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旱,庄稼地里仍然满是荒草。
生产队里,除去开会的、学习的、民兵训练的、出车的,剩下的能干活儿的人(其实也剩不了多少了)都在田里铲地。那时农民的词典里,除草剂这个词儿还没出现。草盛苗稀,铲了头遍铲二遍,铲完二遍铲三遍,反正是铲不完的,反正铲到八月就不用再铲了。地是生产队的地,铲地的人们似乎都不着忙。
我顺着干涸的河床朝上游走。河沟子窄,两岸伸过来搭到一起的柳树枝条不时挡着我的去路,我伸手撩开,使柳条不致于刮着光溜溜的膀子。有时候,它们接触得太紧密了,我就从它们下边贴地皮钻过去或者爬过去。那里,原先属于溪水的空间。遇到被疯长的垂枝塞得满满的地方,我就只得爬上岸绕开,然后,再潜回河道。
裸露的河床布满燥热的灰白卵石,我一蹦一跳地走着。并不是所谓的儿童走路欢快,而是卵石热得烫脚板。上学前的夏天,我没有穿过鞋子。
酷暑里,大人们机械地重复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我却被一种说不清的焦渴和冲动困扰着,东一头西一头到处乱跑。虽然,我也说不清自己具体要找什么。
现在,我走进这条干涸的河床。后来,我终于找到了那个恰到好处的小崴子。小溪流从上游直奔过来,可是撞不动纠结的柳树丛,被迫拐了个弯,拐弯时形成的弯流,是崴子。崴子地方水深,是小鱼小虾聚集之所。小河虽然干涸断流,一些崴子的水还没干,各自独立成小水塘。
我扒拉开柳条往里看:这个小崴子马上就要干了,就剩个比脸盆大些的小水洼子,静静地躲在一团傍河岸生长的柳树根下面。那株柳树本来浸在水中的一半树根现在都直接裸露着,表皮干燥。我掀开浓密的柳条钻了进去。
这是个没有别人来打扰和分享的奇妙地方,是我的秘密。阳光从枝叶间洒进来,斑驳的影子在地面上似动不动,我光着膀子蹲在那儿,那些小鱼小虾,还有蝲蛄,全都活着。
小水坑里,已经没有一点儿多余的水了,今天不会下雨,明天也不会。那些泥鳅、老头儿鱼、柳根子等小鱼挤到坑底,把三条鲫鱼拥到了最上层,使它们仨平躺在水面,鳃口一张一合,苟延残喘着。其中最大的那条有筷子那么长,可能有半斤多呢,身体的侧面比大人的鞋底子还要宽。一小部分有弧度的身躯被迫露出了水面,暴露在空气里的鳞片已明显干枯。
我蹲着,把手伸进去,感触这些拥挤得密麻麻、又滑溜溜的躯体,得到一种快感。不仅这三条鲫鱼,还有呆傻的老头儿鱼,以及秀美的浅灰色柳根子鱼,它们都是一副认命的态度,只有短蛇一样的泥鳅拼命活跃地往坑底乱钻。
我脱下身上惟一的衣物——我哥哥那年传给我的一条裤子。那时的农家,排行后边的小孩子,特别是男孩子,多数都没穿过属于自己的新衣服。那之前,我连一条新裤头也没做过,更不要说新裤子。不过,我从来没在乎过。只是这个夏天,母亲因为我已经满八岁,硬塞给我一条裤子,于是我有了一条夏天的单裤子。裤子正好被母亲前几天重新缝补过,没有破绽,而且为了明年穿,后年也穿,在母亲的叮嘱下,过长的裤脚,一直卷着。放开裤脚,裤子又长出了一些。我从柳树上撕下几条细小的柳枝,扭扭揉揉,用它扎紧两只裤脚,把鱼们装进裤子里。
提着满满实实的裤袋子钻出树阴,把两条裤腿一前一后搭好,爬上河岸,沿着岸边往回去。经过一片豆子地时,大人们先后停下手里的锄头,直起了腰板。接着就有人研究明白了——“这小崽子真鬼!”
其实,我听到了,但我已经会装了,装做没听见,悄悄咬紧干燥的下唇,做出一种矜持的表情,故意不瞅他们,走自己的路。
于是那人又笑着说:“你们瞅瞅,他那小鸡儿,来回扭着,还挺来劲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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