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出生那年,正瑞雪丰年。瑞雪丰年,光景绵长美妙,雪化水儿,蒸成气儿,在十七个温暖的冬日,又凝结成冰淞,幻化作漫天的柳絮。
贴着“福”字的红纸被大雪打湿了,洇露出往年褪了色的希望。染了色的棉布袄随着孩子剧烈的跑动,“吱喇”一声,被院子里的柴火条子拉开一个大口子,破败的老棉絮随着雪花一起飘落下来。
“小琰!”母亲投来嗔愤的声音。她吓得头也不回,奔出院子,消失在雪幕里。
院角的鸡窝,墙边的兔棚,在一院子“安静”的蔬菜里,从来热闹得很。当然,还有她们姐妹俩。
乡下任职的父亲很少回家,几乎天天与村民吃住在一起。母亲勤劳持家,家里紧巴巴的“财政”,在她的操持下井井有条。逢年过节,或者开学交学费,就靠兔子雪白的茸毛换钱;平日里,母女三人固定的午餐菜就是五毛钱的豆腐,放学路上买了,回家趁热配着煎饼吃,然后抓紧时间学习。
小琰的姥爷是个知识分子,在小琰出生那一年,姥爷因为患上破伤风医治不及时,不幸去世了。姥爷生前曾亲手写下“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的句子,送给未曾谋面的下一代,于是她就叫谢怀琰了。上小学的时候,县城的老师都没弄明白句子的来历,查了半日字典,才说怀琰或许是抱着玉石的意思。为了令谢母欢喜,老师说,这是将来能考上大学的意思,还给她小女儿起名“怀瑾”。当然,谢母开心极了。因为——谢家从没出过大学生。
谢母骨子里的“知识分子”基因发挥了巨大作用,在女孩读书无用的年代,她一直要求女儿们好好读书。
猪骨头在锅中熬透了,伴着大年三十儿炮仗的火药味,渗入小怀琰的梦里,那个美啊!平日里,母亲煮上一锅小米粥,便早早出门忙活计。混合着沙砾的小米粥,在她星子般的瞳里是散落的金子。
“咱家要有大学生啦。你瞅瞅这鼻子、这下巴,是大学生的模样不?”
夜里,望着熟睡的怀琰,想起父亲痛苦的面孔,“长得像她姥爷。”叹了一口气,她这样想着。缺医少药的痛苦,寻医问药的拮据,萦绕着谢母的记忆。如果家里有个大夫,看病就方便多了。呆了半晌,温柔地摸了一下怀琰的额头,内心和肢体同时点了一下头,“嗯,长大一定要当个医生!”
二
十七岁的谢怀琰,笔扫千军,眉边凌雪。级部前三如折柳撷花般,文理兼通,还是选择了理科,成了全校闻名的“高冷学霸”。
好多年了,她一条牛仔裤能穿过整个夏天;冬天则穿着母亲编织的毛衣裤,虽然花式并不新潮。她不在乎,她要考大学,因为只有考上大学才能让她出人头地,离开这崇山环抱的小县城,才能让她变成一个优秀的——程序员。
“妈,报志愿了,我想当个程序员,报个计算机专业。”谢怀琰说。
“什么计算机,还程序员?那是男孩子学的东西。”谢母严肃地否掉了,“你当个医生吧,将来家里人看病容易!”
怀琰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无名火,又被母亲熟悉而陌生的面孔狠狠挡住了,闷闷地弹在胸口。
“你不懂现在这世道,看个病有多难!你当上了大夫,将来我们看病也方便……养你这么大,怎么这么不听父母的话!”
怀琰眼泪都快出来了,一跺脚:“您别瞎掺和!就告您一声,报志愿是我的事儿,就是计算机系!”
怀琰在屋里畅想着将来的大学生活。她想过了头,都快过了晌午,连肚子也不觉得饿了。
“嘭”一声,她被惊醒了。
谢母破门而入,径直走过来,直接将她拎起,“走,去学校!”
