们那边立刻就传来了“吧嗒”的一声。
回到卧室,丈夫问我:“思想工作做得挺成功。”
我神思恍惚地应道:“农村的女孩是不是上课也偷偷织毛衣啊?”
日子在504房姑娘们的笑声中变得喧闹起来,而我们却因缺乏睡眠变得一天比一天焦躁。每当寂静的午夜被这些姑娘们的声音撕破时,我不再想起灯火通明的流水线车间,而是将被子罩住脑袋。
丈夫尝试了各种手段,其中最失败的就是打电话叫保安,小区的保安一如既往地认真负责,干脆利落地答复“我们马上去看”后,楼梯上立刻就响起了“噔噔噔”的脚步声。我们蜷缩在被子里,侧耳静听门外的声音。通过卧室和客厅的两道简易木门,保安的问话声显得有些模糊,但姑娘们的声音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声音不再是零碎的、此起彼伏的,而是整齐划一的突然的静默,然后是异口同声的爆发:“我们洗澡啊!”“怎么安静啊?”“你来看嘛!”“哈哈哈哈……”
不一会儿,丈夫的手机响了,丈夫对着手机宽厚地微笑着点点头,像表扬他的学生似的安慰打来电话的小伙子:“谢谢你!你已经尽责了。你休息吧。”
合上手机,丈夫无奈地看了看我。我没言语,叫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半夜三更去对付20几个妙龄少女,真亏他想得出。
我们实在睡不着时,也会出去提醒一下那些姑娘们。到后来,她们只要一听到我们的房门打开的声音,立刻就鸦雀无声。但是,过不了多久,喜鹊般欢快的叽喳声又响了起来。想想看吧,就是上帝也无法让20多个等着洗澡的姑娘安静啊。
小区物管已经基本决定一个月的租期满了后,就让504房的姑娘们搬走。
那天下班回到家,居然看到两个年轻姑娘等在504房的门口。这个时候,应该是她们短暂的午饭时间,若不是因为她们都穿着我已经很熟悉的蓝色工作服,我一定不会确认她们是我们的邻居。
看到我们,其中一个长辫子的姑娘立刻就涨红了脸,身子开始往后缩,旁边那个剪短发的则一个劲地推她。我一看这架势,很惊讶。难道她们是在这儿等我吗?我停住了脚步,问道:“有事吗?”
长发姑娘依然低着头,将手往后缩。短发姑娘从她手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我说:“老师,她给男朋友写了些英语,想请老师看看。”我一听,乐了,她们没忘记我是英语老师呢!我把她们往房里让,她们死活不肯进去,我只好跟她们进了504房,坐在靠门边的一张小铁床上。
长发姑娘的字写得挺端正,英语句子也写得挺顺畅,我问她为什么不努力考大学,她告诉我家里穷,哥哥和男朋友早一年考上了,她要挣钱帮他们。男朋友考的是外语专业,所以常鼓励她自学英语。看着眼前这个朴素秀气的女孩,我的心很沉。但她脸上的幸福和羞涩又使我不能有其他世俗的念头,惟有祝福她。
回到家,504房的姑娘们要搬走的消息带给我的已经不仅仅是轻松,还有许多说不清的感觉。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对午夜姑娘们的喧闹不那么烦恼了,如果哪天晚上姑娘们因为集体加班而没有回来,异样的安静反而使我有了一些失落,定是要等到她们的喧闹声再度响起,才能放下这颗心。
又过了一些天,504房的姑娘们终于搬走了。她们走时和来时一样,推推搡搡,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好像她们将要去的地方是人间天堂似的。细想起来,我见过同样的笑容,是在小区草坪上跑着的婴儿们的脸上,他们永远都那么快乐,为他们看到每一棵草每一块石头欢欣鼓舞,就连哭,都是在大声地欢快地哭着。
我不知道504房的姑娘们将要搬去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但我相信,无论什么样的房子,什么样的境况,都无法消除她们的快乐。她们就像小区山坡上那些野生的花草,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和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美丽色彩。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