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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9 作者: 天池小小说 热度: 12475
李 振

  村落不大,活似土鳖,卧在春日河湾里,呼吸吐呐,晒太阳取暖。

  低门矮院外,长一棵黑槐。树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爹,一个是娘。和黑槐树一起,身姿都龙钟了。谁都不说话,一眼窝一眼窝地,往西边的村尾瞅。终于开了口,爹说:“回屋吧。”

  娘没听见似的,一眼窝又一眼窝,往西边的村尾瞅。娘说:“等等,再等等,兴许,会来呢!”爹轻叹一口气,说:“来和不来,都不要责备孩子。”留下娘,还有那棵黑槐树,爹转身回家去了。

  儿子大了,要成家。爹给盖了新房,还将儿媳娶到新房里。爹住村头,儿子住村尾。儿子成家后,就是大人了,另起炉灶,过小日子。再不像以前那样,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地里干活。各扫门前雪,各上自家炕,责备什么或不责备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儿子婚后不久便不怎么回家看望爹和娘了,到后来又索性没了来往。爹思娘想,难道儿子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娶个媳妇丢个儿子吗?爹宽慰娘道:“不会吧,哪能哩!这新日子不是才将开始吗?不要责备孩子,待到过年时,孩子兴许就懂得了呢。”娘稀罕地说:“为啥要等到过年时呢?”爹说:“过年和拜年,不就是让天底下的人分一分老和少的?”娘不再说什么了。

  春去春又回。大年除夕,爹和娘三更睡,五更起,放鞭炮,吃饺子,早早并排坐于堂上,单等着“少的”给“老的”拜年。爹娘的辈份在村里本来就高,天刚蒙蒙亮,前来拜年的晚辈来了一拨又一拨,走了一拨又一拨,这可让爹和娘哪儿承受得起,激动得眼圈都红了。拜年的人走光后,堂屋间就剩桌子板凳了,都是光秃秃的腿儿了,爹看看娘,娘看看爹,谁也没说一句话。

  良久,爹自言自语道:“不该来的都来了,该来的一个都没来。”娘一时承受不住儿子绝情绝义,捉一把衣襟,擦去挂在腮边的眼泪。娘责备地说:“养儿防老,这个儿子我看是白养活了。”爹又说:“哪能呢?不养儿不知道报娘恩,等到他也生养了儿子,就知道报答爹娘了,不要责备孩子。”娘就没再说什么。

  爹和娘盼星星盼月亮,三年盼来一场空,盼来的是两鬓霜白,老泪纵横。最后盼来的却是释然,老不问少事,儿孙自有儿孙福嘛,咱凑什么热闹呀?爹娘总是远远地站在子女们看不见的背后。

  风柔日暖。改日,爹要去镇上赶集,欲买几株小树苗,栽在自家院落里,当儿子养活。这时节,赶集人雨后春笋样,从地底下冒出来,镇街上人头如鲫鱼过江,偏巧遇见三年未曾谋面的儿子。不知怎的,爹陡然灵光一闪,心血来潮地向儿子面前挤靠了上去。眼瞅着走近了,才不由分说,照准儿子的左脸,抬手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这可是爹平生打儿子最重的一记耳光,既疼在手上,又疼在心里。

  儿子猛不丁地挨了一击,眼冒金星,什么也看不到,手捂腮帮子,痛苦地喊叫:“哪个在打我?疼死俺了,不知道打人不打脸呀?”

  这时,爹开腔说话了。爹先是卖了个关子,不说东不说西,偏要慢条斯理地说:“你欠我二百块钱,啥时候还给我呀?”

  儿子听出是爹,“二百块钱”更是没影儿的事情。儿子责备爹时说:“我三年没去过你家,啥时候欠过你二百块钱了?稀罕呐!”

   “稀罕?这世上稀罕的事儿多了,我还没有责备,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先责备起我来了!”

  说年,年又到了。儿子幡然悔悟,来到村首,请爹和娘到他家过年。爹对娘说:“愣着干啥?去吧。”娘怔了怔,问爹:“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啥是年呀?”

  爹半天嘟哝一句,激动地说:“你说啥是年?老一年,少一年,年就是让天底下的人都分清楚谁是老的谁是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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