母亲执拗的脾性,她是无比清楚的。此前所有的反抗,被全部“镇压”。
那天,老师眼里一向温和的谢家母,无比坚决地要求修改孩子的志愿,甚至惊动了校长……
那个年代,先报志愿,再高考。默默经历了7月的3天大考,学医已成定局,她在等待录取通知书。
终于,一封邮政挂号信送到了她母亲单位。谢家的房顶都沸腾了,连重男轻女的爷爷也立刻拄着拐送来了100元红包,那相当于母亲一个月的工资。
谢母笑了足有一个月,干任何事身体都轻盈得像腾云驾雾一般。谢父跑去祖坟祷告,把历年孩子获奖的作文念给祖宗听。
十七年的岁月,母亲老了许多。往日的母女亲密无间就像电影镜头一样,从眼前一一闪过,异常清晰,只是影片忽然开始了一个陌生的镜头。
怀琰抬头看着乐开花的母亲,心中的喜悦始终没有那么浓烈。好在,终于可以离开家。
三
“小谢!八号床病人说嗓子又开始疼了,你去看一下!”
“哎——好!”谢怀琰扔下早餐,匆忙地灌了一口水,从旁边木架上翻出病历,然后飞也似地从医师室奔出。
“大夫,大夫,您可来了,我和您讲,他嗓子眼儿、就做手术那块儿,老疼了!今早上这粥也喝不进去,不吃东西啊,哪行啊……您说是吧,咋办啊?”家属大妈唾沫星子混杂着大蒜的臭气不断喷到了谢怀琰的脸上。
她抹了把脸,边翻看病例,边仔细询问病人的情况。
“术后恢复,麻醉剂失效了,所以有点疼,加上心理作用。”
“您看啊,如果用太多镇痛剂,不利于患者身体,是不是相对克服一下?实在疼的话,我看看再给开一些药。” 谢怀琰保持着微笑。
大妈显然并不认同,语调陡然高了起来:“你说克服就克服了?不知道俺们家这口子半夜疼得睡不着啊?我不管,今天你必须得治!”
谢怀琰赶忙低头劝道:“阿姨您别激动,我这就去给开药……”
“开药能管用吗?你们医院就这态度啊?啥服务态度啊!”大妈嗓门大,这一喊整个走廊里形形色色的人都能听见。
科室的其他医生们正紧张忙碌而井然有序地做着自己的工作。科主任跑过来,先是劝开了大妈,然后把委屈掉泪的谢怀琰拉回了办公室。
“小谢,今天受委屈了啊……哎,我知道你今年住院总啊……不说这个了,我带来一个好消息嘛。”主任笑眯眯的,不到五十岁的人,已满头银发,经常憔悴不堪。作为早期海归的博士,主任是这家耳鼻喉医院的顶尖专家。他现在的工作生活极端规律——黑白颠倒,有时候在手术台上一站就是十多个小时。
“不知道他后不后悔医生这个职业。” 谢怀琰内心嘀咕了一下。
“你是名牌医大毕业的,又有能力。咱院现在有一个美国杜克大学进修的名额,考不考虑去呀?”
“去!”她立刻答应,“什么时候?”
“嗯,六月吧。”主任愣了下,似乎有点惊讶。“你先别太快答应,先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等着进修通知打印好后,我让刘护士送过来你看看再决定吧。”
去!为什么不去?怀琰很坚定。
四
谢怀琰心里一直记着母亲的理想。的确,理想已经实现了,自己成了知名医生,众人羡慕,看上去也已经很不错了。可她却郁郁寡欢。这十年,没能做成的事情、没能欣赏过的风景,没能触摸到的高科技……这些丢失的理想,除了她自己,又有谁会真正在乎?如果连纯真的梦与爱都不能拥有,那么人生又有什么动力?
自打上了大学之后,谢怀琰没给谢母主动打过一个电话。每次都是妹妹拨通了电话说上几句,再让母亲跟怀琰说上几句。
母亲絮絮叨叨、欢天喜地地说,她在电话这头默默地听,偶尔应上几句。“学习怎么样啊?”“钱要省着点”“多喝水”……“妈,我这挺忙的,还有晚自习呢!”“哎,好、好,那你照顾好自己啊,你爸在这儿呢,不跟他聊聊了?哦,那好,就不跟你说了。”
她和母亲之间打着一个“理想”的结。母亲在理想的另一端盼着女儿学成归来。盼到大学毕业时,谢怀琰却以全校第一名的好成绩直接留在了市里最有名的医院,而后工作干得好好地,又出国进修了。在盼了十年之久后,又从小女儿嘴里听到了“我姐让我给您说一声,她辞职了”。是的,谢怀琰回国后,辞去了医生工作。但是导师爱才,又推荐她去读了博士。谢家多了一位谢博士。
妹妹谢怀瑾在同一座城市安了家,做了一名计算机老师。姐妹俩互相羡慕,她们都觉得对方的生活才是自己所需要的。
谢怀琰和母亲的联系,依旧靠妹妹传达。
五
又是一个瑞雪丰年。
动听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那是舒伯特的《圣母颂》。这次,谢怀琰听到了挽歌的味道。
“嗯,是肿瘤晚期。姐,你回去看看咱妈吧。”小妹劝道。
“癌……癌?怎么会是癌呢,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来得太晚,你姐是医生,真是不应该啊……”
“好的,我知道了……”电话两头被泪水和悲伤占线……
她并非怀疑医生的诊断,只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记忆里,母亲永远是坚强的,所有的困难都难不倒她,无数个苦日子都像泡在蜂蜜里的苦瓜,被她变成了甘蔗。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倒下?再说,每年都安排她去体检,只有今年,她死活不去,算起来,正好是半年。这类肿瘤,半年足已发展到晚期,如果当时……绝不会是现在这样!
“姐,你也不用内疚了,是妈自己不去体检的。”
“她病了,我是医生,却没早发现……”怀琰深深自责。
六
谢母住在女儿曾工作过的医院,大夫的治疗建议只有四个字——保守治疗。
“大姐啊,你看你家两个女儿真有出息!”邻床的桓姨赞道。
“我妈就两个理想,医生和教师,我和姐姐都实现了。”
怀瑾这么一说,母亲便舒心地笑了,又无声地叹了口气,那个承载了她理想的大女儿辞职了,别人要是知道了,会惋惜吧?
看到母亲望着窗外出神,怀瑾便知道她又想姐姐了。怀瑾不想触及这个话题,可又不忍心看母亲伤心,便东拉西扯地找许多话说,避开外人的视线,又小心翼翼安慰母亲:姐姐现在当一名医学院老师也挺好的,这里的医生她都熟悉,她会照料好您和爸的身体的。
三个疗程的化疗,怀琰负责外围联络和治疗方案,怀瑾陪伴左右。病痛似乎打垮了谢母的意志,和其他病人一样,她消瘦脱发,开始拒绝治疗,甚至呼喊:让我去死吧……
而只要怀琰一来,妈妈就忍住病痛,闭目不语,乖乖吃药。她心里有没有对女儿的怨恨?有,可能只是埋怨她辞去了神圣的医生职业,绝不是怕自己的病痛治不好。
七
“妈,我给您请了两名中医博士,咱们吃中药吧!”
在化疗药物作用逐渐褪去的时候,谢母的头发又长出来了一点,依从怀琰的安排,开始接受中医治疗。按照医生的要求,家中清理掉了绿植和花卉,屋子里散发的全是中药味,弥漫着别样的香甜。两个月后,中医复诊:建议增加刮痧治疗。
谢母已经开始能健步行走,为了省钱,要自己坐公交车去中医院。怀琰不让,她安排的车每周准时到达,怀瑾陪同的心情也轻松了很多。看上去,谢母和健康人一样。邻居们都羡慕她有个学医的女儿,把她照顾得很好。
“啊,您好!请跟我来。”导医台的护士依旧热情地把谢母带进治疗室。
“阿姨,你觉得效果怎样?”治疗室内几位医生已经和谢母很熟悉了。
“挺好的,我现在胖了十斤,也有力气了。”
穿着白大褂的怀琰走进治疗室时,刚好听到这句,眼泪不知怎么就下来了。
“谢院长好!”医生们和怀琰打招呼。
谢母惊讶地回头。
“我的博士导师推荐我做这所医院的执行院长。妈,您是我的第一个病号。您不会怪我吧?”
“妈,谢谢您。我想我会是一个好医生。”
谢母连连点着头,哽住了。那一瞬,“理想”结散落,几十年的流水光阴骤然从眼前划过,模糊的视线中,看见怀琰执拗的影子,而又与眼前白大褂的身影重合,变得清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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